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崔冰冰欲言又止,未必就是柳鈞占錢宏明便宜,兩人是互惠互利呢。可是她做銀行做得太有風險意識瞭,總是不敢沾手錢宏明的生意,便偷偷將話咽進肚子裡,不提。

其實柳鈞也是半推半就,他心中有很多不服氣,難道他靠自己就不能跑贏通脹,怎可以像嘉麗一樣總是想依賴宏明。好在如今市面上多的是跑贏通脹法寶,柳鈞隻要花一個小時瀏覽訂閱的經濟新聞,心中就大致有瞭點兒跟通脹鬥法的藍圖。眼下既然國傢在出口和通脹之間左右不是人,不可能壓下通脹,那麼勞動人民隻有不等不靠,看自己的瞭。

柳鈞想到擴大騰達的地皮。人傢炒房子?炒房地產商吃幹抹凈利潤才吐出來的房子?那麼他既然有辦法,就直接買地皮儲存。可事實卻是嚇瞭柳鈞一大跳,他站到騰達公司的制高點往左右前後一瞧,兩年前這地方還是一片綠油油的稻田,而今不是房子就是塘渣,才兩年時間,這一篇土地就滄海桑田瞭,觸目之處再見不到一塊完整成片的綠地。柳鈞都沒處兒擴他的騰達。

不說別的地兒,就看這塊地方,忽然之間嘩啦啦一下子冒出這麼多工廠,包括他柳鈞手中開足馬力絕無庫存的工廠,這市場還真是跟海綿似的,竟能吸收這麼多密集冒出來的產能,真是讓人匪夷所思。所有懷疑GDP過高的人,隻要走出書房看看,隻要眼見就能明白,柳鈞懷疑今年這GDP都還不止政府公佈的數字。就像全民懷疑政府將CPI做低,柳鈞懷疑政府也將GDP做低,掩耳盜鈴。

騰達中班與早班交接完,柳鈞有意到工廠周圍走走,開著保時捷小心繞來繞去,發現那些已經填滿塘渣的土地基本上有主,不是已經用圍墻圈起來,就是敲瞭一塊牌子表明此地乃某某公司所有。有些沒有明顯標志的,柳鈞拿支筆記下來,回頭找主管招商單位問一下。繞到一處村落,保時捷底盤吃不消等級不高的鄉村公路,他隻能停車步行。

柳鈞在城裡長大,對農村有種異樣的好奇。此行雖然並非探望農村,可是既然來瞭就走進去看看。其實沿海的農村已經很難純粹,到處是少有設計的水泥樓,柳鈞原以為能看到傅阿姨傢那邊的石板小徑,卻不料這邊的小徑早已鋪上平滑水泥,挖出排水溝。水泥盡頭刷著一塊小小碑文,原來是達標社會主義新農村。不得不承認,雖然江南農村味兒淡瞭許多,可是對本地人而言,卻是生活方便不少。

讓柳鈞很驚訝的是一路撞見的縷縷濃煙。當然已經絕非詩情畫意的炊煙裊裊,而是他一路看到好幾個女人在生煤球爐子。對,就是他印象中很小很小時候才看見過的煤球爐子,他傢經濟條件一向較好,他記憶中一直用的是煤氣灶,左鄰右舍很多傢還是用的煤球爐或者煤餅爐,一到傍晚下班時候都拎著出來生煤爐。他不會記錯,誰傢經濟條件越差,就越遲棄用煤球爐。

柳鈞想不到現在農村還那麼普遍用著煤球爐。按說本地農村的經濟條件是不差的,看看好多隻煤球爐身後是兩三層的漂亮小樓,所有者絕非隻是住在破舊老屋裡的外地打工仔。可是煤球爐不是又臟又麻煩嗎?怎麼舍得在好好的房子裡用煤球爐。柳鈞不得其解,穿越一蓬蓬的濃煙回到車上。心說雖然農村富裕,可是與城裡人的生活方式還是有點兒不同啊。

可是回去經過騰達,卻見到門口簇瞭一堆人,好像打打鬧鬧的樣子。柳鈞遠遠就停瞭車子,打電話問廠裡面的管理員出瞭什麼事。原來是中班一位員工的傢屬打上門來,找公司領導控訴現代陳世美。保安人員讓秦香蓮自己回傢解決,可是秦香蓮一定要找領導反映問題,希望組織插手解決,於是就有瞭眼前這一幕。柳鈞一聽就啟動車子走瞭。最初隻有騰飛的時候,也有員工傢屬直接鬧到他辦公室,什麼原因都有,夫妻關系啊,父母贍養啊,鄰裡矛盾啊,說急瞭苦主還會操起椅子朝柳鈞砸過來,可他一傢私企業主既非司法機構,又非黑道組織,哪來權威管別人的傢務事,在辦公室和門衛接待室三番兩次被砸之後,他制定規矩,所有一切傢務事一概拒之門外,公司不予受理。

可是兩傢工廠的年輕員工太多,平日裡上班守著一臺全自動機床很少消耗精力,而且能獨立操作加工中心的員工大多高工資,於是下班時候就沒準頭瞭。對此,柳鈞的應對策略是,觸犯法律的,一律開除。花天酒地而影響第二天上班精力的,勸回,算作一天曠工。全體員工一視同仁。

公司條規雖然嚴格,可是現在的柳鈞已經能嚴格執行瞭,不會再因為開除一個主力員工而上演揮淚斬馬謖的大戲。因為這幾年他一直常抓不懈的就是員工培訓,有條理地,系統化地培訓員工,因此A角出問題,就會有B角C角很輕易地頂替上,誰都已經不會是唯一瞭,誰都得在心裡繃緊一股競爭的弦。近年,雖然多有其他公司來騰飛騰達挖墻腳,可眼下的騰飛和騰達已經不容易輕易被撼動。

最考驗工廠管理的,便是那一套長治久安的人員培訓策略。而與之配套的則需一套齊全優厚的工資福利,要不然養熟一個,飛走一個。這兩條說著容易,做著卻難,最考驗的還是老板的資金實力。柳鈞現在終於能大致做到瞭,而他過往在培訓方面的天量投資,現在終於慢慢開始獲得回報。

等柳鈞來到機場,騰達那邊又來一個電話,“秦香蓮”見鬧瞭半天,公司一個管理人員都不出來,砸碎保安室大玻璃走瞭。公司已經下單通知當事員工,玻璃損失費用從當月工資中扣除。柳鈞一笑置之。今天這件事情若非他碰巧遇到並過問瞭一下,恐怕騰達自己照章處理,未必會拿這等小事來知會他。這種,而今都是小事一樁。

大事是柳鈞接上才下飛機的羅慶,兩人就明天的年中生產規劃會議商量的內容。最近兩個人都是大忙人,一個國內滿天飛,一個全世界地飛,難得湊到一起,後天又得勞燕分飛,所以見面的時間更得分秒必爭。可是柳鈞卻見到羅慶專註地看著手機,目不斜視地走出來,根本沒看到等在外面的老板。柳鈞好奇湊過去看,什麼短信這麼要緊的,能讓羅慶一路看瞭那麼久。一看,原來是股票信息。他哭笑不得,一把搶瞭羅慶的手機,道:“我現在一看見股票就想殺人。連廖工這種做事專註得不行的人,上班時間也偷偷摸摸上股票網站。工廠排班,個個不想上白班,就怕影響白天炒股。連你也變成瘋狂股民。全民炒股,你說正常嗎。”

“老大息怒,讓我看最後一行。你看我從不耽誤工作,就是路上無聊時候消遣玩玩。”

柳鈞將手機遞回,“買瞭什麼股?收益怎麼樣。”

“謝謝老大。其實我哪有時間炒股,我們的作息太不正常,我買瞭一些基金,讓專業人士替我操心去,進賬很不錯。孩兒娘他們機關裡的才炒得厲害呢,基本上九點半到下午三點沒心思工作,全趴在電腦面前看走勢。”羅慶一心二用,一目十行地將信息看完,連忙將手機合上。“行情好得讓人不敢相信,也真不知道市面上哪來那麼多的錢,把股票炒得那麼高。以為四千點應該到頂瞭,想不到沒有最高,隻有更高。跟我們現在的銷售額一樣。這麼高瞭,卻還能感覺到後續勢頭很強。”

“我正是準備跟你商量這個問題。從理論上說,實在不應該相信需求會忽然放大,在我們公司的產能成倍增長的今天,我們的設備三班倒連軸轉都還做不過來。可是理智地分析現有市場,問題是確實存在著這麼大的實際需求。我今天半路攔截你,我們在明天的會前,先一起做個分析。我手頭是隨即選取的二十份合同,上半年的。我們坐下來冷靜分析,這些合同的另一方,是不是還會有後續需求,有什麼理由。我們不能憑印象做決策,必須做出科學的概率分析才行。”

羅慶一聽就知道這事兒半夜之前完不瞭,立刻想給老婆打電話請假。柳鈞卻笑道:“別打瞭。今晚你我的老婆,還有梁姐,還有幾個相熟富婆,都把小孩扔在宋傢讓宋總照料,她們相約吃飯泡吧SPA。我們也找個飯店吃飯,邊吃邊談。”

羅慶駭笑,“他們也應該好好放松放松。這幾天其實研發中心幾個,老大也放他們一馬吧,苦瞭那麼多日子,現在讓散散心,炒炒股。”

“別跟我提股票。說起來,我非常佩服我們研發中心的這些兄弟。F-1才脫手,孫工率大夥兒已經自覺開始研究F-1研制過程中遇到的伺服電機的其他問題。他們打算以此為契機,改進B系列的一系列產品,全部由液壓改為電機驅動。我答應他們,有思路就先拿騰達的一臺沖床開刀。爭取到明年底,將B系列產品全面減肥兩到三倍,精度起碼提升十倍。”

“我服。不過老大,你知道新B系列出來,意味著什麼嗎?”

柳鈞一笑,“喲,可別下來一個文件把我的整個研發中心國有化瞭才好。我得悠著點兒,還是別去觸碰目前隻有國營的那條底線。繞開某些產品。最近原油漲得厲害,曲線簡直跟我們中國的A股一樣陡峭。我跟梁姐商量瞭一下,雖然目前國內成品油價還壓著,沒怎麼調,可是國外的都在隨行就市,國際貨運價格飛升。最近我做的幾單出口很有感覺,運費每次變化,每次都是成倍地漲。梁姐說,運費再這麼漲下去,我國對歐美的出口價格優勢得大幅削弱瞭,尤其是這種笨重機電類產品的出口,當運價加上產品價格漲到一定程度,美國首先會轉向墨西哥尋找加工商,歐洲會轉向東歐。我在想,會不會因此削弱我們一部分客戶的銷售,我們有多少客戶其最終產品是走外銷的。”

“你不讓我說股票,我偏說股票,我們的市場在這個時候跟股市差不多,都知道這麼高有危險,可是眼看著股指繼續向上,你舍得錯過這個搭車賺錢的機會嗎。我不買,有別人來買,市場容量這麼大,根本就不會在乎我一個人的退出,大把的人想加入呢。我們也豈敢因保守而退出市場,做熟的客戶如果拱手讓給別傢,以後想再奪回來,就要下點兒血本嘍。我相信市場有自我調劑能力,若真到飽和瞭,它自己會遲緩下來,需求增長慢慢趨向零值。畢竟我們這個行業與炒傢離得比較遠,那種大起大落的現象不大應該出現在我們這兒。但現在這增長曲線,怎麼看怎麼不像接近飽和。因此我準備明天在會議上說的就是,我們最起碼要做到的滿足現有客戶的需求。這是最起碼的,最保守的做法,已經非常保守瞭。”

“是這麼回事,這是我征詢好多經驗人士之後得出的結論,你說的還算是最保守的。看起來我是非得投巨資打通現有的生產力瓶頸瞭。今晚我們最後看二十個合同,看完如果還是這個結果,明天騰達地塊二期開始建熱處理廠。最近熱處理那一塊卡得實在厲害。”

兩人說著到瞭一傢就餐環境很安靜寬敞,當然就餐價格也很嚇人的飯店。柳鈞下車就把一份資料交給羅慶,擺明瞭吃飯時候就開談的架勢。羅慶也早習以為常,這種習慣還是他自己搞出來的呢,他剛進騰飛的時候特別忙,又很多東西不懂,隻好吃飯時候抓住老板問個明白。久而久之,兩人單獨吃飯若是不談公事,倒反而非常不正常。

兩人入座點菜開吃。才吃瞭沒多久,服務員端上本店名菜濃湯象鼻和白切加料鵝肝,說是有位先生送的。兩人不禁環視一周,沒見到有相熟的,好奇得不行,羅慶更是與服務員開玩笑,問究竟是男的還是女的送的,如果是女的,究竟愛慕的是哪一位,這個問題非常重要。

不過很快答案揭曉。一位中年男子過來,遞上名片,是一傢貿易公司的老板。該人七搭八搭打躬作揖套瞭半天近乎,說瞭很多好話,最後提出請柳鈞幫忙向錢宏明通融,讓他推遲一個月還款,然後說瞭一大堆非常客觀也非常可憐的原因。說是都知道柳老板是錢老板的好朋友,請柳老板千萬幫忙,事成必定重謝。

柳鈞好不容易才將這位黏著不肯走的老板請走,羅慶就疑惑地道:“現在人還錢這麼誠懇瞭?難道不該是錢總追著這位仁兄的好友,期望好友幫忙讓這位仁兄趕緊還錢?”

柳鈞借錢的經驗比羅慶豐富瞭不知多少,羅慶不過是道聽途說,他是親身經歷。因此稍一思考就明白端的,“看起來現在宏明能量大得很啊。不提瞭,我們繼續。”

羅慶與柳鈞熟絡無拘,忍不住還是說瞭句,“看不出,錢總不像是路道很粗的那種人。”

“一個行業是一套模具,走進這個行業的人,等於是裝進這套模具成型,最終出來的業內人士,都是八九不離十,難的是怎麼保留最後的一二成自我。”柳鈞看著那個中年男子走開的方向,心緒翻滾。他想瞭好一會兒,摸出手機給錢宏明發條短信,把自己最近的行事歷告訴錢宏明,預約三個小時詳談。

《艱難的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