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少年宮的老師趕到的時候,剛好醫生們開門走出來。她從門口朝裡面望,剛好看到谷老師像鯉魚打挺一樣被醫生手中的兩個大吸盤從病床上“吸”瞭起來,又重重地落回去,他瘦弱蒼白的胸膛上肋骨分明,餘周周嚇得捂住瞭嘴巴,抬起頭求助地看著陳桉。
“隻是電擊。別怕。”
陳桉依舊溫柔極瞭,可是此刻餘周周突然覺得他很像小時候看到的月亮,下午的月亮,淡得摸不著,卻讓人著瞭魔一般忍不住久久仰望。
“衣服都準備好瞭?”一個做心肺復蘇弄得滿頭大汗的大夫一邊擦汗一邊問那幾個老師,一個女老師遞給他一瓶可樂,笑著說,大夫,這是剛買的,喝口水歇一歇。
似乎是因為眼前的人都不是谷老師的親屬,大夫說話很直白,擰開瓶蓋咕咚咕咚灌瞭兩口,皺著鼻子說,“看樣子是救不過來瞭。差不多就準備一下吧。”
這句話好像是在給死神打信號,餘周周跑到門口,靠在門邊朝裡面巴巴地望著,竟然看到谷爺爺張開瞭眼睛,直直地望著她。
幹枯的眼睛裡面閃過最後一絲光彩,餘周周瞬間淚流滿面。
“谷爺爺有話要說!”她轉身朝陳桉大喊,“你們把他臉上的面罩摘下去啊!”
陳桉安撫地拍著她的肩膀,“周周,冷靜點。”
可是他有話要說,他說不出來。餘周周很快就哭得抽抽搭搭,她緊緊抓著陳桉的袖子,淚眼朦朧中,好像忙忙碌碌的醫生護士都停瞭下來,撤走瞭谷老師身上的各種管子和儀器,然後對旁邊的老師們說瞭幾句什麼。
“陳桉,你看著這個孩子在外面等等吧,我們進去收拾一下。”
陳桉摟著餘周周,輕輕地拍著她的頭。
“死亡和出遠門沒什麼區別,都隻不過是再也見不到瞭。你就當作谷爺爺是出遠門瞭。就像你小時候的那些小夥伴,或者即將到別的地方上初中的同學們,一切都隻是消失瞭而已。”
“不一樣,”餘周周倔強地搖頭,“那些人,也許會見到,也許見不到。但是死瞭的人,就再也沒有也許瞭。”
陳桉被她噎瞭一下,隻能訕訕地笑,“大多數的也許,都是騙人的。”
大約半個小時後,谷老師的遺體已經整理完畢,準備推往太平間,餘周周怯怯地走到床邊,愕然發現床上躺著的人竟然有一張如此陌生的臉。
“這是……”
“人死之後都會變樣的,你長大瞭學多瞭知識就明白瞭。”
餘周周的眼淚一下子收瞭回去。面對著這樣一個愈加陌生的人,她哭不出來。
對於眼淚不翼而飛這一事實,餘周周感到萬分的恐慌——不哭泣就代表冷血,不哭泣是不孝順,是不禮貌,是……這種焦慮讓她拼命地往外擠眼淚,腦海中不停地回放著當年谷爺爺幫她在新買的琴弦下安裝微調器時候弓著身子笑瞇瞇的樣子,還有站在舞臺上無限寂寥的佝僂背影——她隻是瘋狂地回憶著,並不是為瞭回憶而回憶,她隻是想要喚起自己丟失瞭的悲傷。
餘周周低下頭,陳桉肅穆的側臉讓她很羞愧,於是更加不敢抬頭讓他發現自己忽然幹涸的雙眼。
“哭不出來就別硬往外擠眼淚瞭。”
說來好笑,這句溫柔的話讓餘周周一剎那眼淚開閘——並不是對谷爺爺的緬懷,餘周周純粹是急哭瞭。
“谷爺爺總是能明白你的小心思,所以他會體諒你的。”
陳桉真的很會誘導別人哭——餘周周聽到這句煽情的話之後,眼淚汪汪無限感激地看看他,又看看躺在病床上的陌生人。
葬禮舉行時,少年宮給足瞭谷爺爺面子,擁擠的花圈海洋,還有被組織來參加葬禮的、足以證明“桃李滿天下”的熙熙攘攘的學生……餘周周依偎在陳桉身邊,緊緊地摟著他的胳膊,低著頭,生怕別人發現她沒有哭。
餘周周發現自己的身體裡面總是會有某種功能暫時失靈,但是它們都會在某個不經意地瞬間回到傢來重新工作。又一個周日的早晨,當餘周周早早來到樂團空曠的排練室,放下書包踱步站到早已經冰涼冰涼的暖氣前的時候,忽然有一種時空錯亂的違和感。
她伸出手,雪白的手背,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放在暖氣上,感受不到一絲熱氣。
突然背後傳來開門的嘎吱嘎吱聲,餘周周猛地回過頭,無形中有一雙大手狠狠地攥住瞭她的心臟。
辦公室的門緩緩打開,餘周周緊張地提瞭一口氣,瞪大瞭眼睛盯著門口透出的一絲微光。
“我跟你說,孩子放到我這兒,你就讓嫂子放心好瞭,咱們這關系你還客氣啥……”
新團長腆著肚子推門走出來,一邊往大廳門口走,一邊高聲地打著手機。
粗聲粗氣的話音遠去,排練場大門咣當一聲被狠狠帶上,餘周周愣愣地盯著辦公室那扇仍然在吱吱呀呀的木門,突然感覺下巴上涼涼的。
她伸手一抹,是眼淚。
終於,哭出來瞭嗎?
再沒有人會用寵愛的目光,背著手笑瞇瞇地問她,“周周啊,上個星期是不是又沒好好練琴?”
再沒有人會站到她身邊和她一起在暖氣上烤手,佝僂著背望著窗上的冰花嘆氣。
再也沒有也許。
那個出遠門的人,再也不回來——
“你已經打瞭第四遍松香瞭,琴弓不會太澀嗎?”
餘周周歪頭問身邊的女孩子,她從一個小時前就在不停地折騰著自己的小提琴——跟鋼琴對瞭五六遍A弦,拉幾個和弦之後就神經質地用幹佈將從琴弓上飄落到琴身上的松香擦拭掉,然後立即掏出長方形的小盒子,用力地將琴弓上有些泛黃的馬尾在上面來回摩擦。
女孩子也側過臉不自然地一笑,指著餘周周大提琴下面的支架,輕聲問,“你不怕一會兒考試的時候,你的音階還沒演奏完,支棍兒就突然松動瞭,一下子縮回去瞭,然後……”
餘周周也臉色一變,“你就不能想點好事兒?”
女孩子哭喪著臉,“我倒是想,可是想不出來好事兒啊。”
“難道你是第一次考級?”餘周周一邊說著,一邊還是俯下身把自己的提琴支棍狠狠地擰瞭好幾下,確認擰緊瞭才抬起頭——緊張果然是會傳染的。
“我才不是呢,你見過誰第一次就考十級?我,我就是……”女孩子咽瞭一口唾沫,“我今年準備考S市的音樂附中,今天裡面的三個考官中間有一個就是S中負責今年招生的老師,我其實已經跟他拜過師瞭,不過我媽一直在跟我說,那都是拿錢堆出來的基礎,她還是希望我能給人傢留個好印象,來考試之前已經嘮叨一路瞭,讓我這次一定要好好發揮,我能不緊張嗎?!”
餘周周忽然來瞭興趣,“你說……拜師?為什麼?你沒有老師嗎?”
女孩子看樣子比餘周周大瞭一兩歲,她站起身,有些故作成熟地翻瞭個白眼,點瞭一下餘周周的腦門,“一看你就什麼都不懂。你以為考附中隻需要拉琴水平高就可以瞭?笨。你得疏通好多關系,當初我媽一邊幫我跑關系一邊罵我不爭氣,我煩都煩死瞭。”
餘周周坐直瞭身子,笑得很諂媚,裝出一副天真懵懂的樣子問,“姐姐,你說的關系是什麼意思啊?”
“就是負責招生的人啊,好多好多,而且你必須在考試前和附中的老師取得聯系,裡面沒人,那根本就不行。”
女孩子說得眉飛色舞,語氣稚嫩,然而神態已經有些成人的模樣。
餘周周彎下腰,捧著臉,笑得瞇瞇眼,“那如果你的確水平很高呢?還需要這樣嗎?”
女孩子再次狠狠地敲瞭一下餘周周的頭,“說你笨你立刻就犯傻。你以為我是為瞭考上才找關系?我不是為瞭考上,我是為瞭不被其他有關系的人擠下去!我媽說瞭,這叫自衛!”
前方不遠處的白色木門開瞭,上一個考核完畢的孩子拎著小提琴走出來,女孩子停頓瞭一下,復又安分地坐下,拿起松香繼續虐待著她的琴弓。
白木門旁變得暗色鐵門也開瞭,一個考核完畢的男孩抱著大提琴走出來,餘周周也不再笑,俯下身狠狠地擰著支棍。
“對瞭,你說的這種……自衛,”餘周周低頭小聲問瞭最關鍵的問題,“要花多少錢?”
女孩子大咧咧地笑瞭,“你說送禮啊?”
餘周周壓低頭,輕輕地笑瞭,“嗯。”
“切,我們都不送禮瞭,我們直接去上課,到招生老師那裡去上課,一堂課四十五分鐘,三百塊錢,我前期光‘上課’就花瞭三萬多瞭。”
“這隻是前期?”
“要花的錢不僅僅是在這上面。以後我要是真得去瞭S市,我媽還得跟我一起去,那時候花銷就更大啦。”
“那你為什麼要……為什麼要考附中呢?你很喜歡小提琴嗎?”
女孩子臉上終於不再有那種年齡帶來的居高臨下的優越感瞭。
她並沒有急著回答餘周周的問題,隻是放下手裡的琴弓和松香,捧著臉呆望著窗外。
“我當然……早就知道我不是莫紮特。”
她輕輕地說,恍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