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柳鈞沒再開腔,用行動代替瞭語言。老夫老妻的,甜言蜜語已經不說也行,一個長長的擁抱比什麼話都說明問題。

果然,早晨柳鈞出現在公司員工面前的時候,早已是胸有成竹的模樣,很是老神在在地就汪總研制不起眼的刀片,而且還是更不起眼的再利用,提出告誡:在技改問題上,不能因技改小而不為。正如研發中心門口黑底小金字所宣揚的,“技術改造世界,我們改進技術”。技術,在任何時候,都必須放在騰飛公司的首位。這時候的全體員工是看不到柳鈞在凌晨時候的那些膽怯、動搖、懷疑、和自我否定的,他們一再地接受柳鈞強硬的灌輸,技術!技術!!技術!!!

而在管理上,也是如崔冰冰所言,基本上沒有調整,日常該做的還是在做,熱處理分廠也在轟轟烈烈上馬,其實想和不想沒什麼不同。他們更需要做的是,銅價跌瞭,趕緊重談合同,調整庫存。趁油價被發改委勁壓,先想方設法將公司柴油罐儲滿。這些幾乎是在CPI同比大漲時期難得的喘息機會,任何一個企業主都不會放過這樣的價格機會。

股票,在一個多月令人絕望的下跌後,重拾升勢。期間有多種多樣的有關證監會的傳聞,因此大眾對股指回升的最普遍反應,這是股民堅決抗爭的輝煌勝利。在如此氣勢如虹奮發向上股民翻身做主人的氛圍下,信奉沒有攀不上的檻的大有人在,也正因為有6000點高位的標桿在,柳石堂傾囊而出,逢低吸納,以堅實築底。而股指,也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樣,蓄勢上升瞭。隻是,越上升,柳石堂越提心吊膽。膽怯心情,比柳鈞有過之無不及,這是他一生經歷風浪所培養出來的警惕。那幾天,他過得茶飯不思,像個賭紅眼睛的賭徒,每天都是在眼前天旋地轉的狀況下上床睡覺,他親傢公一見他就提醒他務必註意心血管疾病,這種年紀最怕高血壓中風。因此,在股指上升到一定程度,手頭囤積的股票已經保證不陪不賺的前提下,柳石堂完全清倉,他吃不消瞭。這輩子,第一次感覺到體力也有用盡的時候。

空倉當天晚上,柳石堂心中那個失落啊,仿佛一個好員工被意外裁員一樣的失落。可是第二天拿著兒子給買的體檢套餐去醫院體檢中心做完體檢,卻又渾身舒坦,一夜之隔,血壓竟然下降到正常。頓時頭不痛瞭,眼白不充血瞭,口氣不臭瞭,吃嘛嘛香,身體嘣棒。隻是,手頭的巨額現金總不能這麼晾著,柳石堂找兒媳崔冰冰討論這個問題。可惜,是晚,輪到柳鈞值班帶淡淡,柳石堂在兒子傢看到的是三從四德的兒子,而非兒媳,頗為不爽。

柳鈞說,怕血壓高,可以把錢交給基金來打理。柳石堂說,他在經濟領域一生戎馬,經驗唯有好於基金的那幫毛頭小子,不行。柳鈞說,那麼買可靠點兒的銀行理財。柳石堂說,兒媳就是銀行的,銀行理財就那麼回事。柳鈞發狠說,不如市中心開瞭近半年還沒賣完的精裝修七百多萬房子買一套,六十萬車庫買一隻,剩下的錢能買什麼檔次的八缸車,就買什麼檔次,以後物業費生活費反正都有他這個兒子擔著,敢不敢。柳石堂說,你以為我做不出來。

柳鈞以為他老爸一輩子也就那小街道企業老板的摳門德性到底瞭,手頭掖千萬巨款,住在市中心繁華地段老小區自得其樂。想不到隔三天,他老爸就給瞭他一個“驚喜”。柳石堂寶刀不老,一人單槍匹馬全款買下柳鈞說的那近八百萬高價的房子,談下的折扣,再加十來萬買下車庫。而且兩者的產權都寫在柳鈞名下。但柳石堂堅決不換車子,那價值六十萬的車庫,停的依然是他開瞭好幾年的老君威,二手車市場折價可能不到十萬。柳石堂說,做人不能太高調,買八缸車的錢還不如存下來好吃好喝好玩。對外,柳石堂也聲稱房子是兒子孝敬他的,兒子對他不知道多好,要什麼給什麼,唯恐他不要。

柳鈞背著這麼個孝子名頭很是汗顏,因老爸的房子車子全是老爸自力更生,他要老爸不要這麼栽好處給他。但柳石堂的意思很明白,兒子孝敬是他當爸最大的面子,兒子很有本事依然是他當爸最大的面子,人活著講究個面子,他願意把好處全讓兒子頂著,自己反正糟老頭做到底,怎的。於是,柳石堂歡歡喜喜置辦傢具,才剛塞滿一間臥室,便搬進去住瞭。樓高三十多層,隻住瞭糟老頭子一個,和五十多歲保姆一個,頗有月宮中吳剛與嫦娥的傾向。才住上一個月,股指又掉頭向下,柳石堂心中那個得意,與股友聊天時候直誇自己英明,一點不怕股友聽得心頭滴血。

柳鈞得一個星期後才有點兒懷疑上來,申華東傢造的房子,老頭為什麼不讓他出面要折扣,他憑什麼拿到不錯的九五折?明明這幾年鉆在股市裡打死也不肯走開,怎麼忽然說做就不做,能走得那麼幹脆?從來花錢都精打細算,手頭的錢最多十分之一用來消費,其餘用作再投資,怎麼忽然傾囊而出,隻顧享受瞭?如此反常,一定心中有鬼。可是柳石堂牙關緊閉,絕口不提,柳鈞什麼都問不出來。

今冬的第一場雪,柳鈞是在他爸新傢的落地大窗前看到的。新傢是大樓集中供暖的中央空調,更是映得窗外肅殺不堪。今年的天氣特別冷,大江南北雨雪紛飛,連這個已經好幾年不下雪的城市也飛起瞭雪花。柳鈞是趁休息天主動上門給他爸安裝傢具,雖然他也清楚,爸爸這個老技工收拾幾件傢具還是不在話下的,可他這不是頂著個大孝子的名頭嗎,當然得有點兒名副其實的舉動。他帶著淡淡來此,可惜淡淡小人傢對三百平米的大空間並不在意,而是使勁往小櫃子裡鉆,鉆好瞭就大聲叫爺爺來找,非常的掩耳盜鈴。

柳鈞不時抬眼看一下這對爺孫,怕淡淡太鬧,傷到爺爺。這一想,忽然領悟到,他爸也快七十瞭。想想老頭子一個人住在大屋,他心裡不忍,然續弦的事已經說得耳朵生繭,他也懶得再說,從老頭子買房這件事來看,他感覺老頭背後有人,既然老頭不願說,他就尊重隱私唄。

雖然住著西式豪華的房子,一傢人吃飯還是幾十年不變的老口味。一碗最合時令的牛腩粉絲湯,一條蔥燒河鯽魚,一碟油煎帶魚,還有清炒塌棵菜,清炒綠豆芽,柳鈞發現他爸的口味也變清淡瞭。崔冰冰周末要陪個總行來的欽差,這頓是姓柳的三代人一起吃飯。柳石堂提起以前前進廠一起工作的老黃找他幫忙,老黃小兒子讀瞭個三類大學,明年畢業。四年級一開學就開始找工作,可是半年下來還沒著落,希望能進效益和工資都不錯的騰飛。

柳鈞一聽是老黃,就皺起瞭眉頭,“小黃會不會學老黃的脾氣?要是老黃的脾氣,可不敢要。再過幾天元旦就得實施新勞動合同法,誰還敢嘗試讓人怵頭的新人啊。再說,根據新法,我們公司更不能拿新人怎麼樣,他們養熟瞭就飛,我們什麼招都沒有。以前還好歹有點兒約束。我看吧,今年大學生就業得受這部新法的拖累。”

“不要就不要,我也不欠老黃,以前可受夠他的氣。新法說,做滿十年的員工就得簽長期合同瞭,是不是?我們傢新公司有十年瞭,那最早的一批人怎麼辦?”

“有幾個已經露出祖宗樣瞭,做事磨洋工,我很頭痛。我怎麼也想不到新法能寫成這樣,意識形態很重,可見公仆們心裡還是馬克思的那一套,將企業主視作剝削者,對剝削者就得剝奪他們的權利。也不想想這樣一來得提高多少企業的用人成本。我們工業區已經有一傢服裝廠整個搬越南去瞭,就是征求意見稿出來時候走的,吃不消用工成本瞭。我還好,往後那些勞動密集型的慘瞭。”

“你別看現在各級政府都向錢看,可真碰到這種與勞動人民相關的法律法規,他們還是把姓資姓社分得很清楚的,這是大是大非。你別搞不懂。”

“就算是吧。不過我們認為是國傢現在富瞭,尤其是出口掙的外匯多得燙手,想通過這種辦法趕走一批勞動密集型企業,實現騰龍換鳥。出發點是好的,我一直也覺得很多企業太拿工人當牛馬。可辦法不行,企業太被動。其他國傢屬於工會該做的事,我們國傢用這部新法來解決,這樣就很侵犯企業主的權利。”

“那你能怎麼辦?你既然在這兒開公司,總得聽國傢的。別怨瞭,再怨影響工作情緒。”

“我倒是不想怨的,可是工業區最近召集各公司開會,學習勞動合同新法,殺氣騰騰地誓言元旦開始堅決貫徹新法,好像我們已經成瞭嫌疑犯。他上面開會,我們下面早把對策傳開瞭,非主要崗位工作人員從勞務派遣公司外包。我們工廠不能倒,這麼多資產沒法處理,那些租借辦公室的勞務派遣公司今天開明天倒都沒關系。還有很多辦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最終還得看實施細則怎麼出來。否則誰敢用長期合同的工人啊。還說不折騰,太折騰瞭。還有的廠準備更新換代設備,用更多機械操作代替人工。用工成本提高,必然會走到用機械代替人的一步,不過新法催生瞭這一步,相當於早產。所以很多企業猝不及防,首先想到的是搬遷,搬到人工更低的越南。若是這一步水到渠成地走,很多企業應是自覺慢慢用機械替代人手,眼下的用工荒其實已經讓有些廠傢在考慮這個問題,然後逐步對專業底子的大學生產生招工需求。現在嘛,早產的反而走向反面,大學生以後更找不到工作。”

柳石堂感喟,脫離一線才幾年,轉眼已經天下大變,變得他不認識。兒子說的這些他聽得懂,可主動想不到,可見他已經淡出這個社會的主流。但懂行的是他的兒子,所以柳石堂退就退瞭,最多感喟幾聲。“房價還會不會跌?不過有人跟我說,我這套房子……市中心的房子漲跌都是有限。”

“自住的,漲跌就別想它瞭。聽說深圳,香港來的炒房客開始拋售,有些受限銀行融資的也支撐不住瞭。不過這邊還好。”

“股票跌的時候,成交量特別小,跌瞭那麼多天,現在是成交量越來越小。房子,其實也是一樣的,生意心理哪一行都是一個樣。二手房慘瞭。”

柳鈞豎起身子,“你還跟她有交往?”

“胡說八道,我是提醒你,以後錢宏明問你借錢時候,你得小心。沒良心。”

“嗯,他前陣子剛問我借錢,沒幾天就還瞭。最近銅期貨又掉頭向上,他手頭緊張解決。他收入最大一塊在期貨和套現,還有放債,二手房這塊沒那麼多。”

柳石堂一聽兒子心裡明白的,這才放心,他總是擔心自己忠厚老實的兒子吃虧。“可是,他放債要是放給做股票的,做房產的,最近這市道再繼續下去,他會不會收不回那些本錢?”

“有,也有不少是給還貸的企業調頭寸十幾二十天的。我現在最擔心他一條,銀行目前銀根收緊,對貸款卡得很厲害,連宋總東海集團的貸款都出現小困難,前天他還特意為此開瞭個協調會。我們的貸款也被通知維持現狀,別想再多。包括開信用證,就得占其他貸款額度。以前銀行對宏明外貿公司的信用證額度不小,今後會不會收緊。那些借額度給宏明的公司,會不會也遇到銀行限制。如果這方面的資金出現緊張,宏明需要調整策略瞭。不過一般年底是銀行放貸最緊張的時候,等新年開始,貸款立刻開閘,信貸員還等著提成呢。”

“所以你看,總之不要再借錢給錢宏明,不可靠,你又不圖他的利息。答應我?”

柳石堂緊追不放,柳鈞唯有答應。

《艱難的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