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楊被她嚇瞭一跳,餘周周的情緒轉變如此之快,他有點反應不過來。剛剛那個坐在單杠上目光空茫語氣平靜的雪人好像一下子被不知道哪兒來的激情給點著瞭。
不過他很開心。他不喜歡餘周周摸著自己的腦袋說些奇奇怪怪的話,那些話就像一道道屏障,把他和她隔得很遠。
“快動手啊!”餘周周催促詹燕飛,而對方隻是窘迫地看著林楊。
“幹嘛要滅口?”林楊氣鼓鼓地抬頭望著單杠上氣勢洶洶的餘周周。
餘周周楞瞭一下,學著電視中某個大叔陰沉的嗓音說:“因為,隻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林楊喊起來,“胡扯!你隻知道滅口這一種辦法嗎?”
詹燕飛在一邊很實在地問,“那要怎麼辦?”
林楊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拉住餘周周的袖子一把將她從單杠上拖進雪堆裡,在積雪飛揚中,他綻開一臉燦爛的笑容——一臉他自己都以為早就已經枯萎瞭的笑容。
“你可以拉我下水啊!”
餘周周傻瞭,神采飛揚的林楊同學根本不用拉,自己就在水溝裡撲騰得很歡實。
剛剛還因為膽怯而懵懵懂懂的詹燕飛也笑瞭出來,“大隊長,你真墮落。”
林楊甫一投誠,就占據瞭絕對的領導地位,他拉著餘周周的手,興奮地環顧操場,“咱們得出去,否則會被其他同學看見的,現在是下午第三節課,咱們可以逃兩節,然後直接回教室拿書包,別人要問,就說大隊輔導員讓我們去對面的復印室取校報,等瞭半天發現沒有,被耍瞭。大門沒關,走吧走吧,出去玩!”
餘周周被徹底震撼瞭。
“林楊,你是第一次逃課嗎……”
詹燕飛關註的則是另一件事。
“大隊長,你好激動啊……”
林楊這才發現自己剛才血一熱就連珠炮似的說瞭一大堆話,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憋瞭半天才說,“有次逃瞭一節美術課……回傢看球賽……”
餘周周這時候開始擔心,原來最後需要被滅口的,可能是自己。
她長嘆一聲,呼出的白氣像一架盤旋翱翔的小飛機。
“所以,”她伸出左手牽住詹燕飛,右手……正被林楊緊緊攥著,深深地吸瞭一口氣,大聲喊,“現在……我們逃吧!!!”
在松軟深厚的雪地中奔跑不是一件容易事,可是餘周周撒歡地向前沖,左右兩邊因為沒有反應過來所以遲瞭一步的兩個人就像是韁繩,勉強牽制住瞭她的速度。餘周周忽然想起小時候天空中常常能看見的飛機,總是三架三架排成一個等邊三角形一起向前飛——就像他們現在一樣。
跑出大鐵門之後,她才緩緩停瞭下來,彎著腰喘著粗氣,松開瞭詹燕飛的手。
詹燕飛一歪頭,笑瞭,“大隊長,你怎麼還抓著周周?”
林楊這才像被燙瞭一樣一激靈撇開瞭餘周周的手。餘周周也愣瞭一下,低下頭,不自覺地臉紅起來。
小燕子身上也落滿瞭雪,她胖乎乎的臉頰上浮現出兩個小小的酒窩,看著面前窘迫的兩個人,笑得頗有些意味深長。
林楊連忙轉移話題,“附近有個爛尾樓,上次我爸爸開車經過小道的時候告訴我的,去那兒打雪仗吧。”
餘周周搖頭,很記仇地說,“我可打不過你。”
詹燕飛卻很贊同地點頭,“走吧,我們兩個一夥,二對一!”
那棟爛尾樓,幾乎是天然遊樂場。林楊不知道從哪裡拖過來一隻大輪胎,費勁巴拉地推上瞭殘土堆的頂端。鋪著一層厚厚積雪的殘土堆變成瞭一座小雪山,他站在山頂朝餘周周揮手,“上來,我推你下去。”
餘周周黯然,果然,他要對自己下殺手瞭。
而且還要求自己主動送死。
她臉上畏懼謹慎的表情讓林楊哭笑不得,“我是說你坐在輪胎裡,我從坡上把你推下去,很好玩的,你要是不信的話——詹燕飛詹燕飛,你先來!”
詹燕飛往後一撤,“大隊長你太偏心瞭吧,憑什麼她害怕,你就拿我做實驗?”
林楊又有些臉紅,氣急敗壞地指著她們說,“瞧你們這點膽兒,看我的!”
話音剛落,他就跳起來,一屁股坐進輪胎裡面,沖力讓整個輪胎從高高的雪堆上轉著圈地急速滑下來,伴著餘周周和詹燕飛的尖叫聲,他平安滑到地面上,剛好那一段路是冰面,所以他慢慢減速,最終滑行到她們兩個腳邊。
“怎麼樣?好玩吧?”林楊笑嘻嘻地抬頭看著餘周周,帶著一臉獻寶的表情。
餘周周面無表情,右腳踩住輪胎的邊緣,狠狠地往前方一踢——林楊就坐著輪胎順著冰面沖向瞭水泥管,撞瞭個人仰馬翻。
“的確挺好玩的。”她笑瞇瞇地說。
下一分鐘,就被林楊用拖死屍的方式拽上瞭雪堆。
林楊把她扔進輪胎裡,右腳踩著輪胎邊緣,讓輪胎保持著搖搖欲墜的狀態,看著嚇得面色蒼白的餘周周,笑得一臉邪惡。
“讓我也玩玩嘛。”他說完,就一腳把她踢瞭下去——
等到連詹燕飛都不再害怕這個輪胎版雪地激流勇進的時候,他們終於玩累瞭,七扭八歪地躺在雪地上,任憑紛紛揚揚的雪花將自己掩埋。
“時間要是停在這裡就好瞭。”
詹燕飛的聲音像小時候一樣甜美柔和,餘周周忽然想起初見她的時候,也是隔著人墻看不到臉,卻隻能聽見那溫柔美好的嗓音,就像一隻手撫到瞭心底。
她摩挲著抓住瞭詹燕飛的手,緊緊地握住。
林楊卻笑瞭,“可是我想長大啊,長大瞭多好,周周你呢?”
詹燕飛在一邊很八卦地笑瞭,“周周、周周、周周、周周……大隊長,你喜歡周周吧?”
她並沒有聽到自己意料之中的反駁——就像平常那樣,男孩女孩被周圍人帶著笑意揣測起哄,然後紅著臉大聲否認,同時補充上對方的幾條缺點罪狀來佐證自己“絕對不可能喜歡他/她那樣的人”,迎來周圍人的第二輪攻擊和哄笑……
什麼都沒有。旁邊的兩個人好像連呼吸都一並停止,仿佛生怕驚嚇到簌簌的落雪聲,整個世界安靜蒼白,柔軟而美好。
詹燕飛屏住呼吸很久,久到幾乎忘記自己剛才說瞭什麼。
“……嗯。”
“呃?”她楞瞭一下,不自覺地單音節反問。
“……嗯。”再一次。
羞澀的輕聲的,卻溫和篤定。
大隊長,你喜歡周周吧?
嗯。
好像這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事實,就像地球繞著太陽轉。
詹燕飛卻覺得很難坐起身子笑嘻嘻地八卦下去或者尖叫起來說大隊長你說真的假的……她覺得此刻的氣氛難以言說,緊張,微妙,卻又讓人不自覺想要微笑。
你看,時間的確停住瞭——
不知道沉默瞭多久,餘周周突然驚醒瞭一般跳起來,使勁兒地拍打著後背和屁股上沾著的殘雪,大聲叫起來,“完瞭完瞭,幾點瞭?”
詹燕飛心往下一沉,連忙費勁兒地從袖口拽出電子表看瞭一眼,“四點,四點十分。”
私自把時間播停是有罪的,它會加倍地飛速流逝,餘周周和詹燕飛手忙腳亂地互相拍打著身上的殘雪,林楊則呆呆的站在一邊,好像魂魄的一部分還沒回來。
“你傻站著幹嘛,快點整理一下,別讓老師看出來咱們去打雪仗瞭!”
林楊“哦”瞭一聲,卻還是站著沒動。他並不知道餘周周在剛才寂靜無聲的時刻究竟在想些什麼,但是此刻很顯然,恐懼已經把餘周周和詹燕飛一起點燃瞭,剛才說要逃課的豪情灰飛煙滅。自己還在愣著的時候,餘周周已經沖過來對著他的後背瘋狂拍打。
“疼!”他的屁股上挨瞭她狠狠地一巴掌,“你報復我?”
“我報復你什麼?”
“報復我說我喜……”他停住,窘得滿臉通紅。
對面的餘周周睜大瞭眼睛,毛茸茸的睫毛上還沾著幾片雪花,隨著她驚慌的眨眼,像一隻上下翻飛的白色蝴蝶在林楊眼前撲閃撲閃。
“那怎麼能是報復呢?那是報答吧?”詹燕飛在旁邊不知所謂地接瞭一句,然後三個人集體石化。
……
“快跑吧!”還是女俠餘周周最有大局觀念,她再一次左手扯起詹燕飛,右手抓住林楊,就撒腿朝學校的方向跑瞭起來。
冷風吹在面頰上有些痛,餘周周惴惴不安的心底卻有一絲興奮和甜蜜。她能隱隱地感覺到,卻來不及想,又似乎是自己刻意壓抑著暫時不去想。
“周周!”剛跑進院子裡面詹燕飛忽然帶著哭腔喊起來,“不行,我得上廁所,我憋不住瞭!”
餘周周此刻已經聽見瞭放學的鈴聲,她心裡咚咚咚打著鼓,再不走,就要跟背著書包的同學們狹路相逢瞭,那個場面可想而知——逃課是多麼嚴重的事情,再惡劣的差生都很少有逃課出去玩的,她們現在這副狼狽的樣子,怎麼解釋都解釋不清瞭。
可是餘周周是女俠,一直都是。她沉下心,朝詹燕飛笑瞭一下,“快去吧,我在門口等你。”
詹燕飛一溜煙跑到女廁所門口,又突然回頭,夾緊雙腿,微微彎著腰強忍著,還是沒忘瞭委委屈屈地喊一句,“周周,你別扔下我!”
餘周周楞瞭一下,難道這種情況下詹燕飛不應該說一聲“你先走,不要管我”嗎?
“快去吧,我要是先走瞭,我,我就是這個!”她大聲喊著,舉起右手豎起小指。
詹燕飛感激地一笑,放心地奔進瞭女廁所。
一邊的林楊盯著餘周周的小手指,輕輕地說,“你都多大瞭,還用這個發誓。”
餘周周卻沒有爭辯,她認真地看著林楊說,“你趕緊回班,千萬別說剛才咱們一起去玩瞭,反正你自己一個人,隨便編個什麼理由都行,大隊輔導員那個理由……你讓給我們倆行不行?”
林楊一歪頭,“我不走。”
餘周周氣極,剛想要說點什麼,卻突然被林楊說完“我不走”之後安然堅定的眼神擊中,低下頭盯著自己還沾著殘雪的腳尖,腦子裡亂成瞭一鍋粥。
詹燕飛不在,隻剩下他們並肩而立,餘周周幾乎能清晰地聽見林楊的呼吸聲,她的心每跳五下,他就呼吸一次。
有個問題在心裡,不知道怎麼提起,然而越是緊要關頭,那個問題在心裡蹦跳得越歡實。
“林楊?”
“恩?”
“……沒什麼。”
她不知道自己想問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她隻是覺得,林楊是不是應該說點什麼?
可是餘周周不知道,對林楊來說,“我喜歡你”的含義就是“我喜歡你”,他還不懂得,在成人世界中“我喜歡你”或者“我愛你”的背後,永遠包含著“在一起”的引申義。
“在一起”是很復雜的,牽涉到方方面面,牽涉到許多其他人。“在一起”是很脆弱、很難長久的,但它卻能讓人變得更脆弱,並帶來更長久的傷害。
所以大人想要說一句“我愛你”,總要思前想後,因為它代表太多。
然而對於林楊來說,詹燕飛問他,你喜歡周周嗎——答案是喜歡。
這隻是一個問題,所以也隻需要一個答案。
最最簡單的答案。
甚至不需要知道餘周周的想法。
12歲的林楊,有著最最黑白分明的喜歡,隻需要說一聲,“嗯。”
他輕輕地在自己的時間軸上按下暫停鍵,雪落無聲,身邊的女孩子寂靜無言。
潔白的世界一片安詳——雖然他們很煞風景地面對著女廁所的門口。
不過,那又有什麼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