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莫奈的崖徑

約莫七月底,事情最終發展到不得不面對的地步。顯然在基婭拉之後,他還有一連串的艷遇,熱戀、打情罵俏、一夜情、風流韻事,天曉得是什麼。對我來說,一切隻歸結於一件事:他的那玩意兒遊遍瞭 B 城,每個女孩都碰過。那畫面讓我覺得好笑。我從來都懶得去想他那時的樣子,寬闊、黝黑、有光澤的肩膀上下晃動,就像那天下午我曾用雙腿夾著他的枕頭時想象過的那樣。

有時候他恰好在“天堂”看稿子,隻要看看他的肩膀,我就想知道昨晚他去瞭哪裡。他每次翻身,肩胛骨的動作都是那麼輕松自如,如此不經意地閃爍著陽光。對於昨晚那個躺在他下面、輕輕咬他的女人來說,他嘗起來有海的味道嗎?還是有防曬乳液的味道?或者是有我鉆進他的被單時,被單散發出的氣味?

我多希望擁有他那樣的肩膀。如果我有那樣的肩膀,或許就不會這樣渴望他的?

Muvi star ,我想要像他一樣嗎?我想成為他嗎?或者我隻是想擁有他?在欲望糾纏的捆束中,“成為”和“擁有”是完全錯誤的動詞嗎?“想觸碰某個人的身體”和“成為我們想觸碰的對象”,是一體的,也是相同的,就像一條河的兩岸,河水從我們流向他們,回到我們,再到他們,永遠在流動,在那裡,心就像欲望的暗門、時間的隧道以及抽屜的夾層,具有欺騙性的邏輯。根據這個邏輯,真實的人生與未曾真實活過的人生,我們是誰與我們想要什麼之間的最短距離,就是埃舍爾 38 以頑童般的殘酷設計的扭曲樓梯。奧利弗,你和我幾時被這些東西分隔瞭?為什麼我知道,而你卻毫不知情?每晚我想象著自己躺在你身邊時,渴望的是你的身體嗎?還是我渴望進入你的身體,占為己有,仿佛你的身體就是我的?就像我穿上你的泳褲又脫掉,始終心懷渴望;就像那天下午,我前所未有地渴望能感受到你進入我的身體,仿佛我整個軀體都是你的泳衣、你的故鄉。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那一天。我們在花園裡,我談起剛讀完的短篇小說。

“那個不知道是說出來還是去死的騎士?你跟我說過瞭。”

顯然我忘瞭。

“嗯。”

“那麼,他說瞭嗎?”

“公主對他說,最好是說出來。不過她有些防備,感覺似乎有陷阱。”

“所以他說瞭嗎?”

“沒有,他避開瞭。”

“想象得到。”

當時剛吃過早餐。那天我們都不想工作。

“聽著,我得進城去拿東西。”

“東西”,鐵定是譯者最新的稿子。

“你希望我離開的話,我就走。”

他默默坐瞭一會兒。

“不,我們一起進城。”

“現在?”我的意思可能是,真的?

“怎麼,你有更想做的事?”

“沒有。”

“那我們走吧。”他把文稿放進磨損的綠背包裡,背在肩膀上。

自從上次騎車去 B城之後,他再也沒有邀我一起去過任何地方。

我放下鋼筆,合上樂譜,把半杯檸檬水壓在上面,準備出發。

去車棚的途中,我們經過車庫。

一如平常,馬法爾達的丈夫曼弗雷迪和安喀斯正在爭論。這次曼弗雷迪是在指責安喀斯給番茄澆太多水,簡直大錯特錯,因為那些番茄長得太快瞭。“這樣種出來的番茄會發白。”他抱怨道。

“聽著,我負責種番茄,你負責開車,咱們相安無事。”

曼弗雷迪堅持說:“你不懂。在我們那個年代,番茄到瞭某個階段就得移植,從一處移到另一處,再到另一處,而且附近要種羅勒。當然啦,你們當過兵的什麼都懂。”

“沒錯。”安喀斯不太想理他。

“我當然沒錯。怪不得軍隊沒有把你留下來。”

“沒錯,軍隊沒把我留下來。”

兩人都向我們打招呼。園丁把奧利弗的自行車交給他:“昨晚我檢查過輪胎,費瞭一番工夫。我也替輪胎打過氣瞭。”

曼弗雷迪被激怒瞭。

“從現在起,我修我的輪胎,你種你的番茄。”慪氣的司機說。

安喀斯露出苦笑。奧利弗也報以微笑。

一到通往入城幹道的絲柏小徑,我就問奧利弗:“他不會讓你有點受不瞭嗎?”

“誰?”

“安喀斯。”

“不會啊,為什麼這麼說?前幾天我回傢時跌倒瞭,擦傷頗嚴重,安喀斯堅持為我塗瞭某種偏方 39 。他還替我修瞭自行車。”

他一手抓著自行車把手,一手掀起襯衫,露出左腰上大片的擦傷和瘀青。

“我還是覺得有點受不瞭。”我重復阿姨說過的話。

“隻是一個無所適從的人,真的。”

本該由我碰觸、撫摸和愛憐他的擦傷。

途中,我註意到奧利弗一點也不著急。他不像平常那樣匆忙,沒有加快速度,沒有用平時那種精力充沛的熱情爬坡。他似乎也不急著回去寫稿,或去找海邊的朋友會合,或像往常一樣甩掉我。或許他沒什麼更想做的事。這是我的“天堂”時刻。年輕如我,也知道這不會持久,我至少應該享受當下,而不是一再地用古怪的方式去試圖鞏固我們的友誼,或將之提升到另一個層次,結果搞砸一切。沒有什麼所謂的友誼,那沒意義,隻是一時的恩寵。 Zwischen Immer and Nie . 40 Zwischen Immer und Nie .策蘭說的。

當我們抵達能夠俯瞰大海的小廣場時,奧利弗停下來買最近才開始抽的高盧牌香煙。我從沒試過高盧牌,問他我可否抽抽看。他從盒子裡抽出一根火柴,彎起手指,貼近我的臉,替我點煙。“不錯吧?”“很不錯。”這個牌子的煙會讓我想起他,想起這一天。我意識到,還有不到一個月他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或許是我第一次容許自己倒數他在B城剩餘的時日。

“看這裡。”我們在早上十點左右的陽光下,優哉遊哉地騎車來到小廣場,俯瞰山丘的起伏。

遠方是大海壯麗的景象,難得能看到一條條浪花劃過海灣,仿佛巨型海豚在破浪。一輛小型公交車在費力爬坡,三名穿制服的騎車人落在後頭,顯然在抱怨小型公交車排出的廢氣。“據說曾經有人溺死在這附近,你一定知道是誰吧?”他說。

“雪萊。”

“那你知道他太太瑪麗和朋友發現他的遺體後,做瞭什麼嗎?”

“ Cor cordium 41 ,眾心之心。” 我回答,並且談到,在岸邊火化時,雪萊的朋友在火焰吞噬腫脹的屍身前,突然抓起雪萊的心臟。他為什麼考我?

“有什麼是你不知道的?”

我看著他。知道自己的機會來瞭。要麼把握,要麼失去,但無論如何,我知道我永遠無法忘掉那種嘲諷;或許我可以洋洋得意地接受他的恭維,但是餘生都會帶著悔意。這或許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在毫無準備的狀況下對一個成年人說這些。我太緊張,以致無法做任何準備。

“我什麼都不知道,奧利弗。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你比這兒的任何人知道的都多。”

為什麼他要用瞭無生氣又傻裡傻氣的鼓勵回應我極其沮喪的語調?

“但願你知道,我對真正重要的事有多麼無知。”

我現在是在蹚水瞭,想方設法既不溺水,也不遊至岸邊,隻是留在水中,因為真相就在這裡——盡管我無法說明,甚至也無法給予暗示,但我發誓真相就在我們身邊,就像我們聊起剛剛遊泳時弄丟的項鏈那樣:我知道項鏈就在水裡。但願他知道,但願他知道我給他的每次機會,都是為瞭將二和二加在一起,得出大於無限的數字。

如果他明白,他必定早已起疑;如果他起疑,他就會獨自站在小路的對面,用他含有敵意,玻璃般犀利、冰冷的眼神盯著我,仿佛無所不知。

他必定偶然發現瞭什麼——天曉得是什麼。或許他在試著不表現得太過震驚。

“什麼是重要的事?”

他是在裝傻嗎?

“你明明知道。到瞭這個節骨眼,就數你最該知道。”

沉默。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一切?”

“因為我認為你該知道。”

“因為你認為我該知道。”他若有所思地復述我的話,試著理解這幾個字的完整意義,理出頭緒,借著重復這句話來拖延時間。我知道,這塊鐵正燒得灼熱。

“因為我希望你知道,”我脫口而出,“因為除瞭你之外,我沒有人可說。”

就這樣,我說出來瞭。

我說得夠清楚嗎?

我正要岔開話題,講講海或明天的天氣什麼的,聊聊父親承諾過每年此時都要駕船去 E 城,也不知道是不是個好主意。

但是多虧他,他不肯放過我。

“你知道你說瞭什麼嗎?”

這時,我望向大海,用含糊疲憊的語氣——仿佛那是我最後的掩飾、隱藏和逃避——說:“知道,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一點也沒誤會。我隻是不太擅長說話。不過你大可不再跟我說話。”

“等等。我沒有誤解你的話嗎?”

“沒、沒有。”既然秘密已經脫口,我大可擺出從容不迫、略為惱怒的姿態,就像已向警方投降的重罪犯,向一個個警察,一而再、再而三地坦承自己是如何搶劫店傢的。

“在這裡等我,我得上樓去拿些文件。別走開。”

我帶著信任的微笑看著他。

“你很清楚我不會走開。”

如果這不算再次表白,那什麼才算?我想。

我邊等邊推著我們的自行車走向戰爭紀念碑,這座紀念碑是為一戰期間死於皮亞韋河戰役的 B 城年輕人建立的。意大利每座小城都有類似的紀念碑。兩輛小型公交車停在附近,讓乘客下車——一群有點年紀的婦人,從鄰村進城來購物。小廣場周圍有幾個老人,多是男性,身穿單調、陳舊的暗灰色西裝,坐在搖搖晃晃、有草編椅背的小椅子或公園長凳上。我想知道這裡有多少人還記得葬身於皮亞韋河的年輕人,年過八十的人才可能見過這些戰士,少說也要年近百歲才可能比當時上戰場的年輕人年長。到瞭期頤之年,你無疑早就學會瞭如何克服失落和悲傷——還是一直會被這些情感困擾,至死方休?到瞭期頤之年,兄弟姐妹忘瞭,兒子忘瞭,愛人忘瞭——沒人記得任何事——甚至 連最悲痛欲絕的人也忘瞭要記住你。 父母早已亡故。 還 有 誰會記得?

一個念頭快速在我心裡閃過:我的後代會知道我今天在這座小廣場上說的話嗎?會有什麼人知道嗎?還是那些話將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也希望如此嗎?他們會知道,小廣場上的這一天,是多麼接近他們命運的邊緣嗎?這個念頭讓我覺得好笑,讓我有必要保持距離來面對這一天剩餘的時光。

三四十年後,我將回到這裡,回想我永志不忘的這段對話,就像有一天我可能很想忘掉那樣。我將與我的妻兒來到這兒,讓他們看這片風景,指著海灣、咖啡館、“躍動舞廳”和“大飯店”,站在這裡,懇請雕像、草編椅和搖搖晃晃的木桌提醒我,曾有個名叫奧利弗的人。

他回來後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那個白癡米拉尼把頁碼搞錯瞭,得整個重打。我今天下午沒法工作瞭,害我進度落後一整天。”

輪到他找借口轉移話題。如果他想,我也能輕易放過他。聊海、聊皮亞韋河、聊赫拉克利特的斷簡殘篇,比如,“我尋找過我自己”“看不見的和諧比看得見的和諧更好”“自然喜歡躲藏起來”。若不聊這些,也能繼續討論父親計劃的 E 城之行,或是隨時會來表演的室內樂團。

途中我們經過一傢店,母親總來這兒訂花。小時候,我喜歡看臨街的超大櫥窗,櫥窗上總有水簾覆蓋,水總是那麼輕柔地流淌著,讓這傢店鋪有一種被施瞭魔法的神秘氛圍,讓我想起許多電影裡,畫面模糊預示著閃回就要開始。

“但願我沒說。” 我總算說出口瞭。

我知道這句話一出口,就打破瞭我們之間微小的魔力。

“我就假裝你沒說過。”他接著說。

嗯,我倒是沒料到,一個如此泰然自若的男人會這麼說。我在傢裡從來沒聽過這種話。

“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們是那種常聊天的好友 —— 但其實不盡然呢?”

他思索片刻。

“聽著,我們不能談這種事。真的不行。”

他背起背包,我們往山下走。

十五分鐘前,我痛苦至極,每個神經末梢、每種情緒都像在馬法爾達的研缽裡,被擊打、研磨、搗碎,全部化成粉末,直到難以分辨恐懼、憤怒或僅存的一點點稀稀落落的欲望。但當時尚且有所期待。等到我們把牌全攤在桌上,秘密、羞恥已然消失,這幾個星期以來,讓一切存活的那一丁點未說出口的希望,也隨之而去。

隻剩下風景和天氣能鼓舞我的精神。就像在空蕩蕩的鄉村路上一起騎車兜風所達到的效果,此時這條路完全屬於我們,陽光開始向沿路田地發起猛烈攻擊。我叫他跟我走,我要帶他去一個遊客和外地人從未見過的地方。

“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我補充說道,這次不想表現得太咄咄逼人。

“我有時間。”他說這話的聲音裡有一種不表態的輕快,仿佛覺得我講話過於圓滑,有些滑稽。但這或許是為瞭補償不討論眼前問題所做的小小讓步。

我們偏離大路往懸崖邊去。

“這裡是莫奈作畫的地方。”我借著一段開場白來引起他的興趣。

發育不良的小棕櫚樹和奇形怪狀的橄欖樹散佈在小樹林裡。穿過樹林,在通往懸崖邊緣的陡坡上,有座部分蔭蔽在高大海松中的小圓丘。我把自行車靠在樹旁,他也照做。我指著通往崖徑的上坡路給他看。“你看!”我興高采烈地說,仿佛是在展現比我為自己說的任何話都更動人的東西。

安靜無聲的小海灣就在我們正下方。毫無文明的跡象,沒有人傢,沒有防波堤,也沒有漁船。向更遠處看,總能看到聖賈科莫的鐘塔,如果睜大眼睛,還能看到 N 城的輪廓,再遠一點是類似我傢和鄰居傢別墅(也就是維米尼的住處)的建築,還有莫雷斯基傢——他們傢兩個女兒可能單獨或一起跟奧利弗上過床。天曉得,在這節骨眼上誰在乎?

“這是我的地盤。完全屬於我。我到這兒來讀書。我在這裡讀的書多到說不清。”

“你喜歡孤獨嗎?”他問。

“不喜歡。沒人喜歡孤獨。但是我已經學會如何與孤獨相處。”

“你一直這麼有智慧嗎?”他打算采取先放低身段,然後說教的策略嗎?像其他人一樣,說我必須多出門,多交朋友,還有,交瞭朋友以後,對待他們不要那麼自私?這是他打算扮演心理醫師兼職傢庭友人的鋪墊嗎?還是我又誤解他瞭?

“根本稱不上什麼智慧。我說過,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會讀書,知道如何去理解句子,但這不意味著,我知道如何談論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事。”

“你現在做的就是呀……從某種程度上來說。”

“對,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就是我一直以來的表達方式:從某種程度上來說。”

為瞭不看他,我向遠處凝視著海面。我在草地上坐下來,註意到他踮著腳蹲在距離我幾碼外的地方,仿佛隨時會跳起來,回到我們停自行車的地方。

我完全沒想過,自己帶他到這兒來,不僅是為瞭向他展示我的小世界,也是為瞭請求我的小世界接受他,好讓我的夏日午後獨處小天地也能認識他,評判他,看他適不適合這裡,再接納他,好讓我能再回到這裡來追憶。我到這兒來,是為瞭逃離已知世界,虛構另一個屬於我的世界。我是在向他介紹我的出發地。而我要做的就是,跟他列舉我在這裡讀過的作品,他就會知道我曾遊歷過的地方。

“我喜歡你談論事情的方式。但你為什麼老是貶低自己?”

我聳聳肩。他批評我太苛求自己?

“我不知道。所以你不會吧,我猜。”

“你就這麼害怕別人的想法嗎?”

我搖搖頭。但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或者答案太過明顯,我不必回答。就是這樣的時刻,讓我覺得如此脆弱,如此赤裸裸。質疑我,讓我緊張,要是我不反駁,恐怕你就要看穿我。不,我無言以對。但我也動彈不得。我想讓他自己騎車回去。我會及時到傢吃午飯的。

他盯著我,等我開口。

這是我第一次慫恿自己回望他。通常我會瞥他一眼,然後望向一邊——因為除非他邀請我,否則我不願在他迷人澄澈的眼波裡浮遊——而我永遠等得不夠久,永遠來不及弄清楚那裡究竟是否歡迎我。望向一邊,因為我太害怕回望任何人;望向一邊,因為我不想透露自己的秘密;望向一邊,因為我無法承認他對我有多重要;望向一邊,因為他鋼鐵般冰冷的凝視總提醒我他的姿態有多高,而我又是多麼卑微。此刻,在當下的靜默中,我回望他,不是為瞭挑戰他或表示我不再害羞,而是為瞭投降,為瞭告訴他:這就是我,這就是你,這就是我想要的;此刻我們之間隻有真實,而真實所在之處就沒有阻礙,沒有躲閃的目光。如果這樣都沒有結果,就永遠別說你或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我已經不存一絲希望。我以看透一切的凝視回望他,既挑戰又逃避的姿態仿佛在說:“有種就吻我啊!”

“你把事情搞得很棘手。”

他指的是我們的凝視嗎?

我沒退卻。他也沒有。是的,他指的是我們的凝視。

“為什麼我把事情搞得很棘手?”

我的心跳得太快,以致語無倫次,臉變得再紅也不覺得害臊。那就任由他知道吧,任由他。

“因為這件事可能大錯特錯。”

“可能?”我問。

那麼,有一線希望?

他坐在草地上,躺下,手臂枕在頭下,盯著天空看。

“對,可能。我不會假裝沒想過這件事。”

“我會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對,是的。得啦,你以為發生什麼事瞭?”

“發生什麼事瞭?”我以提問的方式笨拙地說。“沒事。”我又多想瞭一下。“沒事。”我再一次重復——仿佛我開始隱約領會到的事是如此雜亂無章,隻要借著重復“沒事”這句話,就能被輕易推至一旁——從而填滿令人難堪的沉默裂隙。“沒事。”

“我懂瞭。你搞錯瞭,我的朋友,”他終於開口,聲音裡帶著責怪的傲慢,“如果你因此覺得好過一些,我必須有所保留。你也到該學乖的時候瞭。”

“我頂多隻能假裝不在乎。”

“這種事,我們不是早就都清楚嗎?”他馬上厲聲說道。

我崩潰瞭。這段時間,我一直以為我在花園、陽臺、海邊擺出不理他也沒什麼大不瞭的姿態,是在冷落他,可是他早就看透我,把我的舉動當成鬧別扭、欲擒故縱的老把戲。

他的坦誠似乎打開瞭我們之間所有的排水管道,卻也恰恰淹沒瞭我剛萌芽的希望。此後我們將何去何從?還有什麼好說的?等到下次我 們假 裝不 講 話 , 卻 不能 確定彼此之間的冰霜是真是假,又會發生什麼事呢?

我們又聊瞭一會兒,然後話題枯竭瞭。既然兩人手中的牌全攤在桌上瞭,現在感覺就像閑聊一樣。

“這就是莫奈作畫的地方?”

“傢裡有一本書,裡面有這一帶的精彩圖片。回傢我再拿給你看。”

“好,你一定要拿給我看看。”

他屈尊俯就的樣子。我恨死瞭。

我們各自撐著手肘,盯著風景看。

“你是世間少有的幸運兒。”他說。

“你隻看到瞭一部分。”

我讓他仔細思考我的話。接著,或許是為瞭填補令人難堪的沉默,我脫口說:“不過,其實你看錯瞭。”

“什麼?你的傢人嗎?”

“也包括他們在內。”

“整個夏天住在這裡,一個人讀書,每頓飯都要應付令尊給你張羅來的‘正餐苦役’?”他又在尋我開心。

我冷笑。不是,也不是那個。

他停頓瞭一會兒。

“你是指我們。”

我沒回答。

“那,我們試試看。”我還沒回過神,他就已經偷偷靠近我。太近瞭,我想,除瞭在夢裡,或他拱手替我點煙之外,我還從沒這麼靠近他。如果他把耳朵再貼近一些,就能聽到我的心跳。我在小說裡讀到過,可是直到現在才真的相信。他註視著我的臉,仿佛喜歡我的臉,想要加以研究,依戀不舍,接著他伸出手指觸摸我的下唇,從左到右,再從右到左,一次又一次來回遊移,我躺著,看他露出微笑,那微笑令我害怕當下會發生什麼讓人無法回頭的事。或者這是他提問的方式,而我現在有機會拒絕或講些什麼來拖延時間,這樣一來,我或許還能自我辯解,既然都到瞭這個節骨眼——隻是我沒時間瞭,他已經把他的嘴唇貼到瞭我的嘴唇上,給瞭我一個溫暖、和解和“我隻能做到這裡”的吻,直到他發現我的吻有多饑渴。但願我知道如何像他一樣節制自己的吻。但熱情容許我們將更多東西隱藏起來,那一刻在莫奈的崖徑上,我想把關於我的一切隱藏在這個吻裡,我也渴望自己迷失在這個吻裡,就像一個人希望腳下的大地裂開,然後將自己完全吞沒。

“好一點瞭嗎?”事後他問。

我沒回答,隻是揚起臉再一次吻他,動作近乎野蠻,不是因為充滿激情,甚至不是因為他的吻仍缺乏我所追求的那種熱情,而是因為我不確定我們的吻是否能讓我的自我確信更多一些。我甚至不確定我是否像先前期待那般樂在其中。我要再試一次,即使那個行動本身已把答案揭曉,我都需要再試一次。我的心正朝著最世俗的事飄去。這麼強烈的否定?弗洛伊德的三腳貓門徒肯定會這麼評論。我用一個更猛烈的吻壓制我的疑問。我不要激情。我不要快感。或許我連證據也不想要。我不要詞語、閑聊、吹噓、邊騎車邊聊、討論書,通通不要。隻要太陽、草地、偶爾吹來的海風,隻要從他的胸部、頸部、腋窩散發出來的體味。請占有我,讓我蛻去舊有的自己,徹底改變,直到如同奧維德 42 詩作裡的角色一般,與你的情欲合而為一。這才是我想要的。給我一條 蒙 眼 佈, 握 著 我 的 手, 別要求我 思考 —— 你願 意為我這麼做嗎?

我不知道這一切將往何處發展,但我逐漸臣服於他,一寸一寸,他必定也知道,因為我感覺到他仍在我們之間維持一段距離。即使我們的臉碰在一起,我們的身體卻未曾貼合。我知道現在做任何事、任何動作都可能擾亂此刻的融洽。因此,意識到我們的吻可能不會再續,我試著讓我的唇離開他的,卻發現我有多麼不想結束這個吻,我希望他的舌頭在我嘴裡,我的也在他嘴裡——因為經過這些日子所有的不愉快以及間歇的冷戰,我們變成瞭糾纏在彼此嘴裡的潮濕舌頭。隻是舌頭而已,其他毫無意義。最後,就在我抬起膝蓋靠近他,面對著他的時候,我知道我已經打破魔咒瞭。

“我覺得我們該走瞭。”

“不要。”

“我們不能這麼做——我瞭解我自己。到目前為止,我們還算規矩。我們守住本分,還沒做出任何令人羞愧的事。讓我們保持這樣。我想要守住本分。”

“不要。我不在乎。管他們呢?”

我豁出一切伸出手(我知道如果他不心軟,我就永遠無法擺脫這個動作給我帶來的羞愧),放在他的褲襠上。他沒動。早知道我應該直接滑進他的短褲裡。他必定看出我的企圖,因此以一種極為克制,幾乎是非常溫柔卻也相當冰冷的姿勢,把手覆在我的手上片刻,接著,手指相扣,抬起我的手。

我們之間出現一陣難堪的沉默。

“我冒犯你瞭嗎?”

“不要再這樣瞭。”

這話聽起來有點像我幾星期前第一次聽到的“再說吧”——尖銳、直率,一點都不快樂,語調毫無變化,沒有一點我們剛剛都有的喜悅或熱情。他伸出手拉我站起來。

他突然咧瞭一下嘴。

我記起他身體側邊的擦傷。

“我得註意絕對不要讓傷口感染。”他說。

“我們回程時順路去一下藥房。”

他沒回答。不過這大概是我們當時能說出的最清醒的話。這句話讓擾人的真實世界像一陣大風灌進我們的生活——安喀斯、修好的自行車、關於番茄的爭吵,匆忙中壓在一杯檸檬水下的樂譜,這一切顯得多麼久遠啊。

的確,我們騎車離開我的小天地時,曾經看見兩輛旅行車往南要到 N 城。現在應該已近中午瞭。

“我們再也不會有深入的交談瞭。”騎車滑下無止境的斜坡時我說,風吹拂著我們的頭發。

“別這麼說。”

“我就是知道。我們隻會瞎扯。瞎扯。瞎扯。僅此而已。好笑的是,我說不定能忍受。”

“你剛剛押韻瞭。”他說。

我好愛他對我突然改變態度的方式。

兩個小時後,在午餐桌上,我發現自己完全無法忍受那些瞎扯。

上甜點前,馬法爾達正在收拾盤子,大傢都把註意力集中在有關雅各佈尼·達·托迪 43 的話題上,這時我感覺到一隻溫暖的光腳丫漫不經心地擦過我的腳。

我記得這個感覺。在崖徑上我就該抓住機會,感受一下他腳上的皮膚是否和我想象的一樣光滑。現在是我僅有的機會。

或許是我的腳迷瞭路,碰到瞭他的。他的腳撤退,不是馬上,卻也夠快瞭,仿佛刻意留一段恰當的間隔時間,好避免給人驚慌退縮的印象。我也多等瞭幾秒,沒有多想,隻是讓自己的腳開始搜尋另一隻腳。才剛開始找,我的腳趾就突然碰到瞭他的腳;他的腳幾乎動也不動,像一艘海盜船,盡管你以為它已經飛馳到數裡外,實際上卻隱藏在距離僅五十碼的濃霧中,一等機會出現就會俯沖回來。我的腳還來不及采取任何行動,毫無警告,也沒給我時間接近他的腳或再度到安全距離之外休息一下,他就突然溫柔輕緩地伸出腳壓在我的腳上,開始愛撫、摩挲個不停。光滑圓潤的腳後跟壓著我的腳背,偶爾重重壓下來,旋即放輕,以腳趾一陣愛撫,從頭到尾都在暗示這是為瞭好玩和遊戲。因為他在以這種方式來冷落坐在我們對面正在進行“正餐苦役”的那些人,也在告訴我這與其他人無關,完全隻屬於我們,這是我們的事,但我不該做過多的詮釋。他鬼鬼祟祟又執拗的愛撫讓我背脊發涼,感到一陣暈眩。不,我不會哭,這不是恐慌發作,這不是“意亂情迷”,我也不打算穿著短褲達到高潮,雖然我非常、非常喜歡那樣,尤其在他以腳心疊在我的腳上時。我盯著面前的點心盤,看見點綴著覆盆子汁的巧克力蛋糕上,似乎有人倒瞭比平常更多的紅色汁液,而且越來越多,那醬汁似乎來自我頭頂上方的天花板,直到我意識到那是從我的鼻子裡湧出來的。我倒吸一口氣,立刻捏起餐巾往鼻子上捂,盡可能把頭往後仰。“ Ghiaccio 44 ,馬法爾達,拜托, per favore , presto 45 !”我輕聲說,表現出一切都盡在掌握中的樣子。我向客人道歉:“今天早上我爬山瞭。這是常有的事。”

大傢在餐廳忙進忙出,發出急促的腳步聲。我閉上眼睛。 克制 ,我不斷對自己說, 克制 。別讓你的身體泄露一切。

——

“是我的錯嗎?”午餐後他來到我房間裡。

我沒回答。“我就是一混球,對不對?”

他微笑,沒說什麼。

“坐一會兒。”

他坐在床上離我較遠的一角,有如探視一個打獵時意外受傷被送醫的朋友。

“你沒事吧?”

“我想我沒事,很快就會好。”我在太多小說裡看過太多角色講這種話。這種話讓負心人得以免責,給每個人保留顏面,讓無處躲藏的人重獲尊嚴與勇氣。

“我就不打擾你睡覺瞭。”他的語氣像個周到的護士。

他邊走出去邊說:“我會待在附近。乖。”那語氣仿佛在說“我會為你留一盞燈”。

我試著小睡片刻,但小廣場的事件、皮亞韋河戰爭紀念碑、懷著恐懼與羞愧騎車上山等,混雜著天曉得是什麼的情緒,壓迫著我,像是來自多年前的夏天,還是小男孩的我在一戰前騎車到小廣場,等到終於返鄉,卻成瞭九十歲的瘸腿士兵,隻能被困在這間甚至不屬於我自己的臥房裡, 因為我的 房 間 已經 讓給 一 個年輕人,而他是我的眼中之光。

我的眼中之光。我的眼中之光、世界之光,那就是你,我的生命之光。我不懂“我的眼中之光”是什麼意思,有點納悶我到底在哪兒翻出瞭這種鬼話,但此刻就是這種胡說八道讓我流淚。我希望我的眼淚淹沒他的枕頭,浸透他的泳褲,我也想要他用舌尖輕舔我的淚水,為我驅散悲傷。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觸碰我的腳。調情?還是善意的盟友姿態?他親密的摟抱按摩,就像已不再同床的情人之間漫不經心地推推搡搡——他們已經決定繼續做朋友,偶爾一起看部電影。那是否意味著“我沒忘,即使不會有結果,這仍是我們之間永遠的秘密”?

我想逃離這棟房子。我希望下一個秋天已經到來時,我逃得越遠越好。離開這座城,離開這裡可笑的“躍動舞廳”,離開這些傻乎乎的年輕人——頭腦正常的人絕不想結交的那種。離開我的父母、我的堂表親,老是跟我競爭的侄子、外甥,還有那些帶著晦澀學術計劃的可怕的夏季住客,他們到頭來總是會霸占房子裡我這一側的每一間浴室。

如果我再見到他會發生什麼事?再一次流鼻血?哭泣?穿著短褲達到高潮?如果我看到他跟別人在一起,像他平常晚上那樣在“躍動舞廳”附近溜達呢?如果那個人不是女人,而是個男人呢?

我應該學著回避他,切斷每個聯系,一個接一個,像神經外科醫生將一個神經元和另一個分開那樣,不再許下那些自我折磨的心願。不再去後花園,不再窺視,不再於晚間進城。每天戒掉一點點,像一個上癮的人,戒掉一天,一小時,一分鐘,情欲泛濫的一秒又一秒。這辦法可行。我也知道這樣沒有未來。假如他今晚真的到我臥房來。更好的是,我喝瞭幾杯,走進他的臥房,當面老老實實告訴他:奧利弗,我要你占有 我 ;因為總得有人做,那還不如就是你吧。更 正 :我希望是你。我會努力避免成為你生命中最糟糕的床伴。請跟我做,像對待任何一個你再也不想見到的人那樣。我知道這聽起來一點也不浪漫,但我被困住瞭手腳,我需要快刀斬亂麻。你就放馬過來吧。

我們會做愛。然後我會回到我的臥房清理幹凈。之後,我會偶爾把腳放在他腳上,看他做何感想。

這是我的計劃。我要用這個辦法讓他離開我的世界。我會等大傢都上床之後。留意他的燈。我會從陽臺走進他的房間。

敲門去敲門去。不對,不要敲門。我確信他會裸睡。如果他不是一個人呢?進去之前我要先在外面的陽臺聽一聽。如果他跟別人在一起,我來不及倉促離開,我會說:“哎喲,走錯房間瞭。”對,就是這句,“哎喲,走錯房間瞭。”用一點輕浮來挽回顏面。如果他一個人呢?我會走進去。穿著睡衣。不對,隻穿睡褲。是我,我會說。你怎麼來瞭?我睡不著。要不要我拿點東西給你喝?我需要的不是喝的;我喝夠瞭,才有勇氣從我房間走到你房間。我是來找你的。我懂瞭。別把事情搞復雜,別說話,別找理由應付我,別表現出你隨時要呼救的樣子。我比你年輕得多,如果你按響傢裡的警報器,或威脅著要向我媽告狀,那你隻會讓自己難堪。我要立刻脫掉我的睡褲,鉆到他床上。如果他不碰我,就由我來碰他;如果他沒反應,我會讓我的嘴大膽地前進到從沒去過的地方。這些話本身的幽默感就讓我覺得好笑。這是星與星之間的迸發與交織。我的大衛之星,他的大衛之星,我們頸項合而為一,兩個自古以來便分離的猶太人再度結合。如果這些都沒用,我會向他發起攻擊,他會反擊我,我們扭打成一團;等他制住我,而我像女人一樣伸出腿纏住他,我一定要勾起他的欲望,甚至弄疼他騎車跌倒時擦傷的胯部。如果這些全都沒用,那麼我會使出最後的無禮招數,以這種無禮告訴他,丟人的隻有他,不包括我;告訴他我達到高潮時,心裡懷抱著真實與人類的善意,我要把痕跡留在他被單上,好提醒他,他是如何拒絕瞭一個年輕人對友情的懇求。如果你拒絕,那麼首先應該怪罪你的雙腳。

如果他不喜歡我呢?人們說,所有的貓在黑暗中…… 46 ——如果他對我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歡呢?那他就得努力。如果他真的很苦惱,感覺被冒犯瞭呢?——“出去!你個變態,內心扭曲的混蛋!”那個吻足以證明他可以被那樣逼迫。更別說他的那隻腳瞭?“愛,讓每一個被愛的人無可豁免地也要去愛。”

他的腳。最讓我被撩撥的,不在他吻我的時候,而是他以拇指按揉我的肩膀那次。

不對,還有一次。在我假裝睡覺時,他進入我的臥房,壓在我身上。再度更正:裝睡的我輕輕呻吟,足以對他吐露“別走,你盡管繼續”,隻要別說“我早知道你在裝睡”就好。

那天下午稍晚,我醒過來,非常想吃酸奶。酸奶是我童年的記憶。我在廚房看見馬法爾達一臉無精打采,把數小時前洗好的瓷器收起來。她一定也小睡過,而且剛醒。我看見水果盆裡有顆大桃子,便拿起來削皮。

“ Faccio io 47 .”馬法爾達想從我手上搶走刀子。

“不要,不要,讓我來。”我回答,盡量不去冒犯她。

我想把桃子切成薄片,再切碎,越切越碎。直到變成原子大小。一種心理治療。接著我拿起一根香蕉,慢慢剝皮,把它切得不能再薄,再切成丁。接著是一顆杏子。一個梨。幾粒椰棗。之後從冰箱裡拿出一大罐酸奶,把酸奶和切碎的水果倒進攪拌機裡。最後,為瞭配色,再加上幾顆從花園摘來的新鮮草莓。我愛聽攪拌機嗡嗡嗡的聲音。

這不是她常做的甜品。不過她打算讓我在她的廚房裡為所欲為,不加幹涉,仿佛在遷就一個已經備受傷害的人。那婆娘知道。她肯定看到瞭那隻腳。她的眼睛追隨著我的每一步,仿佛隨時準備在我拿刀割斷靜脈前,撲上來抓住我的刀。

調好混合酸奶,我把它倒進大玻璃杯裡,把吸管像扔飛鏢一樣插進去,然後走向露臺。途中,我走進起居室,拿出翻印莫奈作品的大畫冊,擱在梯子旁的小凳子上。我不會拿書給他看。隻會把書留在那裡。他會懂的。

露臺上,我看到母親和從S城遠道而來打橋牌的兩位阿姨在喝茶。第四位牌友隨時會到。

我聽到後頭的車庫傳來她們的司機正在跟曼弗雷迪討論足球選手的聲音。

我拿著酸奶走到露臺盡頭,取出躺椅,面對長長的欄桿,想要享受最後半小時的充足陽光。我喜歡坐下來,看白晝慢慢消逝,光線逐漸散開,黃昏就要降臨。這是傍晚前的遊泳時間,但也適合讀書。

我喜歡寧靜的感覺。或許古人是對的:偶爾流點血,不要緊。如果繼續保有這種感覺,等一下我可能想彈一兩首前奏曲和賦格。或許來一首勃拉姆斯的幻想曲。我又吞下更多的酸奶,伸長雙腿放在身旁的椅子上。

過瞭好一會兒我才發覺自己的惺惺作態。

我希望他回來,撞見我這麼輕松的樣子。他對我晚上的計劃一無所知。

“奧利弗在嗎?”我問母親。

“他不是出去瞭嗎?”

我什麼都沒說。原來,“我會待在附近”也不過如此。

過瞭一會兒,馬法爾達過來收空玻璃杯。 Vuoi un altro di questi 48 ?仿佛“這個”是一種奇怪的酒,她對這種酒的異國的、非意大利的名字(如果有的話)完全沒興趣。

“不瞭,我可能要出去。”

“這個時間你要上哪兒去?”她問,暗示晚餐快好瞭,“何況你中午的時候又不舒服。 Mi Preoccupo 49 .”

“我沒問題。”

“我勸你不要出去。”

“別擔心。”

“太太!”她大喊,想得到母親的支持。

母親也覺得出去不好。

“那我去遊泳。”

做什麼都比倒數時間挨到晚上要好。

走下石階,前往海邊的路上,我遇見一群朋友。他們在沙灘上打排球。想玩嗎?不瞭,謝謝你們,我病瞭。我離開他們,漫步到大礁石那裡,盯著大礁石看瞭一會兒,然後朝海的方向望去,水面上似乎有道波紋狀的陽光向我蕩漾開來,仿佛莫奈的畫。我踏進溫暖的水裡。我並不悲慘。我想跟一個人在一起,但隻身一人並不令我困擾。

維米尼(一定是其他人帶她來的)說她聽說我身體不舒服。“我們生病的人啊……”她開始說。

“你知道奧利弗在哪裡嗎?”我問。

“不知道。我覺得他是和安喀斯釣魚去瞭。”

“和安喀斯?他瘋啦!他上次差點死掉。”

沒回答。她望向一邊,避開夕陽。

“你喜歡他,對不對?”

“對。”我說。

“他也喜歡你——勝過你喜歡他,我覺得。”

這是她的感覺?

不對,是奧利弗的。

他什麼時候告訴她的?

不久之前。

與我們開始幾乎互不講話的時間一致。那一周,連母親也把我拉到一旁,勸我對我們傢的 “ 牛仔 ” 禮貌一些——在屋裡屋外遇到,連個表面的問候也沒有,不好。

“我想他是對的。”維米尼說。

我聳聳肩,但我從未經歷過這麼強烈的矛盾。好痛苦,類似憤怒的情緒在我體內快要漫溢出來。我設法讓心靜下來,想想我們眼前的落日,像個即將接受測謊的人,借由想象寧靜與平和的場景來掩飾自己的焦慮。我也強迫自己想其他事情,因為我不想碰觸或耗盡關於今晚的任何念頭。他也許會拒絕,甚至決定要離開我傢,如果到時候情形窘迫,就解釋一下自己為什麼要那樣。我隻允許自己想這麼多。

一個恐怖的想法攫住我。如果,此刻,他對他在城裡結交的朋友或那些嚷嚷著要請他吃飯的人,透露或暗示瞭我們騎車進城時發生的事,該怎麼辦?換作我,我能對這個秘密守口如瓶嗎?不能。

然而,他已經向我證明,我想要的東西隨時都能給予或收回,這讓人想不通何苦需要如此歇斯底裡的自我折磨和羞辱,看清這一點,並不會比,譬如說買一包煙,遞一支大麻煙,或者深夜在小廣場後街被女孩攔下,談好價錢然後上樓玩個幾分鐘,更復雜。

遊完泳仍然不見他的蹤影,隻好問有沒有人看見他回來。沒有,他沒回來。他的自行車還在中午前我們一起停放的地方,而且安喀斯幾個鐘頭前就回來瞭。我上樓回到我的房間,從我這邊的陽臺走過去,想從他房間的落地窗進他房裡。窗戶上瞭鎖,透過玻璃,我隻看到他午餐時穿的短褲。

我努力回想。那天下午他到我房間來,保證說會待在附近時,穿的是泳褲。我從陽臺往外看,希望看到那艘船,說不定他決定再度駕船出海。可是船停在我們的船塢裡。

我下樓時,父親正在跟一位法國記者喝雞尾酒。“你何不演奏一曲?”他問。“ Non mi va 50 .”我答道。“ E perché non ti va 51 ?”他問,仿佛跟我唱反調。“ Perché non mi va !” 52 我頂回去。

今天早上終於跨過主要障礙後,我似乎能夠公開表達此刻內心微不足道的念頭瞭。

或許我也應該喝杯酒,父親說。

馬法爾達通知開飯瞭。

“現在吃晚餐不會太早?”我問。

“已經超過八點瞭耶。”

母親正在送一個乘車過來但現在必須先行離開的朋友出門。

我很慶幸,那個法國人盡管焦躁不安地坐在扶手椅上,等著讓人領到餐室去,卻依然一動不動地坐著。他雙手握著一個空杯,迫使剛剛問過他對即將到來的歌劇季有何想法的父親,在他回答完之前得繼續坐著。

晚餐推遲瞭五到十分鐘。如果奧利弗晚餐遲到,就不會跟我們一起吃;不過如果他遲到,就表示他在別處用餐。今晚我希望他隻跟我們一起吃。

“ Noi ci mettiamo a tavola 53 .”母親說,並要我坐在她旁邊。奧利弗的椅子空著。母親抱怨他至少應該通知我們一聲。

父親說可能又是那艘船的問題。那艘船應該廢棄掉。

可是船在樓下,我說。

“那一定是找那個譯者去瞭。是誰跟我說他今晚得跟譯者見面?”母親問。

千萬不能表現出焦慮或在意的樣子。冷靜。我不想再流鼻血瞭。我們談話前後推著自行車在小廣場上走的時刻,恍若天堂,如今屬於另一個時空,仿佛發生在另一段人生的另一個我身上。那段人生雖然跟我自己的人生沒有太大不同,卻遙遠得足以讓我們分開的短短幾秒好似幾光年。如果我腳踩地面,假裝他的腳就在桌腳後面,那他的腳會不會就像開啟瞭隱身功能的宇宙飛船,或是像被生者召喚回來的鬼魂,突然從太空的漣漪中顯現,說道“我知道你在召喚我,來吧,你會找到我的”。

不久,母親的朋友在最後一刻決定留下來吃晚餐,並安排坐在我午餐坐的位子上。留給奧利弗的餐具立刻被收瞭起來。

收拾的動作很快,沒有一絲後悔或內疚,有如卸掉一個壞掉的燈泡,挖出曾是寵物如今卻被宰殺的羊的內臟,或是抽掉逝者床鋪上的床單和毯子。拿去,接好,把這些東西丟到看不見的地方。我眼睜睜地看著他的銀制餐具、他的餐墊、他的餐巾,他的存在,全部消失。此情此景不折不扣地預示瞭不到一個月後將要發生的事。我沒去看馬法爾達。她討厭晚餐開始的前一刻還要收拾餐桌。她對奧利弗、對母親、對我們的世界搖瞭搖頭。我猜她也對我搖瞭搖頭。我不必看她就知道她的目光在我的臉上掃來掃去,隨時準備抓住我的眼神,和我眼神交流,所以我一直盯著自己愛吃的冰激凌點心 54 ,始終不抬頭。她知道我愛這種點心,才放在桌上給我。盡管她帶著斥責的表情偷偷地觀察我的每個眼神,卻也心知肚明我知道她為我感到遺憾。

晚些時候,我彈鋼琴時,仿佛聽到“速可達”摩托車停在門前的聲音,我的心跳得飛快。有人載他回來。也可能是我搞錯瞭。我豎起耳朵聽他的腳步聲,他那雙佈面草底涼鞋輕輕踩著礫石,走上通往我們陽臺的階梯。可是沒人進屋裡來。

很晚、很晚之後,我在床上,分辨出停在松樹小徑外大路旁的車子傳來的陣陣樂聲。門打開。門砰然關上。車子開走。音樂逐漸消失。隻剩沖浪和一個深陷在思緒裡或隻是微醺的人,踏著閑散的腳步輕輕掃過礫石的聲音。

如果他在回房途中走進我的臥房,對我說“我想在回房前來探個頭,看看你情況如何,你還好吧”,結果會如何?

沒有回答。

發火啦?

沒有回答。

你發火瞭嗎?

沒有,完全沒有。隻是你說過你會待在附近。

所以你還是發火啦。

那你為什麼不待在附近?

他像一個成年人面對另一個成年人那樣看著我。 原因你心知肚明。

因為你不喜歡我。

不是。

因為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不是,是因為我會傷害到你。

沉默。

相信我,相信我就是瞭。

我掀起床單一角。

他搖搖頭。

一會兒就好?

再度搖頭。我瞭解我自己,他說。

先前我聽他用過一模一樣的字眼。意思是:我非常想要,可是我一旦開始或許就會一發不可收拾,所以我寧可不要開始。對某個人說,因為太瞭解自己而不能碰他,這是何等的冷靜啊。

那麼,既然你什麼都不跟我做,那能不能至少為我讀一篇故事?

這麼一來,我願意將就。我希望他為我讀一篇故事,契訶夫、果戈理或凱瑟琳·曼斯菲爾德的故事。奧利弗,脫下你的衣服,到我的床上來,讓我感受你的肌膚,你的氣味,讓你的發絲貼著我的身體,你的腳貼著我的腳,即使什麼都不做,也讓我們依偎在一起。當夜色在天空中散開,你和我讀一些故事,他們到頭來總是落單,他們痛恨孤零零的生活,因為無法忍受與自己獨處……

叛徒。在等著聽他的房門嘎吱打開又嘎吱關上時,我這麼想。叛徒。我們多麼容易遺忘。我會待在附近。是啊。騙子。

我壓根兒沒想過我也是個叛徒。今晚海邊某處,有個女孩在她傢附近等我,就像她每晚此時都會等我一樣,而我,跟奧利弗一樣,完全把她拋諸腦後。

我聽到他踏上樓梯平臺的聲音。我刻意留著一條門縫,希望從門廳流入的燈光恰好照見我的身體。我面向墻壁躺著。由他決定。他經過我房間,沒有停步。沒有絲毫猶豫。什麼都沒有。

我聽到他關上門。

不到幾分鐘後,他打開門。我的心狂跳。我冒著汗,感覺到枕頭濕瞭。我又聽到一陣腳步聲,接著浴室門咔嗒關上。如果他淋浴,就表示他做過愛。我聽到他踏入浴缸,然後是淋浴的沖水聲。叛徒。叛徒。

我等著他淋浴出來。可是他似乎永遠洗不完。

等我終於轉過身偷看走廊一眼,我發現我的房間整個都暗瞭。門是關上的——有人在我房裡?我聞得出他用的“香邂格蕾”牌洗發水的氣味,他離我好近,我知道隻要抬起手臂就能碰到他的臉。他在我房裡,站在黑暗中,一動不動,仿佛猶豫著該叫醒我還是摸黑找我的床。喔,主啊,請賜福今夜,請賜福今夜。我一句話沒說,隻是睜大眼睛想辨認他浴袍——他穿過之後我都會穿好多次——的輪廓。此刻,浴袍的長腰帶就垂掛在離我很近的地方,輕輕摩擦我的臉頰,他站在那兒,隨時就要褪下浴袍,任其掉落在地上。他是光著腳來的?他幫我鎖上瞭門?他和我有一樣的感受嗎?我剛剛感覺到他的腰帶仿佛在輕撫我的臉,他是故意那樣讓我的臉癢酥酥的嗎?別停,別停,千萬別停。在沒有提醒的狀況下,門漸漸打開。為什麼現在開門?我很好奇。

那隻是一陣風。一陣風把門關上瞭。又一陣風把門吹開。淘氣地搔弄著我的臉的帶子其實是蚊帳,一呼吸就會摩擦我的臉。我聽到外頭的浴室有流水聲,從他開始洗澡,仿佛已經過瞭好幾個小時。不,那不是淋浴的聲音,是馬桶的沖水聲。那個馬桶時不時故障,水箱快溢出的時候流空,接著又重新註滿,然後再流空,一遍又一遍,徹夜不停。我走到陽臺上,看著大海柔和的淡藍色輪廓,我知道,天已經破曉。

一小時後我再度醒來。

早餐時,照慣例,我假裝根本沒註意到他。反而是母親一看到他,第一個高聲叫道:“ Ma guardi un po’ quant’è pallido 55 !”雖然言辭如此直率,但她對奧利弗說話時,仍維持正式的談吐。父親抬頭看瞭一眼,繼續讀報,“我向上帝禱告,希望你昨晚大賺瞭一筆,否則我就得設法跟令尊交代瞭。”奧利弗用茶匙扁平的那一側輕擊蛋殼,嘗試敲開溏心蛋的頂端。他還是沒學會。“我戰無不勝,教授。”他對著雞蛋說話,跟我父親對著報紙說話時如出一轍。“令尊贊成嗎?”“我自食其力。我從大學預科就開始自食其力。傢父無從反對。”我羨慕他。“你昨晚喝瞭很多嗎?”

“那個啊……還有些別的事情。”他忙著往面包上塗黃油。

“我大概也不太想知道吧。”父親說。

“傢父也一樣。而且老實說,我自己也不想記得。”

這是說給我聽的?聽著,我們之間絕對不會有什麼,你越早想清楚,對我們越好。

或者這一切都是惡魔般的故作姿態?

有些人談起自身的邪惡時,總像在談論一些因為無法斷絕關系所以隻得學著忍耐的遠親,我多麼佩服那種人啊。“那個啊……還有些別的事情”“我自己也不想記得”就像“我瞭解我自己”一樣,暗示瞭一個隻有他人(而非我)才可以靠近的人類經驗王國。我多麼希望有一天我也能說出同樣的話來——光天化日之下,我可不想記得自己在夜裡做過的事。我懷疑還有別的什麼事能讓人在完事後得沖個澡。你沖澡是為瞭讓自己恢復體力,否則身體會撐不住?還是你沖澡是為瞭忘卻,是要洗去昨夜所有污穢與墮落的痕跡嗎?啊,在昭告自己的邪惡時,對那些惡行搖搖頭,喝一杯馬法爾達用患指關節炎的手現榨的鮮美杏子汁,就可以沖走一切,再咂吧嘴!

“戰利品存起來瞭?”

“不但存起來還做瞭投資呢,教授。”

“但願我在你這個年紀就有你這種頭 腦 ;那樣我會少做一些錯事。 ”

“您?錯事,教授?老實說,我甚至無法想象您會犯錯呢。”

“那是因為你把我看成一個人物,而不是活生生的普通人。或者更糟:認為我是個老派人物。可是,就是說,我也會犯錯。每個人都會經歷一段誤入 traviamento 56 的時期,比方說,當我們轉變人生方向或選擇另一條路的時候。但丁就是這樣。有些人知錯能改,有些人假裝反省,有些人一去不復返,有些人甚至還沒開始就退縮,還有一些人因為害怕任何改變,最後才發現自己度過瞭錯誤的一生。”

母親長嘆瞭一口氣,她以此來提示在場的朋友,這席話很容易變成這位傑出人物自己的即興演說。

奧利弗又敲開瞭一顆蛋。

他的眼袋很重,看起來真的很憔悴。

“有時候誤入歧途的結果卻是走上瞭一條正確的路,教授。或一條不遜於其他路的路。”

這時已經抽起煙來的父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是他表示自己並非這方面的專傢,而且很樂意聽從專傢的意見。“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什麼都不懂。但現在大傢什麼都懂,大傢都在不停地說、說、說。”

“或許奧利弗需要的是睡、睡、睡。”

“教授太太,今晚,我保證,不玩撲克牌、不喝酒。我會穿上幹凈的衣服,看稿,晚飯後和大傢一起看電視,玩 ‘ 塔牌 ’ 57 ,像小意大利 58 的老人傢那樣。”

他臉上帶著不大自然的笑補充說:“不過我得先去見見米拉尼。但是今晚,我保證,我會是整個裡維埃拉地區最乖的男孩。”

確實如此。短暫逃離到B城之後,他整天都是“綠色的”奧利弗,一個不比維米尼年長的孩子,有她的真誠,卻沒有她的尖刻。他還挑選瞭很多花讓本地花店送來。“你瘋瞭!”母親說。午餐後,他說他要小睡一下——那是他與我們同住期間,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說要小睡。事實上他也真的睡著瞭,因為他五點左右醒來以後,看起來面帶紅暈,仿佛年輕瞭十歲:臉頰紅潤,眼睛發亮,憔悴消失得無影無蹤。看起來簡直跟我同樣年紀。那晚傢裡沒有客人,一如約定,我們都坐下來一起看電視上播的愛情劇。最有意思的部分是,包括閑逛過來的維米尼和“座位”在起居室門邊的馬法爾達,大傢對每個場景都一一發表評論,預測故事的結局,不時因為故事、演員或角色的愚蠢而生氣或嘲笑一番。“怎麼,換作是你,你怎麼做?”“我會離開他,就這樣。”“馬法爾達,那你呢?”“嗯,依我看,從他第一次求愛時,她就應該接受,而不是一直拿不定主意。”“我正是這個意思!她活該。”“她真的活該。”

其間隻有一通美國來的電話打斷瞭我們。奧利弗講電話一向簡短到幾近無禮。我們聽到他吐出那句無可避免的 再說吧 ,然後掛斷電話,我們還沒回過神來,他就已經回到座位,問他錯過瞭什麼劇情。掛掉電話以後,他總是不置一詞,我們也從來不問。大傢都同時主動為他補充劇情,包括我的父親,不過他的版本還是沒馬法爾達的準確。大傢吵吵鬧鬧,結果我們漏看的劇情比奧利弗因為那通簡短電話錯過的還要多。笑聲不絕。就在我們專註盯著高潮迭起的劇情時,安喀斯走進起居室,攤開濕透的舊T恤,亮出今晚的戰利品:一條大海鱸,明天的午餐和晚餐怎麼吃它立馬就定瞭,那麼大一條魚,見者有份。父親決定給每個人都倒點格拉巴酒,連維米尼也喝瞭幾口。

當晚我們都早早上床。筋疲力盡是那天的主調。我一定睡得很熟,因為我醒來時,早餐已經被收走瞭。

我看見他趴在草地上,左邊擺著字典,胸部正下方有一本黃色的便簽本。我希望他面容憔悴,或者心情和他昨天一整天一樣。不過他已經開始努力工作。我不好意思打破沉默。我很想故伎重演,假裝沒註意他,但現在似乎很難這麼做,尤其是兩天前,他告訴過我他已經看透我的小伎倆。

一旦再度回到互不交談的狀態,知道彼此在做戲,我們之間的關系會有任何改變嗎?

或許不會。我們之間的鴻溝甚至可能會更深,因為我們都很難相信彼此會蠢到去假裝先前坦承的那件事不是真的。但我抑制不住。

“前天晚上我等瞭你好久。”聽起來就像我的母親在責備無故晚歸的父親。我從來不知道我也會用這麼暴躁的語氣說話。

“你為什麼不進城?”他回答。

“不知道。”

“我們玩得很開心。你來的話應該也會很開心。不過你至少休息瞭吧?”

“算是吧。睡不著,不過還好。”

他又重新盯著剛剛看的那一頁,還默讀每個音節,或許想表示他很專註。

“你今天上午要進城嗎?”

我知道我在打擾他,我真討厭自己。

“再說吧,或許吧。”

我應該聽懂他的暗示,我也的確聽懂瞭。但我也拒絕相信一個人能變得這麼快。

“我倒是要進城。”

“原來如此。”

“我訂的書總算來瞭。上午我要去書店拿。”

“什麼書?”

“《阿爾芒絲》 59 。”

“我可以幫你去拿。”

我看著他。感覺像個孩子用盡一切委婉懇求和暗示的辦法,卻無法讓父母想起曾經答應帶他去玩具店一樣。不需要拐彎抹角。

“我隻是希望我們能一起去。”

“你是說像那天一樣嗎?”他補充瞭一句,仿佛想幫我說出我說不出口的話,卻因為假裝忘記事情發生的確切日子,而沒能讓事情變得簡單。

“我認為我們不會再做那種事瞭,”我想輸得高貴而有尊嚴,“沒錯,像那樣。”我也懂怎麼說得含糊。

像我這樣極其害羞的男孩,能夠有勇氣說這些話,原因隻有一個:我連續兩三晚做的一個夢。他在我的夢裡懇求我:“如果你膽敢停下來,還不如先殺瞭我。”我以為我記得夢中的情境,但因為實在太難為情,所以即便是面對自己,我也不願意坦承。我為它披上鬥篷,隻能偷偷摸摸、匆匆忙忙地朝裡面瞥上幾眼。

“那一天屬於不同的時間翹曲。我們要學著讓它留在那天……”

奧利弗聽進去瞭。

“這種智慧的見解,是你最迷人的特質,”他抬起頭,目光離開便簽本,直勾勾地盯著我的臉看,讓我覺得非常不自在,“你那麼喜歡我嗎,埃利奧?”

“我喜歡你嗎?”我想用難以置信的語氣,似乎要質問他竟然會懷疑這件事。但接著我想到瞭更好的回答,打算用意思應該是“一點都沒錯”,但是意味深長又閃爍其詞的“或許吧”,來緩和一下自己的語氣。然而就在此時,我竟脫口而出:“我喜歡你嗎?奧利弗,你竟然還要問?我崇拜你。”就這樣,我說出來瞭。我希望這句話讓他吃驚,像一記耳光打在臉上,好有機會緊接著給他最慵懶的愛撫。既然我們談的是崇拜,那喜歡算什麼?但我也希望我用的動詞,能發出打動人心的制勝一擊,不是給暗戀我們的人,而是讓他們的好友,把我們拉到一邊,說:“聽著,我覺得你該知道,某某崇拜你。”在這種情形下,“崇拜”似乎比任何人敢去表達的都透露得更多,卻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安全也最晦澀的詞語。我相信,我能夠抒發內心的真實感受,同時準備好後路,好在我沖過頭時立即撤退。

“我跟你去 B 城,可是……不說話。”他說。

“不說話,什麼都不說,一個字也不說。”

“我們半小時後去騎車如何?”

哦,奧利弗,在去廚房找點東西吃的路上,我對自己說,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我會跟你一起騎車上山,我會跟你騎車進城,比賽看誰先到。到瞭崖徑,我不會指著海叫你看。你去找譯者的時候,我會在小廣場的酒吧等你。我會觸摸在皮亞韋河殉難的無名士兵紀念碑,一言不發。我會帶你去書店,把自行車停在店外,一起進去再一起離開,而且我保證,我保證,我保證,我完全不會提起雪萊或莫奈,我也絕對不會卑微地告訴你,兩天前的夜裡,你讓我的靈魂迅速老去。

我要享受這段旅程本身,我不斷告訴自己。我們是兩個騎車漫遊的年輕人,我們會進城,然後回來,我們會去遊泳、打網球,吃吃喝喝,深夜在小廣場撞見彼此,而正是在這座小廣場上,兩天前的上午,我們說瞭很多但其實又什麼也沒說。他會和一個女孩在一起,我也會和一個女孩在一起,我們甚至會覺得快樂。如果我沒把事情搞砸,我們可以天天騎車進城再一起回來,即使他隻願意給這麼多,我也接受——甚至更少我也願意忍受,隻要能和這些無聊瑣碎的點點滴滴一起生活下去。

那天上午我們騎車進城,沒多久他就處理完翻譯的事。我們在咖啡店倉促喝瞭一杯咖啡之後,書店仍然沒開。我們繼續在小廣場徘徊,我盯著戰爭紀念碑看,他則遠眺波光粼粼的海灣。雪萊的鬼魂尾隨我們一步一步穿過城區,召喚聲比哈姆雷特父親的聲音更響亮,而我們倆不置一詞。沒多想,他問起怎麼可能有人淹死在這樣的海裡。我立刻笑瞭,意會到他想要收回這話。旋即雙雙露出狼狽為奸的笑,就像那個談話間狂熱的濕吻,兩人不假思索地,穿過灼熱的紅色沙漠,尋找彼此的嘴唇,我們有意將那片沙漠置於彼此之間,是為瞭不向對方的赤身裸體再探索。

“我以為我們不會提起……”我發話。

“不說話,我知道。”

回到書店,我們把自行車停在外面,走瞭進去。

這感覺很特別。仿佛在帶人參觀你的私人小教堂,你常去的秘密天地,就像崖徑那兒,我們到那裡獨處,卻夢見他人。在你走進我的生活之前,我便已經夢見瞭你。

我喜歡他在書店裡的一舉一動。他帶著好奇卻不完全專註,興趣滿滿卻保持冷靜,在“看我找到瞭什麼”和“當然,怎麼可能有書店不賣這種書”之間劇烈搖擺。

書店老板進瞭兩個版本的《阿爾芒絲》,一本是平裝版,另一本是昂貴的精裝版。我一陣沖動,說我兩本都要,並且要記在父親的賬上。接著我請老板幫忙找支筆,然後翻開精裝版,寫下:“ Zwischen Immer and Nie 60 .為你沉默。八十年代中期於意大利某處。 ”

多年以後,如果他仍留著這本書,我希望他感到痛苦。甚至,我希望有一天某人瀏覽他的藏書時,翻開這本小小的《阿爾芒絲》,問道“告訴我,八十年代中期,在意大利某處沉默的是誰”,我要他那時突然湧起一陣感受,類似悲傷,比悔恨猛烈,甚至像是在憐憫我,因為那天上午在書店裡,我或許已經接受瞭他的憐憫。如果憐憫是他唯一能給的,如果憐憫能讓他伸出手臂摟著我。在憐憫與悔恨的湧動下,回旋著一股醞釀多年又曖昧不明的情欲暗流。我要他記得那個早晨我在莫奈的崖徑吻他,不是第一次,而是第二次,我的唾液流入他嘴裡,因為我是多麼渴望得到他。

他說這是他一整年收到的最好的禮物雲雲。我聳聳肩,表示不把敷衍的感謝當一回事。或許我隻是希望他再說一次。

“那麼我很高興。我隻是想為今天上午的事向你道謝。”在他想到要插嘴之前,我又補瞭一句:“我知道。不說話。絕不。”

下山途中,經過“我的天地”,這次換我故意望向一邊,仿佛我早已把那件事拋諸腦後。我相信如果當時我看他,我們會交換同樣有感染力的微笑,那種提起雪萊之死時立刻從臉上抹掉的微笑。我們的距離可能因此拉近,隻要提醒我們此刻需要保持多遠的距離。或許故意望向一邊並且清楚我們是為瞭避免“說話”才望向一邊的時候,我們才可能找到相視而笑的理由,因為我確信他知道,我瞭解他明白我在避免提到莫奈的崖徑,也確信這種無不透露著分離的回避,反而成瞭我們完美同步的親密時刻,誰都不希望會消散。這景象也出現在瞭畫冊裡,我原本可能這麼說,卻忍住沒說。不說話。

但是,如果接下來的上午我們再一起騎車時,他主動發問,那麼我會吐露一切。

我會告訴他,雖然我們每天騎車,到我們最喜歡的小廣場,在那兒我打定主意決不亂說話,然而,每天夜裡,當我知道他已經就寢,我仍會打開落地窗,走到陽臺,希望他聽到我房間落地窗玻璃震動的聲音,然後是老舊的鉸鏈藏不住秘密的嘎吱聲。我會在那兒等他,隻穿睡褲。如果他問我在那裡做什麼,我打算說晚上太熱,香茅油的味道讓人難以忍受,因為我睡不著,所以我寧可熬夜,不睡覺、不讀書,隻是凝望。如果他問我為什麼睡不著,我隻會說“你不會想知道的”,或者用一種拐彎抹角的方式,說我曾經答應過不到他那邊的陽臺去,不僅是怕冒犯他,也因為我不想試探我們之間無形的引線——你在說什麼引線?——那個引線就是如果有一夜我做瞭太濃烈的夢,或比平常多喝瞭幾杯,我恐怕會輕易越界,推開你的玻璃門,然後說,奧利弗,是我,我睡不著,讓我跟你在一起。就是 那個 引線啊!

那引線整夜若隱若現。貓頭鷹的啼鳴,奧利弗房間百葉窗迎風嘎吱作響的聲音,從鄰近山城遙遠的通宵迪斯科舞廳傳來的音樂,貓咪深夜混戰的聲音,我臥房的木制門楣發出的嘎吱聲……一丁點聲響都可能會吵醒我。但是我從小就熟悉這些聲音,就像睡著的小鹿揮動尾巴拂去討厭的蟲子那樣,我知道怎麼擺脫那些聲響,旋即再度入睡。但有時候,當我盡全力還原我此刻隨時準備重返的夢境,而且隻要我再努力一點,幾乎就能重寫時,僅僅是些微不足道之物,像恐懼感或羞恥感,就會悄悄溜出我的睡眠,在我周圍上下盤旋,看著我睡覺,俯身貼近我的耳朵,最後低語,“我沒打算吵醒你,我真的沒有,回去睡吧,埃利奧,繼續睡。”

我睡不著。不是一個,而是兩個擾人的念頭,直立不動,監視著我,如一對幽靈從睡眠的迷霧中顯形:欲望與羞恥。我一方面渴望用力推開自己房間的落地窗,不假思索、一絲不掛地沖進他房間;另一方面,卻又一次一次怯於冒一丁點險去讓一切成真。青春的遺產、我生命中的兩個吉祥物——饑餓與恐懼——監視著我,對我說,“很多人都冒過險,也得到瞭回報,你為什麼做不到?”我不回答。“很多人都受到過挫折,你又何必呢?”我不回答。接著出現那句話,依舊在嘲笑我:埃利奧,回頭不試,更待何時?

那天晚上,答案真的再度來訪,盡管它出現在一個本身就是夢中夢的夢裡。某個意象喚醒我,它告訴我的,比我想知道的還多,就像盡管我對自己坦承,我想從奧利弗那兒得到什麼,我又有多麼想要,卻仍有一些角落是我回避的。在這個夢裡,我總算知道我的身體從第一天起就鐵定知道的事。我們在他房裡,而且,與我所有的幻想相反,躺在床上的人不是我,而是奧利弗;我在他上面,看著他突然面色潮紅,一臉默然接受的表情,所以雖然是在睡夢中,但我的感情卻全被暴露瞭出來,並且知道瞭我目前為止無法明白也猜不到的事:不把我不顧一切渴望給予的東西給他,或許是我這輩子犯下的最嚴重的罪行。我拼命想給他一些什麼。相比之下,“接受”似乎是那麼稀松、輕易又機械。接著我聽到那句話,那句我早預見會聽到的。“如果你膽敢停下來,還不如先殺瞭我。”他喘著氣,意識到幾天前的晚上,他已在另一個夢裡對我說過相同的話。雖然已經說過一次,但他無論何時到我夢中,都能夠隨心所欲地說這句話,盡管我們似乎都不清楚那是從我體內沖出來的聲音,還是我有關這幾個字的記憶在他體內的迸發。他的臉似乎既經受得起我的熱情,又借此煽動著我的熱情,讓我看到仁慈與激情混合的形象,那是我過去未曾在任何人臉上見過的,也絕對想象不到的。正是他的這種形象,有如我生命中的一盞夜燈,在我幾乎放棄的日子裡為我守夜,在我寧願對他的欲望枯死時,重新點燃我對他的渴望,在我害怕冷落可能會驅散我所有驕傲的表象時,為我勇氣的餘燼添加柴火。他臉上的表情好似士兵帶上戰場的愛人的抓拍照,不僅為瞭讓他們記得人生中的美好,以及幸福正在等待著他們,也為瞭提醒他們,如果躺在運屍袋裡返鄉,生活絕對不會原諒他們。

這幾個字讓我渴望並去嘗試一些從前我絕對想不到自己有能力做到的事。

暫且不論他多想跟我撇清關系,也不去管那些與他為友而且每晚都跟他睡的人,真實世界中的他,跟那個夢境裡赤身裸體躺在我身下並且 對 我袒露一切的人,沒有任何不同。這才是真實的他,其餘不過是假象和誤會。

不,他還有另一面,當他穿上紅色泳褲的那一面。

我 想看 到他完 全不穿泳褲 的 樣子——但我卻不讓自己有這樣的盼望。

小廣場事件的翌日早晨,盡管他顯然連話都懶得跟我說,但是我依舊能鼓起勇氣堅持和他一起進城,隻是因為我看著他,看他默念自己在黃色便簽本上寫下的字,想起瞭他(在夢中)也那樣說著懇求的話“如果你膽敢停下來,還不如先殺瞭我”。我之所以在書店送書給他,後來又執意請他吃冰激凌,是因為這樣才能和他一起推著自行車走過B城狹窄陰涼的小巷,才能拉長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更是為瞭感謝他(在夢中)對我說“如果你膽敢停下來,還不如先殺瞭我”。甚至是我跟他開玩笑而且保證不跟他說話時,也是因為我在悄悄地像哄嬰兒入睡那樣捧著那句話“如果你膽敢停下來,還不如先殺瞭我”——遠比他的任何告白都要珍貴。那天早上,我在我的日記裡寫下這句話,卻略過不寫那是我夢見的。我希望多年以後重讀日記,相信他真的曾對我這般懇求,哪怕片刻也好。我想保存的是他聲音裡洶湧的喘息,那聲音後來又縈繞我多日,並告訴我,如果我這一生每夜都能讓他這樣出現在夢裡,我願意將我的一生賭在夢上,把現實的一切都放棄。

我們加速下山時,路過瞭我的秘密天地,路過瞭橄欖樹叢,路過瞭滿臉驚訝地看著我們的向日葵——當我們滑行過海松林時,路過瞭兩列幾代前就沒瞭輪子的舊火車廂——車廂上卻仍然高掛著薩伏依王室 61 的標志,路過瞭一群因為我們的自行車差點擦傷他的女兒而大喊“殺人啦”的吉卜賽小販——我面向他大喊:“如果想讓我停下來,那就先殺瞭我!”

我這麼說是為瞭像他那樣說話,為瞭在把那句話安放回秘密隱藏處之前多品味一下,就像牧羊人趁天氣暖和到山上放牧,卻在天氣轉涼時把羊趕回羊圈裡一樣。借著喊出跟他相似的話,我讓那句話變得鮮活又有生命力,它仿佛擁有瞭自己的生命,而且更長久、更響亮,沒人能掌控,有如回聲,從 B 城懸崖那兒彈開,然後躍入雪萊遭遇船難的那處遙遠淺灘。我把他的東西還給他,把他的話還給他,默默希望他再向我重復那句話,恍如在我夢中一般,因為現在輪到他來說瞭。

午餐時,我們一句話也沒說。午餐後他坐在花園的樹蔭下,一如他喝咖啡前宣告的那樣,要做兩天的活兒。不,他今晚不進城。或許明天吧。也不打撲克牌。接著他就上樓瞭。

幾天前,他把腳疊在我腳上。現在甚至懶得看我一眼。

近晚餐時,他下樓找東西喝。“我會懷念這裡的一切,教授太太。”他說。傍晚剛沖過澡的他,濕潤的頭發閃閃發光,我們的“大明星”看起來笑容滿面。母親也笑瞭,夾雜著意大利語對他說:“隨時歡迎大明星來啊。”接著他像平常一樣陪維米尼去散步,幫她找她的寵物變色龍。我一直不太理解他們喜歡彼此什麼,卻感覺比他和我之間的關系更自然而不造作。半小時後,他們回來瞭。維米尼因為爬瞭無花果樹,所以她媽媽要她吃晚飯前先洗澡。

晚餐時也一句話都沒說。晚餐後他消失到樓上去瞭。

我敢保證,十點鐘左右,他肯定會偷偷溜進城。我看見他那頭的陽臺光影浮動,而且向我門邊的樓梯平臺投射出一道微弱的橘色光線。時不時還能聽到他活動的聲音。

我決定打電話問朋友要不要一起進城。朋友的母親說他已經離開,沒錯,可能也是去同一個地方。我又打給另一個,他也已經走瞭。父親問:“為什麼不打電話給馬爾齊亞?你在躲著她?”不是躲,可是她似乎很糾結。“你自己就不糾結呀?”他補瞭一句。我打電話給馬爾齊亞,她說她今晚哪兒都不去,聲音裡有一股陰鬱的冷淡。我打電話是為瞭道歉。“聽說你病瞭?”沒什麼大礙,我回答。我可以騎自行車去接她,然後一起騎車去 B城。她說她會跟我去。

我出門時,父母在看電視。我聽見自己踏在礫石上的腳步聲。我不在乎噪音。噪音與我為伴。他也會聽見的,我想。

馬爾齊亞在她傢花園等我。她坐在一把老舊的鐵制椅子上,兩腿向前伸,腳後跟著地。她的自行車靠在另一把椅子上,把手挨著地面。她穿瞭一件長袖運動衫。我等瞭你好久,她說。我們離開她傢抄瞭近路,那條路比較陡,不過一下子就能到城區。小廣場的夜晚熙熙攘攘,聲色漫溢至周邊的小巷。每當廣場的休息區客滿,有一間餐廳就會搬出小木桌放在人行道上。當我們進入小廣場,那裡的喧鬧與騷動,讓我的身體充溢著慣有的焦慮與自卑。馬爾齊亞可能會碰到自己的朋友,他們一定會開我們玩笑。跟她待在一起,對我來說甚至是某種挑戰。我不想被挑戰。

我們沒有加入坐在咖啡店裡的那群朋友,而是排隊買瞭兩個冰激凌帶走。她還要我替她買煙。

我們拿著蛋筒冰激凌漫無目的地穿過擁擠的小廣場,然後在小巷間穿梭。我喜歡鵝卵石在黑暗中閃閃發光的樣子,喜歡和她推著自行車閑散地漫步小城,聽敞開的窗戶裡傳來電視裡沉悶的說話聲。書店還開著,我問她是否介意我進去看看。不,她不介意,她願意跟我一起進去。我們把自行車靠墻停放。撥開嘩啦作響的珠簾,店內煙霧繚繞,一股黴味,煙灰缸裡的煙灰都滿出來瞭。老板說很快就打烊,可是店裡仍播放著舒伯特的四重奏,一對二十五六歲的情侶,應該是遊客,正在迅速瀏覽著英文書區域,或許是想找一本有地方色彩的小說吧。夜晚的書店,與闃無一人、陽光耀眼又彌漫著新鮮咖啡香的早晨,是多麼不同啊。我拿起桌上的詩集讀起其中一首詩,馬爾齊亞站在我身後看。我正要翻頁,她說她還沒讀完。我喜歡這種感覺。看到我們旁邊的情侶正準備買一本意大利小說的翻譯本,我打斷他們的交談,建議他們別買。“這本真的真的好很多。雖然背景設定在西西裡島而不是這裡,卻可能是本世紀最棒的意大利小說。”那女孩問道:“我們看過電影。不過,這本跟卡爾維諾一樣好嗎?”我聳聳肩。馬爾齊亞的興趣仍在那一首詩上,她又讀瞭一次。“相比起來,卡爾維諾顯得冗長又誇飾,根本不算什麼。不過我隻是個小孩子,又懂什麼呢?”

另外兩個年輕人正在跟老板討論文學,他們身穿時髦的夏季休閑西裝,沒打領帶,三個人都在抽煙。收銀臺旁邊的桌子上凌亂地擺放著紅酒杯,多是空的,酒杯旁有一大瓶波特酒。我註意到那兩位遊客拿著空杯子,顯然新書發佈會上有人請他們喝酒。老板朝我們這邊看,眼神裡滿是因為打攪而生的歉意,他問我們要不要也來點波特酒。我看瞭看馬爾齊亞,對老板聳聳肩,意思是:她似乎不想喝。老板不說話,指瞭指瓶子,搖搖頭假裝不同意,示意:今晚把這麼棒的波特酒扔掉,實在太可惜,何不幫他在打烊前把酒喝完呢?最後我接受瞭,馬爾齊亞也是。出於禮貌,我問他今晚是哪本書的發佈會?有個我先前沒註意到的人說出書名: Se l’amore 62 .“這本書好嗎?”我問。“根本是垃圾。相信我,因為是我寫的。”他回答。

我羨慕他。我羨慕他的讀書會,發佈會,還有從周邊地區到這座小城、到小廣場附近這傢小書店來向他道賀的朋友和書迷。他們留下超過五十個空杯子。我羨慕他有自我貶抑的特權。

“你願意為我在書上題字嗎?”

“ Con piacere 63 !”作者回答,在老板遞過簽字筆之前,他就已經拿出自己的百利金鋼筆。“我不確定這本書是不是適合你,不過……”他拉長的語氣混合著十足的謙遜與少許做作的自吹自擂,仿佛在說:你要我簽名,我的確很開心,但是我無法扮演一個著名詩人的角色,因為你我都知道我不是。

我決定也為馬爾齊亞買一本,並請作傢為她題字。他題瞭字後,還在他的名字旁加上沒完沒瞭的塗鴉。“我認為這本書也不適合你,小姐,不過……”

接著,我再次請老板把兩本書都記在父親的賬上。

我們站在收銀臺旁邊,看老板花瞭很長時間把兩本書分別以黃色的光面紙包起來,系上絲帶,然後在絲帶上貼一張書店的銀色標簽貼紙。我悄悄接近馬爾齊亞,或許隻是因為她站得離我很近,我不由得往她耳後吻瞭一下。

她似乎因我的舉動而微微發顫,但仍然站在原處。我又吻瞭她一次。接著,我以為自己做錯事瞭,低聲問她:“我讓你不舒服嗎?”她也低聲回答我:“當然沒有。”

離開書店,她再也忍不住。“你為什麼給我買這本書?”

我原以為她要問我為什麼吻她。

“ Perché mi andava 64 .”

“嗯,可是你為什麼買給我?為什麼買書給我?”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問。”

“隨便哪個笨蛋都知道我為什麼問。可是你卻不懂!這還真是不令人意外!”

“我還是沒聽懂。”

“你沒救瞭。”

我盯著她看,完全被她聲音裡突然的生氣和惱火嚇到瞭。

“如果你不告訴我,我會胡思亂想。我會很難過。”

“你真是蠢。給我一支煙。”

我不是沒猜過她的心思,可是我不敢相信她把我看得這麼透徹。或許是害怕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才使我不想相信她所暗示的事。我是故意不老實嗎?我能在問心無愧的狀況下,繼續曲解她的話嗎?

接著,我洞察到:或許我為瞭引她說真話,故意忽視她的每一個暗示——害羞與無能的人稱之為策略。

就在這時候,我靈光一閃,驚覺:難道奧利弗也是這樣?借由故意忽視我來引誘我?

他說他早已看透我忽視他的企圖,不正暗示瞭這件事?

我和馬爾齊亞離開書店,點瞭兩支煙。一分鐘後,我們聽到響亮的金屬發出的嘎啦嘎啦聲。書店老板正在往下拉鐵門。“你真的這麼喜歡看書?”我們心不在焉地摸黑漫步向小廣場時,她問道。

我看著她,仿佛她問的是我喜不喜歡音樂、面包、含鹽黃油,或夏季成熟的桃子。“別誤會。我也喜歡看書。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總算,有人說真話瞭,我想。我問她為什麼不告訴任何人。“我不知道……”這倒不如說是她在回答之前,為自己爭取更多時間思索或回避問題。“喜歡看書的人善於隱藏自我。隱藏自我的人未必喜歡自己。”

“你隱藏自己?”

“有時候。你不會嗎?”

“我會嗎?我想會吧。”接著,壓抑著沖動,我還是不小心問瞭一個平常絕不敢問的問題:“你也對我有所隱藏嗎?”

“沒有,對你不會。或許,有,有一點。”

“比如?”

“你明明知道。”

“你為什麼這麼說?”

“為什麼?因為我知道你可能會傷害我,而我不想受到傷害,”然後她思索瞭片刻,“不是說你故意要傷害任何人,而是因為你老是改變心意,老是悄悄溜走,沒人知道上哪兒去找你。你讓我害怕。”

我們走得很慢,以至於沒註意到推著自行車的腳步也停瞭。我傾身在她唇上輕輕吻瞭一下。她把車靠在一傢打烊的店鋪門上,倚著墻說: “再吻我一次?”我把自行車停在小巷中間,走向她,雙手捧起她的臉,貼著她吻瞭起來,我把手伸進瞭她的衣服,她把手伸進瞭我的頭發。我愛她的單純,她的直率。這表現在那晚她對我說的每個字裡——不羈、坦誠、有人情味;也表現在此時她回應我的方式,毫無拘束,也不過分,仿佛她的嘴唇和身體之間的聯系是流動的、瞬間的。吻不是進一步接觸的前奏,而是接觸的一部分。我們之間隻隔著衣物,當她的一隻手悄悄滑進我們之間,探到我的身體時,我並不吃驚。那就是她的坦誠、不羈和無拘無束,而且讓此刻的我更加硬挺。

她撫摸著我,我看著她,凝視她的眼睛,告訴她我一直好想吻她,想說一些話,證明今晚打電話給她、去接她的人,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冰冷沉悶的男生。可是她打斷我,說:“ Baciami ancora 65 .”

我又吻瞭她一次,但我的心已經飛奔到崖徑去瞭。我該這麼提議嗎?就算抄近路直接穿越橄欖樹林,也要騎上五分鐘。我知道在那附近會遇到其他情侶。不然就到海邊去。我在海邊做過,大傢都做過。或許提議到我房間?傢裡沒人會知道,也不會介意。

一個畫面掠過我心頭:她和我每天吃過早餐後坐在花園裡,她穿著她的比基尼,老是催我下樓跟她一起遊泳。

“ Ma tu mi vuoi veramente bene 66 ?”她問。這句話是憑空而來的?還是這張受傷需要安慰的臉,從書店出來以後就尾隨著我們的每一步?

我無法瞭解大膽和哀愁、“再吻我一次”和“你真的在乎我嗎”如何能夠這樣徹底地結合在一起。我也很難捉摸為什麼一個表面上如此柔弱、遲疑又渴望吐露那麼多自我不確定的人,能以同一種姿態,不害臊、不顧後果地把手伸進我的衣服裡,緊緊貼著我。

就在我更狂熱地吻她,兩人的手在彼此身上遊走的時候,我腦子裡構思的竟是我決心晚上塞進奧利弗門縫的紙條內容:“不能再沉默瞭,必須跟你談談 。 ”

等我準備好要把紙條塞進他門縫,天已破曉。馬爾齊亞和我在海邊人跡罕至的地方做愛。大傢都昵稱那兒是“水族館”,因為夜晚留下來的安全套難免積聚在那裡,在礁石間漂移,有如洄遊的鮭魚受困於水中羅網。我們打算晚一點再見一次面。

我步行回傢。我喜歡她的氣味留在我身上、留在我手上。我不會刻意洗掉。我要把那氣味留在身上,一直到晚上兩人見面為止。我仍然沉湎於對奧利弗冷淡到近乎厭惡的情感波動之中,這種情感是前所未有又有利於我的,令我高興,也讓我知道我是多麼反復無常。或許他感覺到我隻是想跟他睡覺,然後就此結束,所以出於本能要跟我撇清關系。想想幾天前的夜裡,我如此強烈地渴望在我體內款待他的身體,以至於都要從床上跳起來,到他房裡去找他。現在這個念頭卻不可能激起我的欲望。或許對奧利弗的渴望隻是酷暑期的性沖動,而我已經擺脫。相反,我隻要聞聞手上馬爾齊亞的氣味就好,我愛每個女人都有的純正女人味。

我知道這種感覺不會持久,就像剛吸過毒的癮君子總能輕易發誓戒毒一樣。

不到一小時後,奧利弗又飛快重回我心裡。我想跟他一起坐在床上,伸出我的手掌,對他說,來,你聞聞看,接著看他雙手輕輕捧著我的手聞,最後我把中指放在他唇上,然後突然塞進他嘴裡。

我從學校筆記本撕瞭一張紙。

請不要躲著我。

接著我又重寫一張: 請不要躲著我,那令我生不如死。

我又改寫成: 你的沉默一點一滴侵蝕著我。

太誇張瞭。更像是他會說的話。

想到你恨我,我無法忍受。

太悲哀。不行,不要寫得這麼催淚,但老掉牙的尋死覓活要繼續。

知道你恨我,我寧可死。

到瞭最後一刻,我還是回到原來的版本。

不能再沉默瞭,必須跟你談談。

我折起帶橫線的紙條,抱著愷撒橫渡盧比孔河時的聽天由命,塞到他門縫。無法回頭瞭。愷撒說過, iacta alea est 67 . 想到“擲”這個動詞的拉丁文 iacere 與“射精”這個動詞有相同的詞根,令我想笑。我旋即意識到,我想給他的不僅是馬爾齊亞留在我手指上的氣味,還有我的體液在手上幹掉的痕跡。

十五分鐘後,兩種相抗衡的情緒折磨著我:我後悔送出那個紙條,也後悔紙條裡不帶一絲譏諷。

早餐時,他總算在慢跑後現身。他頭也沒抬,隻是問我昨晚是否玩得開心。“ Insomma 68 ,馬馬虎虎。”我回答,想盡可能說得含糊,也借此暗示我在盡量簡化原本會太冗長的匯報。“那一定很累吧。”父親這般反諷。“你也去打撲克牌瞭吧?”“我沒打撲克牌。”父親和奧利弗交換瞭意味深長的一瞥,接著開始討論當天的工作。我因此失去他。又是備受折磨的一天。

我回樓上拿書的時候,看見那張折起來的帶橫線的紙條躺在我桌上。他一定是從陽臺落地窗走進我房間的,把紙條放在我看得見的地方。如果我現在看,我這天就毀瞭。但如果我晚一點再看,這一整天也變得沒有意義,無法思考其他任何事情。十之八九,他什麼都沒寫就丟回來,表示“我在地上撿到這個,可能是你的吧,再說吧”,或者更直接:不予回應。

“成熟點,我們午夜見。”——他在我的留言下方加上這句。

原來早餐前他就送來瞭。我這才明白。

但幾分鐘後,我才回過神,而且心裡立刻充滿瞭強烈的渴望與忐忑。他提出瞭邀約,而這就是我要的嗎?這是真的嗎?不管我想不想要,今天我要怎麼熬到午夜?現在才早上十點,還有十四個小時——上次讓我等這麼久的,是我的成績單。還有兩年前某個星期六,一個女孩答應跟我一起去看電影,卻讓我等瞭好久,我不確定她是不是忘記瞭。耗上半天眼睜睜看著我的整個人生懸而不決。我多麼痛恨等待,痛恨為別人一時的興致所左右。

我該回復他的留言嗎?

可是回復毫無意義啊!

他留言的語氣是否故作輕松?還是想表現得像是慢跑後幾分鐘、早餐前幾秒之間才突然想到,然後草草寫下的句子?我沒能逃過他對我歌劇般感傷主義的輕輕一擊,伴隨其後的是那句自信的、類似“我們簡單點”的“我們午夜見”。這些是好預兆嗎?哪一個會取得最後勝利?譏諷的重擊,還是自信滿滿的“我們今晚聚聚,看看有何結果”?我們將要見面談談——隻是談談嗎?要和我見面,而且是在小說和戲劇中通常會設定的時間點,到底是一種命令還是一種順從?午夜時我們要在哪裡碰面?他會在白天找機會告訴我嗎?還是察覺到我那晚苦惱瞭一整夜,而分隔我們各據一端的陽臺的引線完全是假的,他是否設想過我們中的一個人終會跨越那條無言的馬其諾防線 69 ,就像那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

這對我們儀式一般的晨間騎行有何影響?“午夜”會取代晨間騎行嗎?還是我們會像先前一樣,仿佛什麼也沒改變,隻是現在我們有“午夜”可去期待?如果我現在碰到他,我該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還是像先前一樣,給他一個美國人慣有的冷漠、呆滯又謹慎的凝視?

然而,下一次偶然碰到他,我隻想對他表達感謝。我在表達感謝的同時,能否不令人覺得困擾或有負擔?還是說,隻要是“感謝”,無論多麼克制,總帶有絲絲多餘的甜膩,讓地中海式熱情難免顯得多愁善感又矯揉造作?不能適可而止,不能低調,一定要大肆聲張,昭告天下,慷慨陳詞。

什麼都不說,他會認為你後悔寫那張紙條。

無論說什麼都顯得不合適。

那麼,該做什麼?

等待。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隻有等待。我會整個早上都工作。遊泳。下午或許打幾場網球。去找馬爾齊亞。午夜前回來。不行,十一點三十分好瞭。洗澡?不洗澡?啊,從一個身體到另一個身體。

這不也是他可能做的事嗎?從一個到另一個。

接著,一陣強烈的恐慌攫住我:午夜的談話將會消除我們之間的芥蒂嗎?好比,打起精神、放輕松、成熟點!

話說回來,那何必等到午夜?誰會挑午夜來說這些?

或者午夜將會成為午夜嗎?

午夜該穿什麼好?

這一天如我所懼怕的那樣流逝。早餐後,奧利弗立刻背著我偷偷溜走,直到中午才回來。他坐在我旁邊的老位子上。好幾次我都試著聊些輕松的話題,卻發現雖然我們都試著表明自己不會再假裝沉默,但這將又是一個“我們不要說話”的日子。

午餐後,我去小睡。我聽見他隨後也上瞭樓,然後關上瞭門。

稍後我打電話給馬爾齊亞,約在網球場碰面。很幸運,那裡沒人,很安靜,我們在彼此都很喜愛的烈日下打瞭幾個小時的網球。時不時地,我們會坐在樹蔭下的舊長凳上聽蟋蟀的叫聲。馬法爾達為我們拿來補充能量的飲料,卻接著提醒我們她年紀大瞭,不適合再這樣奔波,下次我們想要什麼都得自己回去拿。“可是我們從來沒向你要東西啊!”我抗議道,“那你就不要喝。”在打敗對手之後,她拖著腳步走瞭。

喜歡看人打球的維米尼那天沒來。她一定跟奧利弗去瞭他們最喜歡的地方。

我愛八月的天氣。季夏那幾周,城裡比平常安靜,居民都出門去度假瞭,偶有來訪的旅客也會在傍晚七點前離開。我最愛午後:迷迭香的氣味和蒸騰的暑氣,鳥兒與知瞭,棕櫚葉的搖晃,還有猛烈陽光下如輕盈的亞麻披肩般落下的寂靜。當我步行到海邊再回到樓上洗澡的時候,這一切愈發為我所愛。我喜歡從網球場仰望我傢,看空蕩蕩的陽臺沐浴在陽光裡,知道從任何一座陽臺都能看見無盡的海。這是我的陽臺,我的世界。從我現在坐的地方,環顧四周,我可以說:這是我們的網球場,那是我們的花園、我們的果園、我們的車棚,那是我們的房子,下面是我們的船塢——我所在乎的每個人和每樣事物都在這裡。我的傢人,我的樂器,我的書,還有馬法爾達、馬爾齊亞和奧利弗。

那天下午,我和馬爾齊亞並肩而坐,我把手放在她的大腿和膝蓋上時,突然想到:(借用奧利弗的話來說)我是世間少有的幸運兒。誰知道這一切會持續多久,就像一再猜測白天或夜晚將如何演變是沒有意義的。都如坐針氈。一切隨時可能戛然而止。

但坐在這裡,我知道我正在體驗著安撫人心的極致幸福。擁有這種幸福的人,因為過於迷信,而不願聲稱自己可能得到所夢想的一切,卻也因為太過感恩,而不可能不明白幸福能夠被輕易奪走。

打完網球,就在出發去海邊前,我帶她上樓從陽臺進入我的臥房。下午那裡不會有人經過。我拉上百葉窗,但讓落地窗開著,如此,被削弱的午後陽光在床鋪、墻壁和馬爾齊亞身上描繪出一道道條紋。我們在萬籟俱寂中做愛,兩人都沒閉眼。

我希望我們的動作再激烈些,不小心撞到墻,或她忍不住叫喊,好讓奧利弗察覺到他隔壁正在發生什麼。我想象著他在午睡時因為聽見我床墊彈簧發出的聲響而感到沮喪。

我和馬爾齊亞在走向小海灣的途中,我再次為自己不介意他是否發現瞭下午的事而感到愉快,如果他今晚始終沒出現,我也不在乎瞭。我甚至不在乎他或他的肩膀,甚或他手臂白皙的部分。他的腳底,他的手心,他身體下側——全都不在乎。我寧可跟馬爾齊亞一起過夜也不願熬夜等他,在午夜鐘聲敲響時,聽他慷慨激昂地講一些。早上我塞紙條給他的時候,我在想什麼?

但我也知道,如果他今晚出現,那麼即將發生的事,無論是什麼,即使一開始不合我的意,我也會讓自己去經歷,直到最後。因為與其在他離開後的夏日或之後的一生不斷與自己的身體爭辯,不如一次性搞清楚。

我會冷血地做出決定。如果他問起,我會告訴他。我不確定我想做這件事,但我需要去瞭解,而跟你做又勝過跟別人。我想瞭解你的身體,我想瞭解你的感受,我想瞭解你,並且通過你來瞭解我自己。

馬爾齊亞在晚餐前一刻離開,說要去看電影。約瞭朋友一起去,她說,問我為什麼不一起去?我聽到他們的名字時做瞭個鬼臉。我想待在傢裡練琴,我說。我以為你是每天早上練。今天早上我起晚瞭,記得嗎?她聽懂瞭我的言外之意,對我會心一笑。

還有三個小時。

整個下午我們之間有一種悲傷的沉默。如果沒有他承諾要午夜談一談,我真不知道自己如何熬過又一個這樣的日子。

晚餐的客人是一位兼職的音樂副教授,和一對來自芝加哥、堅持講蹩腳意大利語的同志伴侶。那兩位男士坐在一起,面對著母親和我。其中一個決定朗誦幾首帕斯科裡 70 的詩,對此,馬法爾達的反應是沖著我做一個她常做的鬼臉,想逗我笑。父親之前警告我,在芝加哥來的學者面前不準造次。我說我會穿那件烏拉圭遠房表親送的紫色襯衫。父親一笑置之,說自己活到這個歲數,沒有什麼人是他不能接受的。但是當那一對伴侶都穿著紫色襯衫出現時,父親還是眼前一亮。他們倆同時從出租車兩側下來,各自拿著一束白色的花。就像父親必定也會意識到的,他們看起來仿佛《丁丁歷險記》裡的孿生兄弟湯姆森與湯普森,隻是更俊俏而且打扮得更花枝招展罷瞭。

我很好奇他們一起生活的場景。

晚餐時有個念頭一直揮之不去:今晚我與那對“孿生兄弟”之間的共同點,要比我與父母或世界上任何人的都多;我邊這樣思索著邊倒數時間,似乎很奇怪。

我看著他們,想知道誰在上面、誰在下面,是特威德爾-迪還是特威德爾德-姆 71 。

將近十一點,我說自己要去睡覺瞭,便向父母和客人道晚安。“馬爾齊亞怎麼樣?”父親問,眼神中是確切無誤的柔和。明天再說,我回答。

我想獨處。淋浴。讀一本書。或許寫一段日記。心裡隻有午夜,可是不要去想午夜的細節。

上樓的時候,我試著去想象明天早上走下同一段樓梯時的自己。那時,我可能已是另一個人。我會喜歡那個我還不認識的自己、那個到時候不想道早安的自己或因為被我帶上這條窄路而不想跟我有任何瓜葛的自己嗎?或者我仍會是這個正在上樓的人,什麼也沒改變,什麼疑惑也沒解開嗎?

或者什麼都不會發生。他可能會拒絕我;就算沒人發現我求過他,羞恥還是一樣的,而且毫無所獲。他知,我知。

但我已經跨越羞恥。經過數星期的渴望與等待——我們面對現實吧——懇求、一再被喚起的希望和掙紮著為希望付出的每次努力之後,我將徹底毀滅。在那之後如何入睡?溜回房間,假裝打開一本書,讀書直到入睡?

或者:不再是處子之身的我如何若無其事地回房睡覺?已無法再回頭!我腦海中存在已久的構想如今要在真實世界上演,不再漂浮於永恒的模棱兩可之地。我感覺像是一個進瞭刺青店的人,最後一次凝視自己光潔的左肩。

我應該按時赴約嗎?

準點兒出現,並對他說:喲嗬,子時到瞭 72 。

不久,我聽到院子裡傳來兩位客人的說話聲。他們站在外面,或許是在等副教授開車載他們回膳宿公寓。副教授慢騰騰的,那對戀人也隻能在外面聊天,其中一個咯咯笑個不停。

午夜時他的房間鴉雀無聲。他會再次放我鴿子嗎?那就太過分瞭。我沒聽見他回來。到時候,他要到我房間來,還是應該由我去他房間?等待是種折磨。

我要去找他。

我走到外面的陽臺,待瞭一會兒,往他臥房那兒仔細看瞭看。沒有開燈。不管怎樣,我都會去敲門。

或者我可以繼續等。或者根本不去找他。

不去找他的念頭突然蹦出來,仿佛成瞭我這輩子最渴望的事。這個念頭如此輕柔地拖曳著我,拉扯著我,好像有個人在我睡著時輕聲喚我,看我沒醒,拍瞭拍我的肩膀,然後鼓勵我今晚尋找一切可能推遲去敲門的時間。這個念頭又會突然向我襲來,像花店櫥窗上的水簾,又像淋浴後塗上的清涼舒緩防曬乳。然後,在陽光下待一整天。雖愛驕陽,但更愛鎮痛的香氛乳液。這念頭就像舒爽的乳液,首先對你的四肢起作用,然後滲透到你身體的其他部分。它會提供給你各種論點,或支持,或反對,起初都是些幼稚說法,例如“今晚做什麼都已太晚啦”之類的,然後上升至一些稍嚴肅的想法,比如“你如何面對他人,你就如何面對自己”。

為什麼我從來沒想到過?因為我想盡情享受,細心呵護,直到最後?因為我想要那些反駁未經我召喚便自行湧現,好避免我因它們而遭受指責?別嘗試,別嘗試這件事,埃利奧。那是祖父的聲音。我與他同名,而他的聲音正是從他安眠的那張床上傳來,跨越瞭遠比我和奧利弗的臥房之間更具威脅性的界限。 回頭。一旦進瞭那間房,天曉得你會找到什麼?當希望幻滅沒能讓你身體裡每一根未繃緊的神經蒙羞時,你找到的就不是探索的奎寧水,而是絕望的柩衣。此刻歲月正註視著你,今晚你看見的每顆星星都瞭解你的痛苦,你的祖先相聚在這裡,沒什麼要給你的,也沒什麼要說的,除瞭那句: Non c’andà 73 .

但我愛那種恐懼(如果那真是恐懼),而我的祖先不瞭解這一點。我愛的是恐懼的陰暗面,像最劣等的山羊腹部最光滑的羊毛。我愛推動我向前的無畏,它喚起瞭我的欲望,因為無畏正誕生於欲望本身。“如果你膽敢停下來,還不如先殺瞭我”或者“你停下來的話我會死”。每次聽到這些話,我都無法抗拒。

我敲瞭敲玻璃窗,輕輕地。我的心狂跳。我什麼都不怕,那為何如此慌亂?為何?因為一切都令我害怕,因為恐懼和欲望都忙著對彼此、對我躲躲閃閃,我甚至無法辨別“想要他開門”和“希望他爽約”之間有什麼不同。

不過,我一敲玻璃窗,就聽到裡面有些動靜,好像有人在找拖鞋。接著我看出有一盞微弱的燈正亮著。我記得去年早春的一個傍晚,我和父親在牛津買瞭這盞夜燈,當時旅館房間太暗,父親到樓下去問,有人告訴他街角有一傢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店賣夜燈。 你在這裡等著,我馬上回來。 我說我要跟他一起去,於是那晚,我往身上披瞭件雨衣,裡面穿的睡衣和今晚穿的是同一件。

“我很高興你來。我聽見你在房裡走動的聲音,過瞭一會兒,還以為你改變主意準備睡瞭。”

“我當然會來呀。”

看他這樣慌亂窘迫,我覺得很奇怪。我原本以為會有如顆顆冰雹般狂落的諷刺,所以才覺得緊張。然而,迎接我的卻是抱歉,就像有人在為沒空買更美味的下午茶餅幹而道歉一樣。

我走進自己原來的臥房,立刻被一股有點奇怪的味道嚇瞭一跳,因為這股味道裡似乎混合瞭許多東西,後來我註意到有一條卷起來的毛巾塞住瞭臥房下邊的門縫,才總算瞭解。他剛才一直坐在床上,右邊的枕頭上放瞭一個煙灰缸,一半都滿瞭。

“請進。”他說,然後關上我們身後的落地窗。我一定是呆呆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我們倆都輕聲細語。這是個好兆頭。

“我不知道你抽煙。”

“偶爾。”他回到床上,端正地坐在中間。

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或說什麼,隻好小聲說瞭句:“我很緊張。”

“我也是。”

“我比你更緊張。”

他想以微笑掩飾我們之間的尷尬,而且遞來一支煙。

這下我有事可做瞭。

我記起我曾在陽臺上差點抱住他,但想到我們這樣冷戰瞭一天之後,擁抱顯得不合時宜才及時罷手。因為當你們一周幾乎沒握過手時,對方說“我們午夜見”並不意味著你就可以不假思索地擁抱他。我想起自己敲門前的內心掙紮:擁抱,不抱,擁抱。

此刻我卻在他房裡。

他坐在床上,盤著腿。看起來更矮小、更年輕。我尷尬地站在床尾,不知道手該往哪兒放。他一定看到我一會兒扶著胯,一會兒插進口袋,一會兒又扶著胯的樣子。

我一定看起來可笑極瞭。我真希望他沒註意到我的窘態,還有我那被壓抑的對擁抱的渴望。

我覺得自己就像第一次被班主任單獨留下來的小孩。“過來,坐吧。”

他指的是椅子還是床?

我遲疑地爬上床,面對著他,像他一樣盤腿坐著,仿佛這是男人在午夜會面的常規禮儀。我時刻小心,避免碰到他的膝蓋。因為如果我們的膝蓋碰到一起的話,他會介意,就像他會介意我的擁抱,就像我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想在崖徑多待一會兒就把手放在他的胯下時,他會介意一樣。

在我有機會故意拉大我們之間的距離前,我感覺自己就像被花店臨街櫥窗上流動的水沖洗過一樣,所有的害羞與壓抑都被帶走瞭。無論緊張與否,我已經懶得盤問自己的每一個沖動。如果我蠢,就讓我蠢到底吧。如果我碰到瞭他的膝蓋,那就碰著吧。如果我想擁抱,那就擁抱吧。我需要找個地方靠著,所以悄悄挨近床頭,背靠著床頭板,坐在他身邊。

我看著這張床。此刻我很清楚。就是在這裡,好多個夜晚,我夢想著此刻。現在我就在這裡。再過幾周,我又會回到這張床上。我會打開那盞在牛津買的夜燈,記起我站在外面的陽臺,聽見他忙著找拖鞋的窸窣聲。我很想知道以後回望此事時,我會感到悲傷還是羞恥,但我其實希望自己是漠然的。

“你還好吧?”他問。

“我還好。”

完全無話可說。我伸出腳,碰碰他的腳趾,接著,想都沒想,就把我的大腳趾滑進他的大腳趾和二腳趾之間。他沒有躲閃,也沒有回應。我想用自己的腳趾觸碰他的每一根趾頭。因為我坐在他左邊,所以我碰到的可能不是那天午餐時他觸碰過我的那幾根腳趾。有罪的是他的右腳。我試著用我的右腳去碰他的右腳,卻始終避開他的膝蓋,仿佛知道那是禁區。“你幹嗎?”他終於問我。“沒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但他的身體逐漸開始回應我,有點心不在焉,有點遊移,跟我一樣局促,仿佛想說“如果有人以腳趾碰你的腳趾,除瞭善意回應,還能怎樣”。然後,我靠近他,抱住他,希望他把孩子的擁抱解讀為欣然接納。他沒回應。“這是個開始。”他總算說瞭句話,或許聲音裡的幽默感比我期待的還多瞭點。我沒說話,隻是聳聳肩,希望他感覺到我聳瞭肩,別再問我問題。我希望我們不要交談。話說得越少,我們的動作就越不受控制。我喜歡抱著他。

“擁抱會令你快樂嗎?”他問。

我點點頭,再次希望他可以感覺到我在點頭,那樣我就不用說話瞭。

最後,仿佛我的姿勢在懇求他像我一樣,於是他伸出手臂,環抱著我。不撫摸,也不用力。此時我最不想要的就是夥伴情誼,所以在不中斷擁抱的情況下,我放松瞭一下,時間剛好夠我抽回雙臂,然後伸進他寬松的襯衫裡,繼續擁抱。我想觸摸他的肌膚。

“你確定這是你想要的嗎?”他問,仿佛這個疑惑是他一直遊移不定的原因。

我又點點頭。我在說謊。那時我已無法確定任何事情。我想知道我的擁抱何時會自然結束。要到幾時,我,或他,才會對此感到厭倦。很快?晚一點?還是此刻?

“我們還沒聊一聊。”他說。

我聳聳肩,意思是:沒必要。

他雙手捧起我的臉,凝視著我,就像那天在崖徑上一樣,甚至更熾烈,因為我們都知道彼此已經跨越瞭障礙。“我可以吻你嗎?”自“崖徑之吻”後,這個問題我已等瞭很久!還是,我們已經忘記過去的錯誤,準備重新來過?

我沒回答他,也沒點頭,就已經把嘴湊到他嘴上,像前一晚吻馬爾齊亞那樣。某種難以預料之事似乎從我們之間一掃而空瞭,頃刻,年齡的界限仿佛全然消失,僅僅是兩個男人在接吻,甚至性別也在消融,我開始覺得我們甚至不是兩個男人,而隻是兩個存在。我愛此刻蘊涵的平等信念。我愛那種時而變老時而年輕的感覺,當一個人走向另一個人,一個男人走向另一個男人,一個猶太人走向另一個猶太人時。我愛那盞夜燈,它讓我覺得溫暖舒適又有安全感,如同那晚在牛津的旅館我所感受到的一樣。我甚至愛自己那間老臥房陳舊黯淡的感覺,如今這裡四處散落著他的東西,但是竟然比我住在這裡的時候更宜居:這裡掛著一幅畫,那裡放著一張充當茶幾的椅子,上面放著書、卡片還有唱片。

我決定鉆進被窩。我愛那種氣味。我想要去愛那種氣味。我甚至愛他的床上放瞭些東西,沒被移開,當我把一隻腳滑進被窩時,膝蓋一直會碰到,但我不會介意,因為那屬於他的床、他的生活和他的世界。

他也鉆進瞭被窩,我還沒反應過來,就開始脫我的衣服。我曾經擔心該怎麼脫下自己的衣服;如果他不幫我,那我該如何像電影裡的女孩那樣,脫掉自己的襯衫,解開自己的褲子,任其落下,站在那裡,一絲不掛,垂著雙臂,向他示意:這就是我,原原本本的我,來吧,占有我,我是你的。但他的行動解決瞭我的問題。他耳語道:“快脫,脫,脫,脫光。”我聽得笑瞭起來,轉眼間,我全身赤裸,感覺到床單輕輕落在我的下體上,而這世界已再無秘密,因為渴望和他上床是我唯一的秘密,而此刻我正同他分享著這個秘密。感覺到他的手伸進被單在我的全身遊移,是多麼美妙啊,我們的一部分就像已在求愛派對上達至親密,而暴露在被單外的那部分,仍然在跟得體的禮節抗爭著,好比在擁擠的夜總會裡,其他人已經在暖手瞭,而遲到者依然冷得直跺腳。他還穿著衣服,而我已經一絲不掛。我愛在他面前全身赤裸。接著他吻我,再吻我,第二次吻得那樣深,好像終於也放開瞭。我突然發覺他其實一直裸著身子,我之前一直沒註意到,但是此刻,他沒有一寸肌膚不在觸碰著我。我之前神遊到哪兒去瞭?我其實一直想問問得體的健康問題,不過他剛剛似乎也回答瞭,因為當我總算鼓起勇氣問他時,他回我說:“我告訴過你瞭,我沒問題。”“那我跟你說過我也沒問題嗎?”“說過瞭。”他微笑。我望向一邊,因為他正凝視著我,我知道我在臉紅,也知道自己做瞭個鬼臉,但是我依然想讓他凝視我,即便那會讓我覺得窘迫,我也想一直凝視著他,而我們此刻的姿勢好像在摔跤,他的肩膀不斷摩擦著我的膝蓋。那日下午,我脫下自己的內褲,穿上他的泳褲,以為那是他的身體離我最近的時候,而從彼時到今日,我們已經走瞭多麼遠!此時此地。我幾乎將要抵達某處,但是我也希望這種將要抵達的狀態永遠持續下去,因為一旦越過,我便無法再回頭。事情已經發生瞭,但不像我曾夢到過的那樣,反而讓我有點不適,迫使著我暴露更多的自我。我有種想要讓他停下來的沖動,他察覺到瞭,問我要不要停,我沒回答,或許是不知該回答什麼。在我勉強下定決心和他本能地補償我之間,時間無限綿延。從這一刻起,我想,從這一刻起——仿佛此生從未有過地,我明晰地感受到:我抵達瞭某個心愛之地,而且永遠渴望著那裡;我在做自己,我,我,我,而非其他任何人,隻是我自己而已;在每次穿過手臂的顫抖中,我發現瞭一些完全陌生但也絕非絲毫不熟悉的東西,仿佛所有這一切都曾是我完整生命的一部分,我隻是暫時遺失瞭,現在他幫我找到瞭。那個夢是對的——這就像回傢,就像在問,我此生曾遊歷過何處,也就是在問,我小時候,你在哪裡,奧利弗,還像是在問,如果這一切都沒發生,那人生還有什麼意義。所以,到頭來,脫口而出的是我,而非他,不止一次,而是很多很多次: 如果你膽敢停下來,還不如先殺瞭我;如果你膽敢停下來,還不如先殺瞭我。 因為這也是我讓夢與幻想再次回到原點的方式,在我和他之間,渴望的詞語從他的口,到我的,再回到他的,在口與口之間交換,必定是在此時,我開始說一些下流話,他也跟著我說,起初很輕,直到他說出那句 “以你的名字喚我,我也以我的名字喚你”,我過去從未這樣喚過誰,當我一把自己的名字當作他的來喚時,我就被帶入瞭一個無論過去還是此後,都沒有和任何人共同擁有過的王國。

我們的動靜大嗎?

他微笑。沒什麼好擔心的。

我想我甚至啜泣過,但我不確定。他拿起自己的襯衫幫我清理。馬法爾達總是在尋找蛛絲馬跡。她什麼都找不到的,他說。我稱這件襯衫為“大波浪”,你來的第一天就穿著它,比起我,上面有你的更多氣味。我不信,他說。他還不肯放開我,當我們的身體分開時,盡管有點模糊,但我似乎想起剛才我曾無意推開一本書,當他還在我身體裡時,這本書壓在我的背後。現在竟在地板上。我什麼時候發現那是一本《如果愛》?激情正熾熱的時候,我竟然還有心思好奇:和馬爾齊亞去參加新書發佈會的那晚,他是不是也到過那兒?一些奇怪的想法浮現,似乎來自很久很久以前,但其實剛剛過去不到半小時。

我一定是過瞭一會兒才有瞭這些想法,那時我還躺在他的臂彎裡。在我意識到自己昏昏欲睡之前,這些想法喚醒我,讓我充滿恐懼和焦慮。我感到想吐,就像是生病瞭,不僅需要淋浴來沖掉這一切,而且要用漱口水泡澡。我必須離開——遠離他,遠離這個房間,遠離我們一起做的事。就像是從一團可怕的夢魘中緩慢降落,但還沒有完全著陸,也不確定是否想要著陸,因為盡管我知道自己無法繼續與那團巨大又奇形怪狀的夢魘相抗衡,而且那團夢魘仿佛是曾飄進我生命裡的自我厭棄和自責之雲中最大的一朵,但是降落之後等待著我的一切也不會好到哪裡去。我將再也不一樣瞭。我怎能讓他對我做這些事,還曾經那麼急不可耐,火上澆油,然後等待他,懇求他不要停。他留在我胸前的那攤體液,證明我已越過一條可怕的界線,這條界線無關我所珍視之物,無關我自己、一切神聖之事或將我們拉得如此之近的民族本身,甚至無關馬爾齊亞——她此刻就像站在遠處暗礁上的塞壬,疏遠又淡漠,夏日海浪輕輕拍打著她,我掙紮著遊向她,在焦慮的漩渦中呼喊,希望她會是幫助我在破曉前重建自我的諸多意象之一。我冒犯的不是這些,而是那些尚未出現、未曾相遇,以及若不記著那一大團出現在我和他們生活之間的羞恥與厭惡,便永遠無法去愛的那些人。這件事將糾纏著、玷污著我對他們的愛,而我們之間將會永遠存在這個能毀壞我一切美好品質的秘密。

還是,我冒犯瞭更深層的東西?那是什麼?

抑或,即便是偽裝,那種厭惡感也會始終存在嗎?我所需要的就是像剛剛那樣去宣泄嗎?

某種近乎惡心、類似悔恨的感受——的確是這些感受嗎——開始緊緊抓著我不放,透過窗戶照進來的晨光越來越多,這些感受就越發清晰。

然而,如果悔恨真的就像光,那它似乎黯淡過片刻。但當我躺在床上感到不安時,悔恨加倍奉還,就像每次我都以為自己是最後一次感到悔恨,結果都會被再記上一筆。我早知道會痛。但我沒料到那種痛會纏繞扭結成一陣陣突然又劇烈的悔恨。沒人告訴過我這一點。

此刻,天已經完全亮瞭。

他為什麼盯著我看?他猜到我的感受瞭?

“你不開心。”他說。

我聳聳肩。

我憎惡的不是他,而是我們做的事。我還不想讓他看透我的心。相反地,我想讓自己掙脫這個自我厭棄的泥沼,卻不知道該怎麼做。

“你覺得惡心,對不對?”

我再次聳聳肩,不回答。

“我就知道我們不該做,我就知道,”他重復道,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猶豫退縮,被自我懷疑折磨,“我們應該先談一談的……”

“或許吧。”我說。

在那天早上我能說出口的話裡,就屬這句無足輕重的“或許吧”最殘忍。

“你厭惡這一切嗎?”

不,我一點也不厭惡。但我的感覺比厭惡更糟。我不想記得,也不願意去想。扔到一邊吧。就當從來沒發生過。我試過,可是沒用,現在,我想把自己的錢要回來,想倒帶,想要被帶回到我差點赤腳踏上陽臺的那一刻,我不會再多走一步,我會坐下來,焦灼難耐,但永遠無從知曉——寧可跟自己的身體爭辯,也好過現在的感受。埃利奧,埃利奧,我們警告過你,不是嗎?

出於一種略顯誇張的禮節,我待在他床上一動不動。“想睡的話,去睡吧。”他一隻手搭在我肩上說,這或許是他對我說過的最貼心的話,而我就像猶大一樣不斷跟自己說:但願他知道。但願他知道,我想這輩子都離他遠遠的。我閉上眼睛,擁抱他。“你一直在盯著我看。”我依然閉著雙眼說。我喜歡這樣閉著眼睛被人註視。

如果我想覺得好受點,如果我想忘掉這一切,那就需要他離我越遠越好——可是萬一事情突然變糟,我又無處求助時,我卻需要他在我身邊。

同時,另一部分的我其實很高興這整件事成為過去。他離開瞭我的世界。我會付出自己的代價。而問題 是 :他會理解和原諒這一切嗎?

還 是 說這是又 一 個 騙 局—— 企圖避 開另 一 條 通往厭惡 和 羞 恥之路的騙局?

一早,我們一起去遊泳。我覺得這將是我們最後一次像這樣相處。我會回到自己的房間,睡覺,醒來,吃早餐,拿出我的樂譜,將美妙的早晨用來埋頭改編海頓的作品,偶爾因為預期到他每天早上都會上演的刻意冷落而感到一陣焦慮的刺痛,隻記得我們現在已經度過瞭那個階段,不過幾小時前,我讓他進入我的身體,因為他說他想要,所以我容許他這樣做,也可能是因為我還沒高潮,所以看到他在我眼前神情歡愉又克制,繼而達至頂峰,讓我狂喜。

現在他穿著襯衫走進水裡,水幾乎沒過他的膝蓋。我知道他在做什麼。如果馬法爾達問起,他會說是不小心弄濕的。

我們一起遊到大礁石那兒去。我們交談。我想讓他覺得我和他待在一起很開心。我原本希望海水可以洗去我胸膛上的體液,可它們還是黏在我的身體上。在用肥皂洗完澡之後不久,所有關於自我的疑惑——這個疑惑始於三年前,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停下自行車,從車上下來之後摟著我的肩膀,這個舉動或是喚醒或是加速瞭我很久、很久以後才成為自覺的意識——現在,全被沖走瞭,像是有關我的惡毒流言或誤解被驅散瞭,又像刑期已滿的魔仆被釋放瞭,此刻,那些疑惑全被我傢浴室必備的柔滑又香氣四溢的甘菊香皂清洗幹凈瞭。

我們坐在礁石上說話。為什麼我們之前不像這樣聊聊呢?如果我們幾周前就能建立這種友誼,我就不會那麼渴望得到他。或許我們就能避免上床。我本來想告訴他,前幾天晚上我就在離這裡不到兩百碼遠的地方和馬爾齊亞做愛,但我保持沉默,結果我們卻談到瞭我剛改編完的海頓的“成瞭” 74 。我可以聊這些,但不是要讓他覺得我很厲害或要吸引他的註意,也不是要在我和他之間搭一座搖搖晃晃的人行橋。關於海頓的這部作品,我能談上好幾個小時——這原本是多麼美好的友誼啊。

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如此輕率地擺出要和他到此為止的姿態,甚至對自己如此輕易就能從對他長達數周的迷戀中恢復而感到一絲失望,現在我隻想坐下,以難得放松的方式談論海頓,這也是我最脆弱的地方,倘若欲望非要再度浮現不可——隻要瞥見他遊泳池畔半裸的身體——它就能非常輕易地從我以為最安全的那扇門裡溜進來。

他突然打斷我的話。

“你還好吧?”

“還好。還好。”我回答。

他露出尷尬的笑,仿佛想把問題改成:“你的身體還好嗎?”

我勉強笑瞭一下,知道自己已經無力開口,已經關上瞭我和他之間的門與窗,已經吹熄瞭蠟燭,因為太陽終將再度升起,羞恥會投下長長的影子。

“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的確很痛。”

“當時你是否介意我……”

我別開臉,仿佛有一股冷颼颼的風鉆瞭出來,擦過我的耳朵,我隻是希望避免它向我的臉襲來。

“我們一定要談這個嗎?”

“你不想談就不必談。”

我說瞭馬爾齊亞曾對我說過的話,當時我希望知道她是否喜歡我對她做的事情。

我很清楚他想談 什 麼 。他想再聊聊我幾乎要讓他停下來的那個時刻。

聊天的時候,我滿腦子想的都是今天我要跟馬爾齊亞去散步,而每次隻要我們想找個地方坐下來,我就會覺得痛。還有屈辱。坐在城墻上——這是我們這個年紀的人不去泡咖啡館的時候選擇夜會的地方——會使我感到局促不安,而且一次次提醒我那晚都做過什麼。就是那種中小學男生常常會開的玩笑。奧利弗看我不舒服地扭來扭去,似乎在想:是我幹的,對不對?

但願我們沒上過床。現在即便是他的身體也無法讓我產生興趣。坐在礁石上,我看著他的身體,好像在看著已經打包好、等待被救世軍取走的舊衣衫。

肩膀:確認。

手肘內外側之間——我曾經崇拜的部位:確認。

胯下:確認。

杏子般的曲線:確認。

腳——喔,那隻腳:不過,好吧,確認過瞭。

當他問“你的身體還好嗎”時的那個微笑:是的,也確認過瞭。沒有遺漏。

我曾經愛過這一切。我曾經像靈貓蹭垂涎之物一樣撫摸過它們。它們曾有一晚是屬於我的。我現在不想要瞭。我記不得——更不必說理解——我曾如何讓自己對他產生欲望,盡一切可能去接近他、觸碰他、跟他上床。等我們遊完泳之後,我要立刻去沖澡,我已無法再多等。忘瞭吧,全忘瞭。

我們往回遊,他仿佛這時才想起要問我:“你會為瞭昨天的事怨恨我嗎?”

“不會啊。”我回答。但對於一個誠心發問的人來說,我回答得太快瞭。為瞭減輕“不會啊”的含糊性,我又說我今天可能要睡一整天。“我覺得我今天沒法去騎車瞭。”

“原因是……”他不是要問我問題,而是想提供自己的解讀。

“原因嘛,不說瞭。”

我突然想到,我之所以決定不要太快疏遠他,不隻是為瞭避免傷害他的感情,或避免讓他憂慮,也不是為瞭避免引發傢中尷尬棘手的局面,而是因為不確定幾小時之內,我會不會再度不顧一切地想要他。

我們回到陽臺,他在門口猶豫瞭一下,走進瞭我的房間。嚇瞭我一跳。“脫掉你的泳褲。”這話聽上去突兀又奇怪,但我無力抗拒。所以我脫下褲子,扔到一邊。這是我第一次在大白天光著身子面對他。我覺得尷尬,而且越來越緊張。“坐下。”我還沒坐下,他就已經來撫弄我。我立刻來瞭感覺。“我們回頭再繼續。”他露出一絲苦笑就立刻離開瞭。

這是他對我擅自要和他就此瞭斷的報復嗎?

可現在都完瞭——我的自信、我今天的計劃,以及我為瞭和他瞭斷而做的努力。幹得漂亮。我擦幹身體,穿上昨晚的睡褲,撲到床上,直到馬法爾達來敲門問我早餐要不要吃溏心蛋,我才醒來。

將要吃溏心蛋的這張嘴,昨晚曾四處遊走。

仿佛宿醉之後,我不斷在想,這種不舒服的感覺何時能開始減弱。

每隔一陣,陣痛就會觸發強烈的羞恥感。認為靈魂與肉體的交會點在松果體 75 的人,都是傻瓜。笨蛋。

他下來吃早餐時,穿著我的泳褲。對於這件事,沒人多想,因為在我們傢,大夥兒的泳褲都換著穿,但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做,而且穿的是當天清晨我們一起去遊泳時我穿過的那條泳褲。看著他穿著我的衣服,真是讓人情欲難耐。而他知道這一點。我們的情欲都因此被挑起。一想到他的那玩意兒正摩擦著支撐過我那話兒的網狀織物,我就會記起他曾在我眼前,耗盡氣力,最後倒在瞭我的胸膛上。但點燃我欲火的不是這個,而是我們的身體竟能相互滲透、替換——我的身體曾經突然成為他的,正如現在他的身體完完整整地屬於我。我又會再度被誘惑嗎?用餐時,他決定坐我旁邊,還趁沒人註意的時候,偷偷用腳托著我的腳,而不是把腳擱在我的腳背上。因為我老是赤腳走路,所以腳底很粗糙,他的倒是很光滑。昨晚我吻過他的腳,吮吸過他的腳趾,現在它們依偎在我長繭的腳下,而我需要保護我的守護者。

他不允許我忘記他。我想起一位城堡夫人,她在與年輕的傢臣共度一夜春宵之後,卻在第二天早上命令禁衛軍捉拿瞭情人,還編造瞭罪名,將他在地牢裡處決瞭。她這麼做不僅是為瞭銷毀兩人通奸的證據,避免這個自認為有權得到她專寵的年輕戀人成為麻煩,還是為瞭不讓自己第二天晚上再受到越軌的誘惑。他會成為對我緊追不舍的麻煩嗎?我該怎麼辦——告訴我媽?

那天早上,他一個人進城。去郵局,去找米拉尼太太,跟平常一樣的行程。我看他仍穿著我的短褲,踩著單車順絲柏小徑而下。從來沒人穿過我的衣服。當兩個存在不僅需要親密共處,而且需要水乳交融地化為彼此時,會發生什麼?若從肉體和隱喻的角度去理解,或許就顯得愚笨瞭。他讓我成為我自己,我也讓他成為他自己。他是我走向自己的秘密通道——就像是促使我們成為自己的催化劑,還像異質的身體,起搏器,移植物,傳導正常脈沖的貼片,固定士兵骨頭的鋼釘,讓我們比移植前更像自己的他人的心臟。

這個想法讓我突然想要拋下今天要做的一切,奔向他。我等瞭大約十分鐘,然後推出瞭自行車;盡管我保證過那天不騎車,卻還是從馬爾齊亞傢抄瞭近路,以最快速度爬上瞭陡峭的山坡。到達小廣場的時候,我隻比他晚到瞭幾分鐘。他正在停自行車,而且已經買瞭《先驅論壇報》,正要去郵局——他的第一個差事。“我必須要見你!”我邊說邊跑向他。“怎麼瞭?有事嗎?”“我就是要見你一面。”“你不是討厭我嗎?”我以為我是,我也想要討厭你……我本來打算這樣說。“我隻是想跟你在一起。”我說。接著我突然想到,便說:“如果你不想見我,我馬上回去。”他站著一動不動,垂著胳膊,手裡還拿著一疊沒寄出的信,他隻是站在那裡,凝視著我,搖搖頭。“你知道那件事讓我有多開心嗎?”

我聳聳肩,好像是要拒絕又一個大同小異的恭維。我不配接受恭維,尤其是來自他的恭維。“我不知道。”

“‘不知道’正是你的作風。我隻是不想對任何事留有遺憾——包括今天早上你不讓我提的那件事。我隻是怕讓你陷入混亂。我不希望你或我以任何形式付出代價。”

我很清楚他指的是什麼,卻假裝不懂。“我不會告訴別人,所以不會有麻煩的。”

“我不是指這個,不過我確信我終究也會為此付出代價。”這是我第一次在白天瞥見一個不一樣的奧利弗,“對你來說,無論你怎麼去想,這都隻是個玩笑,是個遊戲,事情理應如此。但對我來說,這是另一回事,我還沒想通, 這令我害怕。”

“我趕過來,你會覺得掃興嗎?”我在故意裝糊塗嗎?

“可以的話,我想抱你吻你。”

“我也是。”

就在他進郵局前,我湊近他的耳邊輕聲說:“操我吧,埃利奧。”

他記得並且立刻呻吟著念瞭三次自己的名字,和我們那天晚上做的一樣。我能感覺到自己已經硬起來瞭。接著,為瞭用他早上說過的話挑逗他,我說:“我們回頭再繼續。”

然後我告訴他,再說吧!這句話總是能讓我想起他。他笑笑說道:再說吧!——這次的意思變瞭,跟我希望的一模一樣:不僅是指再見,或你走吧,而且是指午後的做愛。我立刻轉身騎上自行車,在回傢的下坡路上加速奔馳,開懷大笑,幾乎唱起歌來。

我這輩子從沒這麼開心過。不可能有任何差池,一切如我所願,所有的門都咔嗒咔嗒一扇接一扇打開瞭,生命不可能更燦爛瞭:生命直接照耀著我,我的單車左轉右轉,或想要避開生命之光,可它卻像聚光燈追隨臺上的演員一樣追著我跑。我渴望著他,但沒有他,我也能同樣輕松度日,有沒有他都好。

回傢途中,我決定停在馬爾齊亞傢。她正要去海邊。我跟她結伴同行,一起走到礁石那兒,躺在陽光下。我愛她的氣味,愛她的嘴。她脫掉上衣,明知我的手一定會忍不住捧住她的胸,卻還是要我給她的背塗一點防曬乳。她們傢在海邊有一座茅草頂小屋,她說我們應該到裡面去。沒人會來。我從裡面鎖住門,讓她坐在桌上,脫掉她的泳衣。她往後仰,雙腿抬到我的肩膀上。多奇怪啊,我想,彼此籠罩、遮蔽,卻不消融。不到半小時前,我還在要奧利弗操我,這會兒我卻準備跟馬爾齊亞做愛,然而兩者卻毫無關聯,隻不過是我——埃利奧的兩個分身而已。

午餐後,奧利弗說得回 B城把最新的修正稿交給米拉尼太太。他匆匆往我這邊瞥瞭一眼,看我沒反應就走瞭。兩杯葡萄酒下肚之後,我等不及想要小睡片刻。我從桌上抓起兩個大桃子帶走,順便吻瞭母親一下。我等會兒吃,我說。在昏暗的臥室裡,我把桃子放在大理石桌面上。然後脫個精光。幹凈、美觀、挺括、經過日曬的床單平整地鋪在我的床上——上帝保佑你,馬法爾達。我想獨處嗎?是的。昨晚一個人;然後是破曉。接著是早上,再次一個人。此刻我躺在床單上,像筆直的、新生的向日葵一樣快樂,在夏日午後陽光最是充足的時候,時而百無聊賴,時而元氣十足。當睡意來襲時獨自一人,我覺得開心嗎?是的。嗯,不是。是的。但或許不是。是的,是的,是的。我很快樂,最重要的是,有沒有人陪伴,我都快樂。

半小時後,或許根本不到半小時,若隱似現的純正咖啡香在屋裡飄蕩,將我喚醒。盡管門關著,我還是聞到瞭,我知道這不是爸媽買的咖啡。他們的咖啡剛才已經煮給大傢喝瞭。這是下午第二輪,馬法爾達夫婦和安喀斯也吃過午飯後,用那不勒斯濃縮咖啡機煮的咖啡。他們等下也要休息。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慵懶氣息——世界正在睡去。我隻想要他經過我的陽臺,透過半掩的百葉窗,看到我攤開在床上的赤身裸體。他或者馬爾齊亞都可以——總之我希望有人經過並註意到我,由他們決定自己要做什麼,我可以繼續睡覺,或者,如果他們悄悄走近我,我會給他們讓出空位,然後一起睡。我看見他們其中一人進入我的房間,伸手拿起桃子,來到我床邊,放在我勃起的下體上。 我知道你醒著 ,他們會說,然後輕輕將綿軟熟透的桃子壓在我的下體上,直到我刺穿桃子上那條讓我想起奧利弗臀部的溝紋。這個念頭緊抓著我,不肯松手。

我起身拿起一個桃子,用拇指從中間把它掰開,取出桃核放在桌上,然後輕輕把毛茸茸的、顏色如紅暈般的桃子放到我的腹股溝上,開始向下用力,直到裂開的桃子從我的那玩意兒上滑下去。要是安喀斯知道我對他每天辛勤栽培的水果——他總是戴著大草帽,用他粗糙的、長滿老繭的修長手指從幹旱的土地上拔除野草——做瞭什麼……他種的桃子嘗起來其實更像杏子。我已經嘗試過動物王國。現在我要進軍植物王國。接著是礦物世界。這個想法差點讓我咯咯笑起來。桃子的汁水滲得我整個下體都是。如果奧利弗此刻撞見我,我會讓他像今天早上那樣吮吸我。如果馬爾齊亞來,我會讓她幫我把這活兒完成。這隻桃子肉質綿密,等我總算用我的那玩意兒把它撐開之後,發紅的桃心不僅讓我想起肛門,而且讓我想起陰道,所以我兩手各抓半邊桃子向陰莖用力擠,然後開始摩挲自己,此刻我想不起任何人,卻又記著每一個人,包括這個可憐的桃子,它不知道自己正在遭受什麼,隻知道自己必須陪著玩,或許到頭來也能在這個行為裡得到一些快感,直到我以為自己聽到桃子對我說, 操我,埃利奧,用力操我 。又過瞭一會兒,我在腦海中搜尋奧維德作品裡的形象時,又聽到瞭: 我說過瞭,再用力點 !——是不是有一個角色最後變成瞭桃子?如果沒有,我能不能當場編一個?比如說,曾有一個命途多舛的青年和一個年輕的姑娘,他們都如桃子般可人,但因為觸怒瞭一位善妒的神,作為報復,神把他們變成瞭一棵桃樹,如今,三百年後,當他們低語著“你收手瞭,我才會死,但你一定不會就此罷休,你一定永遠不會放過我”時,他們會重獲自己曾遭剝奪的一切嗎?這個故事如此有力地挑起我的欲望,以至於幾乎毫無預兆,高潮便向我襲來。我覺得自己可以即刻停下來,或者再多撫摸我一下,我就能達到高潮。最後我真的高潮瞭,我小心翼翼地對準撐開的桃子發紅的桃心射進去,仿佛在進行一場授精儀式。

多麼瘋狂啊。延宕片刻,我雙手捧著桃子,謝天謝地,桃子汁液和我的精液沒把床單弄臟。這隻傷痕累累的桃子,像強暴受害者,側躺在我的桌上,羞恥,忠貞,痛楚,困惑,盡力不讓我留在裡面的東西溢出來。這讓我想到,昨晚他第一次在我體內射出後,躺在他床上的我,或許跟眼前的桃子沒兩樣。

我套上背心,不過決定繼續裸著身子,鉆進被單裡。

有人拔起百葉窗上的插銷,進來後又重新插上的聲音吵醒我。就像發生在我曾經做過的夢裡一樣,他躡手躡腳走向我,不是為瞭給我驚喜,而是不想吵醒我。我知道是奧利弗,我繼續閉著眼睛,朝他伸出手臂。他抓住我的手臂,吻瞭一下,拉起被單,看見我光著身子似乎吃瞭一驚。他立刻把嘴唇湊到今天早上答應要的地方。他愛那種黏黏的滋味。“我做瞭什麼?”他問。

我告訴他,並且指瞭指書桌上那個滿是傷痕的證物。

“我看看。”

他站起來,問我是不是要把這留給他?

或許是吧。或者我隻是還沒考慮如何處理它?

“這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樣?”

我假裝羞愧,淘氣地點點頭。

“你知道每個桃子都是安喀斯花瞭多少工夫栽培的嗎?”

他在開玩笑,但感覺好像是他或有人通過他在問我,知不知道父母為我付出瞭多少心血。

他把半個桃子帶上床,脫衣服的時候,小心翼翼,不把裡面的東西弄出來。

“我有病,對不對?”我問。

“不,你沒病——我希望每個人都病得跟你一樣。想見識一下什麼叫有病嗎?”

他想做什麼?我支支吾吾地說,好。

“隻要想想在你之前有多少人曾達至高潮就好——你,你的祖父,你的曾祖父,以及之前世世代代都缺席的埃利奧,還有那些來自遠方的人,所有人的都濃縮成讓你成為自己的這一滴。現在我可以嘗嘗嗎?”

我搖搖頭。

他手指伸進桃子核裡蘸瞭一下,放進嘴裡。

“拜托不要。”這超出瞭我的容忍范圍。

“我從來都無法忍受我自己的。但這是你的啊。你說說看你為什麼受不瞭。”

“因為那會讓我很難受。”

他不理會我的解釋。

“聽著,你不必這麼做。是我追求的你,我千辛萬苦找到你,一切都是我惹出來的——你不必這樣。”

“胡說。我從第一天就想要你。隻是我隱藏得比較好。”

“是嗎!”

我想把桃子從他手裡搶過來,但他的另一隻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非常用力,就像電影劇情,一個人迫使另一個放下手中的刀。

“你弄疼我瞭。”

“那我們都放松點。”

我看著他把桃子放進嘴裡,開始慢慢吃起來,同時熱切地凝視著我。我想,即使做愛也不過如此。

“如果你想吐出來也沒關系,真的沒關系,我保證不會覺得受到冒犯。”與其說是最後的懇求,不如說是為瞭打破沉默。

他搖瞭搖頭。我看得出來他此刻正在品嘗滋味。屬於我的東西現在在他嘴裡,成瞭他的。就在我凝視他的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怎麼瞭,突然有種想哭的強烈沖動。就像達到高潮時一樣,我沒有抗拒,而是放任自己,隻為瞭讓他也看看我同樣私密的一面。我靠近他,埋在他肩上啜泣。我哭,是因為從來沒有一個陌生人對我這麼好,或是為我做到這地步,甚至包括安喀斯——他曾經割開我的腳,把蠍子的毒液吸出來吐掉。我哭,是因為我從來沒體驗過這麼強烈的感激,而我無法以其他方式去表達。我哭,是因為今天早上我曾經對他懷抱惡意。也是為瞭昨晚,因為無論結果好壞,我都無法將昨晚的事一筆勾銷,而現在是展露自己給他看的最好時機:他是對的,而這一切都不容易,玩笑和遊戲也會發生變化。我哭,是因為有什麼正在發生,而我卻無從知曉。

“無論我們之間發生瞭什麼,埃利奧,我隻希望你知道。千萬別說你什麼都不知道。”他繼續嚼著。情欲正燃是一回事。但這又是另一回事。他要把我帶走。

他的話沒道理。但我完全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這是我的表達方式。勝過語言。在我認識的人裡,隻有你懂。”

我用手掌摩挲他的臉。接著,不知為何,我開始舔他的眼瞼。

“吻我,在味道完全消失以前。”他嘴裡會有桃子和我的味道。

奧利弗離開以後,我又在房裡待瞭很久。等我終於醒來,已經接近傍晚瞭,這令我陷入暴躁的情緒。疼痛已經消退,但臨近破曉時曾體驗過的心神不寧再度襲來。我不知道這是早先的感受間隔許久後再度浮現,還是之前的已痊愈而午後做愛又誘發瞭新一輪的心神不寧?在共度醉人的時光之後,緊隨其後的罪惡感,非得由我獨自品嘗嗎?在跟馬爾齊亞做愛後,我為什麼沒有這種感覺?這難道是在以本能的方式提醒我其實我更願意跟馬爾齊亞在一起嗎?

我沖瞭澡,換上幹凈的衣服。樓下,大傢正在喝雞尾酒。昨晚的那兩位客人再度光臨,母親正在招待他們,另一位初次來訪的記者正忙著聽奧利弗闡述自己有關赫拉克利特的書。他隻消精通五個句子即可向陌生人介紹梗概的技藝,聽起來像是即興為聽眾量身打造的。“你會待在傢裡嗎?”母親問。

“不,我去找馬爾齊亞。”

母親以擔心的眼神看瞭我一下,甚至非常慎重地搖起頭來,意思是:“我不贊成,她是好女孩,你們應該和其他人一起成群結隊出遊。”“別拿這種小事煩他啦。”父親這般反駁,我才因此得到自由。“他都關在屋裡一整天瞭。他想怎麼做隨他高興。 隨他高興啦 ! ”

要是他知道的話。

要是他真的知道會怎樣?

父親一定不會反對。他可能會先做個鬼臉,再正色以對。

我從來沒想過對奧利弗隱瞞我跟馬爾齊亞的關系。我想,面包師跟屠夫不會互相較量。說不定他也不會多想。

那晚我和馬爾齊亞去看電影。我們在小廣場吃冰激凌,然後又去她父母傢。

她陪我往她傢的花園走時,說:“我不喜歡跟你去看電影,可是我想跟你再去次書店。”

“你想明天快打烊的時候去?”

“有何不可?”她想重演那一夜。

她吻我。但是比起晚上去書店,我寧可早上剛開門的時候去。

回到傢,客人正要離開。奧利弗不在傢。

我活該,我想。

我回到房間,因為沒別的事可做,隻好翻開日記本。

昨晚日記上的簡短記錄:“我們午夜見。” 等著瞧吧。他肯定會放我鴿子。什麼“成熟點”嘛,不就是叫我“滾開”的意思嗎?但願我什麼都沒說過。

在去他房間之前,我在不安中胡亂寫下這段話,現在我正試著回憶昨晚的緊張不安。或許想借由重新體驗昨晚的焦慮,既來掩飾今晚的緊張,又來提醒自己,如果昨晚我一進他房間,最深的恐懼便消失於無形,那麼今晚或許也一樣,而且隻要聽到他的腳步聲,我的恐懼也能輕易得到抑制。

但我甚至記不得昨晚的焦慮。那些焦慮感完全被隨之而來的事遮蔽瞭,而且它們似乎屬於無論如何我都無法再接近的時間碎片。關於昨晚的一切都突然消失瞭。我什麼都不記得。我試著低聲對自己說“滾開”,以此來啟動自己的記憶。昨晚的這句話曾經那麼真切,現在卻隻是我拼命為其賦予意義的兩個字。

然後我意識到,我今晚所經歷的,與我經歷過的任何事都不同。

今晚糟糕多瞭。我甚至不知該如何看待。

一轉念,我連該怎麼看待昨晚的焦慮不安都不知道瞭。

昨晚我邁出瞭一大步。然而這會兒,比起和他上床之前,我並沒有變得更明智、更篤定。我們倒不如不要上床。

昨晚,我至少還有對失敗的恐懼,對被趕走或被叫錯名字的恐懼。既然已經克服那些恐懼,那麼這種焦慮——盡管不易察覺,但就像是關於風暴彼端致命暗礁的預兆和警告——是否還會始終存在?

為什麼我在意他去瞭哪裡?這不就是我對我們關系的期待嗎——屠夫和面包師的關系?為什麼隻因為他不在或他在避開我,我就會 心神 不 寧 ? 為 什 麼 我感 到 自己此刻 隻 能 等待 — — 等待,等待,繼續等待?

為什麼等待開始變得像折磨?

如果你此刻跟別人在一起,奧利弗,該是回傢的時候瞭。我保證什麼都不問你,隻要你別讓我一直等下去就好。

如果他十分鐘內沒現身,我就會采取行動。

十分鐘後,感到無助,也恨自己的無助,我決定再等他十分鐘——這次當真。

二十分鐘後,我再也忍不住瞭。我穿上長袖運動衫,離開陽臺下樓。必要時,我要親自去 B 城看看。在去車棚途中,我猶豫是不是先去N城,因為大傢總是會在 N 城徹夜狂歡,時間遠比在B城晚得多。騎著騎著,我突然發覺不對勁,隻好半路停車,還得盡量避免打擾到在附近小屋裡睡覺的安喀斯,我咒罵自己,今天早上怎麼沒給輪胎打氣!陰險的安喀斯——大傢都說他陰險。我一直都不相信大傢的說法嗎?的確不信。我記起,從自行車上跌下來的奧利弗,安喀斯的土方子,安喀斯照顧奧利弗、還替他清理擦傷的親切態度。

到瞭巖岸邊,月光下,我瞥見他的身影。他坐在較高的礁石上,穿著水手風藍白條紋長袖衫,肩膀上的紐扣總是不扣,那是他今年初夏在西西裡島買的。他什麼也不做,隻是抱著膝蓋,聽細浪拍打礁石的聲音。憑欄望著他,我心生柔情,記起自己曾經多麼急迫地趕往B城去追他,甚至在他還沒進郵局之前就趕到瞭。在我這輩子認識的人當中,他是最好的一個。我選擇他是對的。我打開柵門,向下跳過幾塊礁石,到他身邊。

“我在等你。”我說。

“我以為你睡瞭,而且以為你不想出門。”

“沒這回事。我在等你。隻是我把燈關瞭。”

我抬頭看我傢的房子。百葉窗全關上瞭。我彎腰吻他的脖子。這是我第一次帶著感情吻他,而不隻是欲望作祟。他伸手摟著我。就算別人看到,也無妨。

“你剛剛在幹嗎?”我問。

“想事情。”

“想什麼?”

“各種事。回美國啊。今年秋天我要教的課啊。我的書啊。還有你。”

“我?”

“我?”他在模仿我的羞怯。

“沒別人?”

“沒別人,”他沉默瞭一會兒,“我每天晚上都到這裡來,隻是坐著。有時候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

“一個人?”

他點頭。

“我從來都不知道。我以為——”

“我知道你怎麼想。”

這個消息讓我快樂到極點。顯然,我們之間的種種一直都蒙著這層陰影。我決定不再追問此事。

“這裡或許會成為我最想念的地方,”接著,他想瞭想,又說,“我在這裡很快樂。”

聽起來像臨別感言。

他指著水天相接的地方,繼續說:“我望著那裡,就會想到再過兩周我就要回哥倫比亞大學瞭。”

他說得沒錯 。我刻意不去計算時間。起初是因為我不願意去想他會和我們相處多久 , 後來則是因為我不想面對他在這裡 的 日子越來越少。

“這一切意味著,再過十天,我望向這裡時,你已經不在。我不知道那時我該怎麼辦。至少你會待在別處,一個不會給你帶來回憶的地方。”

他把我摟向他。“有時候你的思考方式……你會沒事的。”

“可能吧。但也可能不然。我們浪費瞭那麼多時日——那麼多星期。”

“浪費?我不確定。或許,我們就是需要時間想清楚這是不是我們要的。”

“有人故意把事情搞得很復雜。”

“我嗎?”

我點頭。“你知道整整一天前的晚上我們在做什麼。”

他微笑。“我不知道自己對那件事有何感想。”

“我也不清楚。但我很高興我們做瞭。”

“你會沒事的吧?”

“我會沒事的,”我的一隻手滑進瞭他褲子裡,“我真的好愛跟你待在這裡。”

我這麼說的意思是:我在這裡也很快樂。我試著想象對他而言在這裡很快樂意味著什麼:在想象過這裡可能的光景之後,剛剛踏足這裡時很快樂?那些炙熱的早晨,在“天堂”工作時很快樂?騎車往返譯者傢時很快樂?每天晚上搞失蹤進城然後晚歸時很快樂?和我父母待在一起以及進行“正餐苦役”時很快樂?還是,和他的牌友、他在城裡結交的那些我根本不認識的朋友在一起時很快樂?有一天他可能會告訴我。我想知道我是這個幸福包裹的哪部分。

同時,如果我們明天一大早去遊泳,我可能會再次被過度的自我厭棄淹沒。我想知道一個人能否適應這些。如果心神不寧帶來的失落感越積越多,那麼一個人是否能夠帶著寬恕與慈悲,學著尋找將其視為常態的方式?還是說,他者——昨天早上還近乎闖入者——的在場是不是變得非常有必要,因為他者的在場能夠拯救我們,以免墮入地獄——如此,破曉時分給我們帶來精神痛苦的人是否也正是將會在夜晚為我們緩解痛苦的人?

第二天早上我們一起去遊泳。時間剛過六點,一大清早做起動作來格外有勁兒。過瞭一會兒,他以自己的方式俯臥漂浮。那時我真想抱住他,像個遊泳教練那樣輕輕抱住他的身體,似乎幾乎不碰他,就能讓他浮在水上。為什麼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比他年長?這天早上,我想保護他不受任何傷害,不受礁石的傷害,不受水母的傷害——現在正是水母季,不受安喀斯的傷害——安喀斯拖著緩慢沉重的步子走進花園打開灑水器時,他瞟來的一眼那麼陰險,就算是下雨天他也要到處除草;當他跟人說話甚至威脅要離開我們傢時,他的眼神似乎能夠套出所有你自以為已經妥善埋藏的秘密。

“你還好吧?”我問,我在模仿他昨天早上問我的問題。

“你應該很清楚。”

早餐時,難以置信,像著瞭魔一樣,在馬法爾達來幫忙或者他自己拿湯匙把蛋殼敲碎之前,我就已經不由自主地幫他敲開瞭溏心蛋的頂端。我從沒為誰這麼做過,而此時我卻一再確認,連一小片蛋殼都不能掉進他的溏心蛋裡。他吃得很開心。當馬法爾達把他每天都要吃的 polpo 76 拿來時,我也特別開心。真是天倫之樂啊!隻因昨夜他當我是至愛。

當我幫他把第二顆溏心 蛋 的頂端切下之後 , 我 發 覺父 親正盯 著我看。

“美國人永遠學不會。”我說。

“我相信他們有自己的方式……”他說。

桌子底下,他伸過來疊在我腳上的那隻腳,似乎在告訴我,或許我該到此為止,父親肯定有所察覺瞭。“他又不傻。”那天早上稍後,他準備出發前往 B 城時對我說。

“要我一起去嗎?”

“不瞭,最好保持低調。你今天應該改編你的海頓。回頭見。”

“回頭見。”

那天早上,就在他要離開時,馬爾齊亞打電話來。他把話筒交給我時,似乎使瞭個眼色。其中沒有一絲諷刺。除非我會錯意(我想我沒有),否則一切都在提醒我,我們之間的關系坦蕩磊落,就像朋友才會有的那樣。

或許我們首先是朋友,然後才是戀人。

但話說回來,或許戀人就是如此。

——

當我回憶起我們在一起的最後十天時,眼前浮現的場景盡是晨間遊泳,慵懶早餐,騎車進城,在花園工作,午餐,午後小憩,下午繼續工作或打打網球,晚飯後去小廣場,還有夜夜無盡的做愛。回望這些日子,除瞭他和譯者待在一起的半小時左右,或者我好不容易擠出幾個小時陪馬爾齊亞之外,我們沒有一分鐘不在一起。

“你幾時察覺到的?”有一天我問他。原本我希望他說 我捏你的肩膀,你在我臂彎裡幾乎癱軟的時候,或我們在你房間聊天,你弄濕泳褲的那個下午 之類的。“你臉紅的時候。”他說。“我?”當時我們在討論譯詩,那是他到我們這兒來的第一周的某日一大早。那天我們比平常更早開始工作,或許是因為當他們在椴樹下擺放早餐桌時,我們已經享受過一段自在的交談,而且渴望兩人可以有一些時間單獨相處。他問我是否譯過詩。我說,譯過。噢喲,他譯過嗎?譯過。他正在讀萊奧帕爾迪,遇到幾行無法翻譯的詩句。我們反復討論,誰也意識不到這段貿然展開的對話能進行到什麼程度,因為當我們越往萊奧帕爾迪的世界深入時,偶然發現分叉的小徑,我們可以在那裡盡情展現自己的幽默感和愛開玩笑的喜好。我們把那段詩句譯成英文,接著從英文譯成古希臘文,然後譯回佶屈聱牙的英文、再譯成佶屈聱牙的意大利語。因為萊奧帕爾迪《致月亮》的最後一句被過度轉譯,所以我們在以意大利語重復那行無意義的詩句爆出瞭笑聲——這時突然出現一陣靜默,我抬頭看他,他正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冰冷無神的目光令我倉皇失措。我掙紮著想說點什麼,接著他問我怎麼這麼博學,我鎮定地說瞭些類似“因為我是教授之子”的話。我並不總是那麼急切地想炫耀我的知識,尤其是面對一個讓我畏怯的人。我無力反擊,沒有再多的話要補充,也無法再讓彼此的關系糾纏下去,無可躲藏,亦無處尋求庇護。我覺得自己暴露無遺,就像一隻羔羊,受困於幹涸的塞倫蓋蒂平原 77 上。

凝視不再是交談的一部分,甚至不再是拿翻譯開玩笑的一部分;凝視已經超越凝視,成為自己的主體,除非凝視不敢或不想顯露自身的時候。是的,他的目光中有那樣一種光彩,讓我不得不躲開,當我再次回望他時,他的目光不曾移開,仍然聚焦在我的臉上,仿佛在說 你望向一邊,又回望,你很快又會再次望向一邊,對嗎? ——我隻好再度躲避他的目光,仿佛沉浸在思緒裡,但其實慌亂得想找話說,仿佛一條魚在灼熱得快幹涸的混濁池塘裡掙紮找水。他一定明白我的那種感覺。到頭來令我臉紅的,不是那個自然而然的窘迫時刻——當我發現他識破瞭,我試圖跟他四目相對以求快速逃至安全地帶時;而是令人狂喜的可能性,難以置信的是,我希望這種可能性——他或許真的喜歡我,正如我喜歡他一樣——能夠持續。

連續好幾周,我把他的凝視錯認為不加掩飾的敵意。真是天大的誤會。那隻是一個靦腆的人與他人對視的方式。

我終於恍然大悟,我們是這世界上最靦腆的兩個人。

父親是唯一一個從一開始就看透他的人。

“你喜歡萊奧帕爾迪嗎?”我問,為瞭打破沉默,也為瞭暗示萊奧帕爾迪這個話題讓我在談話間歇似乎有點分心。

“是的,非常喜歡。”

“我也非常喜歡他。”

我始終知道我說的不是萊奧帕爾迪。問題是,他知道嗎?

“我知道我一直讓你感到不舒服,不過我要再確認一下。”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

“可以說,相當確定。”

換句話說,他沒來幾天,這一切就開始瞭。那麼,之後的一切都是偽裝?在友誼與冷漠之間搖擺的這一切——都是什麼?難道是我和他在彼此暗中監視但卻拒絕承認?還是說,那不過是一種最狡猾的方式,好避開彼此,而且希望我們的確對彼此無動於衷?

“你為什麼不暗示我?”我說。

“我暗示瞭。至少我試過。”

“何時?”

“有一次打完網球,我摸瞭摸你那就是我示好的方式。你的反應讓我覺得我像是在對你性騷擾。所以我決定保持距離。”

我們最好的時光是在午後。午餐後,在咖啡時間前,我會上樓小睡一下。然後,當午餐賓客離開或悄悄回到客房休息時,父親會躲進書房,或溜去跟母親午睡一會兒。到瞭下午兩點,極致的靜謐籠罩著這棟房子,仿佛籠罩著這個世界,鴿子的咕咕聲或是安喀斯的鐵錘聲(安喀斯在敲敲打打的時候會盡量避免發出噪音),零零落落地,將這份寂靜打破。我喜歡聽他下午工作的聲音,即使偶爾被砰砰聲、鋸物聲或每周三下午砂輪機發動磨刀石的聲音吵醒,也會讓我覺得恬靜而與世無爭。就像多年以後,夜半時分,我聽到從科德角 78 隱約傳來的霧笛聲時的感受。下午,奧利弗喜歡敞著窗戶和百葉窗,讓我們和窗外的生命之間隻隔著飛揚的透明紗簾,因為他總說若是遮蔽太多陽光,將這樣的景致遮擋在視線之外,就是一種“罪行”,尤其是當你無法一輩子擁有這樣的風景時。這時,谷地與丘陵間那片高低起伏的原野,似乎籠罩在飄升的橄欖綠色霧靄中:向日葵、葡萄藤、一簇簇薰衣草,還有那些低矮謙卑的橄欖樹,猶如飽經滄桑、衣衫襤褸的老人正彎著腰。當我們裸身躺在我床上時,它們從窗外呆呆地望進來,他的汗水味,也是我的汗水味,在我身邊的是我的愛人同志 79 ,而我也是他的愛人同志,包圍著我們的,是馬法爾達那帶著甘菊香味的洗滌劑,這個氣味也籠罩著我傢的午後世界。

回顧那些日子,我毫不後悔;對於當時的冒險、羞恥、缺乏遠見,絲毫不後悔。四溢的陽光,豐饒原野上的高大植物在下午三四點的酷熱裡打起盹,我們傢木地板的吱嘎聲,煙灰缸在我床頭櫃大理石板上輕輕推動的刮擦聲。我知道我們的時間所剩不多,但我不敢去數;就像我知道這一切將會去往哪裡,卻不願意去留意途中的裡程碑。這段時間,我刻意不為瞭回程而撒面包屑;相反地,我把面包屑都吃掉瞭。說不定他可能是個徹頭徹尾的討厭鬼;當時間和流言最終會挖空我們曾共同擁有的一切,剔除所有,隻剩下魚骨頭時,他可能會徹底改變我、毀滅我。我可能會想念這一天,或許我能做得遠勝於此,但至少我始終知道,那些下午,在我臥房裡,我把握住瞭屬於我的瞬間。

有一天早上,我醒來,看到黑暗籠罩B城,陰沉沉的烏雲快速飄過天際。我完全清楚這意味什麼。秋天不遠瞭。

數小時後,烏雲散去 。 仿佛為瞭彌補自己頑皮的惡作劇,天氣似乎從我們的生 活 中抹除瞭所有秋天的跡象,給 予 我 們當季 最和 煦的日子。

但我已經註意到那個警告,就像是個已經聽審過的陪審團,即使法官已對那些證據不予采用。我突然明白,我和他共度的是借來的時光,時間始終是借來的,而就在我們最無力償還而且需要借得更多的時候,借貸機構卻要強索額外費用。我開始在心裡為他拍下快照,撿起從桌上掉落的面包屑,收集起來,藏到我的秘密天地,丟臉的是,我還列瞭清單:礁石、崖徑、床和煙灰缸發出的聲音。礁石、崖徑、床……但願我像電影裡子彈用盡的士兵,義無反顧地丟掉再也無用的槍;或像沙漠裡的亡命徒,不肯定量飲用壺裡的水,反而向口渴投降,開懷暢飲,然後將空掉的水壺丟在踩過的路上。可是相反,我把細微事物收集起來,好在未來貧瘠的日子裡,讓過去的微光帶給我溫暖。我開始不情願地從當下竊取事物,好償付未來將背負的債務。我知道,這和在晴朗的午後闔上百葉窗是同樣的罪行。但我也知道,預期最壞的狀況,不失為防止它發生的一種方法。

有一天晚上,我們去散步,他說他很快就要回美國去,我這才意識到,我所謂的先見之明是多麼徒勞無益。炸彈絕不會落在同一個地方;而這一顆,我怎麼也沒料到,就恰好落在我的秘密天地。

奧利弗要在八月的第二周回美國。八月剛過沒幾天,他說他想在羅馬逗留三天,趁那段時間找他的意大利出版商處理他最終的書稿 。接著他會直接飛回傢。他問我想跟他一起去嗎?

我說好。我難道不該先問過父母嗎?不需要,他們從來不反對。對,但他們不會……?他們不會的。聽說奧利弗要比預期得離開更早,並且要在羅馬度過幾天,母親問他能否讓我同行——當然啦,要經過他這個“牛仔”的同意。父親則沒有反對。

母親幫我收拾行李。我需要一件正式外套嗎,以防出版商希望帶我們出去吃晚餐?沒有什麼晚餐。此外,人傢為什麼會邀我去?母親認為我還是應該帶件外套。我想背個雙肩包,像我這個年紀的孩子去旅行時那樣。隨你。不過,顯然雙肩包裝不下所有我想帶的東西,她隻得幫我清空背包再重新整理。你隻是去個兩三天。關於我們在一起最後幾天的確切計劃,奧利弗或我都不清楚。母親永遠不會知道,那天早上她口中的“兩三天”是如何刺傷瞭我。我們打算住哪傢旅館?潘齊奧納旅館 80 之類的吧。沒聽過,不過她這種年紀的人哪會知道,她說。父親不答應。他親自替我們訂房間,說是禮物。

奧利弗不僅收拾好瞭那個粗呢袋,而且我們要去趕開往羅馬的快車那天,他好不容易拖出行李箱,放在自己的臥室裡,就在他剛來的那天,我曾把他的行李撲通一聲放在瞭同一個地方。那天我曾將時間快轉到我收回我房間的那一刻。如今,我則想知道,我願意放棄什麼,隻求時間能倒轉回六月末的那個下午,我按照慣例帶他參觀我傢,接著,不知不覺地,我們向廢棄鐵軌旁炙熱的空地走去,在那裡我收到瞭諸多“再說吧”中的第一劑。任何與我年紀相仿的人,在那一天,都寧可打個盹,也不想長途跋涉那麼遠。顯然,我早就知道我在做什麼瞭。

時間的前後對稱,或是他如遭洗劫般清空的房間,令我的喉嚨發緊。與其說,這讓我聯想起旅館房間——在美妙又短暫的旅行之後,等待著門房幫你把行李搬下樓,因為一切就快結束瞭,不如說,這讓我聯想起病房——你的東西都已經收拾幹凈,而下一位或許在急診室危在旦夕的病人,尚未入住,正候著空床,正如你一周前獨自等待時那樣。

這是我們的離別預演。仿佛看著一個插著呼吸機的人,而過兩天就會被拔掉。

我很高興房間將歸還給我,而弟弟一從亞洲回來,我之前的房間就會還給他。在我和他共同住過的房間裡,更容易回憶我們一起度過的夜晚。

不行,最好還是住在我現在的房間裡。那麼,至少還能假裝他還在他房裡。而如果他不在那兒,那他一定是還在外面,就像那些夜晚,他常常待在外面,而我則在數著分鐘,數著小時,數著滴滴答答的時間。

我打開他的衣櫥時,註意到他留下的一條泳褲、一條內褲、斜紋棉佈褲和幹凈的襯衫,都掛在衣架上。我認得那件襯衫。大波浪。我認得那條泳褲。紅色的。這是他今天早上最後一次遊泳要穿的。

“關於這條泳褲,我有話要告訴你。”我關上他的衣櫥門。

“告訴我什麼?”

“上瞭火車再告訴你。”

但我還是告訴他瞭:“答應我,你走後,一定要送給我。”

“就這些?”

“嗯,今天多穿一會兒——還有,別穿著遊泳。”

“真是病態又扭曲。”

“病態,扭曲,而且非常、非常悲傷。”

“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

“我還要大波浪。還有佈面草底涼鞋。還有太陽眼鏡。還有你。”

在火車上,我告訴他,我以為他溺水的那天,我是如何決心央求

父親召集盡可能多的漁夫去找他。漁夫找到他後,會在我們的海灘上點燃火葬用的柴堆,這時我就去廚房拿來馬法爾達的刀子,割下他的心臟,因為那顆心臟和他的襯衫是我此生僅有的痕跡。一顆心和一件襯衫。他包裹在濕襯衫裡的心臟——像安喀斯的魚。

38埃舍爾( M. C. Escher , 1898—1972 ):荷蘭版畫藝術傢。

39原文此處為 witch’s brew ,即“巫婆的煎藥”,指一些奇奇怪怪的配方。

40德語,“在永恒與虛無之間”。

41瑪麗在雪萊的墓碑上刻的拉丁文,一般英文譯為“ heart of hearts” 。

42奧維德( Ovid , 公元前 43—17 ):古羅馬詩人。

43雅各佈尼·達·托迪( Jacopone da Todi , 1230—1306 ):意大利宗教詩人。

44意大利語,“冰塊”。

45意大利語,“快點”。

46原文是指“所有的貓在黑暗中都是灰的”( all cats are grey in the dark ),意為“在黑暗中,所有的差異都變得不明顯”。

47意大利語,“讓我來”。

48意大利語,“還要喝這個嗎”。

49意大利語,“我會擔心”。

50意大利語,“我沒心情”。

51意大利語,“為什麼沒心情”。

52意大利語,“就是沒心情啊”。

53意大利語,“我們入座吧”。

54原文此處為意大利語 semifreddo ,字面意思是“半冷”,指冰激凌蛋糕、半冰凍的牛奶蛋糕或某些水果派等半冷凍糕點。

55意大利語,“瞧,你看起來多憔悴啊”。

56意大利語,“歧途”。

57塔牌:即凱納斯特紙牌戲( canasta ),一種用兩副紙牌玩的牌戲,由二至六人參加。

58小意大利:指美國大城市的意大利移民區。

59《阿爾芒絲》( Armance ):司湯達於1827年出版的第一部小說,書中以對貴族社會的諷刺觀察為背景,描述一對表兄妹的愛情故事。

60見第66頁註釋2 。

61薩伏依王室( House of Savoy ):十一世紀初起源於薩伏依地區的意大利貴族,從一個小地方逐漸擴張成為意大利王國的統治者,其統治權結束於二戰之後的 1946 年,為歐洲存在最久的王室。

62意大利語,“如果愛”。

63意大利語,“很樂意”。

64意大利語,“因為我想啊”。

65意大利語,“再吻我一次”。

66意大利語,“你真的在乎我嗎”。

67拉丁文,“骰子已經擲出去瞭”。

68意大利文,“簡單地說”。

69馬其諾防線:二戰前,法國為防止德軍入侵而建造的防禦工事,造價昂貴,堅固無比,但因為德軍偷襲其背部而失去作用。——編註

70喬凡尼·帕斯科裡( Giovanni Pascoli , 1855—1912 ):意大利古典學者、詩人。

71特威德爾-迪( Tweedle-Dee )與特威德爾德-姆( Tweedle-Dum )是一對虛構的兄弟,出現在若幹兒歌中,但以劉易斯·卡羅爾( Lewis Carroll , 1832—1898 )所著《愛麗絲鏡中奇遇記》( 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 and What Alice Found There )中的描寫最為著名。現在常用來指兩個形影不離的人。

72原文此處為 the witching hour ,指巫師出現的時刻,通常為午夜。——編註

73意大利語,“別去那裡”。

74“成瞭”(“ It Is Finished ”)為《十字架上的基督臨終七言》裡的一段。

75松果體:脊椎動物腦中狀似松果的小內分泌腺體,其分泌的褪黑素會抑制生殖系統的功能。後在哲學傢笛卡爾、巴塔耶和巴什拉的論述中被賦予形而上的意義。——編註

76意大利語,“章魚”。

77位於坦桑尼亞西北部。

78科德角( Cape Cod ):位於美國馬薩諸塞州東南部的鉤狀半島。

79原文此處為 man-woman 。

80潘齊奧納旅館( Pensione) ,意大利傢庭式旅館。

《夏日終曲(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