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把我草草埋瞭 如果壓酷砸來找我

壓酷砸的歷史晦澀復雜。壓酷砸主要分為兩類:“的屋”系——這些人基本上是一些街頭攤販和三流騙子;“博徒”系——最初是一些賭徒,但現在還包括放高利貸者、保護費征收人、皮條客和公司的惡意收購者(1)。幾乎有一半的壓酷砸都是韓裔日本人,他們當中很多都是日本殖民統治時期被帶到日本從事強迫勞動的韓國人的後裔。另一大派系是由“同和”系——日本過去從事動物屠宰、皮革品制作及其他“臟”活的賤民階層——組成的。盡管等級制度銷聲匿跡瞭,但對同和系的歧視現象依然存在。

在日本,有22個壓酷砸團體是得到官方承認的。三大壓酷砸團體分別是:住吉會,擁有12 000名成員;稻川會,擁有10 000名成員;最大的山口組,擁有40 000名成員,有100多個下層組織。下層組織需要上繳月費給最上層的組織。山口組總部基本上每個月都會有(按保守估計)50萬美元以上的秘密資產凈值進賬。山口組起源於神戶的一個松散的碼頭工人工會。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混亂之中,它開始逐漸擴大成產業。日本警視廳估計,包括山口組在內,日本全國的犯罪集團一共有86 000名成員,是處於暴力巔峰時期的美國黑手黨人數的好幾倍。

壓酷砸的組織就像一個新傢庭。新人要向被稱為“幹爹”的父親式人物宣誓他的忠誠,通過慣常的喝交杯酒儀式建立情義紐帶,打造手足情誼,而那些商業界人士被允許成為“社團兄弟”。各組織的結構一般都呈金字塔形。

當代壓酷砸都是具有創新精神的企業傢,而不是一群少瞭根手指、渾身刺青、身穿白色西服、揮舞武士刀的兇漢,把他們比喻成“帶槍的高盛集團”應該更為恰當。2007年的《日本警視廳白皮書》發出警告,稱壓酷砸已經涉足證券交易,染指瞭數百傢日本上市公司,成為一種“即將動搖經濟基礎的惡疾”。日本警視廳2008年8月分發給外國警察機構的英文版《日本警察概覽》稱,“暴力團體(壓酷砸)給民政事務和公司業務帶來巨大的威脅。他們還通過侵擾合法的商業團體以及偽裝經營合法的商業交易等一系列犯罪活動來籌集資金。他們或者通過他們參與管理的公司,或者與其他的公司進行合作來達到這個目的”。

在日本,壓酷砸長期處於一種曖昧的地位。就像他們的意大利同行一樣,他們和自己國傢的執政黨有著深厚而晦澀的歷史關聯,在日本,這個黨就是自由民主黨(簡稱自民黨)。《東京黑社會》的作者羅伯特·懷廷及其他專傢指出,自民黨實際上是用壓酷砸的錢創辦的。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你可以在7-11便利店裡買到談論這個秘密的漫畫書。日本前首相小泉純一郎的祖父就是稻川會犯罪團夥的成員,幾乎全身都是刺青。他曾擔任過一屆內閣大臣,當時被稱為“文身大臣”。過去,壓酷砸“堅持內部爭端內部解決,不禍及其他黑幫分子的傢人”(即“非戰鬥人員”)的信譽使他們避開瞭民憤和警方的關註。他們被看作是一種“必要的惡勢力”和一支“第二警察部隊”,保護日本的大街小巷免遭歹徒和職業盜竊犯的侵害。然而,他們依然被看作是不法之徒。

這種曖昧性應該在1992年就已經結束瞭,當時日本政府出臺瞭30年來最強硬的反暴民立法,嚴厲打擊壓酷砸在經濟迅速繁榮的1980年代中的過激行為——他們一齊轉向房地產及其他合法的商業活動。但政府還是沒有把犯罪組織定為非法組織,也沒有向警方提供在其他國傢長期以來被認為是至關重要的反暴民的手段:電話監聽、辯訴交易和證人保護措施。

日本警力似乎不大可能很快就以這樣的根治手段來瓦解壓酷砸組織。從許多方面來看,盡管針對壓酷砸的第一項法律已經成文近17年瞭,他們的勢力卻有增無減。

山口組在神戶最富有的地區擁有一處築起高墻的中央大院。那塊土地是屬於他們的,誰也趕不走他們。當然,這是因為壓酷砸在日本被看作是法人實體。他們具有和其他一切公司實體同等的權利,其成員也具有和普通公民同等的權利。他們是兄弟會——就像扶輪社(2)一樣。即便在他們並不擁有而隻是租用他們設立辦事處所在的房地產的情況下,他們也幾乎不可能被根除。名古屋市律師協會建議,許多行業和房東在定合同時應加上一個“有組織犯罪不采納條款”,這樣就更容易在適當的時候與壓酷砸的生意或房客斷絕關系。名古屋是山口組的主要派系弘道會的據點,弘道會大約擁有4 000名成員。

名古屋的有組織犯罪問題非常嚴重,這種現象導致律師協會在2001年派發瞭一本勉強稱得上指南的小冊子,名為《有組織犯罪的幌子公司:它們的真面目以及對付它們的方法》。它們有專門負責處理壓酷砸問題的律師。

2006年,東京警方編制瞭一份東京首都圈內近1 000傢壓酷砸幌子公司的名單(3);約1/5是房地產公司。最新名單還顯示,壓酷砸有可能進一步深入證券、審計、咨詢及其他廣泛涉及金融界的領域。

一份1998年日本警視廳針對日本三大犯罪團體的幌子公司的調查報告將建築業、房地產、金融業、酒吧餐廳和管理咨詢業列為壓酷砸幌子公司排名最前的五大類型。

一些東京警員使用“房地產經紀人”一詞作為壓酷砸的代名詞,其關聯之大可想而知。2008年3月,駿河公司(原來在東京證券交易所市場二部(4)掛牌的上市公司)被揭露在數年間向山口組和後藤組支付瞭140億日元(約合14 600萬美元),供壓酷砸將租戶從駿河公司想要收購的物業中遷移出去。這一醜聞導致該公司被摘牌,再次凸顯瞭壓酷砸和房地產行業之間的緊密關系。

這一事件還有一個值得註意的問題是,駿河公司的董事裡有一名前檢察官,他還是日本警視廳有組織犯罪管制局的前官員。這表明,本屬於取締壓酷砸的人很容易受到他們的蒙騙,要不然就是心照不宣地和他們勾結在一起。接連發生的一系列案件表明,當局不是無法遏制壓酷砸,就是連試都不敢去試。

這一切恰恰說明,壓酷砸很清楚地知道如何依法保護他們的生存權、操縱他們的物業,知道他們是不會輕易被根除的。

主要暴力集團的頭子都是名人。住吉會和稻川會的會長都接受過紙媒和電視臺的采訪,還有人目擊到政客們在與他們共進晚餐。壓酷砸擁有各種演藝人才機構,一般市民都知道那些機構就是壓酷砸的幌子公司(如燃燒系(5)),但這並不能阻止日本各大媒體跟那些機構合作。市面上有各種美化壓酷砸的粉絲雜志、漫畫書和電影,他們已經像惡性細胞一樣大搖大擺地侵入瞭社會的每一個角落,這種狀況讓美國或歐洲的觀察傢們覺得匪夷所思。

隨著壓酷砸不斷地進化並卷入更為錯綜復雜的犯罪活動,警方已經很難應付這種變化瞭。所謂“丸棒”(6)警察(有組織犯罪監督警探)隻能對付簡單的敲詐、恐嚇案件,對付不瞭大規模的股票操縱或錯綜復雜的欺詐陰謀。

自從2005年司忍(7)掌權以來,山口組已經成瞭臭名昭著的不合作對象。警方過去一直能夠利用各組織間的對立來探聽情報——山口組會告住吉會的密,反過來住吉會也會告山口組的密,以此類推。可是,山口組現在逐漸壯大成為都市裡的唯一玩傢,就沒有合作的理由瞭。事實上,愛知縣警方在2007年搜查弘道會事務所時驚駭地發現,監督有組織犯罪的警探的面孔和傢人的照片、地址都張貼在壓酷砸總部的墻壁上。2007年,日本的另一個主要警察機構裡監督有組織犯罪的警探的名字全部被泄露到瞭互聯網上。壓酷砸——特別是山口組——不僅不再害怕警方瞭,而且還明目張膽地說:“我們知道你們是誰,我們知道你們住的地方,所以,要小心哦。”

大阪府警察局的一位警探持有相同的看法:“自一些反有組織犯罪法1992年成文以來,壓酷砸的數量在這16年裡沒有什麼變化——徘徊在8萬人左右。但他們的金錢和勢力卻有增無減,山口組的牢固地位已經使它成為一個不容忽視的極大勢力。在許多方面,山口組就是有組織犯罪界的自民黨,行動資本就是‘用數字說話’。它有資本,有人力,有警方無可匹敵的信息網,而且正在把手伸向每一個生財行業。”

過去,壓酷砸並不去招惹一般市民。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瞭。如今,他們誰都可以招惹瞭,連記者都可以——包括他們的子女。

和許多記者一樣,我都報道壓酷砸挺長一段時間瞭,實際上卻從未跟他們直接打過交道。不過,統轄整個埼玉縣的住吉會的二把手金子直哉(又名“貓”)打來的電話一下子改變瞭這種狀態——他給接電話的“鬼臉”留瞭口信,說想和我談談。這個電話把“鬼臉”嚇壞瞭,他轉達口信時緊張兮兮地問我:“你沒惹上什麼麻煩吧?不然住吉會幹嗎要找你談?”

我告訴他,我應該沒惹上什麼麻煩,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找我談。我本想問一下山本我該怎麼辦,但轉念又想:他很可能會讓我別理睬那個電話,或者派一名資深記者跟我一起去。於是,我跟“鬼臉”說我會處理好的。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成為“女傭站”的常客,是在關店後裝模作樣地教一些員工學英語的時候。“女傭站”是屬於“形象健康”類的成人娛樂設施。女孩子們打扮成女傭,把客人當作“主人”,為其洗澡、按摩和口交。有5個女孩子打算到澳大利亞去度假,她們那位熱心腸的經理——他在埼玉開出租車的時候我就認識瞭他——為她們安排瞭私人英語課,而我就是老師。

那傢俱樂部就在南銀座——住吉會活動范圍的中心地帶,我尋思著金子打電話來的可能原因——是因為我在他的地盤上舉止不檢點?也許他是準備勒索我?可憑什麼?我是個單身,在20世紀90年代的埼玉縣,去做“性感按摩”就像日本人去吃壽司一樣平常。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瞭,可我的警察線人讓我放心,金子並不是會對我構成威脅的人,作為一個記者,認識他實際上可能對我還有好處,於是,我用公共電話往金子的事務所打瞭個電話。

接電話的那個傢夥嗓音洪亮而粗暴。我自報瞭傢門,他沉默瞭很長一段時間,似乎在揣摩該如何稱呼我。我不得不把我的名字重復瞭七遍。之後那傢夥便跟金子說話,好像說的是:“嘿,有個該死的老外來電話,說他是記者。你知不知道這混蛋?”

金子對他吼道:“把話筒給我掩上,對那個人放尊重點。我一直在等他的電話呢。”

我原以為金子就是個惡棍——操著刺耳的嗓音,擺出險惡的態度,說著難以理解的行話,但他把電話接過去說話時,我發現他的嗓音柔和優雅得令人驚訝,聽起來就像電影《永遠的鉆石》裡的恩斯特·佈洛菲爾德。他的聲音就是日本人所說的撫貓聲——一種咕嚕聲。“噢,原來你就是傑克,”他開口道,“很抱歉在你工作的時候給你打電話。我不知道還有別的什麼辦法能找到你。還請原諒我的手下。他們粗魯,沒禮貌,缺乏教養。請不要生氣。”

“嗯,我沒有生氣。您有什麼事情嗎?”

“我有一個非同小可的問題。這個問題相當微妙,我在想,你也許可以幫我解決。”

“哦,我還真不習慣為壓酷砸解決問題。”

“那當然。我知道我會讓你覺得為難。不過,我很想跟你談談這件私事。我會酬謝你的……”

“我很樂意跟你談。不過我不會收你的東西。”

“沒問題。那你什麼時候有空?”

“明天午飯後怎麼樣?”

“好哇,謝謝你。讓我告訴你怎樣找到我……如果你迷路瞭,問一問附近的人就行。大傢都知道我在哪裡。”

我完全沒有方向感,果真迷瞭路,不得不去問瞭一個在“粉紅沙龍”(8)門口招徠顧客的人,讓他告訴我去金子的事務所該怎麼走。那個人很有禮貌地為我畫瞭一張地圖,然後說很歡迎我進去體會一下沙龍的樂趣。外國人一般是不讓進的,但金子的朋友就是本店的朋友。他還苦笑著補充瞭一句,下午的生意不太好。

我謝絕瞭。我還有事。

走過一排性愛俱樂部、一傢越南餐廳和一個動物標本剝制店就是“貓”的總部,它看上去像一個小建築公司的分店。玻璃門上印著公司的名稱,我用手碰瞭一下,玻璃門就滑開瞭。接待區有一個相貌可怖的傢夥坐在沙發上瀏覽著色情雜志。他抬起頭,站起身,一言不發地敲瞭敲一間辦公室的門。

金子直哉走瞭出來。他身高一米七左右,看樣子快60歲瞭。他眼睛狹長,頭頂微禿,留著山羊胡子。深色西服,白襯衣,佩斯利領帶,黑色便鞋。右手上戴著兩隻金戒指。他看上去更像個政治傢,而不是統率住吉會有組織犯罪集團的二把手。

我們握瞭握手,金子示意我坐在一個深褐色真皮沙發上(那裡放著三張這樣的沙發),他在我對面坐瞭下來。那個相貌可怖的傢夥走出房間,端來兩杯用漆茶碟(以示尊重)托著的綠茶。

金子抿瞭一小口茶,但我沒動茶杯。

“你不想喝茶?”

“我不怎麼喜歡喝綠茶。”我擺瞭擺手答道。

“咖啡怎麼樣?”

“行。”

“那好,”他轉身對那個可怖的傢夥厲聲說道,“給他拿些咖啡來。”

咖啡送來瞭,他似乎松瞭口氣,我拿起杯子喝瞭一口。

這下我們才正式開始自我介紹。金子把他的名片遞給我,我雙手接過,鞠瞭一躬。然後,我遞上我的名片,他也伸出雙手接瞭過去,並鞠瞭一躬(但沒有我鞠得深)。

日本人都熟知交換名片的慣例。我得到的教誨是:用一隻手遞名片來表明你是個無名之輩,無足輕重,而且態度謙卑;用雙手接過對方的名片,表明卑微的你認為對方更有實力和份量;把對方的名片舉到比視線稍高一點的位置仔細端詳,然後評估你們彼此的社會地位,決定合乎禮貌的說話方式。你們都是站著的話,接過對方的名片並放入自己的名片夾裡。切勿對折、插放或撕壞對方的名片,否則會被看成是一種難以原諒的侮辱。我看瞭一眼他的頭銜和名片上華麗的印字,麻利地把它放進我的名片盒裡。他同樣看瞭一下我的名片,然後把名片插進他的名片盒裡,他的名片盒看起來是純白金制的。

我們聊瞭起來。他問我,一個外國人是怎麼得到《讀賣新聞》聘用的,我簡要地說瞭我到受聘為止的日本生活經歷,包括在上智大學上學的事情。他聽著,然後我們又聊瞭一會兒。一切似乎正常得反而有點令人不安。

“我要是上過大學就好瞭,”他說,“那樣的話,我的生活就截然不同瞭。我本來是上得瞭的。你有這樣的機遇很幸運啊。”

我點頭承認,然後清瞭清嗓子,直截瞭當地問:“為什麼給我打電話?”

“我聽說你是個值得信賴的人,而且很擅長你的工作。”

“您聽誰說的?”

“那是秘密啦。就當我聽說的都是關於你的好話吧。有一件事我想知道,而且我想你可以打聽到。我認為你也會保守秘密的。大傢說你像日本人,是個正人君子。”

“這話我可是頭一回聽說。您敢肯定你沒找錯老外?”

“我敢肯定。”

壓酷砸是不會輕易恭維人的。這很可能不是真心話,但我並不介意。

於是,我回報瞭他的青睞:“嗯,我從一個壓酷砸那裡聽說您並不是卑鄙透頂的人。我聽說您是個紳士,更像個白領罪犯,不像惡棍。在你們這一行裡,我想,這就是說您像特蕾莎修女咯。”

他呵呵一笑,問我認識的那個知道他底細的人是誰,我告訴他那是秘密。聽到我用他的話回敬瞭他,他不由得笑瞭一下。

他遞給我一支香煙,我接瞭過來,他為我點著,但我盡量不往裡吸。而他把自己的煙點著後便深深地吸瞭一口,煙草發出噼啪聲,接著他指著我面前的那杯我還沒碰過的茶。

我問:“您是想問我為什麼不喜歡綠茶嗎?”

金子笑瞭起來:“不是的,但這件事和茶有關,真的。要知道,埼玉縣警方的幾個警探每周都會突然到我這兒來一兩次。我通常都會給他們端上一杯茶,偶爾還上一些糕點。我們聊上幾句,他們就走瞭。這已經是約定俗成的事兒瞭。可是,最近我把茶給他們端上來,他們卻碰都不碰瞭。他們什麼都不碰。他們準是有意識地在拒絕喝茶。”

“這是個問題麼?”

“讓我把話說完。我問他們為什麼要拒絕我的這點熱情好客的表示,他們說警察機關裡有人說我賄賂瞭一名警察,還說我可以隨意左右他們當中的一位警探。這些傢夥告訴我:‘要是我們拿瞭你什麼東西——不論是茶還是糖果,甚至是一本掛歷——內務部就會徹底調查我們。’所以他們拒絕喝茶。”

“那為什麼對您來說是個問題呢?”

“因為現在組織的每個人都認為警方隻是在裝腔作勢。他們認為我現在成瞭警察的線人,認為我叛變瞭。”

“就因為他們不喝您的茶?”

“沒錯。我覺得那些警察真的以為我賄賂瞭他們當中的一個,但我這邊的人不相信那些警察。他們認為這是警察的一個計謀,想讓我看上去不像一個線人。如果這樣下去,我就會惹上大麻煩。”

“在你們這一行裡,大麻煩指的是什麼?”

“這就是說,我自己的那一幫人和那些我像培養自己的孩子一樣培養出來的人會在半夜裡把我拉到秩父的大山裡去,朝我的腦袋開一槍,然後把我草草埋瞭。”

“哎喲,還會有更糟糕的下場嗎?”

“唉,當然有啦。他們可能會讓我自己挖墳墓,再狠狠揍我一頓,然後把我活埋瞭。不過,我想這種事情不會發生。我畢竟在這兒混瞭那麼長的時間,我想我已經贏得瞭足夠的尊重,能讓我徹底死瞭再埋。”

我憋不住想笑,想找一找有沒有跡象表明他是在開玩笑,但一點也看不出來。“貓”一定是已經相當絕望瞭,才會給我打電話。

“哦,那您有誰可以隨意左右的嗎?”我得問一問。

“一個也沒有。我不會去賄賂警察,也不會去告密。那不是我的作風。我和警察一直保持著良好的合作關系,所以我不知道這胡言亂語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他的身子這時已經俯在瞭桌面上,幾乎是在對我竊竊私語。我們的鼻子都快碰在一起瞭,要是碰上那可就算是我和壓酷砸的第一個愛斯基摩吻(9)瞭。

“這麼說……”

“我想知道為什麼埼玉縣警方會篤信我賄賂瞭他們。我想知道他們說我賄賂的那個警察的名字。如果我知道瞭,我就能夠收拾這種局面瞭。”

我得好好想一想這個問題。結果,我又吸瞭一根煙才想出該說些什麼。

“事情是這樣的,金子先生,我是記者,不是壓酷砸的線人。說實話,我真的不喜歡幫壓酷砸的忙。我確實認識一個我可以說上話的人。如果我確定有什麼消息可以轉告給您,我一定會那樣做。但我不會作出任何承諾。”

“這正是我的全部請求。”

“既然我來這兒瞭,我能不能問您一個問題?不是請求,是問題。”

“說吧。這是我至少應該能做到的。”

“您是怎樣為組織掙錢的?警方公佈的數字表明,您的現金有七成是販賣迷幻藥賺來的。我覺得這簡直是胡扯。埼玉縣內或許有成千上萬的迷幻藥吸毒者,可我有絕對的把握說,我沒看到過多少這樣的人。”

“你說得對。我不會談得太具體,不過,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告訴你這一行的運作方式。”

“我有興趣。”

於是,金子開始跟我略述他這個組織的有組織犯罪方式。住吉會在鼎盛時期一直非常積極地參與哄抬土地價格,就是為瞭從房地產經紀人或銀行得到斡旋費。住吉會還通過把租戶驅趕出公寓樓或各種住宅來掙錢,因為那些樓房在自由市場上出售會更值錢——一種被稱作“騰地”的行為。日本的租戶法可以說是對租戶相當有利的,因此對提供這種服務的需求量很高。還有一種做法是讓壓酷砸搬到大樓或公寓裡去,蓄意擾亂依法扣押的房地產的公開拍賣。有時候,住吉會還會為瞭原業主的利益做這種事情,這樣,原業主就能以低價回購房地產。有時候,住吉會自己把房地產買下來賣給幌子公司。廢棄物處置(當然是非法的)是一種不錯的收入來源,另外還有大宮市的色情業保護費。

不過,最大的財源是勒索。金子對勒索行為是這樣評價的:“你們和我們都在做著同樣的生意。你們是收集和販賣消息的,我們也一樣。你們讓駭人聽聞的消息登報,就得到報酬;我們不讓那些消息登報,也得到報酬。我們都是從事信息行業的。”

金子的意思是,住吉會敲詐的是那些有見不得人的秘密的企業和商人。還有一種做法是,住吉會有時候風聞某個公司的財務陷入瞭困境,就會跟該公司接洽提供援助的事宜,從而拿走它的所有剩餘資產和房地產,將它用於其他欺詐計劃後把它拖垮。請註意,陷入困境的公司在這一系列行動中往往扮演著積極配合的角色。住吉會利用該公司的房地產作為從中型銀行貸款的擔保,而他們永遠也不會還上這筆貸款。該公司就破產瞭,但住吉會和該公司的經營者已經得到瞭他們各自的利益份額。最後,房地產被依法扣押後拿去拍賣,壓酷砸又去擾亂拍賣,低價買下土地和建築物後再把它們賣掉或讓第三方購買房地產,從交易中分得一部分作為回扣。

住吉會也開瞭數傢幌子公司:臨時工中介公司、高利貸業務公司,甚至還有一傢保險公司。這傢保險公司是用來制造虛假索賠去敲詐真正的保險公司的。住吉會擁有一個催債機構,專門為合法的個人貸款公司恢復壞賬。住吉會還做黃牛生意,開當鋪非法買賣贓物。當然,住吉會也有一個演藝人才機構,為色情片制作人提供年輕的女性。那些女人的報酬頗豐,根本不存在脅迫的情況。

住吉會開的零售商店銷售成人用品和日本男人癡迷的少女穿過未洗的內衣。住吉會還經營運輸、卡車貨運、航運和大型活動的保安工作。住吉會可以作為一傢建築公司獲取合同後把所有的工作轉包出去,除瞭把按合同收取的錢款和支付給分包商的錢款之間的差額裝進自己的腰包之外,什麼都不用做。

住吉會設立的虛假政治組織不僅可以獲得減稅,而且還是敲詐各種公司的一個更方便的場所。住吉會迫使那些公司以離譜的價格訂閱自己集團的時事通訊,從而以不太明顯的方式收取封口費。

金子對壓酷砸經濟的詮釋堪稱絕妙、簡潔、精辟,一個小時不到就將整個系統呈現在我的面前,這種本事誰也比不上他。等他解釋完畢,履行瞭他的那部分交換條件,我答應去看看有什麼能夠通過正當渠道發現的。我告辭的時候,他提出讓他的司機把我送到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我婉拒瞭他的好意。

那天晚上,我打電話給我的線人,把金子對我說的話全部復述瞭一遍。

“非常有趣,”他說,“我要親自調查一下這件事。我猜是‘貓’自己那個組織裡的某個人想煞煞他的氣焰。十有八九是權力鬥爭。”

“他說他跟警察一直保持著良好的合作關系,這是什麼意思?”

“哦,那句話啊。讓我解釋一下。有一部分負責壓酷砸的警察分配到反有組織犯罪第一科,那裡收集壓酷砸的有關情報:他們有多少事務所?多少成員?誰是編制裡的?誰不是編制裡的?對負責壓酷砸的警察來說,最快獲取答案的方法就是到壓酷砸那裡去問。‘貓’是個狡猾的老傢夥,他不會直截瞭當地告訴你,隻是把事務所的材料隨便放在辦公室裡的什麼地方,我們就趁他打電話的工夫漫不經心地把那些材料看瞭。有時候,他還會把那些材料當作垃圾扔進垃圾桶,這樣,我們就可以把它們‘偷’出來。他從來沒有親手把那些材料交出來過。”

“他為什麼要那樣做呢?”

“因為事情就是這樣進行的嘛。他讓警察滿意瞭,我們就沒有必要找個借口去搜查事務所以得到我們需要的情報瞭。這種方式很有效。”

“為什麼不監聽他的電話呢?”

“這裡不是美國,我們不是聯邦調查局。我們得不到監聽電話的許可。這種事情是行不通的。”

“你認為他沒有在賄賂誰嗎?”

“如果有,他不會蠢到讓別人抓到把柄。他是那個組織裡最聰明的壓酷砸。我去查一查有什麼事情,然後再給你回電話。”

兩天後,他打來電話,給瞭我想要的答案。謠言是一個叫齋藤義則的人傳播的,這傢夥是住吉會的四把手。齋藤曾告訴第一科的一個警探說,金子在賄賂一名警察。齋藤沒有給出這個警察的名字,迫使警方采取新聞攻勢來尋找內奸。

這是警察方面的說法。在壓酷砸方面,金子和齋藤長期不和。最近,齋藤原本想把迷幻藥賣給路過埼玉的卡車隊司機們,但金子不願意參與此事。金子的上司中村據傳在青年時一直吸食冰毒,金子不想讓他的上司參與到可能誘使他重蹈舊轍的生意裡去。齋藤就故意散佈謠言,知道這樣做會神不知鬼不覺地讓組織上認為“貓”是警察的一個線人。齋藤沒有膽量親自挑戰“貓”,便打算讓組織上出面幫他收拾“貓”。

“那你認為我應該怎麼處理這個消息呢?”

“把這個消息告訴金子。越快越好。”

我勉強答應瞭把這些情況轉告金子。我打電話給他的事務所,約在當天晚上見面。

天寒地凍,但幫不瞭我什麼忙,因為我早已不寒而栗瞭,更何況壓酷砸的事務所在光天化日之下也顯得陰森森的。我還沒來得及敲門,金子已經把門打開瞭,示意我進去。他身穿牛仔褲和一件深綠色的毛衣,看上去像個帆船教練。

我在沙發上坐瞭下來,這一次我喝的是茶。我把瞭解到的一切都對“貓”說瞭。

我說話的時候,他不住地點著頭,眼睛是閉著的,手指攤放在桌子上。“謝謝你。我現在明白瞭。我欠你個人情。”他說。

“也許這是我不該說的,”我壯起傻膽,“與其不得不跟這個廢物打交道,為什麼不幹脆離開這個組織呢?”

“貓”睜開眼睛,深呼吸瞭一下。“看看我吧。要是我穿成這個樣子,看起來就跟火車上那些閑下來的商人沒什麼兩樣。不過,要是我擼起袖子來,”他說著就開始擼瞭起來,“就原形畢露瞭。”從他的手腕一直向上延伸到我能看到的地方為止,是一片濃艷、精巧的文身,看不到一點皮膚本來的痕跡。

“我已經快六十瞭,我讓自己終生蒙受瞭恥辱。我沒有受過教育,沒有文憑。我沒有社會保障,也沒有醫療保險。我在銀行裡有錢,而且有這個組織。我還能去哪兒?要是我跑瞭,住吉會就會追捕我,把我殺瞭,因為他們會認為我已經成瞭警察的一條狗。如果我留下來,我還有生存的機會。人的一生並不長,但我還沒做好放棄它的準備。所以,我會去處理這個問題的。”

我謝瞭他的茶之後便準備離開。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正視著我。

“你救瞭我一條命,這些事情我是不會忘的。如果你需要什麼——消息、女人、金錢——盡管跟我說。還有一些永遠也還不瞭的債,我就得欠你到死瞭。”

“我其實沒做多少事情。”

“這不在於你做瞭多少,而在於你做瞭什麼。”

“那我要的就是消息。但是,我不要有附加條件的消息。我從來沒想欠壓酷砸什麼債。”

“那不是問題。但我現在就告訴你:我會讓你知道其他黑幫團夥而不是我們在密謀什麼,我們的事情你就別管瞭。你可以提問題,我不會跟你撒謊,倘若它涉及我們,我就會告訴你我不會答腔。明白瞭嗎?”

“明白瞭。”

“你真的不想來一個小姑娘?”

“不必瞭。”

“是不是因為你喜歡男孩啊?”

“不是的。”

“好吧,那就算瞭,沒問題。”他把我送到門口,跟我握瞭握手。

兩周後,埼玉縣警方又開始在“貓”的事務所裡喝綠茶瞭。我沒有過問齋藤後來怎麼樣瞭,金子也沒有再跟我談論過那件事。

從這一點來看,我和金子保持著一種非常務實的關系。我每隔兩周就會順便到他那裡去喝杯茶,而且我總會提前打個電話。他會給我提供一些報道的線索,我們會聊聊黑幫生活和記者生活中損人利己的異同點,然後我們又各奔東西。他總想給我找一個日本辣妹,我也總是婉言謝絕。

作為一個記者,有“貓”站在我一邊有極大的好處。當然,我對從他那裡獲取消息是有所保留的。我曾經確信他遲早會賴著讓我幫他的忙,但他再也沒有提出任何要求。我也曾自問,從一個承認自己是反社會違法分子的人那裡獲取消息,在道義上是否站得住腳。我想,“線人101”(10)裡的人大概都是這樣的角色吧,但我依然心存疑慮。最後,我終於明白瞭從我的記者生涯開始就一直受到的教誨:消息沒有好壞之分,消息就是消息。提供消息的人有他們的理由和動機,其中很多都是不純的。要緊的是消息的純度,而不是提供消息的人純不純。

幸虧認識瞭“貓”,有一次,我趕在警方的前面及時獲悉瞭黑幫派系之間即將爆發的一場火並,這件事促使我保持著警覺。他是犯罪報道記者求之不得的線人,一個出色的線人抵得上100個窩囊的。

(1) 壓酷砸還有一類叫“愚連隊”,是由不良少年組成的壓酷砸後備軍。——譯註

(2) 扶輪社(Rotary Club)是1905年創立於美國芝加哥的非黨派、非宗派的組織,成員來自各種不同的職業,旨在鼓勵成員提高職業道德,進而提供各項社會服務。現已發展成由遍佈全球168個國傢或地區的33 000多個扶輪社(擁有超過12萬個成員)組成的國際組織,又稱國際扶輪(Rotary International)。——譯註

(3) 日本反社會有組織犯罪數據庫(JASOC,一傢民間的企業數據庫)在2009年3月列出的名單表明,關東地區有2 400傢以上。

(4) 在東京證券交易所掛牌的上市公司分為市場一部(大公司)、市場二部(中等規模的公司)和“Mothers”部(高增長的初創公司)。——譯註

(5) “燃燒系”是日本藝能界最有勢力的經紀公司Burning Productions的俗稱,社長周防鬱雄被稱作“日本藝能界的大佬”。日本有一半以上的藝人或多或少歸該公司管理,包括北野武、濱崎步、黑木瞳等。——譯註

(6) “丸棒”是日本警察稱呼暴力團的隱語,原意是“圓形鋼筋(有粗有細)”。——譯註

(7) 司忍,真名筱田建市,69歲,現任山口組的第六代掌門人。他在日本警視廳的記錄中前科累累,被列為“極危險人物”——他曾策劃瞭山口組與住吉會的沖突。這是日本歷史上規模最大的黑幫混戰,共有約12 000人參加。據說司忍在這場混戰中親手槍殺瞭四個“敵人”。——譯註

(8) 另一種叫法就是口交店,也提供手淫服務。通常是30分鐘3 000日元(約合30美元)。你不但能得到滿足,還可以喝一杯咖啡。東京首都圈內這種店不是很多。據一本以想從事色情行業的女性為對象的雜志稱,這種職業有患腕管綜合征的風險。

(9) 互相碰鼻尖表示親熱。——譯註

(10) “線人101”(Informant 101)是美國政府實施的一項告密程序。——譯註

《東京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