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病瞭。
醫院的走廊裡面,餘周周默默站在一邊,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平息到虛無,這樣可以把吸入的消毒水的味道撿到最低。
餘周周很少生病,即使偶爾感冒也是吃點藥就會康復。她對醫院的印象除瞭很小的時候來這裡接種疫苗和學校的集體體檢以外,就隻剩下谷爺爺去世的那個夜裡。
“陳桉,我討厭醫院。我總覺得老人生病瞭也不應該去醫院,踏進大門口,吸入第一口消毒水的氣味,就等於跟死神混瞭個臉熟。”
這種不孝順不吉利的話,她也隻敢咽進肚子裡。她想阻止大人們將外婆送到醫院去,可是開不瞭口。
餘周周並不是迷信的小姑娘,同班的女孩子熱衷的筆仙和星座血型她一直沒什麼興趣。可是她也相信,生活中有些邪門的規律,比如當你考試順手的時候,即使不復習也能順風順水地名列前茅;而一旦開始背運,怎麼努力都總會栽在小數點一類的問題上導致名次黏著在三四十名動彈不得。很多時候每個人都會在不知不覺地陷入到冥冥中的軌跡裡面去。
媽媽的人脈很廣,從外婆進瞭醫院到現在,餘周周一直沒有見到她,想必是在忙忙碌碌地尋找熟識的主任醫師。
餘周周和餘婷婷並肩而立,不知道為什麼都不願意坐在醫院走廊裡面的天藍色塑料椅子上。那排椅子較遠的一端坐著兩個女人,從打扮上看應該是從農村到城裡來看病的,眼神裡面都是淡淡的戒備。
“看得起病嗎?”
餘婷婷忽然間開口,餘周周愣瞭一下,這句話裡面並沒有一絲瞧不起別人的意思,可是她不明白餘婷婷是什麼意思。
“我四年級的時候在兒童醫院看病花瞭好多錢,你還記得嗎?那麼點小病就那麼多錢,你說,他們看得起病嗎?從農村趕到城裡來,肯定是大病,住院費就交不起吧?”
餘周周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如果你病瞭,病得很嚴重,救的話就傾傢蕩產,但是其實也救不活瞭,隻是延長幾個月的壽命而已,你會讓你媽媽救你嗎?”
餘周周不由得轉過頭認認真真地看瞭看餘婷婷。其實她們許久不見瞭,雖然是關系很近的親戚,曾經又在同一個小學,可是除瞭一同看看動畫片和《還珠格格》之外幾乎沒有什麼更多的共同話題。餘周周搬走的大半年裡面,每周六白天去外婆傢看看老人,可是很少遇到餘婷婷,她總是在補課,8中雖然沒有師大附中名氣大,但也是非常好的重點校。
上次遇到,好像都是過年時候的事情瞭吧?鬧哄哄的大年夜,一傢人坐在一起看春晚,聽到《賣拐》裡面趙本山對范偉說“你那是沒遇到我,你早遇到我早就瘸瞭”的時候彼此相視一笑。
這個隻比自己大瞭半年的小表姐,個頭仍然和自己比肩,但是身上有種氣質正在掙脫皮囊的束縛,說不清楚那是什麼,但她感覺得到。餘周周想不起來很小時候搬到外婆傢裡的時候餘婷婷是什麼樣子——比如,她是梳著兩個小辮子,還是馬尾辮,或者,是短發?但不管怎麼樣,她記得自己那時候總覺得在餘婷婷面前非常黯淡無光,也很討厭她的炫耀和聒噪。
是的,那時候的餘婷婷,不像能說出剛才那些話的小姑娘。
餘周周深深吸瞭一口醫院裡面的消毒水味道,盯著路過的那個身強體壯一手拎瞭七八隻輸液吊瓶的護士,突然笑瞭笑。
時間在她們身上變瞭什麼魔法?餘周周很想找一面鏡子,問問它,那我呢,我有沒有變?
“我還記得呢,”餘周周笑瞭,“四年級的時候,你總說你喘不過來氣,心慌,哦,我還是從你的病裡面知道‘心律不齊’和‘早搏’這兩個醫學術語呢。”
她們一起笑瞭起來,餘婷婷向後一步,後腦勺靠在瞭灰白色的墻壁上。
“那個年級好多人都得過心肌炎呢,其實不是什麼大病,但是兒童醫院值夜班的專傢門診是輪休,我每次來檢查得出的結論都不一樣,一開始說我胃炎,打瞭三天吊針之後,又說是心肌炎,確定是心肌炎之後,每個大夫給出的治療方法都不一樣,我記得當時有個XX黴素的東西,每次掛上那個的吊瓶,我就會覺得手臂又酸又麻,哭著喊著不來醫院……”
“哦,對的,後來你還帶瞭一天心臟監聽器,膠佈貼得前胸後背到處都是,最後心電圖數據傳出來之後,大夫說你半夜兩點心臟早搏得厲害,病情很嚴重,你卻跟大夫說……”
餘周周停頓瞭一下,笑起來。
“你說,是因為你做惡夢瞭,有狗熊在追你……”
聽到餘周周提起這些,餘婷婷已經控制不住地笑彎瞭腰,餘周周猛然發覺這個小表姐笑起來的時候和自己一樣,眉眼彎彎,好像看不清前路一般。
自己印象中的餘婷婷,好像從來都隻有兩種表情,小時候的趾高氣昂,以及長大後那些捆綁在《花季雨季》背後憂鬱的蹙眉和惆悵。
這樣子,才是她的小姐妹啊。
“其實我那時候特別羨慕你,我也想生一場病,這樣就不用上學瞭,”餘周周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瞭,末瞭才反應過來,連忙補上一句,“我可不是說你泡病號啊!”
“不過,“餘婷婷斂瞭笑意,“有些事情,你沒有生過一場大病,就不會懂得。”
餘周周張瞭張嘴,還是靜默著等待餘婷婷開口。
“我那段時間休學好長時間,一開始,同學還總會打電話來問,那時候有幾個關系特別好的女生,還有班級幹部,還一起來咱們傢,代表全班同學看望我。哦,那時候你上學瞭,你不在。”
餘周周想起那天晚上放學的時候,看到餘婷婷在自己面前得意洋洋地顯擺同學們帶來的水果和玩具。四年級的餘婷婷,好像還是那麼明艷驕傲,還是那麼迫不及待地將自己所有光鮮的一面展現出來。
她是怎麼突然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餘周周此刻才發現,她的小姐妹的時間軸上有一段巨大的斷層,而她一直沒有註意到。
“後來,他們電話少瞭,也不再來瞭。”
餘婷婷低著頭,腳尖輕輕地一下一下磕著地磚。
“大白天,隻有我和外婆在傢裡。我無聊的時候就站到陽臺上面去,做紙飛機,往樓下扔,後來居委會主任都找到咱傢來瞭,說我亂扔垃圾。”
“中間有段時間,有好轉,我回去上瞭三天的課。”
餘婷婷停頓瞭一下,莫名其妙地苦笑瞭一下。
她們是什麼時候第一次學會苦笑的表情呢?
“我進門的時候大傢看我的眼神好像我不應該出現在那裡似的。我還聽說有人說我其實是泡病號,因為他們來看我的時候,我特別活潑,就跟沒有病一個樣。他們聊天我也融入不進去,我一說話就冷場,上課也回答不出問題,就好像這個班級已經沒有瞭我這個人。”
餘周周抬起手,很想撫平餘婷婷眉宇間隱隱約約的難堪和憤恨。
“後來我就真的不想上學瞭。我裝病,裝呼吸不暢,反正心肌炎哪些癥狀我都知道。哦,把體溫計倒著甩就能讓溫度升上去,真的,下次你想裝病就試試,就說自己發燒。”
餘周周受寵若驚,“我有次把體溫計插到熱水裡,結果,炸瞭。”
“笨,”餘婷婷言簡意賅,“真笨。”
她們安靜瞭一會兒,就在餘周周以為話題已經到此為止的時候,突然聽見餘婷婷輕輕的嘆息。
“但是多虧瞭林楊。”
餘周周聽見護士拎著的吊瓶相互碰撞發出的叮當叮當的聲音,她低下頭,狀似不在意,嘴邊差點逸出一句“林楊是哪個?”
然而突然覺得自己這樣僵硬地欲蓋彌彰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索性沉默。
“他是每個星期都會打來電話的。還會把數學課留得作業題號告訴我,說讓我自己預習復習,每天做作業,等到再回到學校的時候就不會太吃力瞭,如果有不會的題可以給他打電話。”
“我答應瞭,可是一開始根本也沒看書,也沒有做作業,後來他打來電話,還把我教育瞭一通,說我不能……他怎麼說的來著,哦對,自暴自棄,放任自流,對的,就是這麼說的。”
餘周周抬起頭,餘婷婷盯著不遠處的藍色椅子微笑的側臉落在她眼底,濺起一片淺淡的漣漪。
你永遠是我心裡最優秀的大隊長。
雪地裡面的紫色水晶蘋果,是那個灰色冬天裡面驚鴻一瞥的色彩。
可是餘周周記得的,卻是餘婷婷抱著一本《花季雨季》,用最最夢幻和居高臨下的成熟姿態說,我們隻是朋友。
“那很好,”餘周周輕聲說。
“什麼?”
“我說,”餘周周笑瞭,“他對你真好。”
餘婷婷臉上閃現瞭一片紅暈,但是很快散去。
“我都快想不起來他什麼樣子瞭,真的,他好像搬傢瞭,電話號碼什麼的都換瞭。唉,小學同學也就是那樣瞭,最後到底還都是散瞭。”
餘婷婷聲音爽朗,好像一下子就從剛才那種奇怪的情緒裡面走瞭出來,大大方方地坐到椅子上伸直瞭腿說,“檢查還沒結束嗎,好累。”
餘周周伸長脖子眺望著走廊盡頭,“還沒回來。”
外婆就在剛吃完飯站起身之後,突然一下子栽倒在瞭沙發上。
好像老天爺打瞭個響指,表演瞭一個催眠的戲法。
“周周,你說,外婆該不會……出什麼大事瞭吧?”
餘周周非常冷靜地說,“我想,應該是中風。”
那些病癥和毒藥,都是看瞭太多偵探小說的後遺癥。
人來人往的走廊,刺眼的白色燈光打在雪白墻壁上,兩個孩子仿佛被遺棄在瞭病弱的城堡裡面一樣等待著。餘周周眨瞭眨眼,好像看到走廊盡頭出現瞭幾個人,大舅推著輪椅,那上面坐著的瘦弱蒼白的老人,竟然是外婆。
後來無數次,當餘周周一點點陷入到困境中,她也很少再迷惑地回頭詢問,事情是怎麼變成這樣的,我們是如何走到這個地步的?
因為那一刻她好像看到瞭命運的轉折點。一架輪椅,緩緩推過來一個老人,她迷迷糊糊,昏昏沉沉,臉頰是病態的蒼白和潮紅,總是幹凈而一絲不亂的花白短發此刻也軟趴趴地垂在耳邊。
後來他們的生活是怎麼變成那樣子?餘周周記住瞭一條漫長明亮的走廊,也記住瞭所有一切的起點和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