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往往公司出現狀況的時候,正是資金鏈最緊繃的時候,但柳鈞還是一分不差地將買二手房的錢給瞭錢宏明,自己拆東墻補西墻,苦苦應對。他此時最頭痛的是客戶退定,客戶若是退定,他即使吃沒那點兒定金又有什麼用,定金隻夠買材料,不夠加工費。退定的產品基本上在這個年月裡,就成瞭積壓的代名詞。而銷售部門眼下的最主要工作是隔三差五的聯系客戶,詢問現有訂單是否安全。

六月初的一天,柳鈞正從成品堆積的臨時倉庫出來,本就是被臨時倉庫的悶熱逼出一身的汗,工作服濕嗒嗒地貼在身上,走到外面太陽又是熱辣辣地曬下來,柳鈞心頭燥得慌。正好申華東打電話來,問柳鈞這邊有沒有做不完的訂單,可否調一些給他們市一機救急。柳、申兩個人說話一向比較直接,在外人聽來是沒皮沒臉,柳鈞也無掩飾,道:“年初開始,加班這個名詞在我這兒已經成為歷史瞭,現在也是吃不飽,有些合同再是明知吃不飽也不敢碰,沒訂單給你。你那兒能保持多少的開工率。”

“目前快隻有70%的開工率瞭,我很懷疑接下去還得降。我們產品今年出口不大好,訂單掉得很快。有幾個訂單形同雞肋,可市一機總經理還是滿心不舍得放棄,找我討論求我高抬貴手接下,公司稍虧點兒,保證開工率,免得人心浮動。可我哪敢同意,匯率死撐著,原料價格日日漲,一筆合同裡面打掉這些因素,豈止稍虧。再加上奧運前後為保北京環境面子,華北得停不少工廠,那邊的訂單到此為止,做完算數,新的得等奧運後再給,那是多大的一刀,這真是雪上加霜,草菅人命。”

“別抱怨啦,總比北京人民犧牲少點兒。我這兒目前最重要工作是清理庫存,悲哀的是,經常有客戶公司沒良心,明明他們公司狀況已經不行,我們打電話去問,他們還說沒事,貨款已經準備好。等我們發貨過去,他們不按合同給錢,希望拖延付款,我隻好賠上運費讓拉回。這種時候,明知誰都不好過,誰敢讓客戶壓貨,寧可我自己壓,起碼看得見摸得著。”

“對!”申華東與柳鈞同仇敵愾,說起這種事兒來,兩人即使將手機電池打完也說不完。兩人交流瞭好一會兒對付那種不誠信客戶的經驗,申華東忽然想起一件事,“我中午吃飯經過你錢朋友傢中介公司,門面很亂,好像出瞭什麼大事,大玻璃也讓人砸瞭。”

柳鈞這才想起已經有好幾天沒接到錢宏明的電話。剛接手錢宏明房子的那幾天,他還很警惕,每天或者隔天總有一隻電話打給錢宏明,幾天正常下來,他自己這邊又焦頭爛額,不知不覺就把錢宏明那頭給疏忽瞭。他忙撥打錢宏明電話,裡面卻提示關機。他跑回辦公室,將工作交代一下,就沖去市中心。一邊打電話向崔冰冰報告這種情況,問有沒有聽到什麼風聲。

等柳鈞趕到中介公司總部,見那邊已是曲終人散,透過砸爛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裡面人去樓空,隻剩一地垃圾,倒是外面圍瞭好多指指點點的圍觀者。崔冰冰得知消息也是趕來,見此奇道:“誰砸的,怎麼回事。”

旁邊有好事者興奮得唾沫飛濺地道:“上午吵起來的,說是老板跑瞭,吵著吵著,人越來越多,最後就砸瞭。警察也來瞭,警察來有什麼用,砸都砸完瞭,搬也搬空瞭。”

柳鈞一拉崔冰冰,“走,去宏明辦公室。”

崔冰冰被丈夫拉著跑去街角的停車處,跑得氣喘籲籲,直等趕到錢宏明公司所在大廈停車處,她的呼吸還沒平靜。但是等電梯,電梯卻一直不下來,不知卡在哪一層。柳鈞忽然感覺到電梯不下來與身處九樓的錢宏明公司有關,他讓崔冰冰繼續等電梯,他改走樓梯,沖上九樓。崔冰冰看看黑魆魆的樓梯間,心裡發憷,可想瞭想也跟瞭上去。

柳鈞先沖到九樓,伴隨他風箱一樣呼哧呼哧聲的,果然是亂成一團的場面。有個女人坐在壓著電梯門的真皮大班椅上,誰敢接近她就嚷嚷“我的,誰也別搶”,也有人坐在兩張辦公桌搭起來的臺上,抱著幾臺電腦嚷嚷“這是我的,這是我的”,大傢鬧哄哄地瓜分辦公室的傢具雜物,隻可惜保安一直守在電梯口不讓搬走,他們隻能一直占著,地上橫七豎八已經撒滿吃剩的快餐盒。柳鈞心說錢宏明大手筆送保安蟲草,還是有點兒效果。

他稍稍緩過氣來,就直奔錢宏明的辦公室。不出所料,所有的傢具都已移位,能搬走的已經搬走,原本豪華的辦公室滿目蒼夷。有人手中緊緊抓著一隻相框,煩躁不安地走來走去,與同病相憐的人一起扯著嗓門傾訴遭遇,大致說的是私人借錢給錢宏明上百萬,又問親戚朋友借錢,轉手再借給錢宏明,沒想到……。柳鈞看來看去相框裡面是空的,這相框,柳鈞認識,原本放的是錢宏明一傢三口的照片。不知框裡的照片已經被錢宏明帶走,還是被眼前這幫憤怒的人們撕毀。

總之不見錢宏明。

忽然有個原錢宏明公司的員工撲到柳鈞面前,大聲向大傢指證柳鈞是錢宏明的死黨,頓時周圍能動的都擁過來,那些占著辦公桌椅的無法動,眼睜睜盯著這邊。柳鈞一看不妙,這些都是急紅眼瞭的人,他當然不肯吃眼前虧,反問那位員工道:“錢宏明呢?我打不通他手機。他最後一天出現是什麼時候,你們賬面上還有多少錢?你知道你們開戶行是哪傢,什麼帳號……”

柳鈞連珠炮似的發問,頓時打消大夥兒眼中剛剛點燃的期盼,因為柳鈞問的問題與這兒每個人上樓時候問的問題一樣。於是眾人又一哄而散,柳鈞沉著臉抬頭,見崔冰冰才剛氣喘籲籲地上來,他一拉崔冰冰,回去樓梯間,慢慢往下走。等到上車,才開腔,“估計宏明卷款跑瞭,樓上那些都是借錢給他的債主。去他傢看看。”

“早知道就這結果,早不跑晚不跑,為什麼挑這個時候。他還問同事借錢?”

“他姐也問同事朋友借款,據說都是幾百萬地借的,瘋狂。”

“錢宏明總算對你很有良心。要不然你今天得當場腦溢血,你肯定是借他最多的人。”

柳鈞不禁嘆一聲氣。車子很快到錢宏明原來住的那警衛森嚴的小區,這一次,保安不放進。柳鈞沒敢說出那房子其實已經產權歸他,隻是兩夫妻一起遊說保安,說瞭一籮筐的好話,以期打動保安。但保安還是不敢放行,最後輕聲透露原因,已經不知有誰突破防線到瞭錢傢門口,用紅漆將錢傢大門塗畫得異常恐怖。今天也已經有好多人想進去找錢傢,他們唯有嚴防死守,閑人一個不放。

離開門衛,柳鈞大惑不解,“去哪兒瞭?怎麼連跟我也不說一聲。”

“不跟你說是為你好,免得你知情,面對一幫可憐的債主內心掙紮。”

“嗯,你先回去上班,我回傢拿宏明交給我的所有門鑰匙,都去找一遍。”

“別找瞭,錢宏明不會那麼傻。他如果方便,肯定會聯系你。他如果不聯系你,那麼肯定是他不方便。你就耐心等吧,手頭隨時準備一筆錢等著。”

柳鈞雖然也覺得崔冰冰說的有理,可關心則亂,他還是回傢找瞭鑰匙和門卡,重回錢傢。他既然有門卡,一刷就進去,保安也沒理由再攔他。柳鈞上樓,果然看見一片血紅,豈止是錢傢大門血紅,而是整個門廳血紅。同一樓層的另一戶真是倒黴瞭。柳鈞思慮再三,才開門進去。裡面倒是保持原狀,但一個人都沒有,連每天都在的保姆也不知去瞭哪兒。柳鈞看瞭一圈出來,在物業那邊留下名片。說這間房子已經歸他,有誰找這房子麻煩,請通知他柳鈞。物業顯然很想知道為什麼,柳鈞無可奉告。柳鈞離開時候,聽大嘴巴的物業說這已是今年第二傢瞭。

夏日的夜晚總是來得特別晚。等柳鈞馬不停蹄地跑到最後一串鑰匙所在的房子,窗外才剛殘陽如血,如錢傢門口那潑血一般的紅旗。在如血的殘陽下,柳鈞正好接到嘉麗的電話。嘉麗聲音很輕,說是剛安頓下小碎花睡覺。柳鈞不吭聲,於是嘉麗小心地問:“你知道宏明的消息嗎?他說最近忙,過兩天再給我電話。可今天已經是第四天瞭。以前從沒這麼長時間不打傢裡電話的。”

柳鈞一算,差不多他與錢宏明也是四天沒通話。“我現在你們剛結婚時候住的房子裡,宏明單位分給他的這套,我也在找宏明。”柳鈞沒有猶豫,對嘉麗坦白。“他暫時失蹤,許多債主也找他。你在澳大利亞錢夠用嗎?”

“錢……我有。宏明怎麼瞭?”

“欠債,欠私人的債,也欠銀行的,還欠其他公司的吧。暫時我也不知道他怎麼瞭,有消息我第一時間通報你。嘉麗,你答應我,這個時候千萬別回國,你回國不僅幫不上忙,還可能害宏明無法藏身。你別哭,認真聽我說完。你在那邊也請保持低調,保持一切如常。有人打電話來問你,無論是誰,你都說不知道,即使國內的警方。萬一宏明聯系你,你請立刻告訴宏明,我永遠站在他的一邊。”

柳鈞話沒說完,嘉麗已經泣不成聲。“柳鈞,我很擔心,你一定要把宏明找到,真的,一定要。你跟他那麼多年朋友,你一定瞭解他性格,他怕輸,怕窮,非常怕,他有句口頭禪,對那些做期貨輸得精光的人,他常說,‘輸成這樣,還有臉活著,豬頭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我怕他也拿他自己當豬頭。柳鈞,我還是回國吧,即使讓他藏不住身,也比他一個人想不開強啊。”

“嘉麗,我必須提醒你,宏明不是你以為的那種想不開的人,他是個非常不屈不撓堅忍不拔的人,你千萬不要胡思亂想,做出傻事。你必須聽我的,暫時別回來。另外,我還得提醒你一件事,你請開始留意你的生活開銷,最好是找個工作,我看宏明暫時很難翻身。我這幾天一直與宏明接觸,我現在開始慢慢悟出他早已對今天的暫時失蹤有所安排,起碼安排瞭一個月。既然宏明有如此理智的安排,我相信他對自己的退路也有理智的安排。”

“可是宏明……柳鈞你可能不清楚,宏明並不自信,他心裡其實非常害怕輸,經常在背人的地方露出焦慮,他從不會讓你看見的。”

柳鈞堅決地道:“嘉麗,你其實很懶,你對宏明的瞭解隻是表面。我跟宏明多年老友,不僅瞭解他的性格,更瞭解他性格的生成原因。你現在放下電話好好想想宏明送你們母女去澳洲的原因,這是他理智下的最好安排。我再告訴你,你們傢門口被討債的人塗滿紅漆,宏明的公司和房屋中介總部都被砸毀。你考慮一下債主看到你和小碎花會采取什麼行動。你作為成年人,你可以承擔,小碎花呢?孩子還小,不能讓孩子看到暴力。你等我電話,也請經常關註電郵,有消息我不會隱瞞你。”

柳鈞幾乎是強行結束通話,否則嘉麗會抓著電話哭個沒完,卻又說不出建設性的話來。其實柳鈞心中的擔心與嘉麗的一樣,他最初一直想著宏明終於卷包逃瞭,可是後來越想越不對,逃跑,那也起碼與他打個招呼,錢宏明最清楚他會做出幫親不幫理的事,幫助隱瞞。而眼下證實錢宏明的離開,是連嘉麗都沒通知。那就很有問題瞭。可他又怎敢將疑問說給嘉麗聽。

柳鈞還想知道的是,錢宏英有沒有逃跑,是不是姐弟倆一起落跑。

筋疲力盡地回到傢裡,崔冰冰拉柳鈞看本地網站的幾個網頁。不出所料,早已有人在網上圖文並茂地直播。柳鈞細細查閱跟帖,依然找不到蛛絲馬跡。

《艱難的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