第137章

很難想象,一個網絡作者很自我很不羈的文章能得三年一評的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我的《大江東去》這回給主流瞭一把,今天中午編輯告訴我消息的時候,我一時有點兒接受障礙,現在才有點兒醒過悶兒來。具體請看人民日報電子版:http://paper.people.com.cn/rmrb/html/2009-09/22/content_347779.htm

http://paper.people.com.cn/rmrb/html/2009-09/22/content_347779.htm

“我……克制,克制。”

錢宏明更是放聲大笑:“放債又不是洪水猛獸,隻不過是對國有銀行放貸的有效補充而已。噢,你是擔心占用你搞科研的精力?與以前炒期貨時候不同,這個你不用操心,全程我替你操作,所得完全歸你。你總得想個辦法有效運作你的閑置資金的吧,我相信你手頭閑置資金會越來越多。”

柳鈞給自己的克制找理由:“我不會有閑錢,我很快就得將某些騰飛的設備轉移到騰達去,給騰飛添置精度更高,加工能力更強的設備。那些設備基本上就是拿白花花的銀子打造出來的,我還愁錢呢。”

錢宏明又笑:“你太低估自己,你好好宣傳你的東海一號,很快你的融資能力即將大增。我這兒有不少現成的例子,其實哪傢公司都很少有閑置資金,不過是有些公司融資能力強點兒,從銀行低成本貸款得來的錢放出去吃高息,掙息差,算是不勞而獲,多爽。”

“我融資能力已經提高瞭,尤其是高科技園區裡的研發中心,地價評估升值很快,即使銀行拿去七折八扣一下,抵押貸款已經猛增。其他兩塊坐落在工業區的升值就沒那麼快瞭。”

錢宏明簡直是搖著頭笑瞭,“阿三那個銀行人士難道沒給你開竅嗎?這樣吧,我先在你這兒定個號,我的外貿公司雖然附屬於國企,不過開信用證的額度還是不夠我用。哪天借你的額度一用。我算代理費給你。”

柳鈞爽快答應。他一直進口設備,也有進口原材料,經常問銀行開幾百萬人民幣的信用證,不過他估計錢宏明要的不止這個數。但既然錢宏明開口提出,他當然不會拒絕,幫朋友是應該的。跟崔冰冰提起此事,崔冰冰也說可行,銀行融資額度閑著也是閑著,閑著反而影響來年貸款額度,不如這麼用出去,隻要用的地方得法,資金安全有所保障就行。說這話的時候,崔冰冰面前是三百萬出借二十天得來的利息,她將一疊鈔票捻來捻去,連她這個在金融界見多識廣的人也都連連搖頭,對於有些人來說,錢真是太容易賺瞭。

柳鈞需要使點兒勁才能不去想掏錢交給錢宏明打理的念頭。好在東海一號分段研發進度一日千裡,戰場已經轉移到騰飛的試制設備日趨成型,成瞭全公司上下最大的核心,柳鈞更多關註還是放那兒瞭。幾個部門幾乎是你追我趕地搶進度,仿佛恨不得一天建成羅馬。梁思申也每天都是花一個下午跟著大夥兒做事,一起感受難得一見的激動。她此時有點兒理解柳鈞當初彈盡糧絕卻不肯放棄,睜著眼睛往火坑裡跳。眼前這幫人廢寢忘食的激情,總讓她想起丈夫久遠前的照片,一張稚嫩而嚴肅的臉,一雙因設備運行成功而興奮的眼睛,和嘴角累起的大燎泡。難怪她丈夫總是那麼理解柳鈞,原來是過來人呢。

終於萬事俱備,柳鈞請梁思申轉達,有請宋總過來看設備試運行。梁思申並無隱瞞,笑道:“我每天告訴他進度,他知道這幾天可以下線,推遲出差等著你通知呢。”

“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宋總,送重禮又怕褻瀆宋總,反而給宋總造成不利影響……”

“別,千萬別送禮,我們夠吃夠用。他跟你隻是臭味相投,他純粹隻是因為你這個人和你所做的事……與你其他朋友隻是因為你這個人而與你交好,沒什麼兩樣。你會因此送朋友重禮嗎?”

柳鈞訕笑,是,他總跟崔冰冰說他傻人有傻福,崔冰冰卻說不是,鐵桿朋友完全是因為個人的人品,朋友的友誼其實是個人人品的反射。

第二天,果然宋運輝大駕光臨試運行現場,一起來的還有東海集團幾位技術骨幹。柳鈞胸有成竹,新設備則是不負眾望,在眾目睽睽之下,在東海集團來人一再提出新的運行條件下,都拿出合格精度的產品。柳鈞眼看東海集團拿出的苛刻條件都難不住他的寶貝兒,更是笑得合不攏嘴,跟誰說話都是以“哈哈”開頭,拍著設備喊“寶貝”,不過誰也沒覺得他的形象怪異,在場的騰飛同事沒一個是正常的,年紀輕的更是時不時扭一下屁股聳一下肩,喜悅的神情蓋都蓋不住。

東海人的態度則是穩重許多,他們雖然也喜上眉梢,可還不至於跟著騰飛人手舞足蹈,因為他們的老大是不茍言笑的宋運輝。柳鈞此時也不管場合瞭,到處“哈哈”,不過看到人傢東海人聚一起討論的時候,他還是“哈哈”地離遠一些的,到底不是一傢人,不好太不分彼此。

過一會兒,宋運輝招手讓柳鈞過去,“小柳,連夜拆下來,明天就運到東海去,有沒有問題。”

柳鈞慣性地又是一聲“哈哈”,不過這聲“哈哈”有失圓潤,因為他大為驚訝。“連夜拆下來是沒問題,可是拿去你們那兒有用嗎,其他配套設備還沒到貨吧。”

“我們剛才讓你測試的幾個工況是其他設備上的,很不錯,你的寶貝很廣譜,都應對下來。我們有一套最早的國產設備,這幾年一直在對它整改,以期跟上現在產品的質量要求,如果你的寶貝頂替上去,可以對產品質量產生不小影響。也同時,算是對你寶貝的現場運行考驗吧,有什麼新設備常有的問題可以及時發現改進,省得正式配套上東海一號後添亂。”

“哈哈,沒問題。不過宋總最好給我一禮拜時間,再給我一套舊設備所涉及的具體參數,我們可以有針對性地做一些小改動,以更適應舊設備的運行。因為我們這套的設計基本上是以最符合東海一號設計參數為指導的。”

有位東海高工插瞭一句嘴:“哦,還有這個講究?”

“哈哈,這是高精度產品的必須。我們必須通過對材料的各種處理,以保證設備每一個影響精度的零件的使用壽命。參數的不同,必然導致某些零件的運行狀況產生稍許差異,因此我們必須根據工況在某些部位做一些加強,在某些部位則可以稍微弱化。放心,很快的,我們有強大的數據庫做後盾,哈哈。”

“那意思,是不是你在說明書中明確做多少產量後需要更換某些部件,我們就得百分之百照做?”連宋運輝都將信將疑地問瞭一句,雖然他是親眼見識過柳鈞那龐大的由一大間中心機房的數據庫。

“哈哈,是的,寶貝用的材料都有多次試驗數據做依據,絕非信口開河。”

“牛!”東海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因為同樣的情況,他們隻在國外設備上見識過。

“哈哈,不牛。其實我們的東海一號肯定不可能完全國產化,我們用的好多材料必須進口,否則沒法保證材質。而且我們用的伺服電機也隻能進口。但我隻能做到這一步啦。”

“放心,像騰飛一樣的企業會越來越多。總有一天我們會實現真正的完全國產化。”

對於宋運輝的這句話,柳鈞心裡持一定的保留意見,像騰飛這樣的企業真是越來越多瞭嗎?不,他不覺得。他還記得小的時候爸爸廠才那麼小,可也有像模像樣的一個技術科,技術員雖然並不怎麼樣,可經驗很豐富,自己繪圖設計,自己制圖曬圖,很有自主知識產權。起碼那時候畢業的大學生以成為工程師為榮,不像現在——當然這是自然選擇的結果——最聰明的人都去瞭掙大錢的行業,比如金融業。很少有人的志向是工程師,也很少有人捺得下性子從基礎做起,熬上好幾年才熬成能單獨上崗的工程師,現在人的誘惑太多瞭,除非是對設計制造有一份癡心的人,他還真沒見過幾個沒癡心的聰明人能在技術崗位上耐心傻做一年。即使騰飛科研人員的工資普遍很高,可問題是,一個聰明人在營銷金融等領域卻能更快速地得到不菲收入,在機械制造行業做個合格的工程師卻需要好幾年,因此工程師的目標誘惑甚小。

可矛盾的是,這個社會每年春夏之際,總有大量大學生哀嘆找不到工作。一方面是大量找不到工作的大學生,一方面是他騰飛找不到幾個安心做工程師的應屆畢業生。現狀讓柳鈞很難相信制造業的前途有什麼光明。

更然柳鈞不敢相信的是眼下的普遍人性,嚴謹的人是那麼的少,而且不受鼓勵,反而弄虛作假卻越來越少被追究,越來越堂而皇之。有句老話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可是現在的人對過街老鼠很漠然。

這不,在研發中心實習的研究生很快就將騰飛試制成功的好消息匯報給導師,當晚,曾經與柳鈞在研發中心並肩作戰,但轉身就將技術帶去北上的一位教授就找上柳鈞,跟柳鈞商談合作發表論文,申請國傢科技發明大獎。柳鈞至此才終於收起笑瞭一天的“哈哈”,閉上傻愣愣地張瞭一天的嘴。但是權衡之下,柳鈞同意簽名合作。因為他無法免俗,騰飛這種孤魂野鬼一樣的私營公司需要國傢大獎來支撐門面,擴大影響,獲得政府支持。而理所當然的,評審大獎的,也正是跟他合作的那些專傢們,和專傢們的朋友,每一個圈子走到頂部,都隻是有限的幾個人抱成的小集團。

柳鈞唯有安慰自己,起碼那些專傢還是做過貢獻出過力的。可是他心裡對專傢們一聲嘆息。嘆息歸嘆息,他還是積極與那些曾經尊敬的師長們合作,一起拿出論文。他將所有的腹誹藏在心裡,最多與妻子說說。

可因此,學術界很快響起騰飛的聲音。專傢們在各種場合唱響東海一號的革命性研發成就。宋運輝也介紹行業頂級會議讓柳鈞派人去參加,柳鈞都請上那些專傢們。榮辱呢,那是看不見的。有的是狼狽為奸,互為利用。很有意思的是,專傢們反而成瞭東海一號分段研發項目的最好背書。

柳鈞在2007年春節到來之前,緊趕慢趕地開瞭他這輩子最多最頻繁的會。他相信,開春,他還得開更多的會,講更多的話。但彼時他的心裡相信已不是科研的激情,而隻單純是市場的動力。與專傢們一起站在臺上的不是癡心研發的科研帶頭人柳鈞,而是唯利是圖的企業主柳鈞。

好事接踵而來,柳鈞定購的保時捷911趕在春節前湊趣地運到。申華東一聽說就躍躍欲試地想拉柳鈞賽跑,可那幾天柳鈞忙得連軸轉,應酬飯一夜可以吃兩頓,哪有時間給賽跑。申華東可不管,他終於設計將柳鈞騙到市一機所在的工業區。時間已是晚上近十二點。

崔冰冰也是剛應酬結束,與柳鈞一起在回傢路上被申華東騙來。車子一進入市一機所在的工業區,眼看路燈下一眼兩眼三眼還看不到頭的圍墻,崔冰冰嘆為觀止。“還以為我們的騰達已經夠規模,想不到東東那小子手底下產業更大。”

“東東爸是個絕對人精,我每次遇見他都覺得這個人好得不行,實在得不行,可信得不行,可親得不行。不像宋總,可親兩個字可放不到宋總身上。可見做事先做人。我靠,還沒見大門,這工廠也太大瞭。好像又再土建。”

但兩人的車子摸到市一機主大門,卻見申華東的燒包車子正正地停在大門前,鮮紅的法拉利猶如寒風中的一把火。申華東拿著對講機笑嘻嘻地跳出來,抓開柳鈞的車門,笑道:“阿三,委屈你下車觀戰,我給你準備好暖暖的羽絨大衣瞭。我跟柳鈞塞幾圈。你們不許走,周圍我都清場瞭,所有路口全有我們的保安把守。我們繞市一機外墻三圈,看誰更快。柳鈞,要不要先帶你勘路?”

崔冰冰不禁感嘆:“申大少你大手筆。你們玩吧。”她心甘情願地下車,再看看一溜望不到頭的市一機圍墻,心說周圍得放多少保安才行啊。

“繞三圈哪兒夠,我等的就是這一天。”柳鈞眼睛雪亮,腎上腺素激情分泌。“繞到油箱燒幹為止!”

崔冰冰叉腰站一邊兒觀戰,她即使近朱多年也依然不赤,她才看不出兩輛車子你追我趕又什麼妙處,她隻管看由遠及近的車窗裡的丈夫。其實她最愛的還是柳鈞年少輕狂的態度,這陣子,東海一號分段研發結束,柳鈞終於恢復正常,每天陽光燦爛激情四射,她不知道多享受。因此等車子終於繞到郵箱見底,一個急剎停到她身邊時,崔冰冰首先想到的是沖過去給剛打開車門的一臉汗濕的丈夫一個激吻。後面趕來的申華東見此大聲怪叫,拿出手機搶拍。兩人才不管,吻完瞭給申華東兩個鬼臉。

在申華東的同事拎汽油桶替兩車加油的當兒,三個人在寒風中聊天。柳鈞問申華東圍墻裡面是不是又再造車間,做什麼用。申華東也答不上來,隻含含糊糊知道似乎是新技術轉讓後產能跟不上,市場火得超乎預期,所以不得不投入巨資再造兩個車間。

柳鈞奇道:“我的騰達也準備擴車間,沒辦法,訂單做不過來。但我有時候真覺得很玄,眼下的需求這麼大,同比放大的倍數太驚人,我一直在想,究竟世界上的哪個角落產生那麼大的需求,那樣的需求會不會在哪天忽然消失,然後我們擴大的產能不得不慢慢陰幹。我們是不是需要思考走更正確的路。”

申華東道:“我也有這擔心,說實話。每天上網先看國外華爾街之類的國外新聞,國外對我們近年的GDP有很多議論,最先還很多人持GDP造假說,現在國際上這種說法越來越少,沒辦法,誰都感受得到這幾年中國市場的活力,太火瞭。國外比喻為破車快跑,說我們的經濟結構很不完善,可是卻被瘋狂增長的GDP拉著快速跑,不知道這破車舊車會不會散架。可我們企業再擔憂又能如何。眼下的需求在飛速擴大,不管這種擴大是不是泡沫,我們都得迎頭趕上,擴大自身以牢牢占據原有市場份額。要不然能怎麼辦,全國這麼多工廠,我杞人憂天擔心泡沫刺破不擴張,總有其他企業趁機擴張奪走我的市場。我們做企業的其他都可以失去,唯獨市場不能丟,對吧。即使泡沫破裂,原先的市場若是已經被別人搶去,我這保守不擴張的也不可能在泡沫破裂後奪回市場,失去的很難再奪回。我們企業啊,隻能被動地迎合,主動地擴張,緊跟大環境。不用多想,多想會嚇死人。你聽我的,我學經濟,這方面的先例我早有讀到過,我們企業隻能那樣。正確的路應該由政府來把握,但我看……”申華東看看周圍的同事,閉嘴不說。

《艱難的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