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晴是自己要求在夜間記者站值班的。她這種進步要求,源於她爹鄭守富。因為他把呂方成當賊一樣防著,嚴重阻礙瞭年輕人正常的愛情生活。鄭雨晴和呂方成都戀愛六年瞭,誰都知道他倆板上釘釘,遲早要成夫妻的,難道戀愛六年後還正襟危坐嗎?但在鄭守富眼裡,他傢閨女鄭雨晴要麼就沒發育,要麼就是不解人間風情的仙女。
第一次訓呂方成,是因為呂方成與鄭雨晴手挽手肩靠肩進報社大院,鄭守富覺得抹不開面子。“像什麼樣子!滿大院的同事都看見你倆勾肩搭背,走路沒個正形!是癱瘓還是不良於行啊?沒個支架不會走啊?!”鄭雨晴不樂意瞭:“是我拉他的。”鄭守富訓女兒:“那他就是不為你的未來和名聲考慮!他不珍惜你的榮譽!”
那天晚上,呂方成連晚飯都沒吃成就慌不擇路跑瞭。
第二次訓呂方成,是因為鄭雨晴帶他進屋關門瞭。鄭守富示意許大雯幾次去敲門,一會兒送點心,一會兒送水果。在鄭雨晴第三次把門關上的時候,鄭守富忍無可忍地拍案而起:“傢裡老人都在,你倆光天化日地關啥門?防誰?有話大大方方說!不要窸窸窣窣地讓人看不上!”
鄭雨晴二話不說,拉著呂方成就出門大方瞭。
許大雯眼看著雨晴咣當一聲用力關門揚長而去,掉臉就點著鄭守富的鼻子,罵道:“這下好瞭吧?你痛快瞭吧?放傢裡看在眼皮底下你不滿意,非把他們趕出去!現在天高任鳥飛,上外邊野瞭!”
鄭守富鐵青的臉,又拉得跟長白山一樣長。
鄭雨晴跟呂方成說:“我懷疑我倆談六年都沒分手的原因,主要是每年都有跟我爹媽抗戰的新主題。他倆要是早早承認我們是凡夫俗子有七情六欲的現實,說不定我倆已經分手瞭。”這話是在呂方成宿舍裡說的。
銀行房屋富餘,位置不好的舊房子,都騰出來當新員工宿舍。呂方成和另一個營業部的同事分瞭一套二居室,各占一間。這同事啥都挺好,就一壞毛病,喜歡拉著呂方成和鄭雨晴跟他和他的女朋友一起打升級。鄭雨晴後來都怕去呂方成宿舍瞭,倆人憋得心急火燎的,剛一進門,那小兩口就歡呼雀躍地迎出來要打牌,打到天昏地暗,他倆回房放縱去瞭,鄭雨晴跟呂方成倆人和大學時一樣,衣服都來不及脫速戰速決。鄭雨晴一邊提褲子,一邊就催呂方成趕緊送她回傢。
呂方成有些意猶未盡,哀求雨晴:“你就在我這裡住一夜吧。”
鄭雨晴也不舍得走,但又不得不走:“乖啊,快點送我回傢,太遲瞭老頭老太會懷疑。”
呂方成很是懊惱:“懷疑什麼?他們不會覺得你我談戀愛這麼多年,你還是處女吧?”
鄭雨晴猶豫片刻,不確定地答:“真有可能。在他們眼裡,我哪會幹這麼下流的事。話說回來,你能想象你爹媽躺床上造你的樣子嗎?感覺跟平時訓我們的樣子,不搭。”
呂方成撲哧笑出聲來:“是啊,我都不敢想象,你爹頭上那撮特地留長的毛,為蓋住大部分貧瘠的頭皮,平時都用發膠粘上,風吹一下都要用手捂著,那在床上,和你媽……”
鄭雨晴一拳頭捅在呂方成小腹上:“滾!”
呂方成:“你輕點兒!捅壞瞭你沒得用瞭!其實你爹媽都是過來人……”
鄭雨晴:“他們那輩人古板。”
呂方成走出房門,仰望星空,嘆口氣說:“想想挺悲催的,畢業幾年瞭,女人早都有瞭,還跟那些毛頭小夥兒一樣,滿頭滿背憋得都是青春疙瘩膿包瘡。都沒有快快活活一夜七次過。”
鄭雨晴不忍。呂方成抬頭仰望的剎那,狼一樣孤寂與悲傷的樣子,一下就刻進瞭她的心。
一橫心,她積極要求在夜間記者站值班,守著熱線電話。
報社不到緊急情況,一般夜班的活不派女記者。所以老傅知道鄭雨晴主動請纓,特地給鄭守富打瞭個電話:“老鄭啊,你這丫頭,培養得真是大氣磅礴,多少男人都比不上!文字功底又紮實,大小獎都要被她一人承包瞭!我私下給你透個底,上面要求建設第二梯隊,我第一個報的,就是你閨女。這可絕對看的不是咱私情。咱都是憑本事說話!”
鄭守富心裡那個美啊!就忽視瞭哪怕是夜間記者站,也不必夜夜站崗到通宵的事實。
鄭雨晴和呂方成,從此開始非典型同居生活。她新配瞭手機,開通瞭呼叫轉移,在呂方成的小宿舍裡歡娛的時候,也沒耽誤值班大事。
這天半夜十二點,兩人剛剛春風一度,突然電話鈴聲大作,鄭雨晴拎起話筒,裡面傳來壓低的聲音:“我有重要事情向報社反映,你們記者現在能過來一趟嗎?”
鄭雨晴給這聲音帶著,不由得也壓低聲音問:“在哪裡?什麼事?”
對方斷續神秘地說:“江心島……化工企業,正在放毒……居民跟他們對抗,要出人命瞭……”咔嗒一聲掛瞭。
鄭雨晴一聽到“江心島”三個字,頓時腎上腺素加快分泌。江心島可是鄭雨晴的福地啊!兩次新聞一等獎都出自這裡,哈哈,現在,第三個一等獎正在向她招手。化工廠建在島上,這麼大的事,鄭雨晴竟然不知道!
鄭雨晴頓時周身充滿神聖的使命感,立即推開纏著她的呂方成,連夜趕去江心島。
島上以前茂密的雜樹叢,這兩三個月不來,竟然被夷為平地!一個在建大工程夜間都在轟鳴。工地已經被居民層層包圍,土方車被人群阻擋著,不能前行。居民們正扯著橫幅抗議:“還我潔凈傢園!”“把污染企業趕出去!”帶頭的人竟然是永剛的媽,那個得癌癥經常住院大部分時間站不起來的人。她和島上另幾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一起,盤腿坐在土方車前,口裡大喊:“朝這軋,朝我這軋!我反正是快死的人瞭!”
施工單位出來幾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開始驅趕永剛媽和幾個老頭老太,老頭老太的子女就不願意瞭,上去把施工單位的人給圍起來,雙方劍拔弩張,互相問候對方的上好幾代親人。
鄭雨晴與江心島的百姓都混成親人瞭,一看到這架勢,怒火中燒,把記者證一亮,沖施工單位的人大喊:“你們要幹什麼?!放開他們!我是《都市報》記者!”
江心島的居民看到雨晴,就跟看到包大人一樣,熱淚縱橫七嘴八舌,開始控訴施工單位:“小鄭啊!你可來瞭啊!我們要是沒有你們,都給他們欺負死瞭啊!”
“周圍的省市轉一圈,沒人要的企業,為啥在江州落戶?”
“嚴重污染啊,不出兩年,我們這裡的人要得怪病的!”
鄭雨晴聽瞭半天,總算聽明白大概:這個在建項目是中外合資企業,之前已經周遊幾個省市,現在落戶江心島上。剛開始來宣傳的時候,把話說得花好稻好,有瞭這個產業,島上的人再也不要風餐露宿風吹日曬,土地歸工廠管理,人到廠裡上班,連老帶小都被廠子養起來。
島上人歡呼雀躍瞭沒幾天,有心眼的人就嘀咕瞭,這麼好的事,為啥不放城裡讓領導子孫受益?四處打聽一下,嚇一跳,污染企業!
永剛老婆從人群中擠過來,拉著鄭雨晴的衣袖:“鄭記者哎,你再幫幫忙吧!聽講這個不得瞭的,有劇毒哎!相當於原子彈的!以後生下孩子三頭六臂,是哪吒相!”
另一個老太婆老淚縱橫地說:“……這是小日本的項目,他們壞到頭上長瘡腳下流膿,當年殺瞭我們那麼多人,現在又跑到這裡來放毒!”
施工單位有些受不瞭:“有意見,去市政府鬧去!我們這是有工期的,連天加夜幹都忙不完,天天跟你們攪和。趕緊滾蛋!”
兩邊又要打起來瞭。
鄭雨晴勸居民:“先冷靜下來,不要沖動。”又說,“請大傢放心,我們報社一定把這件事情查清楚,給大傢一個交代。”
回來後,鄭雨晴連夜上網查資料,發現PC項目並不像島民說的那樣聳人聽聞,隻要環保到位,措施得當,產生的污染是完全可控的。雖然她有點失望,這個稿子不像自己原先設想的那樣,是個得獎的題材,但她仍然以昨天晚上的事件,發瞭條小新聞,《江心島的化工廠是定時炸彈嗎》。還特意在新聞稿件後面,加瞭小常識,向讀者解釋什麼是PC項目。
誰知道這條小稿子見報之後,卻掀起軒然大波,效果堪比八級地震。
江心島居民傾巢出動,頭紮白佈帶,手拉大橫幅:“化工廠是定時炸彈!”“反對PC,反污染!”一路呼著口號,圍住市政府大樓請願,隊伍中還有人派發報紙:看一看!看一看啊!記者都說PC工程是定時炸彈!
江州的主要馬路因此封閉交通一小時。
市長王聞聲拍著桌子震怒:“這個傅雲鵬,搞什麼搞!”
傅雲鵬人在外地出差開會,立即被市長電話叫回。市長的聲音在電話裡炸響:“你傅雲鵬要是不想幹,你自己辭職!”
傅雲鵬哼哧哼哧一頭大汗跑到市政府,都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先低頭鞠一躬,連對面的人是市長還是秘書都沒看清,就先檢討:“我錯瞭,我真的錯瞭。”
市長砸到傅雲鵬身邊腳下的筆記本、報紙、礦泉水瓶,都快把傅雲鵬給淹沒瞭。“PC項目是今年市裡招商引資的重頭戲,幾個億的投資啊!市裡幾輪艱苦談判,才從別的省市手裡奪下來!現在好瞭,你們悶不吭聲,幾百個字把幾個億要全部搗掉!你現在官做大瞭啊!你連稿都不審就讓、就讓這種東西上報紙!”
噼裡啪啦報紙又丟傅雲鵬頭上。“你自己看看!你看看馬路上給人堵成什麼樣!你叫我這張臉往哪兒擱?對面賓館住的就是日本客人!”“這個記者,叫什麼?鄭雨晴!你怎麼帶的兵?!哪個老師教的?題目用定時炸彈?!嘩眾取寵聳人聽聞!你以為你是《蘋果報》《太陽報嗎》?!”
“為什麼不到政府調研?!你要給我說清楚!”市長氣得滿臉通紅,傅雲鵬自始至終臉都沒抬起過。
老傅用眼角迅速掃讀地上的《都市報》,從自己口袋裡掏出餐巾紙給市長遞過去:“您擦擦汗!註意血壓。”
市長一揮手給他推好遠。
傅雲鵬:“這篇稿子我看瞭,快訊,沒什麼實質內容,隻是標題黨,主要內容還是在做解釋工作,告訴大傢一些常識……”
“為什麼要搞標題黨?!煽風點火?!你手下的記者,會不會好好寫文章?這是黨的報紙!你們是嚴肅的媒體,不是靠聳人聽聞博出位的!這種標題,代表什麼輿論導向!”
傅雲鵬一張嘴,就說錯話瞭:“這個記者吧,年紀小,思維還沒訓練上路,我回去批評教育她。”
市長勃然大怒:“這種素質,是批評教育能解決問題的嗎?她不適合當記者,退回學校去!”
傅雲鵬一聽要壞事,趕緊回答:“領導,出瞭這樣的事情,板子應該打到我身上,我是總編輯,稿子是我審的,版樣是我簽的……”
市長立即戳穿他:“為瞭給手下打掩護,你現在說謊都不打草稿瞭!這稿子你審的?這版樣你簽的?你是我一個電話剛從外邊叫回來的!忘瞭?”
老傅賠笑:“領導目光如炬!領導,這個小記者已經畢業小兩年瞭,早過瞭保質期,恐怕學校不收退貨,您看……年輕人,哪有不犯錯誤的呢?我今天能在這個位子上坐著,也是一沓一沓檢查摞起來的。回去以後,我開她批鬥會,讓她在全社人員面前深刻反省!”
“哼哼,小記者!一顆老鼠屎壞我一鍋湯,PC現在不得不緩建!傅雲鵬,工程剛剛開始打地基樁,就解決五百個就業指標!這還隻是一期!全部完工有四期,GDP增長全靠它瞭,現在這一緩,還不知道緩到猴年馬月!讓那個小記者從采編崗位下崗!讓她到資料室去!永遠不能再上版面!”
傅雲鵬連連答應:“領導放心,報社一定吸取教訓,對年輕記者加強新聞素質的培訓,對這個鄭雨晴嚴肅處理!以後這樣嚴重的政治錯誤,絕不能再犯!”
鄭雨晴還渾然不知。她值瞭一晚上的夜班,正趕上第二天是周末,便跟著呂方成一起去瞭郊外。晚上十一點,鄭雨晴滿臉紅光一身輕松進瞭傢門,但見鄭守富黑著一張臉,坐在飯桌前。
鄭雨晴:“咦,這麼晚瞭,你們還沒睡啊?”
鄭守富啪地一拍桌子:“渾蛋東西,這一天手機為什麼關機?!”鄭雨晴這才想起,白天泡溫泉,手機關機鎖櫃子裡瞭。
鄭雨晴撒謊:“喲,一天找不到就想我啦?我開瞭一天會,會場要求關機……”
鄭守富又拍桌子:“你撒謊!老實交代,你跑哪去瞭!”他把報紙摔到她面前:“看看你幹的好事!”
鄭雨晴翻瞭翻,不在乎地說:“怎麼瞭?”
鄭守富怒瞭:“怎麼瞭?!鄭雨晴,你上班第一天,我嘔心瀝血扒心扒肺給你寫的工作要點你看過沒有啊?新聞工作無小事,來不得半點馬虎!我苦口婆心面面俱到,而你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我的肺腑之言你哪怕聽上一句半句,也不會出今天的大事!”
鄭雨晴也火瞭:“爸你至於講得這樣嚴重嗎?總共兩百來字,能出多大事?”
鄭守富大喝一聲:“你把我的臉,都丟到市裡去瞭!我打斷你的腿!”
許大雯趕緊從房間裡沖出來,拉著鄭守富不讓他動手,又制止鄭雨晴:“你虛心點!早就該聽你爸爸的話,不然也不會這樣,今天江心島鬧事瞭!舉著你這文章遊行示威……”鄭雨晴詫異,這怎麼可能?稿子裡沒有煽動字眼,全是在解釋PC無害啊!
鄭守富:“你標題怎麼回事?”
“這是反問句,反問句!修辭手法你懂不懂啊?”
鄭守富扶著桌子,拿手點著鄭雨晴:“你才學瞭幾年新聞,你才寫瞭幾年新聞?會幾個術語就端得起新聞飯碗?告訴你,早得很呢!你呀,你根本不要叫領導批你,明天一早,你自己把檢查遞上去!”
鄭雨晴不服氣瞭:“長這麼大,沒寫過檢查。”
鄭守富拍桌子瞭:“你今晚開始練!練!練!”
許大雯開始和稀泥:“哎呀!女兒一路長大,就是沒寫過檢查嘛!你寫過,你就幫幫她,讓她一次過關嘛!雨晴!你去拿筆!你爸口述!”
鄭雨晴犟著脖子,出去瞭。
鄭守富跟後頭喊:“你去哪兒!你翅膀硬瞭是吧!老子寫的檢查都比你寫的新聞稿多!”
許大雯被鄭守富給氣樂瞭:“哎呀!樓上樓下,都聽見啦!你真是,江湖走瞭這麼多年,你還不知道?沒寫過檢討的,那都不算記者。你女兒今天也要寫檢討,說明她正式把飯碗捧在手啦!”
鄭守富把邪火發老婆身上:“你滾一邊去!你女兒就像你,一屁三謊!大禮拜天的,還說開會關機!”
第二天上午,鄭雨晴一踏進報社大門,就聽到四下裡都在議論昨天江心島遊行的事情。大傢看她的眼神都跟平時不一樣瞭。李保羅一見到鄭雨晴,趕緊躥起來,拉她到墻角:“事情搞大瞭!都在傳,這次的事情可能老傅會給搞下班。”鄭雨晴頓時心裡咯噔一下。
劉素英站在新聞部的窗戶前遠遠眺望市政府門口抗議的隊伍。
鄭雨晴一見到劉素英,像見到救世主一樣:“姐,我會倒黴不?”
劉素英緩緩地嘆口氣:“雨晴啊,要倒黴,第一個也輪不上你啊!”
鄭雨晴這下真急得要哭瞭:“老傅會罵我不?”
劉素英再嘆氣:“他要是罵你,倒沒事瞭。你趕緊寫檢查吧!去呀!別站著瞭!急又不出活兒!”
“劉老師,你怎麼和我傢老頭一個腔調?這個檢查我怎麼寫?我沒錯啊!”
“領導說你錯,你就錯瞭。想不通,錯就更大瞭。你別老杵我這兒瞭,我也要寫檢查呢!”
鄭雨晴眼眶都紅瞭:“師傅,都是我,連累你瞭。”
劉素英提醒:“這檢查你要親筆寫,不能用電腦打。弄個打印稿送上去,市領導覺得你偷懶不認真,又加一條罪過。”
鄭雨晴咬著筆桿頭,苦思冥想,才憋出一百來個字。檢討,比新聞稿難寫多瞭。
這幾天,夜間記者站不讓雨晴值班瞭,手機也給爹媽收走瞭。她隻能乖乖待傢裡專心寫檢查。可是檢查沒憋出來,倒是把呂方成的荷爾蒙憋炸瞭。他在QQ上埋怨:“不就一檢查嘛,就那麼難寫?弄得跟便秘似的!”
雨晴委屈:“便秘是有貨拉不出來,我這是沒貨硬要拉!沒錯我怎麼認錯?”
“簡單啊,高中敘述文,怎麼去的,看見瞭什麼,回來做瞭哪些事,造成瞭什麼影響,以後不幹瞭……憑你功底,信手拈來,劃拉劃拉就是三千字。”
鄭雨晴得瞭呂方成的點撥,終於寫成平生第一篇檢查。
誰知道傅雲鵬剛看瞭個開頭,就給她打回來瞭:“回去重寫。”
鄭雨晴長這麼大,第一次被退稿。
呂方成作為文科狀元,使出渾身解數,參閱大量檢討資料,親自動手,幫鄭雨晴又寫出一篇洋洋灑灑情真意切的三千字檢討稿,尤其提到瞭“犯瞭功利主義的毛病,奔著拿獎而去,忽視瞭政治影響”。
鄭雨晴拿著優等生的檢討,趕緊給老傅送去。老傅正忙得焦頭爛額不可開交,看瞭一個開頭,又打回去:“未觸及靈魂。”
鄭雨晴一肚子火沖給呂方成:“都怪你!要不是你總纏著我,我不會去值這個夜班,不值這個夜班,我哪會接這個電話,不接這個電話,我根本不寫這條稿子,沒這條稿子,我何至於去寫檢查!我寫通不過也就算瞭,你一文科狀元,連檢查都寫不好!都是你,全都怪你!”
呂方成都愣瞭:“你不講理的樣子,倒有點像領導。”
他反思片刻,惡狠狠地給鄭雨晴留言:“看樣子寫檢查這樣深刻的事,是學渣們的專利,我找高飛幫忙去!”
高飛看瞭呂方成版和鄭雨晴版的兩份檢討,哈哈大笑。他大大咧咧架著二郎腿,調戲呂方成:“沒想到啊沒想到!我以為這輩子,隻有我抄你,沒想到也有一天,是你抄我啊!來,讓後進生給你示范一下真正優秀的檢討是怎樣煉成的!”
高飛唰唰唰奮筆疾書,炮制出一篇讓呂方成不忍卒讀的檢討。
呂方成手都抖瞭:“這這這,這不合適吧?你這檢討,得萬人唾棄,五馬分屍的錯啊!”高飛一揮手:“哎!你聽我的,沒錯!檢討這玩意,我是專業啊!從小到大最拿手的應用文就是這個瞭!你要想明白,她犯瞭啥錯誤?”
呂方成:“她寫瞭一篇題目聳人聽聞的新聞稿,推波助瀾瞭群眾的憤怒情緒。”
高飛一揮手:“錯!她寫瞭啥,引起啥後果,這都不重要,她惹領導生氣瞭,這才是事實!領導生氣瞭,你唯一能讓領導高興的法子,就是使勁罵自己,罵到不是人,豬狗不如,不配吃飯拿工資,不配活在世界上。隻有讓自己變成臭狗屎,才能紓解領導心中的氣。你們這些學究,誰關心你們犯瞭啥錯誤啊!”
呂方成拿著檢討:“這這這!這太沒有尊嚴瞭吧!”
高飛哼一聲:“你們的問題,就是讀書太多造成的尊嚴太多。張愛玲的一句話送給你最合適:低到塵埃裡。喏,你把自己看得連屁都不是,你再走上社會,帶著謙卑的心和時時惶恐,你就能算個屁瞭。”
呂方成轉臉出去的時候,高飛又囑咐一句:“記住,讓雨晴發揮她小姑娘的優勢!一定要哭啊!當領導面,痛哭流涕!”
鄭雨晴看瞭一眼檢討就看不下去瞭,想想反正不是留著惡心自己用的,索性一字不動抄瞭一份交給老傅。
風水輪流轉,在一身正氣的新聞單位裡,鄭雨晴也沒法混瞭。
這段時間,傅雲鵬也在寫檢查。不光是他自己寫,幾位副總編、新聞部主任劉素英、編輯部主任和發稿的當班編輯,大傢都在忙同一件事情,寫檢查。
多年經驗積累,傅雲鵬已經掌握瞭一個規律,如果稿件出瞭問題,引發不好的社會反響和領導的震怒,那最好老實點,他不僅讓當事人寫,而且讓大傢一起寫。一排人按職務大小站成隊伍輪番低頭檢討認錯,會讓盛怒的領導有君臨天下的舒心感和當眾保持修養的壓抑,也讓錯誤的嚴重性通過大傢的檢討攤薄攤勻。500斤擔子一個人挑會壓死人,10個人挑,手拎即起。
傅雲鵬本人寫檢查的技藝已經爐火純青,一套文字行雲流水,酣暢淋漓,有感情有文采有思想有深度,揭蓋子挖根子,形成瞭自己獨有的檢查方式。領導拿起一看:嗯,教訓是深刻的,認識是觸及靈魂的。嗯,很好嘛。
鄭雨晴拿著第三稿檢查,按高飛導演的佈置,滴瞭眼藥水,哭喪著臉來找傅雲鵬。老傅第一次屁股坐在板凳上,翻頁看完。老傅認真地點瞭點頭:“嗯,這次觸及靈魂瞭。”
鄭雨晴眼淚奪眶而出,有一部分確實是真實的眼淚:“寫完這稿,我整個人都覺得不好瞭,感覺自己像泡臭狗屎,活著費糧食。”
老傅有些不忍,也怕孩子心理負擔太重,會出事:“雖然觸及靈魂瞭,不過好像都捅穿瞭。你也沒那麼差嘛!這稿檢查寫得不錯,除瞭說自己是臭狗屎,檢查是要進檔案的,你還要註意下措辭。總之,務虛的方向是對的,不要務實。領導不要看事件的過程,你前幾稿寫的,什麼意思?還想跟領導討價還價?按你前兩稿的意思,不是你錯瞭,是領導批評錯瞭是吧?還非要弄個是非曲直,責任五五開是吧?別哭瞭,擦擦眼淚。寫檢討嘛!幹這一行必備素質之一。不會寫檢查的記者,不是好總編。”
鄭雨晴被老傅逗得鼻涕泡都吹出來瞭:“還總編呢,我能再當記者就不錯瞭……”想想又難過得掉眼淚。
老傅轉身抄來個文件夾遞給雨晴:“喏,看看。”
鄭雨晴翻開文件夾一看,撲哧笑瞭,文件夾面子上寫著“我的檢查”。老傅一指後排書架:“喏,這一排,都是。”
如果檢查也算作品,那這些年傅雲鵬也叫著作等身。不過倘若領導認真去看傅雲鵬的檢查,就會發現這個老傅寫的全是廢話—確實痛罵瞭自己,但卻搞不清他犯瞭啥錯誤。幸好領導是隔三岔五換一茬,否則,領導一定會覺得每篇檢討是如此地面熟,好像前生哪裡遇見過。
鄭雨晴前面交來兩稿都沒獲得通過,並非他老傅有意為難鄭雨晴,也不是摳門,不願意給鄭雨晴傳經送寶點撥捷徑,而是老傅一廂情願地認為,鄭雨晴是可造之才,可造之才怎能不會寫檢查呢?!他傅雲鵬之所以能夠在總編位子上坐著,並且將一直坐到退休,不至於像前任老王那樣,忽然就被調離新聞單位,發到某個區辦企業當廠長,全憑著這門獨有的生存技能。
不過,傅雲鵬當上總編,這輩子官路就算到頂瞭。以他的人品、能力和才幹,幹個宣傳部長綽綽有餘。可惜老傅身上文人氣過重,清高到從不跑官要官,又愛才惜才。像這種替人挨板子做檢討的事情,老傅不知道做瞭多少回。每次幹部選拔,組織部長翻著老傅檔案裡那一年比一年厚的檢討,直嘆氣:“唉,這個傅雲鵬!真拿他沒辦法!”
傅雲鵬領頭,帶著手下大大小小的報社中層幹部,從副總編到部門主任,加上值班編輯和闖禍的鄭雨晴,一串人馬聯袂組團參加擴大會。這可能是江州市委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常委擴大會瞭。會議室地方不大,傅雲鵬帶來一幫人,呼呼啦啦鋪開來居然站不下,鄭雨晴按資歷被擠到門外瞭。她面前是參差不齊的三四排人,隻能看著一溜高高低低的後腦勺,有的毛多有的毛少。瘦小的鄭雨晴,混在一群高低胖瘦的大佬裡面,她這個始作俑者,反倒邊緣化瞭,成瞭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嘍囉。
傅雲鵬站在第一排,第一個代表報社沉痛宣讀檢查。他雙手捧著檢查,抑揚頓挫,中氣十足,表情嚴肅,痛心疾首。報社其他人都跟著沉痛莊嚴地低頭配合,隻有鄭雨晴夾在人縫裡,好奇地左右偷看,來之前的擔心和害怕不翼而飛,反而覺得有點像唱戲般的可笑—這個舞臺上的每個人,都兢兢業業地唱自己的戲份,全情投入地忘記瞭沒有觀眾。
傅雲鵬讀完檢查,跟著就是各人宣讀各人的。挨到最後輪著鄭雨晴念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三小時,領導們對念檢討這事情產生瞭審美疲勞,稀裡呼嚕地,抬抬手,通通過關!
回到報社後,鄭雨晴老老實實到行政科領瞭圍裙和套袖,穿戴整齊去瞭資料室—不許上崗的結果,她是真切聽見的。
傅雲鵬晃晃悠悠地走進資料室,挑眉一樂:“喲,來報到啦?”
鄭雨晴噘嘴不搭話。
老傅問:“你們學校怎麼教你的?做文章做文章,文章是要靠人來做的。這裡面大有技巧。常言道,一句話叫人笑,一句話叫人跳!你這次的報道,雖然字數不多,卻影響不小,搞得領導和報社都被動。我希望你今後無論是做新聞還是幹其他事情,先問問自己的初心。”
鄭雨晴詫異:“初心?”
“我知道你對江心島有感情。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你的初心是幫他們,現在的結果呢?新聞報道,要擺事實,講道理,不能聽風即雨,他們那些人,大多沒什麼文化,不懂經濟,也不瞭解科學,事實上,你采訪的對象,大多都是這樣的。但你不能和他們在一個水平上啊!領導批評咱的話裡,有一句是非常正確而且有水平的:你不能光聽采訪對象怎麼說,你還得聽聽專傢的意見,瞭解政府為什麼做這個決策。還原事實真相,這才是記者的本分。”
鄭雨晴把套袖一摘,丟桌子上,嘴巴噘得老高:“反正不當記者瞭。您今天既然給我上課,我就把您當成我的老師,學生有事不明,向老師請教。新聞工作者的職責是什麼?就是追求真相!我大半夜跑去江心島,聽到的看到的就是真相!我把這些寫成稿子,有什麼錯?”
傅雲鵬被眼前的小姑娘給逗樂瞭:“怎麼?寫三稿檢討,氣堵在心口消不掉啊?”
“四稿!”
“還不服氣!你那稿子是道聽途說,就是有聞必錄!你知道什麼是有聞必錄?”
有聞必錄出自清朝張春帆的《宦海》,拿清朝的標準來套當下的新聞,這也太不與時俱進瞭。鄭雨晴知道自己確實是錯得可以。
老傅讓她想想:“這次為什麼會借你的標題生出這麼大的事?因為宣傳的確有導向作用。你看,我給你換個標題,這稿子一點問題都不會有。”老傅在紙上寫:“江心島為何建化工廠聽本報記者為你答疑解惑”。
鄭雨晴一撇嘴:“四平八穩,味同嚼蠟。”
老傅笑瞭,轉身離去:“小姑娘,你要是搞一輩子報紙,能像我這樣四平八穩做到退休,你就算功德圓滿嘍!”
鄭雨晴又戴上套袖,走進資料間問資料室主任:“我幹什麼?”
但資料室根本沒她的活,主任還抱怨,我這又不是流放地,怎麼一有錯誤就說要發配過來?
鄭雨晴:“我……我回不去瞭。”
主任:“那你回傢!我沒接到你調崗的通知。這裡沒你的崗。”
鄭雨晴一下就愣住瞭,“下崗”就是這意思吧?眼淚嗡地就湧上眼眶。
正站著,手機響瞭,鄭雨晴接電話的聲音都哽咽瞭:“喂,劉姐……我在資料室。”
劉素英大驚:“你在資料室幹嗎?!我這一屁股事等你幹呢!趕緊回來!”
鄭雨晴蒙瞭:“不是……不是把我發配到資料室瞭嗎?會上老傅都跟領導匯報過瞭。”
劉素英哈哈大笑:“快回來!你難道不知道報社都是地下工作者嗎?”
鄭雨晴徹底迷惑瞭。
鄭雨晴又回新聞部瞭。
劉素英把幾個采訪任務騰騰騰丟給鄭雨晴,臨出門前半真半假地指著鄭雨晴的腦袋:“你戴罪立功啊!想偷奸耍滑那是不行的。你讓我們一屋子人都為你寫瞭檢討,你拍拍屁股就想走人啊!哪有那麼好的事!趕緊幹活!”
鄭雨晴開始解圍裙套袖。
鄭雨晴將犯錯誤以後寫的第一篇稿子交上去的時候,劉素英把鄭雨晴叫到身邊:“都讓你去資料室瞭,你怎麼還敢這樣寫稿?這不是給領導添堵嗎?”
鄭雨晴徹底崩潰瞭:“大姐,我去資料室瞭,你把我叫回來,我回來瞭,你又讓我去資料室,你們是不是想開除我呀?”
劉素英嘿嘿笑瞭,刮鄭雨晴的鼻子:“不是叫你戴罪立功嗎?咱這裡一個蘿卜一個坑,該你幹的活一點都少不瞭,但你的名字不能出。你這名字一上去,領導又火冒三丈。改個筆名,繼續報道。”
鄭雨晴擦眼淚問:“那我叫什麼?”
劉素英回頭問同事:“上次朱寶華出事以後,筆名叫啥來著?”
同事回答:“牛玉十。”
劉素英思索片刻,指著鄭雨晴的名字說:“那你就叫關一日吧!關的時間也不長。很快就放出來瞭。”
鄭守富看到鄭雨晴的新筆名,嘆息:“小傅這次真的是搞殘廢掉瞭,PC項目停建瞭,他升半級的希望又破滅瞭。”
許大雯一撇嘴:“他呀,他不升官,倒是幫他瞭。他那個臭脾氣!”
呂方成翻報紙,發現一個新名字,關一日,跟見到新大陸一樣:“咦,雨晴,你們報社還有人叫這種怪名字,這人男的女的?”
鄭雨晴一巴掌拍他頭頂上:“這就是我。”特別不好意思地補充一句,“化名。”
呂方成大笑不已:“我的乖啊,你在共黨報紙上搞化名,算哪傢的地下工作者呢?”
鄭雨晴有些不耐煩:“哎呀,就關一日,馬上就放出來瞭。都賴你!我告訴你,這名字,也是對你的警告,要節制!”鄭雨晴伸出一根手指。
呂方成笑得滾到床上。
鄭雨晴打他屁股:“你還笑!你還笑!就你毀我前程!”
呂方成色癆癆地湊近雨晴:“小關,一日就是一天,一天就是一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