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周周記得那是1993年的冬至。媽媽說,晚上回傢包餃子吃。
鋪天蓋地的大雪阻塞瞭交通,左等右等公交車就是不來,距離和顧客約定的時間還有四十五分鐘。餘周周感覺得到媽媽拉著她的手緊瞭緊,然後仿佛終於下定決心瞭一樣,低頭問她,“周周,咱們走著去好不好?”
“好!”她其實很想走著去,可以一路踩著已經沒過腳面的,嶄新柔軟的雪。
踏雪兼程再有趣,過瞭二十分鐘,她的臉已經被北風吹得麻木,腳也時而麻木時而疼痛,想把圍巾往上拉,然而外圍已經因為她呼出的熱氣而凍成瞭一圈硬邦邦的碎冰,貼在臉上反而更涼。
她抬頭,看到媽媽的眼睛紅瞭。
今天要去的人傢,好像格外格外地遠呢。
走到僻靜處,隻有母女兩人嘎吱嘎吱踩雪的聲音。
“周周?”
媽媽喚瞭她一聲,等瞭一會兒卻沒有回應。低頭一看,自己傢的傻丫頭正目光茫然,盯緊瞭前方某一個點傻樂。
確切地說,餘周周正在和她的兩個好朋友,兔子公爵和兔子子爵聊天。之前路過骨科醫院的時候,她遠遠看見一樓窗口有人往外遞箱子,不知怎的,她好像突然看到瞭天空中盤旋著一架橘黃色的小飛機,冒著煙栽下來一頭紮進瞭窗子裡。
餘周周的靈魂飛離瞭她的身體,兀自飄過去,從裡面拽出瞭兩隻兔子。他們穿著藍色西裝,打著紅領結,沒有穿褲子,露出短短的毛絨絨的尾巴。
“你好小姐,”大兔子笑著,露出兩顆大板牙,“我是外星來的客人,格裡格裡公爵,這是我兒子,克裡克裡子爵。”
餘周周非常有地球人的風度,她微笑著說,你好,公爵大人。
隻是她並不知道自己當時傻呼呼的笑容嚇到瞭骨科醫院門口的一位坐輪椅的老奶奶,對方傻愣愣地看著自己目光空茫,掛著一臉詭異的笑容漸行漸遠。
餘周周一路都沒有閑著,兔子公爵一直在問她問題,它們倆指著汽車大叫,又問餘周周房子怎麼才能蓋得像望江賓館那麼高,還有,煙囪裡面燒的是什麼?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晚上睡覺的時候都住在自己的板車上嗎?她耐心地給它們解釋著,兩個兔子被她的優雅和善良打動瞭,誠摯邀請她到自己的國傢做女王……
餘周周大駭,連忙推辭。
“我們國傢需要的就是你這樣仁愛美麗的女王陛下,請答應我們吧!”
餘周周紅瞭臉,傻笑著,畢竟被人誇獎是有些難為情的——可是她又真心覺得人傢不是胡亂奉承的……於是她隻好很矜持很委婉地再次拒絕。
也許是精神太過集中,不由得把腦內劇場再一次表演瞭出來。
於是陳桉第一眼看到的餘周周,就是一個被紅色的圍巾和帽子包裹得隻露出一雙美麗眼睛的小姑娘,對著小區右邊的草叢笑得眉眼彎彎,甕聲甕氣地說,“謝謝你們的好意,可是我必須要留在地球上。”
北風蕭瑟地吹過,媽媽忍著笑,拍拍她的頭。餘周周這才清醒過來,慌亂地看瞭一眼眼前的人。穿著白色羽絨服凍得耳朵通紅的男孩,笑容溫和,比自己高瞭一個頭。
“對不起,等瞭半天瞭吧?”
“沒,我也剛下來。阿姨您快進來吧。”
他的聲音很好聽,雖然也是小孩子的聲音,可是比餘周周住的大雜院裡面那些野孩子們的破鑼嗓子好聽不知道多少倍。
她們在陳桉的帶領下進瞭保險門。陳桉傢住在十二樓,餘周周有生以來第一次坐瞭電梯,在電梯啟動身體超重的那一刻,她因為這種神奇的體驗而笑瞭起來,陳桉回頭看看她,也笑瞭。這樣的經歷讓餘周周後來連續好幾天的白日夢都脫離瞭冷兵器時代和魔法世界,而是充滿瞭電梯、飛船等等高科技機械。
陳桉的傢是復式住宅,餘周周第一次看到這樣大的房子,樓梯居然在房間裡面,這簡直太神奇瞭,就像皇宮一樣!很多年之後上政治課,老師開玩笑問起大傢窮人富人所住的房子有什麼區別,餘周周的回答是,那要看樓梯在屋子外面還是裡面。
媽媽去給陳桉半身不遂的祖母做推拿,陳桉的媽媽隻是出現瞭一次跟她們打瞭個招呼就獨自回房間瞭,留下陳桉照顧餘周周。不知為什麼,一直都落落大方內心安定的餘周周那天隻有表面上還維持著淡定,實際上卻很緊張。
自然是緊張的——今天的這裡不再是舞臺,這裡是真正的宮殿,眼前的,是真正的王子。
隻是餘周周忘記攜帶水晶鞋。那本來應該是所有小小灰姑娘的認證碼。
當然,這隻是女人的天性,雖然她隻有六歲。不過與愛情無關——畢竟她隻有六歲。
陳桉穿著白色的毛茸茸的海馬毛拖鞋,淺藍色毛衣也是毛茸茸的,襯得他一張臉格外白皙。他給餘周周倒瞭一杯熱牛奶,保姆端來瞭一個藍色水晶盤,盛滿瞭水果和奶糖。餘周周坐在沙發上,大氣不敢出,不過還是微笑乖巧地對保姆和陳桉說,謝謝。
陳桉笑瞭,親昵地揉揉她的頭發,“叫什麼名字,多大瞭?”
“餘周周,六歲瞭,”停頓瞭一會兒,“你呢?”
“我叫陳桉,十二歲。”
“怎麼寫?”
“恩?”
“chenan,怎麼寫?”
陳桉愣瞭一下,反應過來,就站起身跑到書房拿出一沓原稿紙,用圓珠筆在上面寫,“陳桉”。然後笑著問她,“認識嗎?你識字?”
餘周周點點頭,又搖搖頭,指著“桉”字說,“這個不認識。念‘an’?”
陳桉撓撓後腦勺,“呃,是,這是桉樹的桉。我爸爸媽媽就是在這種樹下認識的,所以我叫陳桉。這種樹北方沒有的。不過,你給我寫你的名字吧,餘周周這個名字真好聽。”
其實人傢隻是客氣一下,不過餘周周還是臉紅瞭,拿起筆,用無比稚嫩的字體寫,餘周周。這三個歪瓜裂棗的字擺在俊秀漂移的“陳桉”二字下面,讓她覺得很挫敗。
“寫得真好看。”陳桉說。
餘周周跟著媽媽“走南闖北”,見過很多的人傢,對各種各樣的人說“你好”,聽過各種各樣真心假意的誇獎和客套,但是從來沒有人能像陳桉一樣將客套表現得如此誠摯——好像他說的都是實話一樣。
“看動畫片吧。”陳桉收起桌子上的綠色原稿紙,伸手按瞭一下遙控器。餘周周盯著藍屏,看著他將錄像帶塞進一個黑色機器中,熟練地按著各種按鈕。
“我昨天看到瞭大結局就去睡瞭,等我把最後兩集看完瞭,咱們就看《貓和老鼠》好不好?”
陳桉播放的動畫片裡有個皮膚黑黑的短發女孩,一個皮膚白白的眼鏡男孩。很多年之後,餘周周才知道,那部動畫片的名字叫做《不可思議的海之娜蒂亞》,改編自《海底兩萬裡》,是制作EVA的庵野秀明監制的。餘周周並不知道這個故事的劇情,她直接隨著陳桉一起看大結局。
反派大BOSS控制瞭女主角,脅迫其他主人公。眼鏡男孩十分勇敢,可是卻被反派一槍打中。終於恢復神智的女主人公娜蒂亞決定用自己佩戴的那顆具有神奇力量的藍寶石“藍水”救回男孩子的命,被自己的媽媽提醒,如果這樣做,她就再也不能依靠藍水去見神明。
娜蒂亞自然毫不猶豫地放棄瞭會見神明的機會,流著淚救回瞭男主人公。
大結局。
陳桉揉瞭揉眼睛,似乎對於這樣的結果有點索然無味,他退出瞭錄像帶,拿起另一盤,塞進機器裡。
“很無聊吧?”他笑著把果盤推到餘周周面前,“吃個蘋果吧。”
餘周周搖搖頭,“不用瞭……也不無聊。”
陳桉笑得很好看,他總是笑得很好看,好像對面的餘周周是個小嬰兒一樣。餘周周想起同樣是十二三歲,卻總是跟著同學跑到遊戲廳打遊戲,對自己的存在一百二十分不耐煩的喬哥哥,第一次覺得,人和人的差距真是大。
“明知道這種大團圓結局很無聊,不過還是想看,看完瞭又覺得更無聊。”
餘周周歪著頭,“藍水這個名字很好聽。”
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說什麼都能讓他笑。
“恩,是,我也喜歡這個名字。”
於是她很開心,好像受到鼓勵瞭一樣,膽子大瞭一些,繼續說,“如果是你,你會放棄見上帝的機會,去救那個男孩嗎?”
陳桉瞪圓瞭眼睛,看得她很不好意思,隻能低下頭。當然她並不知道“見上帝”是一句很讓人無語的話。
陳桉這次沒有像糊弄小孩兒一樣回答她,而是想瞭很久,久到餘周周低頭低的脖子都酸瞭。
“不會。”
他回答。
餘周周無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開心。那一刻直覺告訴她,她得到瞭一次很認真的對待,因為對方給出瞭一個真實而有缺陷的回答。
“你呢?”
餘周周聞聲開始認真思考,很認真地思考。她的思維還不能像陳桉一樣從利弊的角度去衡量這個問題,於是隻能用最傳統的辦法——閉上眼睛,將周圍模擬到和剛剛的動畫片背景一樣,看著那個眼鏡男孩在槍響之後慢動作一點點倒下去。
隻是這一次,眼鏡男孩的臉變成瞭奔奔的臉。餘周周對這個眼鏡男孩沒有感覺,不過既然他是娜蒂亞的好朋友,那麼就換成是奔奔好瞭——她張開眼睛,看著用手拄著下巴的陳桉說,“我會的。”
他好像早就猜到瞭她的答案,笑,“善良的小丫頭。”
她搖頭,幹巴巴地解釋,“如果我愛他,就會。普通的熟人,不會。”
如果我愛他。
陳桉這次大笑起來,使勁揉著她的頭發,餘周周窘迫極瞭,並不知道在陳桉眼裡,一個六歲女孩的愛情聽起來究竟有多天真可笑。自然,餘周周所謂的愛,多半來自動畫片的教育,對於她來說,動畫片中的好朋友們,都是相愛的。所以她和奔奔也是相愛的,為瞭愛,犧牲藍水是理所應當的。但是如果死掉的是跟她沒什麼感情的喬哥哥,她就不會放棄與神明見面的機會。
就這麼簡單。孩童最簡單極端的世界觀。
他們兩個繼續一起看貓和老鼠。還是貓和老鼠比較好,你不用擔心這兩個小傢夥會死,也不用擔心會出現左右為難的生死抉擇,那個世界裡面隻有陽光明媚的快樂。
“你剛才閉著眼睛,在想什麼?”
湯姆死死按住傑瑞的尾巴的那一刻,陳桉忽然沒頭沒腦地問。
“我在想……”她覺得很難為情,“如果我是娜蒂亞。”
“那剛才在樓下,你是不是在跟外星人說話?”所以才會大義凜然地說自己必須留在地球上?陳桉突然對她產生瞭很大的興趣,像是看著一個新奇的小玩具。
被猜中瞭。餘周周無比艱難地點瞭一下頭。
陳桉仰頭靠在沙發上,笑得極為開懷,但是在餘周周眼裡,他即使是這樣的大笑,仍然是優雅的,多瞭幾分豪爽意味的優雅。
就在這時,媽媽和保姆一起下樓,從衣架上拎起餘周周的黑色的呢絨大衣和紅色圍巾,朝陳桉笑笑,說,“麻煩你照顧她瞭。周周過來,穿上外套,咱們該走瞭。”
沒有人聽到餘周周心裡那一聲輕微的嘆息。
陳桉將動畫片暫停,站起來送她。看到餘周周盯著桌子上那張寫瞭他們名字的原稿紙,笑起來,將紙拿起來兩次對折疊成小方塊,塞到她手裡。
保險門咔嚓一聲將陳桉的笑容關在遠處。餘周周牽著媽媽的手踏入雪中,藍黑的天幕下一片雪白的蒼茫,全世界一起沉默。
她把手伸到口袋裡面,紙片的尖角在手心紮得癢癢的。媽媽問她,動畫片好看嗎?
餘周周點頭,“很好看。藍水很漂亮。”
陳桉哥哥也很漂亮。她在心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