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搖搖晃晃地到瞭目的地,餘周周朝辛銳打瞭個招呼,先一步下車瞭。
外婆傢的樓下從她小學三年級開始聚集成瞭一片菜市場,很多教職工下班瞭都會到這裡買菜回傢做飯,每天早上和晚上這裡都格外熱鬧。
政府曾經很努力地想要把攤販都挪進商場的底層,最終還是失敗瞭,城管和攤販的拉鋸戰持續瞭一年,市場戰戰兢兢地重歸繁榮。小時候,餘周周很喜歡吃樓下某傢燒烤店的老奶奶烤的紅薯片,所以每次遠遠地看見城管的車,她都會狂奔好幾個街區幫老奶奶通風報信。
老奶奶前年冬天去世瞭。她的兒子還在同一個地方烤羊肉串,可是餘周周一次都沒有吃過。
周六日下午在傢裡面復習功課時,還會聽到“刷排煙罩哩”和“蕎麥皮嘞”的叫賣聲,聲音由遠漸近,然後又慢慢走遠。
那個時候抬頭看天,對面的老房子上方一片湛藍。
餘婷婷和餘玲玲都搬走瞭,大舅重新搬回來。倒也應瞭餘玲玲媽媽的那句話,“他不是說兒女應該自己照顧老人嘛?那他倒是搬進來啊!”
餘周周也重新住回瞭外婆傢。媽媽留下的那套房子沒有被賣掉,閑置在海城小區,餘周周整整一年沒有回去過瞭。
舅媽已經把飯菜做好瞭,柿子炒雞蛋,豆角,青豆雞丁。周周洗瞭手,就坐到桌邊。
“嘗嘗舅媽的青豆雞丁。第一次做。”
“好。”
“別抱太大希望。”大舅說完,就被舅媽瞪瞭一眼。
“我明白。”周周說,也被舅媽瞪瞭一眼。
吃飯的時候彼此的話都不多,舅舅會說些工會裡面的事情,舅媽也講些辦公室的是是非非,偶爾餘周周會插句話,更多的時候是埋頭吃飯,順便發呆。
舅媽不讓餘周周刷碗,於是她也從來不主動請纓。吃過飯後舅舅去看焦點訪談,餘周周回到自己的房間做作業。
振華的傳統是不留作業,隻是給學生定制很多練習冊,大傢私下也都會自己額外買很多自己中意的練習冊,雖然大部分都沒有時間做完。幾乎已經沒有人像初中的辛美香一樣把自己買的練習冊藏著掖著不讓別人看見——連辛銳自己也不再這樣瞭。考到振華來的人都是好學生,對這種幼稚伎倆心知肚明,何況就算秘籍人手一本又怎樣,畢竟不是人人都是練武奇才。
政治書攤開在明亮的護眼燈下,看著就有些反胃。餘周周上政治課的時候直接睡過去瞭,靠著窗臺,用左手撐住下巴,微微低著頭,好像認真地看著書的樣子。
下課的時候彥一推推她,輕聲告訴她,緒論和第一章第一節講完瞭。第一個哲學原理是“自然界是客觀存在的”,答題的時候,哲學原理、方法論以及“反對的錯誤傾向”要按順序寫出來,具體的內容他都抄到筆記上面瞭。
說著,把字跡清晰稚嫩的筆記推到餘周周的手邊。
她從緒論開始看,把一些細碎的但是看起來有很重要的句子畫下來,因為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她聽見政治老師說選擇題可能會抓住這些書上面的小句子出題。
餘周周瀏覽瞭一遍筆記,大概背瞭背,然而開始做題的時候她的思維居然像是梗滯瞭一樣。
不愧是政治書上面的哲學。自以為看過不少哲學史和哲學概論的餘周周,四十道選擇題,居然花瞭瞭半個小時,讓她甚至懷疑自己睡覺的時候錯過瞭什麼天機。
舅媽推門進來,一杯牛奶,涼涼的,照舊埋怨瞭一句,“你就任□,喝涼的對胃不好。”
餘周周笑笑說:“謝謝舅媽。”
十點半左右舅舅和舅媽就睡覺瞭。餘周周一般會堅持到十一點,沖個澡,吹幹頭發,然後鉆進被窩,設好手機的鬧鐘。
她調出通訊錄,找到陳桉的號碼,發送,“晚安。”
她不再對陳桉訴說生活中的事無巨細,偶爾隻是發送一條短信發表些沒頭沒腦的感慨,然而她確定陳桉會懂得。道晚安也變成瞭一種習慣,甚至陳桉還會時常打來電話。餘周周自從知道陳桉一定會回復晚安,就總會在他還沒有回復的時候立刻關機睡覺,第二天早晨打開手機,就能接到問安短信。
然後一整天就會有些念想。
仿佛是生命中唯一的熱源。
然而今天晚上,又收到瞭林楊的信息。
“你存我的手機號瞭嗎?”
甚至能想象到他有點執拗無賴的樣子,仿佛小時候。
餘周周心裡有些異樣。“存瞭,晚安。”
然後,才把對方的號碼提取出來儲存上瞭。
忽然又進來一條信息。
“今天早上的詩朗誦,是不是……是不是很傻?”
餘周周訝然。
林楊,詩朗誦?
除瞭升國旗的時候,餘周周在整個儀式中都戴著耳機。所有的歌都是陳桉喜歡的,她把這些歌循環播放一周,一整天就結束瞭。
她用他喜歡的歌聲,結繩記日。
“挺好的。”餘周周隻能胡亂地撒瞭個謊,回過去。
很長時間沒有回復。正當她準備關機的時候,屏幕又亮瞭一下。
“明天中午,你有事嗎?”
“沒有,怎麼?”
“下課瞭我去你們班找你,一起吃飯吧。”
餘周周很長時間以來都覺得無可無不可,沒什麼所謂。然而這一次,她還是隱隱地想要拒絕。
“好。”她發送出去,關機睡覺。
既然今天早上剛剛說過,她沒有怪過他。所以必須要做出些補償,讓他從愧疚中解脫出來,然後兩不拖欠。
這算是她為這一年來的錯怪進行補償。證明給他看,她真的不怪他。
真的沒有怪過嗎?
有時候總是需要找一個人來責怪吧?不是他,就是自己。
午夜,餘周周又一次驚醒的時候,仍然沒有尖叫。她隻是猛地睜開眼睛,怔怔地盯著天花板,許久之後才接受瞭自己醒過來瞭的事實。
下床,發現窗簾沒有拉。白月光在地上投下一片溫柔,觸手所及之處都是冰涼的幻境。餘周周走到窗邊,望著街上的一地狼籍。
十字路口都是一堆一堆的灰燼。今夜是農歷七月十五,民間稱為鬼節,大傢都會在這一天前後給死去的親人燒紙錢。昨天,也就是開學的前一天晚上,餘周周在大舅大舅媽的帶領下站在這個十字路口給媽媽和齊叔叔燒紙錢。
天氣已經開始轉涼,晚風冷颼颼的,大舅媽是個有點迷信的女人,一直在叨咕著,這股風都是來取紙錢的鬼帶來的。
餘周周在大舅的指導下用棍子畫瞭一個圈,留瞭一個門,然後又沿著圈的邊緣用劣質白酒澆瞭一遍,在正中央點燃第一張紙錢。
她哭不出來,隻是一臉漠然地盯著跳躍的橙色火焰,撲面而來的溫暖的氣息好像媽媽的撫摸。餘周周固執地站在那個虛擬的“門口”,等待著那陣抓不住的風。
大舅媽遵循著老規矩,在燒紙錢的時候不住地叨咕著,小姑子,來收錢吧,女兒出息瞭,別擔心,別掛心,在那邊好好地……
你可不可以閉嘴,你可不可以閉嘴。
餘周周並沒有生氣,她隻是害怕這種煞有介事地和媽媽對話的感覺,所以自始至終一言不發。
也隻有在這種時候,她會有種活著的感覺。餘周周已經有整整一年的時間沒有感覺過到任何情緒的波動瞭,仿佛冬眠瞭一般,卻在此刻被燒紙帶來的溫暖喚醒,一種名叫仇恨的情緒充滿瞭身體,讓她重新活瞭過來。
仇恨給人力量。仇恨讓人想要活下去。
餘周周寧肯自己恨著一個人,一個可以報復的人。然而她的仇恨對象如此稀薄,連它是否存在都有待考察。
它給瞭餘周周最最完美熾烈的幸福,然後在她面前給這份幸福畫上瞭句號。
“他們停在瞭最幸福的時刻,周周。”
是陳桉說的嗎?餘周周對那段時間的記憶如此混亂,回頭看的時候隻剩下破碎的隻言片語,甚至都找不到先後順序和話語的主人。
好像是故意忘記瞭。
她自己又在激動混沌的時候說過什麼嗎?說過什麼偏激決絕的話?詛咒命運,詛咒一切,說自己不活瞭,活得沒有意義,還是說都是她的錯,都是她害瞭媽媽和齊叔叔,又或者,把過錯都推到林楊身上?
她每每回想的時候,總是隻能聽見一片喧囂。
“如果當初不是你,如果當初不是你……”
她是不是對林楊說過這種話?
她不記得自己說瞭什麼,卻隻記得當初電話那端無措的沉默。
餘周周光著腳站在冰涼的地板上,仰頭沐浴著安靜的白月光。
林楊自始至終都沒有錯。旅行團有17號出發的和23號出發的兩種,隻是因為林楊一個別別扭扭的邀約電話,她告訴媽媽和齊叔叔,我們還是23號出發吧。
我們還是23號出發吧。
那時候餘周周興高采烈,又要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加上一句“其實我也不是很想去,可是那個同學非要……”,齊叔叔,她已經從善如流地甜甜叫“爸爸”的男人,用瞭然的目光看著她,忍著笑,摸摸她的頭說,是啊,那個同學可真煩人啊。
誇張揶揄的口氣,讓餘周周臊紅瞭臉。就在那一刻,她抬起頭,目光所及之處,都是幸福。
陳桉說,你們誰都沒有錯,這隻是巧合。
餘周周掙紮瞭很多年,為瞭她和媽媽的幸福。現在陳桉告訴她,這隻是巧合。
她伏在陳桉的懷抱裡面,臉色蒼白,哭不出來。
曾經餘周周以為不幸是種巧合。
現在她才明白,真正的巧合,是幸福。世界上最罕見的巧合。
餘周周照常地上學放學,學習,考試。生活是一種機械運動,因為她知道,自己努力與否,優秀與否,快樂與否,都沒什麼所謂。
她最終還是爬回到床上,蜷縮起來溫暖冰涼的腳趾,慢慢沉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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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沒有遲到,在校門口看見瞭奔奔。
“早。”餘周周笑瞭。
奔奔長高瞭,白皙溫和,耍帥的技巧越來越自然,早就不是當初英雄救美之後絕塵而去那種低段數瞭。他在總校分校的名氣都很大,然而餘周周很少會問起他的情況。她不大關心別人心裡的慕容沉樟是什麼樣子的人,反正奔奔在她面前從來不耍帥。
“新班級感覺怎麼樣。”奔奔的問題都是陳述句的語氣。
“沒什麼感覺,班主任挺好玩的,很邋遢很大條的感覺,有點像我們初中的張敏。哦,班裡面不少美女。”
“美女?咱們這個年紀,真正的美女還都沒出現呢,你看到的那些隻不過就是比同齡人早用瞭幾年粉底,在頭發衣服上面多花瞭些心思而已,看起來會比你這種清水掛面好看。”
奔奔鑒賞美女的本領也愈發高強。餘周周也是通過那天辛銳的同學嘰嘰喳喳的八卦才得知,奔奔的新女友柳蓮,就是那個白色凱迪拉克美女。
餘周周突然想起什麼,“對瞭,我還真是見到瞭一個很美麗的女孩子,是真的美麗,不是因為發型和衣服。她不是我們班的,不過我們曾經是同學,叫凌翔茜。”
奔奔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知道啊,校花同志。我高一的時候還追過她。”
臉上竟然有幾分孩子氣的好勝。
“哦,”餘周周說,“看樣子失敗瞭。”
“倒沒怎麼難受,反正當時我同時追瞭好多人。”
“也對,雞蛋不能全放在一個籃子裡。”
“聰明,”奔奔笑瞭,“周周一直都最瞭解我。”
奔奔最終沒有反抗父母花錢將自己送往分校的行為。既然餘周周來瞭,那他也過來就好,雖然兩個人之間的接觸會越來越少。
在餘周周即將轉身朝另一條路走過去的時候,奔奔忽然喊住瞭她。
“周周!”
“什麼?”
奔奔沉默瞭一會兒,終究還是揚臉笑瞭一下,“沒什麼。周周,平時多笑笑。”
餘周周楞瞭一下,點點頭。
離開的時候頭也不回。
正踏進教室門的時候忽然聽到瞭一聲巨響,一個表情有些桀驁不馴的女孩子把盆往地上一摔,指著李主任大聲喊:“你他媽管得還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