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6)好看
馬奴石頭帶著小玉離開之後,葉府的小廝們發現活計反而比從前輕巧瞭。這都是托賴那小主子帶回來的那個小黑孩的福,他吃的不少,話不多,跟誰仿佛都不認識一樣,可就是把牲口們伺候得好。喂草喂藥,洗洗涮涮好像都有商有量的,高頭大馬們被款待得舒舒服服,旁人也都輕松瞭。
小廝們笑嘻嘻地跟管事夏叔叨咕說這孩子到底是哪路神仙呀?
夏叔道是有這樣的人。跟人不愛說話,跟動物處得好。他見那小男孩提著木桶和刷子出來便問他我說你們給主子們備的馬和車子都弄好瞭嗎?今日是靖王府星慧郡主大婚典禮,他們這就要去呢!
男孩隻是點點頭。
少爺遠寧晃悠悠地過來,他臉上被遠安踩出來的傷要好沒好,還有幾塊淤黃,身上袍子十分漂亮,是個去赴喜宴的模樣。
夏叔垂手施禮:少爺。
遠寧道:去,把黑獅子給我牽出來,我今天騎那個去。
回少爺,黑獅子病瞭,才吃瞭藥。今兒給您備的是小龍頭。
遠寧撇撇嘴:少來,小龍頭哪有黑獅子威風。快點給我牽過來!
他手指頭戳著著小男孩,小男孩就那麼看著他,一動沒動。
說你呢,把黑獅子給我牽過來。
少爺的耐心也就那麼點,可是小男孩還像沒聽懂一樣一動沒動。
遠寧恨恨:這個奴才!回頭我收拾你!
遠寧想要推開男孩,自己動手
去牽那黑獅子,可是男孩抬手一推,倒是把遠寧一下子扣在地上。
少爺跳起來,掄圓瞭拳頭:好呀你!沒規矩的!我揍你!
夏叔上來趕緊攔住:少爺!少爺!您別跟他一般見識!這是小主子小姐從外面帶進來的,誰的話他都不聽,隻聽小姐的。您看您,這都穿戴好瞭,別把袍子弄臟瞭。我把小龍頭給您牽過來!
遠寧氣得眼睛都鼓起來瞭:怎麼著我姐的奴才我就收拾不瞭你瞭?得瑟什麼?我這就打得你滿地找牙!嘴上說的熱鬧,腳下卻是識相的遠寧被夏叔給推走瞭。
小廝們看著小孩笑:你膽子也太大瞭!敢把少爺推個大跟頭。哎,你快點駕這個車去接小主子,她今兒不騎馬。
小孩點點頭,套瞭車去房前接遠安。
他把馬車在遠安的門口停好,四處看看花草,蹲下來看細細的蚯蚓鉆洞,一隻蝴蝶落在鼻尖上,蝴蝶拍拍翅膀,癢得他打瞭個噴嚏,再抬頭看,幾個丫鬟正簇擁著個好漂亮的女孩從裡面出來,小孩回頭掃瞭一眼,又轉過臉去。
丫鬟們竊笑:瞧這個呆小孩。哎別偷懶,扶小主子上車呀!
小孩這才回頭,見到穿著女裝的遠安,仔仔細細地看,看她頭上團著兩個小圓髻,一側別著綠的通透的樹葉翠,厚厚實實的劉海,更顯得那臉蛋鼓溜下巴尖,原本就說這人顏色長得好,眼睛黑亮無比,
混紅齒白,她笑嘻嘻的,那牙齒真白呀,就像耳垂上帶的那兩顆珍珠一樣。小男孩驚訝地,又緊張地,看看遠安彎彎的眼睛,他卻又羞赧地低下頭去,好像再多看一樣多看看她那粉粉白白的衣裙,自己的心臟都會蹦出來一樣:你,你
遠安倒是滿不在乎地:我,我我怎樣?小主子我原本是個女子。我穿成這樣子不好看嗎?
男孩聽瞭使勁搖頭,又點頭:怎麼不好看好看。好看的。
誰聽瞭好話也都得以,遠安哈哈一笑,從夾帶裡面拿瞭個物件交給小孩:對瞭,這個是你的:這是你的腰牌,上面的字是你主子我親自刻的!我給你選瞭這個姓,比木頭的木好看,是不是?這就是你的名字。穆樂。
男孩拿過來,仔細地看,觀察著,摸索著,知道是她親自刻的,就格外愉快瞭。
遠安瞧瞧他那樣子:哦?又忘瞭?叫你得答應啊。穆樂!
男孩並沒相應,卻忽然抬頭:你呢?
我什麼?
他指著手裡的腰牌:你的,你的這個。
遠安道:我是主子,我不用腰牌。
小孩皺瞭眉頭,迫切地:那你,你,什麼名字,叫?
我沒有告訴過你嗎?我叫遠安。我名叫葉遠安。
他低聲地重復著,好像自己跟自己說話一樣:遠安遠安!葉遠安
見他那樣子,遠安捂著肚子笑:你
叫我名字?這個小孩好大膽子,敢叫我名字!
丫鬟們上來圍住穆樂教訓他:這個小孩膽子太大瞭,敢叫主子名諱!
穆樂卻是認真地:叫你,答應呀!遠安
遠安笑得滾到車上:越來越沒規矩瞭,快走吧!我可不想遲瞭!
葉大人與夫人各自乘轎,遠安坐車,遠寧騎馬,葉傢四口人穿過洛陽城熱鬧的街市直至尚書令府。那裡大門敞開,傢人在門口相迎,賓客們魚貫而入,車夫和馬奴們都被主人傢領到後院去休息。花園裡面十分熱鬧,樂隊演奏,舞姬跳舞,官場上相熟的達官貴客們彼此招呼。
那一眾人中,遠安遠遠地就看見瞭趙瀾之,比旁人高瞭半個頭,秀頎挺拔像棵楊樹一樣,遠安蹦蹦跳跳地上前,從身後拍拍他:喂,趙捕頭!
趙瀾之回頭看到女裝的遠安,頗為驚艷,連忙拱手問候,那副常見的皮笑肉不笑多瞭很多熱忱:喲,原來是葉傢大小姐。
遠安卻最不願客套瞭:少廢話!她貼近瞭,低聲道:我當你不會來的。
為什麼?
那新郎官前些日子還是你緝捕的犯人呢。今日你就成瞭他們傢座上賓瞭?
趙瀾之道:我那是公事公辦。他仍然是我義兄。他大婚,我怎能不來?
遠安攏著手低聲說:說句實話,我總覺得那事情沒完!你不會就此放過他!
趙瀾之沉著臉,用手指堵住
嘴巴,示意遠安不要多說。
遠安仿佛明白瞭什麼,霎時興奮起來:好好好,我今日來瞭就算對瞭!
忽然音樂停瞭,喜婆聲音響亮:新人到瞭!
風度翩翩的公子賢雅把星慧郡主接下轎子,迎進大門。盛裝的二人款步前行。庭院裡霎時鑼鼓喧天,音樂齊鳴,賓客們夾道歡迎。
在那席卷天地的熱鬧喜氣中,遠安扭頭看瞭看趙瀾之,她忽然發覺他屏氣斂聲,四下觀察,拳頭都握瞭起來,他的樣子非常緊張。非常緊張。
與此同時,尚書令府後院的馬廄處,穆樂正在給自己趕來的馬喂草,一旁車夫和馬奴們議論著:洛陽城好久都沒有這麼熱鬧的大婚瞭。可惜咱們不能去看看熱鬧。
穆樂把草筐放下,捉摸瞭一會兒,就腳步輕快地離開瞭。尚書令府占地廣大,他原本循著音樂聲而去,沒一時又看見瞭有煙霧升起。那是婚禮現場,香燭燃起,煙氣裊裊。
眾人註視下,公子賢雅手牽著美麗的星慧郡主走到堂前跪拜。
觀禮的眾人嘖嘖稱羨著一對璧人的相稱般配,還有他們的情比金堅。可是人們忽然發覺有點不對勁兒,新郎官怎麼忽然有點發愣?怎麼身體就那麼僵住瞭?他像是被使瞭定身法,半天沒動,人們開始議論瞭,可是賢雅忽然哭瞭起來。
大婚的日子,已經跪下就要禮成,新郎卻哭瞭,他是感慨還是怎樣?他怎麼會越哭越傷心?越
哭越大聲?他嘴裡似乎念叨著什麼人的名字,啊,終於聽見瞭,他在呼喊著一個死人的名字!
賢雅在說:如月如月如月!
星慧郡主大駭,自己掀瞭蓋頭,抓住賢雅雙肩:公子!你這是怎麼瞭?!什麼如月!我是星慧!我是星慧呀!
賢雅淚如雨下,渾身哆嗦,那原本精致漂亮的無關扭結起來,他眼裡沒有星慧,那紅衣新娘原本就是如月呀!
是我不好!如月,我,我,我不該負你呀!如月,你這是,這是找我來瞭嗎?
星慧又痛又急:公子!你這是怎麼瞭?!你在胡說些什麼呀!
所有人都沉默瞭,香煙繚繞之中看著這突然的變故,忽然一人從人群中飛身而出,正是星慧的保鏢薑忍,薑忍執刀劈向賢雅,同時斷喝:郡主!如此不忠小人,他配不上你!讓我殺瞭他!
那刀柄上鑲滿瞭寶石的兇器就要劈向賢雅頭頂的瞬間,另一人飛身而出,用手中兵刃崩開瞭薑忍的刀,其力大無比,沉鬱雄渾,薑忍隻覺得從指間麻到瞭肩膀,定睛一看洛陽縣捕頭趙瀾之。
二人卻再無多話,交手兩三個回合,薑忍並無心與趙瀾之拼殺,隻是不顧一切要取賢雅性命,而賢雅匍匐在地上,混混吞吞地想要去抓住明慧郡主:如月!如月!你可知道我心裡愛的是你呀爹娘有命令,星慧郡主對我有恩,我不得不
從啊,你你來找我瞭?好呀,我好想你呀!
賢雅瘋子一樣的笑,四腳著地地爬動著,隻嚇得星慧郡主連連後退。
一旁薑忍不敵趙瀾之,肩部被他砍傷卻仍不顧一切撲向賢雅,雙方終於在某一個剎那僵持住:薑忍的刀尖直指著賢雅的喉嚨,而趙瀾之的樸刀也壓在他的咽喉處。
趙瀾之陰陰一笑:終於忍不住瞭?你是又多恨公子賢雅?隻是一直沒能得手,對不對?你還做過些什麼?栽贓他販運私鹽,殺人滅口的幕後黑手是不是你?!總是不成功,總差瞭那麼一點點,於是今天想要把他置於死地!
薑忍咬牙冷笑:對。沒錯。什麼公子賢雅,他個孱頭,齷齪小人。他配不上星慧郡主,我要他狗命!
薑忍說罷不顧趙瀾之刀鋒壓在自己頸上,隻是一意孤行要取賢雅性命,星慧大叫:薑忍!
薑忍停手,回頭看著明慧,看著她緩緩走近:真的是你?這一切都是你策劃的?我不信!我不信!
趙瀾之警告她:郡主退後!
這一幕如此驚險熱鬧,遠安怎能錯過?她見有機會,便偷偷走近,拿出鐵骷髏手,要從後面暗算薑忍,助趙瀾之一把,誰知說時遲那時快,星慧郡主忽然腳下發滑,被薑忍擒住。
星慧咬牙大聲質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薑忍有片刻的遲疑,低頭看看星慧,感恩地,雙目有淚:郡主來不
及瞭
薑忍揮掌擊在星慧枕步,星慧暈倒在地上。
趙瀾之大駭,一刀刺穿薑忍。
這老友倒在地上,鮮血從口鼻中流出,斷氣之前看著趙瀾之笑,喃喃道:你們逃不掉的,所有人都逃不掉
倒在地上的賢雅忽然看見死掉的如月向他飛撲過來,隻是如月的臉不再美麗,卻蒼白猙獰,輕輕說道:跟我走吧!
上千隻手臂般粗細的紅燭兇狠燃燒著,煙霧越加濃重,遮蔽瞭日光。
濃重的煙霧裡,各種妖怪撲向人們,或是殘損骷髏,或是龐大怪獸,或是腐臭僵屍,或是蛇蟲鼠蟻,眾人躲之不及,慘叫紛紛。趙瀾之與遠安也是無比驚恐,妖怪們法力無邊,而凡人卻毫無抵禦能力,倒在地上,倉皇等死!靖王府與尚書令府熱鬧喜慶的婚典現場仿佛瞬間變成瞭鬼哭神嚎,烈火地獄!
沒有一個人能逃命,沒有一個人能被救贖!
忽然陽光驟現,所有的妖怪都灰飛煙散,所有的詭異現象都消失瞭!
驚恐無比卻仍有性命的的人們倒在地上大口喘氣。
趙瀾之回頭,忽然發現穆樂就站在前面,他手裡拿著水桶,把所有的蠟燭都用水澆滅瞭
劫後餘生的趙瀾之與遠安掙紮著站起來,他拿起一根尚未燃盡的蠟燭,發現裡面的燭臺有一根彎彎的小蛇。每一個都是如此。
遠安喃喃道:幻象地獄,殺人無形。
趙瀾之道:原來如此。原來
這就是如月死前看到的景象。
裴大人與裴夫人扶起賢雅大哭。賢雅已經斷瞭氣,他眼睛暴突,手握喉嚨,如同如月的死狀一樣四肢佝僂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