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的宴席仍在繼續,武後卻回瞭自己的寢宮,她緩緩進門,靠在床榻上休息。
侍女上前請示:宴會尚未結束,天後提前回宮,可是身子不舒服?
哀傢沒有不舒服,隻是有些累瞭。
國師送來的丸藥,天後可要服用?
武後冷冷一笑:他送來的丹藥你就像往常一樣,就埋在太宗皇帝種的那株月桂下面吧。
他的好心意,我從來不敢領受。
遵命
侍女要退下瞭,武後卻道:不著急,你且留下,跟我說說話吧。
她輕輕挽過侍女的手臂:多大年紀瞭?
女孩半屈下身體:回天後,奴婢十四歲瞭。
這掌管天下的女人輕輕嘆息,她是微醉的,動情的:十四歲,多好的年齡啊。我也有過十四歲,肌膚也像你這麼剔透這般好,那時候的我,不用操心傢國大事,不用擔心有人給我下毒,不用嫉妒自己的丈夫眼睛總是流連在別的女子身上。因為誰也沒有我青春美好。有一個才華橫溢的男子愛上瞭我,幫我畫像,把我畫得那麼美,他把他自己也畫瞭進去,那幅畫兒我一直留著,留著哎?你們把它收到哪裡去瞭?我怎麼有日子沒見著瞭?
侍女道:天後忘記瞭?禦書房拿去修補卷軸瞭,我去幫您取回?
好,去幫我拿來,我要再看看那幅永遠也看不夠的畫兒。
侍女領命而去。
禦書房中,一眾太監們知道自己再也瞞不過去瞭。
武後遣來的侍女跟他們要那幅《蕉下圖》呢,李成與眾太監自知大禍臨頭,齊數跪瞭下去,李成喃喃自語:瞞不過去瞭,瞞不過去瞭他緩緩摘下自己的帽子,就要坦白自己不可饒恕的過失:宮人帶路,我去向天後稟明,那幅畫兒
話要出口的一剎那,上氣不接下氣的小太監最後趕到:公公!
李成一眼看見瞭小太監手裡拿的畫軸,當即醒悟,改口:那幅畫兒剛剛修好,好懸誤瞭天後懿旨
侍女詫異地問:公公,您是不是累瞭呀?怎麼前言不搭後語的
她當然不知道,宮門外,片刻前,趙瀾之遠安穆樂急速趕到,三人翻身下馬把拼死找回來的《蕉下圖》交還給瞭一直在宮門口等候的小太監,宮女眼前這些人的性命就這樣被救瞭回來。
李成親手將畫卷安心放入宮女帶來的匣子裡,不禁擦擦額角的冷汗,心裡暗思忖:多虧瞭趙瀾之啊可他那顆心還沒有回到原位上,卻忽然發現畫紙有些奇怪,手疾眼快地要再把畫卷拿出來,侍女卻合上瞭匣子。
李成支吾著:哎這裡
武後的侍女嗔怪起來,轉身就走:公公別耽擱瞭我的差事呀
侍女離開,李成越想越是不安,詢問身邊的小太監:你們記不記得?那幅畫兒丟失之前,我們可有更換瞭裱紙?
小太監想想搖頭:公公,記錄上沒有
老太監的臉霎時嚇得沒瞭血色:如果不是我們,那怎麼裱紙的顏色跟從前不太一樣瞭?
眾人互相看看,更加驚恐瞭:怎麼回事兒?有人在畫上動瞭手腳嗎?
宮門之外,趙瀾之終於把自己去羅天洞尋找《蕉下圖》的事情說瞭仔細,遠安松瞭一口氣:原來是這樣,宮裡丟失的竟是天後最鐘愛的畫兒。難怪你一定要冒死把它找回來。
趙瀾之道:找不回來不知道多少人就會為此送瞭性命啊。不過,此番確實兇險,若不是你趕來幫忙,還不知道眼下又是什麼局面。我得好好謝你!
她聽瞭這話心裡面可是暖的夠嗆,心裡道,這人看著面冷,其實心裡倒是清明,笑嘻嘻地:說哪裡話,你又不是沒幫過我。再說瞭,又不是我一個人,還有他呢!
她說罷指瞭指穆樂,趙瀾之對穆樂點點頭:小兄弟,謝謝你瞭。
他隻有兩個字:好說。
他木著臉,也沒什麼話,做個傢奴來講,這樣跟主人的朋友講話實在是沒有規矩禮貌,可是他又在乎些什麼呢?他眼裡什麼都沒有,他眼裡誰都沒有,他才不應酬呢,他做什麼,去哪裡,山高水深,命也能不要,都隻是為瞭那個顏色鮮艷,長得好好看的遠安而已。
趙瀾之道:話說幾日不見,你武藝居然進步這麼大,真是讓人刮目相看。還有你們兩個手裡使的那些器具設備,難不成又是背後有高人指點幫忙?
這個傢夥又說起這個來瞭,遠安是警覺地,轉轉眼睛,打著哈哈:是吧?有趣吧?
我在雜耍藝人那裡看到他們玩繩索玩得好,就弄來瞭。
可惜手裡不多瞭,趙捕頭你要是喜歡,趕明兒我給你也淘弄一副來。
她搖頭晃腦地準備脫身:哎哎,那不是我傢的車子嗎?我要走瞭,趙捕頭,咱們回見吧。穆樂,咱們走!
遠安再沒耽擱,與穆樂策馬而去,趙瀾之久久凝望著她的背影,心裡有種小小的舍不得,一半是因為她的狡黠滑頭,他總像把她後面的高人挖出來卻總被她逃脫,另一半他是留戀著她的有趣可愛和明亮的眼睛。
夜風吹過,趙瀾之衣服上掉下一片羽毛,他拾起來,捏在手裡,想起那羅天洞遭遇的女郎,羽毛是她面具上的裝飾,他想起她墜入水潭的瞬間對自己說:你欠我的!
寢宮裡,侍女們將剛剛被趙瀾之暗中找回的畫卷打開,武後執燈看畫,悠悠然想起瞭過往。
二十年瞭,她也同眼前的這班姑娘一樣,沒有執掌天下予奪性命的權力,卻有著無比美好的青春,她仿佛又看到那個紮著兩隻小角兒,小名兒叫做華姑的少女在芭蕉園追捕蝴蝶,蝴蝶落在蕉葉上,她眼看要得手瞭,一個少年在旁邊一聲咳嗽,蝴蝶飛走瞭他壞瞭她的好事。
華姑撲瞭空,回頭責備那少年:你這個人真是,若不是咳嗽那一聲,我就逮到那隻燕尾蝶瞭!
他有個白白凈凈的好看的臉,老老實實地作瞭個揖:敢問姑娘逮到瞭它,要做什麼?
留著玩唄,放到罩子裡,還能當燈影來看。
一隻蝴蝶本來就生命短暫,盡著好時光看看天地,沒多時就死瞭,姑娘你為何不給它這份自由和清凈?
華姑笑笑,不以為意,忽然揚起手,眼疾手快地抓住一隻蝴蝶在手上把玩:又是一個來跟我講慈悲的人,這話我從小啊聽得太多都膩煩瞭。我隻告訴你一件事,世間萬物還有人與人之間,本就有強弱高低優劣上下之分,強者支配弱者,上面的統治下面的,這是順天法則。我生為人,就該喝酒吃肉,采擷花朵,玩弄蟲豸,誰叫我是強者?你瞧,我啊,現在就要把它的翅膀弄下來!華姑說著就要撕掉蝴蝶的翅膀。
少年連忙擺手,哀聲懇求:別!別!你毀瞭它,自己不也沒有玩意瞭?這樣好不好:我給你畫一隻蝴蝶,畫幾隻都行,肯定比那真的好看,你留著玩多好。你把它放瞭?啊?
華姑嗤笑他:你畫?我還會畫呢?誰稀罕啊?切
你等等少年說罷立時坐在地上畫蝴蝶,沒幾筆,活靈活現。
調皮的華姑被吸引瞭,湊過來:這畫得可真好呀,好像能飛出來一樣。
她把手裡的蝴蝶放瞭。
兩個少年人彼此看看,華姑道:我聽說教書薛先生傢的三公子可會畫畫瞭,小名叫做阿菡的,可就是你?
正是我。薛菡。
華姑指著自己:我是武傢的女兒。小名兒叫做華姑。
少年羞怯地:我知道。我偷偷隨你身後來這裡的
華姑:為什麼?
想看看你眼睛
兩人沒再說話,微笑起來看著對方晶瑩透明的皮膚,看著上面顏色淺淺的汗毛,看著彼此那亮晶晶的眼睛,他們有瞭心照不宣的情意,就此再也不忘瞭。
二十年後,武後每每再打開這畫卷,都會想起薛菡的眼睛,她並不知道,他其實離得不遠,卻身體蒼老殘破,隻剩下一隻眼睛
她仍記得,她從來那麼固執,卻被他改瞭主意,他們一起用蕉葉轟走蝴蝶給其它的女孩子們搗亂。
兩個人得逞,笑成一團,彼此追逐玩耍
他們還在在蕉葉下看書。
這一男一女兩個少年變成瞭薛菡筆下的《蕉下圖》,不僅入瞭他的畫,還入瞭他的夢。
可他忽然在自己的書房裡被奴才吵醒:公子,公子,武傢的華姑要走瞭,要進宮瞭!
豪華車輦停在武傢的門口,行人圍觀在看熱鬧,看女孩被嫁入宮中去。
華姑被傢人引出,準備上車瞭。
薛菡匆匆趕到,擠過眾人,手持畫卷來到她身邊:華姑!華姑!
她從車裡探出頭來:阿菡
男孩急的一頭一臉的汗:你這是,這是要進宮瞭?
她是榮耀的,雄心勃勃地:嗯。進宮。當才人。到皇上身邊。
男孩點點頭:人往高處走,水向低處流。你心懷高遠,理應力爭上遊。我,我祝福你。
你也保重。
傢人在催促瞭,薛菡知道時間緊迫,把手裡的畫軸一送:這幅畫送給你。
華姑想要打開看,卻被他阻止瞭:別,離開瞭再看。
傢人又一次催促著:華姑,別誤瞭時辰,上車吧
女孩上車,她其實並不太悲傷,懵懵懂懂地。男孩揮揮手,戀戀不舍。
車子穿過街巷,城郭,山野。
華姑無聊瞭,打開薛菡送來的畫。
那上面是二人在蕉葉下看書。
華姑忽然明白瞭什麼,想起二人捕蝶,讀書,作畫時候相處情景。
她終於扣著嘴巴哭瞭起來。
二十年後的武後此時也是眼淚縱橫,她輕輕地感嘆著:當時的我在哭什麼呢?我哭我逝去的青春年華,我哭我未卜的人生命運,我更哭的是,錯過瞭一個心底無塵的愛我的年輕人
侍女在旁邊安慰著:天後莫要傷神,那都是過去的事情瞭
武後輕輕拭淚:哎,不知多少年瞭,不知道這個人後來是否娶妻生子,是否過得好,是否還在人世算瞭,我是有些累瞭,想得多,說得也多,你們下去吧
侍女們跪拜:天後洪福齊天,澤被天下,必會庇佑眾人。
話音沒落,忽然一陣罡風吹來,寢宮裡所有的蠟燭都熄滅瞭。
那張尚未卷起的《蕉下圖》在黑暗中竟顯出瞭血紅色的夜明線條,呈現出瞭另一番景象,武後一見,隻覺得渾身冷汗,脊背發涼:圖畫之上,在沒有和和睦睦的男孩女孩,隻見山洪斑斕,屍橫遍野,百姓哭嚎,人間煉獄!
武則天大驚失色,怒火中燒:這是怎麼回事兒?這幅畫這不是原來的畫瞭!有誰經手,把他們統統給我帶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