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萬的保健品專傢細算成本隻值兩千!”
“質問保健品商傢良心何在?”
兩天之後,《都市報》保健特刊重磅出攤,重復上演江州紙貴的戲碼。自然又引起江州報業界的轟動。
采編會上氣氛熱烈。劉素英很興奮地匯報網站的點擊率:“噌噌噌往上躥,平時都不死不活的,現在各大門戶網站轉載的都是咱的文章!”
粟主任:“痛並快樂著!從前沒轉帖,我們盼轉帖,現在有瞭轉帖,他媽的我們又心酸。那麼多網站,沒哪一傢給我們開稿費!全當我們勞動不要錢!”
發行部主任匯報,自己悄悄打瞭點兒埋伏,這次特刊加印十萬份:“鄭社,我們不要搞饑餓營銷嘛。多印的十萬份不也賣空瞭?現在報攤販子都精得很,見我們的報紙搶手,就把特刊和主報拆開來賣,一份報他們賣出兩份價錢。我們下次自己拆開賣,這錢咱們自己賺!”
眾人七嘴八舌誇贊,隻有張國輝一聲不吭,緊張地搓揉著鼻頭翻看特刊,心裡似乎另有盤算。
角落裡站起一個小姑娘。描眉畫眼,假睫毛像兩把小扇子一樣向上亂翻,瞭毛的鸚鵡一樣,紅一綹綠一綹。渾身上下,哪哪都帶閃帶鉆,BlingBling的,晃得鄭雨晴眼花繚亂。她叫右右,是報社九零後,最年輕的記者。
右右問:“大傢是不是都覺得這特刊做得特好特牛B?都懲惡揚善大快人心瞭是吧?那我持一個保留態度行吧?”鸚鵡轉身要走。
鄭雨晴喊住她:“哎!有不同意見可以提嘛!我們需要聽聽你們年輕人的意見!”
右右:“那我就談點不同看法。不客氣地講,這個特刊看著是為老人說話,但完全沒站在老人立場上想問題,純粹是你們子女自己心裡的自私。噢,老人買點保健品就是上當受騙瞭,那大傢—”她隨手在人群裡指指點點:“手上拎的LV,腰裡系的大H,哪樣不要大幾萬的?你們買個美容按摩套餐,去外地旅行一趟,這些怎麼不說貴,怎麼不說上當呢?”
很多人聽瞭都不高興瞭:“那些保健品是騙子哎,能和我們這些相比嗎!”“就是的,小毛孩子不懂事。老人手頭的錢,有出無進,哪能亂花?”
右右:“什麼叫亂花?老人傢買個高興就叫亂花?存起來當遺產留給你們才叫用到正地方?我認為,隻要能帶給人精神愉悅的,都不叫騙子。那些賣保健品的,一個二個可比親兒女都嘴甜,知道哄老頭老太太高興!自己沒時間去陪父母,還不興父母花錢買個陪聊嗎?老年人也有財務自由!我爹媽老瞭,半個子兒我都不要他們的,想怎麼花他們就怎麼花!要是有誰能替我盡孝的,甭管啥目的,我隻要有錢,都倒貼著感謝他!”
人到中年的記者們紛紛反駁右右。
鄭雨晴聽得饒有興味。粟主任邊聽邊記錄,不時點頭。
右右鄙視:“反正吧,我認為這期保健特刊自私虛偽。人不能說一套做一套,得言行一致。哼!”她抖抖特刊:“這樣的報紙也隻有你們自己欣賞,我們年輕人是不看的。就醬紫,愛聽不聽。”說完撲通一聲坐下。
鄭雨晴伸頭和粟主任耳語幾句,然後總結陳詞:“右右的發言代表瞭一部分年輕人的真實想法。我們鼓勵大傢多角度深層次思考,思維有碰撞才能有火花,有助於全方位審視問題做好新聞。伏爾泰說過,我雖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力。所以,我和粟主任剛才決定瞭,保健特刊下周增刊一期,這次組版從年輕人的視角和老年人自己的視角出發,做做反對意見。辦報嘛,就是要廣開言路!如果連我們報人都不能做到開門納諫,那我們的報紙就辦得太狹隘瞭!”
以右右為首的年輕記者聽到這裡,跳將起來,擊掌歡呼!
沒想到幾天之後,盧市長要召見鄭雨晴。
盧市長看到鄭雨晴,故意表現得畢恭畢敬:“介紹一下,這是我傢大當傢的。”
原來是市長夫人要見自己!夫人客氣地寒暄讓座:“哎呀,鄭社長,沒想到你這麼年輕!不過也隻有你們這樣的年輕人,才能把報紙辦得這樣有朝氣,股股活力撲面而來啊!”
鄭雨晴立刻笑逐顏開地恭維:“哎呀,市長大人真是有眼光啊,沒想到您長得這麼好看!”
市長夫人笑得咯咯咯的。她不像小說裡描寫的那種官夫人一副專橫跋扈的模樣,反倒像大學裡的教授一般溫文爾雅。
夫人說:“哎,我剛才還跟盧市長匯報說,《都市報》辦得好啊!尤其這期增刊,講保健品市場的,你真是拯救我們這些兒女於水火之中啊!”她攤開手中的保健特刊,上面畫著紅一道藍一道,圈圈點點一大堆:“你看看,我特地號召我們傢老人集體學習你的報紙,老頭老太們啊,可執拗瞭,任我們說破嘴皮子,不聽啊,這下好瞭,看報紙,就受教育瞭。一下都老實瞭。我就嚇唬他們:‘黨叫你們不要上當!你們都是老黨員瞭!’他們都在傢向黨寫檢查呢!”
鄭雨晴哈哈大笑:“真的嗎?我們報紙還有這作用?”
市長夫人搖頭嘆氣又笑:“老頭老太買這些東西跟不要錢一樣!大到電椅子,小到凈水器,堆得傢裡角角落落全都是!我和老盧也是工薪階層,咱到現在還沒被抓起來,說明真沒啥傢底……”
盧市長敲桌子:“哎!哎!跑偏瞭!”夫人看瞭一眼盧市長,笑著捂嘴:“要說還是鄭社長有辦法,幾篇文章就起到瞭大作用。比你這個市長說話管用!”
盧市長:“《都市報》這個特刊做得好!觀點正確,立場堅定!很多傢庭都得謝謝鄭社長!”
鄭雨晴搖手:“領導,您千萬別說感謝!我們隻是做瞭新聞人的分內工作。不過,現在社會,騙局都是為老人設計的,防不勝防,揭露一個又會再來一個。”
市長夫人:“就是啊!去郵局取個錢,人傢推銷金融產品;去銀行存個款,又碰到賣理財的,都不敢叫老人單獨出門。”
鄭雨晴大笑:“在傢也不安全啊!電話詐騙,上門賣保健品……”
盧市長:“慚愧啊!我這一市之長也不能免受其害啊!看來看去,好像隻有廣場舞這塊凈地瞭!雖然有點擾民,可是老年人在裡面還是安全的!你們報社應該呼籲呼籲,把全市老年人都發動起來,去跳廣場舞!既找到精神寄托,又鍛煉瞭身體!保健品也不用買瞭。”
鄭雨晴頻頻點頭。
盧市長突然想起個事來:“哎,小鄭,你馬上試用期到瞭,就要選舉瞭,你這剛上馬,班子、人心也不太穩定,要不要我們提前去做點工作?”
鄭雨晴想瞭想,站起來說:“領導,我覺得不用。我相信自己有這個能力。”
盧市長有些擔心:“萬一……”
鄭雨晴肯定地答:“沒有萬一。”然後朝夫人撒嬌,“領導都用我瞭,還不相信我,不如大姐有眼光。”
出瞭市政府大樓的門,鄭雨晴就打粟主任的電話。粟主任在電話裡放連珠炮似的保證,保健特刊第二期,今天晚上肯定能正常發排。
鄭雨晴趕緊叫停:“這期特刊不能出瞭。一會兒我跟你面談詳情。”
粟主任聽瞭鄭雨晴的詳情,臉上頓時不好看瞭:“鄭社,我記得您說過讓我們隻管挖線索寫好稿。寫不出怪我,用不上怪您。可是現在又……這對記者沒法交代啊!這以後我還怎麼開展工作?”
鄭雨晴抱歉地表示,稿件雖然出不來,可是工作量照常計算,不會讓大傢白白幹活的。
粟主任:“您也是一線記者出身,知道記者最看重的是什麼。是!我們是看重錢,養傢糊口一點都不能少!但大傢是文人,除瞭向五鬥米折腰,我們還是有精神追求的!當記者的,自己的作品變成鉛字,那種成就感是錢能代替的嗎?!您自己恐怕也有感受吧?”
鄭雨晴的腦海裡,突然就閃回當年。醫院販毒的稿子被吳春城槍斃,自己也跟如今的粟海峰一樣憤懣。她心裡不由得慚愧,我鄭雨晴難道真的比吳春城有格調?
鄭雨晴向小粟道歉:“大傢的心情我都能理解。但這期特刊如果出來,不是把盧市長臉打得PiaPia的嗎?太不把領導當個人物瞭。”
“那您,到底是給老百姓辦報呢,還是給盧市長一個人辦報?您決定,報社是您做主,我都聽您的。”粟主任把筆往桌上一扔,椅子一轉,自己去看電腦,再不理鄭雨晴瞭。
鄭雨晴這麼被晾在一邊,突然就笑瞭,走到粟主任身後按瞭一下他的肩膀:“你可覺得,咱老報社的風氣又回來瞭?公然頂嘴,不把社長當人物,領導講話都是放屁……”
粟主任撲哧笑瞭,不太好意思,也不接鄭雨晴的下茬。
鄭雨晴感慨地說:“《都市報》的基因啊……哎,小粟,還是你真不把我放眼裡,覺得我扛不起這攤子事給我難堪?”
小粟嚇得直擺手,趕緊站起來:“哎呀鄭社,你這樣講就不好玩瞭。說真的,我真心覺得,你上來以後走的路子,都是對的。民心所向。我們敢跟你頂嘴,也是因為,你是真把新聞當新聞在做。否則,我還在這裡跟你爭這個子醜寅卯作甚?”
鄭雨晴臉一下沉靜下來:“你給我兩天時間,容我把特刊的事情再考慮考慮。”
江部長突然造訪《都市報》。鄭雨晴他們正在商量選題,感到有點措手不及。江部長問:“來看看你們。沒影響你們的工作吧?”
“熱烈歡迎領導蒞臨視察工作!”鄭雨晴帶領大傢鼓掌,並且請部長做重要指示。
江部長這次沒說啥官話套話,主要表揚瞭《都市報》這段時間的報道,領導看瞭相當滿意,又誇鄭雨晴領導有方。
鄭雨晴有點不理解,就這些話,用得著江部長特意跑來一趟嗎?
聽到江部長在問爆炸案特刊的事,鄭雨晴便放下疑問,詳細跟領導匯報特刊出版的事,並且隆重推出粟海峰:“新聞部主任,粟海峰。這兩次攻堅戰都是他帶著手下沖鋒在前,功勞是他的,不是我。”
江部長立即表揚小粟:“小粟主任很年輕啊!有為青年!”
粟主任很意外也很興奮,沒想到鄭雨晴竟然把所有的光芒引到他的頭上。
呂方成忙瞭半天,終於有閑工夫給自己泡杯茶。他松開領帶,喘瞭口氣,剛端茶杯就有人推門進來,口氣很慌亂:“呂副主任,稽查辦的人來瞭!抽查我們櫃臺服務,說不合規范!要扣咱們營業部的分!”
呂方成問:“啊?!他們人呢?”
“都在會議室裡等你匯報工作呢!”
“那徐主任呢?”
來人說:“她不在,一早就去省行開會去瞭。”
好巧不巧,稽查辦抽查的監控錄像正好是爆炸案發生那天的。營業廳裡一片驚慌失措,呂方成指著錄像:“再往下看再往下看!”秩序很快恢復正常。
呂方成松瞭口氣:“我跟領導們匯報一下,那天是特殊情況。就是那個煤氣爆炸案!《都市報》那天還出瞭特刊……”
稽查辦帶隊的是王主任,一個四十來歲的老女人,一臉更年期綜合征的別扭樣子,公事公辦絕不通融。其實傳聞她與徐文君早幾年就結下梁子,互相明爭暗鬥拳打腳踢。她絲毫不給商量的餘地:“營業部規范管理提高內控的16項規定你們學習落實瞭沒有?徐文君呢,讓她解釋一下。她怎麼不過來,上哪去瞭?”
呂方成小心翼翼地匯報:“徐主任去省行匯報工作瞭。”
老女人板著臉,睨眼看看呂方成:“哦!你就是傳說中的狀元小呂吧?”
呂方成趕緊擺手:“老呂,都老呂瞭。不提當年勇。”
死期到瞭的老太婆出現在錄像上,她看到呂方成,一拍大腿,抓住不放。呂方成親親熱熱地拉著老太婆的手去櫃臺。稽查辦的老女人突然按下暫停鍵:“呂副主任,你對這個客戶的服務不規范啊,既沒有問您好,也沒有說請問。我們行規定的規范化流程怎麼在你們這個營業部,就執行不下去呢?!”
呂方成討好地笑:“領導,這位老人傢是特殊情況……”
老女人板臉:“我跑遍全市各個網點,就你們傢特殊情況多!”她點點呂方成,又指著旁邊的幾個小年輕:“工作時間連領帶都松開瞭。這像什麼樣子?合乎禮儀規范嗎?”
呂方成暗暗叫苦:“尼瑪這真叫死期到瞭……”
老女人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宣佈:“你們營業部操作嚴重違規,扣分。”
呂方成嚇壞瞭,扣分,那徐跳奶不把自己的皮扒瞭?她正在要提沒提的關頭,呂方成哪敢壞她的事啊!呂方成趕緊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期望領導處罰自己不要扣營業部的分。
老女人說:“見微知著。從你們營業部領導的身上,我就能夠看出整個營業部的素質水平有多麼地低下!”
呂方成一聽,完蛋瞭,這明顯是針對徐文君的。恰在這個當口,徐文君的電話到瞭。徐文君已經洞察一切:“稽查辦的那個老女人在我們這兒吧?她找我們茬瞭吧?”
呂方成跑到外頭接電話,窗口的風呼呼吹,可他的汗卻直冒:“領導,我發現你千裡之外運籌帷幄啊!這發生個什麼事都逃不過你的法眼。”
徐文君:“別廢話。我跟你講,今天我就不回去瞭。我回去隻能叫她更討厭。我現在正是緊要關頭,不能得罪人。營業部今年的先進,絕對不能丟。這也事關你的仕途。今晚,你把她擺平!”
呂方成急瞭:“她是有備而來,哪能那麼容易擺平?她把我們監控都扣下瞭。”
“要不惜一切代價!必要時,你隨時準備犧牲!”
“但她是針對你……”
“隻要哄她高興,你隨便糟蹋我,不要顧及我倆的情分。”
電話掛瞭。呂方成看看手機,徹底無語。我倆的情分?我跟你有毛情分啊?他趕緊給有情分的鄭雨晴發短信,讓她去接孩子。
鄭雨晴當官沒幾天,呂方成身為傢屬已經有瞭經驗,逢上這種情況,他隻短信不電話,不給對方以推諉的機會,也避免瞭囉唆和吵架。文字的優勢是,比語言更清楚明白,還能留檔日後備查。
鄭雨晴有點傻眼,接孩子?下午還有個全社大會呢!好在陳思雲腦瓜靈光,她提示道,江部長今天臨時調研,報社的會議肯定得延後吧?鄭雨晴聽瞭,沖陳思雲一豎大拇指,收拾瞭包就往學校跑。
呂方成在營業部後面的食堂招待稽查辦主任。
“王主任,自傢食堂,傢常口味,但這個師傅很厲害,您傢鄉那個酒廠的主廚,燒一手地道傢鄉菜,味道非常正宗!”
王主任看看小包間:“現在都在抓廉政,我們這樣的國企更要節約辦行。”
呂方成趕緊接話:“哎呀!王主任,我們真是非常支持國傢的反腐,要是能一直堅持到我們退休,成為百年大計,真是造福我們員工啊!您知道,自從不吃宴請以後,我的啤酒肚都平瞭,營業部員工平均每個人掉10斤肉。這簡直是國傢發福利啊!”一應員工趕緊點頭。
主任有些高興瞭,感覺自己遇到瞭稽查的好時代,任重道遠:“你們這個食堂,裝修得也不錯。”
呂方成大笑:“哪有什麼裝修!墻上的塗料是我們自己批發來的。下班以後,同事們當團隊建設,幹著活兒,聊著天,就把瑣事都幹瞭,感情還加深瞭。”
主任看著墻上貼滿瞭營業部團隊建設的照片,第一次露出滿意的笑容。
呂方成發現這個方向是對的,趕緊匯報:“您上座!坐的時候當心點啊!我怕椅子不穩。”
主任好奇:“怎麼會不穩?”
呂方成:“網上淘的二手貨!好多單位以前裝修超標,現在把辦公室隔小瞭,這些不錯的臺子椅子就要處理,我就給盤來瞭,這一張桌子,這麼多把椅子,加一起才1500塊。不過質量嘛,您就不要挑瞭。”
主任立刻興奮瞭:“網上還有這些?”
呂方成趕緊掏出手機介紹:“就這個,就這個,找保姆的,找小時工的,租房的,拼車的,裝修的,淘舊貨的,啥都有,很方便。”
旁邊小夥子補充:“傢裡煩人的大小事全在這裡解決。我們年輕人都用這個。”
呂方成白小夥子一眼:“我們大姐也是小年輕。”
小夥子順嘴就來:“那就是小姐。”
大姐臉一下就拉下來瞭。
呂方成:“你呀,你就是分不清高低貴賤。小姐那是我們徐主任,王主任,那是響當當頂天立地的大姐!”
王主任立刻就舒服瞭:“嗯,徐主任倒真像是小姐。徐小姐。”
菜開始上。呂方成變戲法一樣掏出一瓶白酒:“大姐,咱走一瓶?”
大姐:“這個不行。都說是工作餐瞭。”
廚子突然站出來,用傢鄉話說:“這真是工作餐,這一桌標準,呂主任就按300塊給的。但這酒,是我見老鄉心裡激動,我自掏腰包的。大姐,我都多久沒見到親人瞭!你要是不喝,就是不認傢裡人。您大主任,瞧不起我們這些鄉裡人。”說完嘁裡喀喳就給開瓶瞭。
呂方成佯勸:“大哥大哥,王主任,我們大姐,可是個正派人,現在廉政建設,她絕對不喝酒,你要體諒。心裡她是有你的。”
王主任撥開呂方成,走過來握住大廚的手:“哎呀,小老弟,你這就見外瞭。我這也多咱都沒見親人瞭,咱親不在酒上,在心裡。”
大廚二話不說,嘩嘩倒一杯,握手上:“大姐,這杯我敬你,你必須得喝,你喝完,我才能把憋心裡好幾年的意見提出來。說起來,俺也是你們行的客戶。喝完酒,俺才敢給領導提意見。”
呂方成作勢去搶酒杯:“哎!老李!你這就不厚道瞭,咱都是一個行的,哪能領導一來你就揭短呢?有話私下提,私下提。”
大姐一聽,腦子噌就來精神瞭,立刻端起大杯,咕嘟咕嘟一口幹:“我幹瞭,有話你隻管說,我給你撐腰,你不要怕他們。”
老李也趕緊喝瞭,喝完以後四下一張望;“酒壯人膽,那我就說瞭?”
王主任:“哥哥你大膽往前說!”
老李說:“我覺得吧,這個營業部,管理得一塌糊塗,領導你要是不來,你根本不能瞭解老百姓老儲戶的真實想法。”
王主任:“說具體!”
老李賊不兮兮地把酒又給大姐滿上:“您再喝一杯,我才能往下說。”
王主任又咕嘟咕嘟喝瞭。
老李端一杯給呂方成:“呂主任也得喝。你不喝,我不能講。”
呂方成趕緊推:“我酒精過敏。”
王主任笑瞭:“你不是酒精過敏,你是對提意見過敏。你是怕雙規。”
呂方成:“大姐,你這樣說,倒顯得我肚子裡有鬼瞭,我喝酒驅鬼。”呂方成咕嘟咕嘟下瞭一大杯。
然後老李就提意見瞭,他提的意見是:為啥銀行都講普通話?
“我覺得吧,你們特別假。進門都普通話,‘您好,您要辦理什麼業務?請您拿好銀行卡和身份證……’太虛偽!可真的是為老百姓服務?”
王主任:“那依你意思呢,該怎麼說才算服務百姓?”
“用本地話,土話!這聽著才親切,過癮,像俺們自己辦的銀行,不像是來誑我們錢的。”
王主任樂瞭:“這個創意好!來,那呂主任,你給大傢試試!”
呂方成嚇得都蹲地上不敢站起來。
王主任興致起瞭:“站起來,站起來,不要裝,喝杯酒壯壯膽!”
呂方成再喝一大杯,紅著臉站起來,用標準的舉止和話術,開始本地話表演:“可吃瞭?吃的甚個?吃包子還是喝稀飯?吃飽瞭存不?”
全場笑趴,大姐笑得直不起身。
酒喝到最後,大傢站一排,包括王主任,全部一副喝高的樣子,站一起表演用方言辦理業務。
而清醒的老李從大姐包裡把錄像的U盤給掏走。
晚飯之後,鄭雨晴一邊刷碗一邊招呼萌萌:“今晚你先洗澡後寫作業,趁媽媽走以前給你搓搓背。”
所有傢務事都忙完瞭,可還不見呂方成的人影。鄭雨晴急著去報社簽版樣,便打他手機,沒人接,卻聽到門外走廊上手機鈴響。呂方成正拿著鑰匙捅門鎖對不準鎖眼兒。
鄭雨晴開瞭門,呂方成呼啦啦如山一樣壓到鄭雨晴身上。鄭雨晴倒退著讓呂方成進門,他步履踉蹌紅頭紫臉,盯著鄭雨晴認真看瞭半天,最後拿手拍拍她的臉,大著舌頭道:“後背癢癢……麻煩夫人給呂行長撓一撓!”
鄭雨晴避讓他噴出的酒氣:“真是喝大瞭!還呂行長呢!不能喝就別喝,看你起這一身的疹子!”
呂方成剛想回答,突然嗷一聲,張嘴噴鄭雨晴一身嘔吐物。鄭雨晴臉都來不及擦跟萌萌喊:“你趕緊進屋,拿媽媽手機給劉姨打電話,讓她替我簽版去!”
鄭雨晴像拖麻袋一樣,一點點把呂方成拖進廁所。呂方成抱著馬桶打呼嚕,一張嘴,又吐一口。鄭雨晴喊:“不許站起來!就在那兒睡。”
熏天的酒氣裡,鄭雨晴蹲廁所地上給呂方成擦洗換衣,自己一頭濕漉漉,隻穿件長袖襯衣。然後她又費瞭九牛二虎之力,把打理幹凈的呂方成拖進書房,剛把他扶到地鋪上躺下,鄭雨晴突然覺得胸口一陣發悶,緊接著心臟嗵嗵嗵一路狂跳!虛汗直冒,渾身無力,蹲在地上略略幾分鐘,鄭雨晴支撐著摸到小藥箱,翻到速效救心丸往嘴裡扔瞭幾粒。
趴床上緩瞭半天,鄭雨晴才回過勁來。剛才這是怎麼瞭?是早搏還是心動過速?她想起幾年前采訪過一個中醫,他說人如果太過辛苦勞累,就會有血不養心的癥狀。也許,這就叫血不養心吧。
這一夜呂方成吐瞭三四次,鄭雨晴忍著惡心給他收拾殘局。等他真正睡踏實瞭,她反倒累得睡不成眠瞭。
早晨鄭雨晴頂著兩隻黑眼圈去報社。上樓見到陳思雲,陳思雲呀瞭一聲:“鄭社,你這眼圈黑得!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鄭雨晴擺手:“我有數,沒事的。”
見她靠沙發上休息,陳思雲懂事地問:“建市七百周年宣傳籌備會,我通知張國輝去?”
鄭雨晴想瞭想說:“行。我實在是盯不住瞭。哎,我們市啥時候建市有七百周年啦?”鄭雨晴兩腿往沙發上一搭,躺著看文案,忽然想到一件事:“小陳,你替我問下其他印刷廠,看李保羅那書,出一本能便宜點不。呂方圓那裡太貴瞭,我出不起。”
“您就出一本?”
鄭雨晴揮揮手:“我就讓他高興高興。”
“那您幹嗎非找印刷廠呢?我給你找一地兒出瞭不就行瞭?”
“多少錢?”
“不貴,兩三百,好的也就五百,肯定拿下。”
鄭雨晴立刻拍板:“這事,就你去辦!”
呂方成在傢休息。早上實在是起不來瞭,真是一歲年紀一歲人,以前一頓大酒,過一夜就跟沒事人一樣。現在頭疼欲裂,渾身無力,隻能請病假。
門外鈴響,呂方成去開門,意外看見徐跳奶站門口,還提著大包小袋。徐文君也不換鞋,徑直進臥室,從包裡拿出一個小紙袋,又到客廳去找杯子。
呂方成不知她葫蘆賣啥藥,跟著她後面亂轉:“徐主任……”
“叫我徐小姐。”
呂方成心裡咯噔一下,立刻表白:“哎!徐主任!是你讓我必要時候不惜犧牲自己糟蹋你保全營業部先進的啊!你可不能怪我酒後失言啊!”
徐文君一笑,端著杯子從廚房出來:“張嘴!”
呂方成不明所以,乖乖張嘴,徐文君把一杯溫水倒呂方成嘴裡:“我多年禦用醒酒利器!一杯下去你下午就能回去幹活瞭。趕緊地,再躺躺,下午回來寫先進工作總結報告!我回去瞭,行裡一堆事。”
呂方成不知說啥。
徐文君拉開門的一剎那,狐媚地轉頭一笑:“哎,你那廚子哪兒請的?演得天衣無縫!我都聽說瞭。小呂,你很有才啊!我都舍不得你瞭!我要是升遷瞭,必須把你帶走!”
門一關,鬱悶的呂方成穿著秋褲一屁股坐地上。正好這時手機響,上面顯示稽查辦王主任。
“王大姐,有指示?”
王主任聲音有些猶疑:“哎!小呂,你那個營業部的錄像可有備份?”
“大姐,昨天你都拿去瞭,都給你瞭。”
王大姐有些不好意思:“我塞包裡的,回來摸不著瞭。我想截點你們營業部規范管理的圖片,沒一手資料瞭。”
呂方成立刻精神瞭:“大姐,我下午回營業部再去尋尋,看他們有沒有備份。要是有,我給您送去啊!辛苦你瞭大姐,我到現在還頭疼呢,你都上班瞭!”
大姐呵呵笑:“我們那兒的酒啊,欺生!不喝個十年八年的,都壓不服。我這是童子功。”
“大姐無論是業務水平還是酒品,那都是我小呂學習的榜樣!”
大姐也笑得溫暖:“小呂工作也是不錯的!把內務管理得井井有條。”
傍晚時分,高飛來找鄭雨晴:“下班瞭?我帶你去個地方,養養眼喘喘氣!”
地處市郊的濕地公園,是江州的綠肺。南飛的候鳥,途經這裡歇腳,此時正聚焦在遠處的水面上休息覓食,它們要預備長距離的旅行。
已經進入初冬,江淮之間的梧桐和白楊掉光瞭葉子,倔強的光桿伸向天空,但冬青和樟樹卻依然一片蒼綠,桂花甚至還在樹杈裡點點星星地開放。
鄭雨晴和高飛在濕地疾走。
高飛笑:“你到這裡就活泛瞭!這是遛狗啊!我快跟不上你瞭。”
“我腦子飛轉。”
“我知道,你步子也飛轉。”
鄭雨晴停下腳步,回頭問高飛:“你說說江部長的意思?他為什麼突然到我這裡來?招呼都不打,不符合常情。”
高飛笑瞭:“符合。他是情報員。”
“偵察我?”
“不是,給盧市長帶話。市長怕轉正大會你得票難看,派人來給你站臺瞭。”
鄭雨晴有些氣惱,又放開步伐飛快開走。
高飛緊緊跟上:“人傢領導關心你,器重你。你還不識好歹。”
鄭雨晴氣息略喘:“我都跟他說不要幹這事瞭。”
“喲,這麼有信心?”
鄭雨晴緩下速度:“我是巴不得選不上,省得我腦袋天天疼,你倒是給我出個主意呢?”
“什麼事啊?”
鄭雨晴氣惱:“你這人!保健品那第二期增刊的事啊!”
“我這,真不好說。”
鄭雨晴剜瞭高飛一眼。高飛立下不走,看著面前的鄭雨晴:“你吧,首先要搞清楚,你在為誰辦報。”
鄭雨晴想瞭想:“哦!我懂瞭,你是讓我考慮老百姓消費者的感受。”
高飛大笑:“你看,你心裡都選擇過瞭。錯,我是讓你考慮領導的感受。你好不容易扭轉瞭《都市報》的頹勢,現在這樣,老百姓也喜歡,領導也喜歡,是最好的狀態,有瞭這個狀態,你能要到更多的資源,讓《都市報》上一個平臺,徹底把市裡其他新聞媒體,都甩在後面。你不要幹青蛙上三尺退兩尺的事。”
鄭雨晴跟上去追問:“你自己心裡,對保健品這事,怎麼想?”
高飛一笑:“我是站在你們報社小年輕這一邊的。我就生怕我爹媽不花錢。他們隻要花,就說明還身心健康。比躺在醫院裡叫我伺候強。你真不叫他們花,他們心裡別扭瞭,別給你生個病看看。不過我不能算大眾,我就剩錢瞭。”
其實鄭雨晴要問的,跟保健品沒太大關系,她是在辦報方向上糾結。鄭雨晴放慢瞭腳步,緩緩作答:“領導不好當,每一步,都怕走錯。走錯瞭又不能往回退。”
高飛笑瞭:“你要是怕錯,那就當不瞭領導。不過根據我的經驗,其實每一次選擇,都不是是非題。最好的方法,不是去理性分析,而是按你個人的喜好選擇。”
鄭雨晴被嚇著瞭:“個人喜好?太不負責瞭吧?”
“恰恰是負責。擔著這麼多人的生計,還要擰著自己的性格,日子太苦瞭,就過不下去瞭。好不容易當領導瞭,能禍害瞭,還不任性些?”
鄭雨晴哈哈大笑,一抱拳:“師傅!”
萌萌在學校門口等得著急,既見不到媽媽也見不到爸爸,隻好帶著哭腔給媽媽打電話:“媽媽,今天誰來接我呀?”
鄭雨晴大喊一聲:“呂方成!”丟下電話就往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