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牽夢縈處
安喀斯正在車站等我。當火車沿著海灣緩緩轉彎,放慢速度,幾乎擦過高大的絲柏樹時,我一眼就認出他來。我好愛這些絲柏樹,我總是通過它們預見午後三四點波光粼粼的海。我拉下窗戶,讓風吹拂我的臉,瞥見我們傢笨重的汽車就在很遠的前方。抵達B城總是令我開心。讓我想起每個學年結束、在六月初抵達這裡的心情。風、暑氣、閃亮的灰色站臺(配以一戰後就永久關閉的古舊的站長小屋)、死寂,在這段荒蕪卻被珍愛的時間裡,這一切共同拼湊出我最喜歡的季節。夏天正要開始,仿佛事情還沒發生,考前最後一分鐘死記的東西仍然在我腦子裡嗡嗡作響。這是我今年第一次看見這片海。你說的奧利弗,是誰?
火車停瞭幾秒,讓五名乘客下車。而後隆隆作響,接著響起液壓引擎巨大的嗚嗚聲。然後,就像停車一樣簡單,列車又轟隆轟隆駛離車站,一節接一節滑行離開。鴉雀無聲。
我在幹燥的木制懸臂梁下站瞭一會兒。這裡的所有地方,包括木板小屋,散發著一股強烈的氣味,混雜著汽油、柏油、剝落的油漆和一股尿騷味。
還有永遠不變的烏鶇、松樹、蟬。
夏天。
我很少想到即將到來的學年。但此時我感謝炎熱的天氣帶來強烈的夏日氣息,讓我覺得開學仿佛仍然是好幾個月以後的事。
在我抵達的幾分鐘內,開往羅馬的快車嗖地駛入反向的軌道——那班火車一向準時。三天前,我們搭的正是這一班車。我想起當時我邊向窗外看邊想:再過幾天你就會回來,你將是一個人,你會恨透瞭那感覺,所以千萬別讓任何東西乘虛而入。要警醒。我預演過失去他的處境,不隻是為瞭提前一點一點地接受,好抵擋痛苦,也像迷信的人那樣,想看看如果我願意接受最糟的狀況,命運會不會減輕摧毀的力度。我像為打夜戰而受訓的士兵,生活在黑暗中,以免黑暗驟降,無法看清周遭。預演痛苦來抑制痛苦。依循順勢療法的道理。
那麼,再來一次。海灣的景觀:確認。
松樹的氣味:確認。
站長的小屋:確認。
遠方山丘風景,讓我回想起騎車回B城時,加速騎下山坡,差點撞上吉卜賽女孩的那個早上:確認。
尿騷味、汽油、柏油、瓷釉的氣味:確認、確認、確認再確認。
安喀斯一把抓住我的背包,說要幫我拿,我讓他別這麼做;背包的設計,就是專門給背包的主人背的。他還沒搞清所以然,就把背包還給我瞭。
他問我歐裡法先生是否離開瞭。
是的,今天早上。
“真令人難過啊。”他說。
“是啊,有一點。”
“Anche a me duole 119 .”
我避開他的目光。我不想刺激他再說什麼,甚至提起這個話題。
我一到傢,母親就想知道這趟旅行的細節。我告訴她沒做什麼特別的事,隻是參觀瞭卡比托山 120 、博爾蓋塞別墅 121 、聖克萊門特教堂。除此之外,就是到處走。看瞭許多噴泉。晚上去瞭許多奇妙的地方。吃瞭兩頓晚餐。“晚餐?”母親以一種輕描淡寫的、“看我說的沒錯吧”的得意語氣問。“跟誰?”“一些人。”“什麼人?”“作傢、出版商、奧利弗的朋友。我們每天晚上都熬通宵。”“還不滿十八歲,已經開始過 甜蜜的生活 122 瞭呢。”馬法爾達酸溜溜地挖苦道。母親也同意。
“我們已經幫你把房間恢復原狀瞭。你應該也想回到自己的房間吧。”
我立刻覺得悲憤交集。誰給她們這麼做的權利?無論是一起或分別這麼做,她們顯然為瞭窺探。
我知道我終究得回到我原來的房間,但我希望有更慢、更長的過渡期,再回歸奧利弗來之前的樣子。我曾經想象自己躺在床上,掙紮著鼓起勇氣走到他房間,卻沒料到馬法爾達已經換掉他的床單——我們的床單。還好那天早上,在確定我們停留羅馬期間他一直穿著那件寬襯衫之後,我再次要求他把那件“大波浪”給我。我把襯衫放進旅館房間的塑料洗衣袋裡,很可能下半輩子都要把它藏在別人窺探不到的地方。有些晚上,我把“大波浪”從袋子裡拿出來,確認沒沾染到塑料或我衣服的味道,然後抱著它,將兩隻長袖圍在身上,在黑暗中低聲呼喚他的名字。歐裡法、歐裡法、歐裡法——那是奧利弗模仿馬法爾達和安喀斯的古怪腔調,以他的名字呼喚我的聲音;那也是我在以他的名字呼喚他,希望他也能以我的名字喚我的聲音,我願意代替他對我喚我的名字,再回應他:埃利奧、埃利奧、埃利奧。
為瞭避免從陽臺進入我的臥房,又發現他已不在,於是我走室內樓梯上樓。我打開我房間的門,把背包丟在地上,撲到溫暖的、曬得到陽光的床上。謝天謝地。她們沒洗床罩。我突然很高興自己回來瞭。我說不定轉眼間就能睡著,忘記大波浪襯衫和那股氣味,以及奧利弗的一切。誰能抗拒在地中海日照地區的午後兩三點睡上一覺?
筋疲力盡的我,決定下午晚一點拿出樂譜,從中斷的小節處繼續改編海頓。不然,我就去網球場,坐在一張溫暖的長凳上曬太陽(這麼做鐵定讓我幸福到全身顫抖),看看誰有空跟我比賽。隨時都有人的。
我這輩子從未如此平靜地歡迎睡意的到來。要哀悼有的是時間,我想。它會悄悄來到,它一向如此,而且也沒有任何從輕發落的可能。預期哀傷,好緩和哀傷——明知我是這門技藝的頭號實踐者,我仍告訴自己,那是微不足道又怯懦的做法。如果它來勢洶洶怎麼辦?如果它來瞭又不肯松手怎麼辦?停駐不去的哀傷,像那些夜晚對他的渴望所帶來的影響,似乎有什麼根本的東西從我的生命中遺失,從我的身體中消失,以致現在失去他,就像失去一隻手,你可以在房間裡的每張照片裡都能看到那隻手,少瞭這隻手,你就不可能再是你。你失去它,就像你一直知道你會失去那樣,甚至做好瞭準備;但你無法讓自己忍受這份失去。希望自己別去想它,祈禱不要夢到它,然而傷痛依舊。
接著,一個奇怪的念頭攫住我:如果我的身體(僅僅是我的身體和我的心)喊著要他的身體怎麼辦?到時該如何是好?
如果在夜裡,除非我有他在我身邊、在我體內,否則我一人無法承受時該怎麼辦?到時又如何?
在痛苦前,思考痛苦的意義。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即使在睡夢中,我也知道我在做什麼。一再地為自己打預防針——你終究會這樣毀掉一切——鬼鬼祟祟又狡猾的男孩,那就是你,鬼鬼祟祟、薄情又狡猾的男孩。我對內心的這個聲音保持微笑。太陽照在我身上,我對太陽的愛,有著近乎異教徒對大地萬物的愛。異教徒,那就是你。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有多愛這片大地、多愛太陽、多愛海——人、事物甚至藝術似乎都是其次。或者我在自欺?
下午三四點,我意識到我正在享受睡眠,而不隻是在睡夢中尋求庇護。睡眠中的睡眠,就像夢中夢,再也沒有比這更美妙的瞭,一種近乎極致幸福的美妙情感籠罩住瞭我。這天一定是星期三,我想。這天也確實是星期三,因為刀具打磨師傅正在我們的庭院裡開工,開始打磨傢裡每一片刀刃,一旁的馬法爾達總會跟他聊天,在他用磨刀石磨刀時,替他拿著一杯檸檬汁。齒輪在午後三四點的暑氣中,發出噼裡啪啦和嘶嘶作響的刺耳摩擦聲,將幸福的聲波送進我臥房來。我一直無法對自己承認,奧利弗把那顆桃子吞下去的那天,我有多快樂。當然我很感動,但我也覺得受寵若驚,仿佛他的舉動已經表明:我身體裡的每個細胞都相信,你身體裡的每個細胞絕不會也永遠不會死,如果非死不可,那讓它死在我的身體裡吧。通往陽臺的那扇門半開著,他從外面拉開門閂走進來(那天我們都不怎麼想說話);他沒問能不能進來。我該怎麼辦?難道要說不準他進來?就在此時,我舉起手臂迎接他,告訴他我消氣瞭,而且再也不生氣瞭,絕對不會,然後讓他掀開被單爬上我的床。這時,我一聽到夾雜著磨刀石聲的蟬鳴,就知道自己可以醒來,或繼續睡,兩者都好。做夢或睡覺,都一樣,我會任選一種或兩種都做。
我醒來時已將近五點鐘。我不想打網球,也完全不想沒有改編的海頓。該去遊泳瞭,我想。
我穿上泳褲走下樓。維米尼坐在她傢旁邊的矮墻上。
“你為什麼要去遊泳?”
“不知道。我就是想。要不要一起來?”
“今天不行。他們強迫我,如果想待在外面就一定得戴這頂蠢帽子。我看起來好像墨西哥強盜。”
“維米尼,如果我去遊泳,你要做什麼?”
“看你遊泳。除非你能扶我爬到一塊礁石上,那我就坐在那裡,弄濕我的腳,繼續戴我的帽子。”
“那我們走吧。”
你從來不必請維米尼伸出手。她總會自然而然地伸出手來,就像盲人自然而然地挎著你的手肘那樣。“隻是別走太快。”她說。
我們走下樓梯。到礁巖那裡,我找到她最喜歡的那塊礁石,坐在她身邊。這是她和奧利弗最喜歡的地方。這塊礁石很溫暖,我好愛下午的太陽照在皮膚上的感覺。“真高興我回來瞭。”我說。
“你在羅馬玩得開心嗎?”
我點頭。
“我們想念你。”
“我們指誰?”
“我。馬爾齊亞。前幾天她來找過你。”
“啊。”我說。
“我告訴她你去哪裡瞭。”
“啊。”我又來瞭一句。
我感覺到這個孩子正仔細觀察我的臉。“我想,她知道你沒有那麼喜歡她。”
爭論這件事沒有意義。
“所以呢?”我問。
“沒什麼。我隻是替她難過。我說你走得很匆忙。”
維米尼顯然頗為自己的機巧沾沾自喜。
“她相信你嗎?”
“我覺得她相信。那不算謊話,你知道的。”
“什麼意思?”
“就是,你們倆是不告而別的。”
“你說得沒錯,我們是不告而別的。我們這麼做沒什麼特別的意思。”
“噢,我不在乎你。但是我在乎他。非常在乎。”
“為什麼?”
“為什麼,埃利奧?你必須原諒我這麼說,但你從來就不是太聰明。”
我花瞭好一會兒才理解她這句話的意思。然後恍然大悟。
“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他瞭。”我說。
“不,你還是有可能。我可就不一定瞭。”
我感覺到喉嚨發緊,隻好把她留在礁石上,慢慢進入水裡。正如我預料。那天晚上我會盯著水看,會有那麼一瞬間忘記他已經不在這裡,忘記已經沒有理由回頭往陽臺上看,盡管他的形象還沒完全消失。然而,不到幾小時前,他的身體和我的身體……現在他可能已經在飛機上吃過第二餐,準備降落在肯尼迪機場。我知道他在菲烏米奇諾機場盥洗室裡最後一次吻我時,充滿瞭悲傷。盡管在飛機上,飲料和電影能轉移他的註意力,可是一旦隻身在紐約的房間裡,他也會再度感到傷心。我討厭去想他會感到傷心,我知道他也討厭看我在我們的臥房裡傷心,那個臥房又太快變回我的房間。
有人往礁石這兒走來。我試著想點什麼事好驅散我的悲傷,卻想到一個諷刺的事實:我和維米尼的年齡差距,與我和奧利弗的正好相同。七歲。相差七歲,我想瞭又想,突然感覺到有什麼幾乎要在喉嚨裡爆裂。我潛入水裡。
晚餐後電話鈴響。奧利弗已平安抵達。對,在紐約。對,同樣的公寓,同樣的人,同樣的噪音——很不幸,同樣的音樂從窗外飄進來——你現在都能聽得到。他把聽筒伸出窗外,讓我們感受一下紐約的西班牙韻味。一百一十四街,他說。要出去跟朋友吃晚餐。我的父母在起居室分別用不同的電話與他通話。我用的是廚房的電話。這裡嗎?嗯,你也知道啊。跟平常一樣的晚餐賓客。剛走。對,這裡也非常、非常熱。父親希望這對創作很有幫助。“這”指的是?跟我們一起住啊,父親解釋道。我這輩子最棒的事。如果可能,我想背件襯衫,外加一件泳褲和一支牙刷,跳上同一班飛機回去。大傢都笑瞭。我們敞開雙臂歡迎,親愛的。玩笑的話,你來我往。你知道我們傢的傳統,母親解釋道,你一定要常常回來,即使隻待幾天。“即使隻待幾天”的意思真的就隻是幾天而已——但她是真心的,奧利弗知道。“Allora ciao,Oliver,e a presto 123 .”她說。父親大致重復瞭相同的話,然後補上一句:“那麼,我讓埃利奧跟你聊嘍。”我聽到兩個電話分機掛上的咔嗒聲,這表示沒有其他人在線瞭。父親多麼圓融啊。但突如其來的獨處的自由,跨越瞭類似時間障礙的東西,令我呆住瞭。他旅途還順利嗎?順利。他討厭今天的晚飯嗎?討厭。他想我嗎?我沒有問題可問瞭,原本應該想出比拿更多問題轟炸他更好的方法。“你想什麼呢?”他的回答模棱兩可——他怕有人不小心拿起聽筒?維米尼向你問好。非常沮喪。我明天會出門替她買東西,然後用快遞寄給她。隻要我活著,就不會忘記羅馬。我也是。你喜歡你的房間嗎?還算喜歡。窗戶面對嘈雜的院子,從來沒有一絲陽光,幾乎再也放不下什麼東西瞭,以前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多書,現在床也太小瞭。希望我們能在那個房間重新開始,我說。一起在傍晚時探出窗外,肩膀蹭肩膀,就像我們在羅馬時那樣——我的一生,天天如此,我說。我也是。帶著襯衫、牙刷和樂譜,我就能飛過去,所以不要誘惑我。我從你房間帶走一樣東西,他說。是什麼?你絕對猜不到。是什麼?自己找找看。然後我說瞭——那並非我想對他說的話,然而沉默重重壓迫著我們,這是停頓時刻最容易偷偷傳遞的東西。至少我說出口瞭:我不想失去你。我們會通信。我會從郵局打電話給你——那樣比較隱秘。我們談到聖誕節,甚至談到感恩節。好,聖誕節。在這之前,他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之間的距離,原本似乎比不上基婭拉曾經從他肩上撕起的那塊皮的厚度,然而此時他的世界卻飄到數光年之外那麼遠。聖誕節前可能都沒關系。讓我最後一次聽聽你窗外的嘈雜聲。我聽到尖銳而急促的聲音。讓我聽聽你那時發出的聲音……一陣模糊、羞怯的聲音——因為屋裡有其他人,他說。我們都笑瞭。朋友正在等我一起出門。我希望他沒打這通電話來。原本我想再聽他呼喚我的名字。既然我們分隔這麼遠,我本來想問他和基婭拉之間究竟怎麼瞭。我也忘瞭問他把紅色泳褲放在瞭哪裡。或許他忘記要給我,所以帶走瞭。
通過電話之後,我先回房間看看,他有可能帶走瞭什麼能讓他想起我的東西。我看到墻上有一塊空白處,未發黃。願上帝保佑他。他帶走瞭一張可追溯至1905年前後的配框老式明信片,上面印著莫奈的崖徑。那是我們早先一位美國夏季住客兩年前在巴黎跳蚤市場淘到的,然後把它當作紀念品寄給瞭我。褪色的明信片最初是在1914年寄出的——背面有倉促手寫的深褐色潦草德文字跡,收件人是位英國醫生,旁邊有那位美國學生自己用黑色墨水寫給我的問候語:“有朝一日請想我。”那張照片會讓奧利弗想起我第一次大膽說出真心話的那個早上;或我們騎車經過崖徑卻假裝絲毫未察覺的那天;或我們決定在那裡野餐,發誓不碰彼此,以便下午能更好地享受床上時光的那天。我希望他把那張明信片永遠放在他眼前,一輩子,放在他的書桌前,床前,每個地方。釘在你去的每個地方。
謎底在當晚的睡夢中解開,一如前例。之前我從來沒意識到,然而這件事顯然已經存在整整兩年。那個送我明信片的人叫梅納德。某天下午一兩點,他必定知道大夥兒都去休息瞭,就來敲我的窗戶,問我有沒有黑色墨水,說他的用完瞭,而他隻用黑色墨水,他知道我也是。他走進來。隻穿一件泳褲的我走到書桌前,把墨水瓶拿給他。他盯著我看,尷尬地站瞭一會兒,然後接過瓶子。當天傍晚,他把墨水瓶放在我陽臺門口正前方。換作其他人,應該會再次敲門,把墨水瓶交還給我。當時我十五歲。但我不會拒絕他。我曾經在我們的某次談話中,將山丘上最令我心儀的地方告訴瞭他。
奧利弗拿走他送的明信片,我才想起他。
吃過晚餐後一會兒,我看見父親坐在早餐桌的老位子上。他把椅子轉向大海,腿上放著新書的校樣。他喝著通常喝的甘菊茶,享受著夜晚。他的身旁放瞭三大根香茅蠟燭。蚊子今晚來勢洶洶。我下樓,跟他同坐。我們總是在這個時候一起坐坐,但過去這個月我冷落他瞭。
“跟我說說羅馬的事吧。”他一看我打算坐在他身邊就開口說。這也是今天他抽自己的最後一支煙的時刻。他有點厭煩似的把手稿丟到一邊,透露著“現在我們要進入精彩部分瞭”的急切感,然後繼續像惡作劇似的,用其中一根香茅蠟燭點煙。“怎麼樣?”
沒什麼好說的。我重復我跟母親說過的話:旅館、卡比托山、博爾蓋塞別墅、聖克萊門特教堂和餐廳。
“吃得好嗎?”
我點頭。
“喝得好嗎?”
再點頭。
“做的事情你祖父會贊同嗎?”我笑瞭。不,這次不一樣。我告訴他在帕斯奎諾雕像附近發生的事。“好主意,在會說話的雕像前吐!”
“看電影瞭嗎?去聽音樂會瞭嗎?”
我寒毛直豎,怕他可能在不自覺的情況下,把話題導向某處。我意識到這一點,是因為當他不斷提出一些旁敲側擊的問題時,甚至在即將降臨在我們生命中的事情真的發生之前,我就開始感覺到自己在不斷地回避他的問題。我提到羅馬的廣場總是那麼骯臟破敗。炎熱的天氣、混亂的交通和四處可見的修女。某某教堂關閉瞭。到處都是破瓦殘礫。草率的修繕。我還抱怨瞭那裡的人、旅客,還有讓無數帶照相機、戴棒球帽的人上上下下的小型公交車。
“去看瞭我跟你提過的私人內院?”
我們沒能去參觀他提到的私人內院。
“替我向佈魯諾 124 的雕像致敬瞭嗎?”他問。
當然。那天晚上差點也在那兒吐瞭。
我們大笑。
短暫的停頓。他又抽瞭一口煙。
此刻。
“你們擁有美好的友誼。”
這比我預想過的任何說法都大膽許多。
“對。”我回答,試著讓我的“對”懸在半空中,仿佛被暫時竄出頭、但終究會被力壓的反方預賽優勝者刺激得情緒高漲一樣。我隻希望他還沒聽出我聲音裡的些微敵意、回避和似乎很疲倦的“對”,所以呢?
但我也希望他能聽出我答案裡沒說出口的“對,所以呢”,然後抓住這個機會罵我一頓,就像他常常因為我對那些完全自認為是我朋友的人表現出的無情、冷漠和太過苛責的態度,而訓斥我一樣。接著他或許還會加上一段陳詞濫調,說什麼友誼多麼難得,還有,即使相處過一段時間發現不好相處的人,多數還是要保持善意,而且人人都有優點可以分享。沒有人是孤島,不能自絕於他人之外,人們彼此需要,等等一堆空話。
但我猜錯瞭。
“你太聰明,不可能不瞭解,你們之間所擁有的情誼,是多麼稀有、多麼特別。”
“奧利弗隻是他自己而已。”我說,就像是在下結論。
“Parce que c ' é t ait lui, parce que c ' é tait moi 125 .”父親引用的,是蒙田針對他與博埃西 126 之間的友誼所作的概括。
但我想的卻是艾米莉·勃朗特的話:因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
“奧利弗或許非常聰明……”我的聲調不太真誠地提高瞭一些,再度宣告我們之間有一個該死的“可是”無形地懸在那裡。現在什麼都好,隻求父親別再引我繼續走這條路。
“聰明?他不隻是聰明而已。你們倆之間擁有的一切都跟聰明有關,也都無關。他很善良,你們倆都很幸運能找到彼此,因為你也很善良。”
父親從來沒有這樣談過善良。我因此卸除防備。
“我覺得他人比我好,爸爸。”
“我想他對你也有同樣的評價,這會讓你們都感到受寵若驚。”
他往煙灰缸傾身,彈瞭彈煙灰,伸手摸瞭摸我的手。
“接下來這段時間會很艱難。”他變瞭變聲音,開始說。他的語氣告訴我:我們不必講出來,不過也別假裝聽不懂我說什麼。
用抽象的方式表達,是向他道出真相的唯一方式。
“別害怕。該來的總會來。至少我希望如此。而且會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到來。天性自有其狡猾之處,能夠發現我們最脆弱的地方。隻要記得:我在這裡。現在你可能什麼都不想去感受。或許你從來都不希望去感受什麼。或許我也不是你想傾訴這些事的對象。但是,去感受你所感受到的東西吧。”
我看著他。這時候我應該說謊,告訴他,他完全搞錯瞭。我正打算這麼做。
他打斷我:“聽著,你有一段美好的友誼。或許超越友誼。我羨慕你。從我的角度來說,大多數父母都會希望這樣的事就此煙消雲散,或祈求自己的兒子快點重新站起來。但我不是這樣的父母。從你的角度來說,如果感到痛苦,就去撫慰,如果有火焰,不要撲滅,也不要殘忍地對待。當退縮讓我們整夜難眠時,它可能就會是個非常糟糕的選擇,但眼見別人在我們願意被遺忘以前先忘瞭我們,也好不到哪裡去。為瞭以遠超我們所需的速度被療愈,我們從自己身上剝奪瞭太多東西,以致不到三十歲就枯竭瞭。每次重新開始一段感情,我們能付出的東西就會變得更少。為瞭不要有感覺而不去感覺,多麼浪費啊!”
我張口結舌,很難接受這一切。
“我說瞭不該說的話嗎?”他問。
我搖搖頭。
“那再讓我講一件事。這麼做能夠掃除我們之間的芥蒂。我或許曾經很接近,卻從來沒擁有過你所擁有的。總是有什麼東西在制止或阻撓我。你怎麼過日子是你自己的事。可是切記,我們的心靈和身體是絕無僅有的。許多人活得好像自己有兩個人生,一個是模型,另一個是成品,甚至還有介於兩者之間的各種版本。但你隻有一個人生,而在你終於領悟以前,你的心已經疲倦瞭。至於你的身體,總有一天沒有人要再看它,更沒有人願意接近。現在的我覺得很遺憾。我不羨慕痛苦本身。但我羨慕你會痛。”
他倒吸瞭一口氣。
“我們可能再也不會談起這件事,但我希望你不要因為今晚我們的談話而對我有成見。如果有一天,你想跟我聊聊,卻覺得門是關上的,或者不夠敞開,那我將是一個糟糕的父親。”
我想問他是怎麼知道的。但他怎麼可能不知道?怎麼可能有人不知道?“母親知道嗎?”我問。我本來是要用起疑心這個詞。“我覺得她不知道。”他的話意指:即使她知道,我相信她的態度應該與我無異。
我們互道晚安。上樓時我發誓有一天一定要問有關他人生的事。我們都聽說過他年輕時交往過幾個女人,對其他事情卻一無所知。
我的父親是另一個人嗎?如果他是另一個人,那我是誰?
奧利弗信守承諾。就在聖誕之前,他回來瞭,並一直待到新年。起初他因為時差的關系累得不得瞭。他需要時間,我想。但我也是。他和我父母一起消磨瞭許多時間,然後是和維米尼——她因為覺得兩人的關系完全沒變而狂喜不已。我則害怕我們會不知不覺又回到最初,除瞭在院子裡講些客套話之外,回避和冷漠才是常態。他的電話怎麼沒讓我為此做好心理準備?我是那個該為我們友誼的新進程而負責的人嗎?我的父母說瞭什麼嗎?他是為瞭我才回來的嗎?或者是為瞭他們?為瞭這棟房子?為瞭逃離?他是為瞭他的書回來的。他的書已經在英國、法國和德國出版,現在總算要在意大利推出。那是一本典雅的書,我們都為他高興,包括B城的書店老板,他答應明年夏天要為奧利弗辦一場新書發佈會。“或許吧,到時候再說。”我們騎自行車路過停留時,奧利弗對老板說。這個季節,冰激凌小販不營業。我們第一次離開崖徑時(就是他給我看他的擦傷多麼嚴重的那次),曾經逗留過的花店和藥房也關門瞭。那些事都已經屬於上輩子瞭。這個小鎮空蕩蕩的,天空是灰色的。有一晚他和父親長談。他們很可能在討論我,談論我上大學的前景,或過去這個夏天,或他的新書。他們打開門的時候,我聽到樓下過道有笑聲傳來,母親吻瞭他。過瞭一會兒,有人敲我臥房的門,而不是落地窗——那麼,那個入口就要永遠封閉瞭。“想聊聊嗎?”我已經在床上瞭。他穿瞭一件長袖運動衫,像是要出門散步的打扮。他坐在我的床邊,我一定看上去很緊張,就像這個房間還屬於他時,他第一次坐在我床邊時那樣。“今年春天我可能會結婚。”他說。我驚訝得說不出話。“可是你從來沒提過。”“嗯,已經斷斷續續交往兩年多瞭。”“我覺得這是天大的好消息。”我說。有人結婚總是天大的好消息,我為他們高興,結婚很好,我臉上燦爛的笑容也夠真實,即使不久之後我會明白,這個消息對我們來說絕不是個好預兆。我介意嗎?他問。“你在裝傻。”我說。漫長的沉默。“你現在要到床上來嗎?”我問。他小心翼翼地看著我。“就一會兒。不過我什麼都不想做。”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再說吧,或許吧”的修正更新版。所以我們又回到原來的狀態瞭?我有一種模仿他的沖動,卻克制住瞭。他穿著長袖運動衫,躺在我身邊的毛毯上。除瞭樂福鞋,什麼都沒脫。“你覺得這會持續多久?”他挖苦地問道。“不久吧,我希望。”他吻我的嘴,但不像在帕斯奎諾雕像後面,他用力把我壓在聖瑪利亞靈魂之母堂墻上時的那種吻。我立刻認出那種味道。我從來沒意識到我有多喜歡這個味道或想念它多久瞭。在我永遠失去他之前,為我的難忘事物清單再多記錄一項。我正要鉆出毛毯,他突然 說 :“我不能這麼做。”他說,然後突然變換姿勢。“我可以。”我回答。“對,但是我不能。”我的眼神必定冰冷如刃,因為他突然明白我有多憤怒。“我最想做的是脫掉你的衣服,至少抱抱你。可是我不能。”我伸出雙臂環抱他的頭。“那你或許不該留下來。他們知道我們的事瞭。”“我猜到瞭。”他說。“怎麼猜到的?”“從你父親的講話方式。你很幸運。要是我老爸,一定送我去管教所。”我看著他:我還想要一個吻。
我本來應該,或許可以,抓住他的。
次日早上,我們的關系正式變得冷淡。
但那星期確實發生瞭一件小事。午餐過後我們坐在起居室裡喝咖啡,這時父親拿出一個牛皮紙大活頁夾,裡面塞瞭六份申請書,還有每位申請者的證件照。明年夏天的候選人。父親想聽聽奧利弗的意見,接著他把活頁夾傳給母親、我及一位偕同妻子來午餐的教授,也是父親的大學同事——他去年也曾經為相同的理由來過。“我的後繼者。”奧利弗邊說邊挑出一位優於其他人的申請者傳給大傢看。父親本能地朝我這兒飛快瞥瞭一眼,然後立刻收回他的目光。
將近一年前,也發生過一模一樣的事。梅納德的後繼者帕維爾在聖誕節來訪,看過檔案之後,他強烈推薦一位來自芝加哥的學者——事實上,他們很熟。帕維爾和屋裡其他人都對一位在哥倫比亞大學執教,(什麼不好研究)竟然專攻前蘇格拉底學派 127 的年輕博士後研究員沒什麼興趣。我花瞭很長的時間看他的照片,然後因為自己沒感覺而松瞭一口氣。
現在回想起來,我完全確定,我們之間的一切,早在聖誕假期那時,已經在這個房間裡開始瞭。
“我就是這樣被選上的嗎?”他帶著一種誠懇、笨拙的率直問道,那種坦率總是能卸下母親的心防。
“當時我希望是你。”後來那天傍晚,在曼弗雷迪載他去車站前幾分鐘,我幫他把東西裝上車時,告訴他:“是我讓他們選你的。”
那晚,我快速瀏覽父親的櫃子,找出裝有去年申請書的檔案夾。我找到他的照片。敞開的衣領、大波浪襯衫、長頭發,帶著一點電影明星不情願被狗仔拍照的架勢。怪不得我會盯著這張照片看。但願我記得整整一年前的那個下午我有什麼感覺——滿溢的欲望旋即帶來欲望的解毒劑:恐懼。真正的奧利弗,和一個接一個、每天穿著不同顏色泳褲的奧利弗,或赤裸躺在床上的奧利弗,或斜倚在羅馬旅館窗臺前的奧利弗——阻擋在我第一次看見他的快照時,為他描繪的那個不安又困惑的形象之前。
我看著其他申請者的臉。這個也不差。我開始好奇,若換作其他人來,我的人生會有什麼轉變。我大概就不會去羅馬瞭。但我可能會去其他地方。我可能會對聖克萊門特一無所知。我可能會發現其他我已錯過而且再也無從知曉的東西。也可能不會有改變,可能永遠不會成為今天的我,可能會成為另一個人。
我想知道另一個人如今已變成誰。他會更快樂嗎?我能否浸入他的生活幾小時、幾天,自己體驗看看?不僅是要測試一下另一種人生是否更好,或者估量一下我們的人生如何因為奧利弗而漸行漸遠,而且是要深思一下:如果有一天我有機會匆匆見上他一面,我會對另一個我說什麼。我會喜歡他嗎?他會喜歡我嗎?他或我能理解為什麼對方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嗎?他或我會驚訝地得知,事實上我們都曾分別遇見過這樣、那樣或男或女的奧利弗嗎?而且不管那年夏天誰來跟我們同住,我們依然非常有可能是同一個人嗎?
母親討厭帕維爾,並且有可能會迫使父親拒絕帕維爾推薦的任何人選,從而扭轉瞭命運。我們或許是謹慎的猶太人,她說,但這個帕維爾是反猶太主義者,我不準再有任何反猶太主義者踏進我傢。
我記得那段對話。那段話也銘刻在他的證件照上。所以他也是猶太人,我想。
接著,我在父親的書房裡做瞭當晚我一直想做的事。我假裝不知道這個叫奧利弗的傢夥是誰。這是去年聖誕的事。帕維爾仍在努力說服我們接待他的朋友。夏天尚未到來。奧利弗會搭出租車來。我會幫他拿行李,帶他去他的房間,領著他走下通往礁石的階梯到達海邊。如果時間夠,我會帶他四處參觀我們傢遠至老火車站的地產,然後說說住在懸掛薩伏依王室標志的廢棄火車裡的吉卜賽人。幾周以後,如果我們有時間,我們可能會騎自行車到B城。我們會停下來吃茶點。我會向他介紹那傢書店。接著我會帶他去莫奈的崖徑。一切都還沒發生。
第二年夏天,我們聽說他結婚的消息,我們寄瞭禮物過去,我在裡面加瞭一小句箴言。夏天來瞭又去。我常常想告訴他有關他的“後繼者”的事,並渲染各種與我共享一個陽臺的新鄰居的故事。但我什麼也沒寄給他。我一年後真正寄的唯一一封信,是為瞭通知他維米尼的死訊。他寫信告訴我們他多麼難過。當時他在亞洲旅行,所以信寄到的時候,他對維米尼過世的反應與其說是安撫瞭尚未愈合的傷口,不如說更像是輕輕擦破瞭已經愈合的傷口。寫信跟他談維米尼,仿佛正在穿過我們之間最後一座步橋,尤其在我們顯然不會再提我們的過往以後,或者,因此,我們甚至連提都不提。如果積極跟所有過往住客都通信的父親還沒告訴他,那麼我也會寫信跟他說,我即將去美國的哪所大學讀書。諷刺的是,奧利弗把回信寄到我在意大利的住址;這是另一個延誤的原因。
接著是幾年空檔期。如果我用床伴來為自己的人生加標點,如果這些人可以分為“奧利弗之前”與“奧利弗之後”兩類,那麼人生所能贈予我的最大禮物,便是將這個時間分隔標記往前挪瞭。許多人幫我把人生區分為某人之前與某人之後的兩部分,一些人帶來歡喜和憂傷,一些人迫使我的人生偏離瞭原來的軌道,其他人則沒有產生任何影響,因此長期如天平支點般隱約出現的奧利弗,最終有很多後繼者。這些人或讓他失色,或將他降格為一座早期的裡程碑,一條不重要的岔路,或是在前往冥王星或更遠處的旅程途中一顆熾熱的小水星。想不到吧!我可能會說:認識奧利弗的時候,我還沒跟某某邂逅呢。但人生少瞭某某,根本無法想象。
有一年夏天,收到他最後一封信之後九年,我在美國接到父母來電。“你一定猜不到誰來我們傢住兩天。就住在你的舊臥房。而且現在就站在我面前。”我當然早就猜到,卻假裝猜不出來。“你拒絕說你已經猜到瞭,其實已經透露瞭許多事實。” 道別前,父親竊笑著說,接著父母爭論誰該把電話交出來。總算傳來他的聲音。“埃利奧。”他說。我聽見父母和背景中小孩的聲音。沒有人會這樣呼喚我的名字。“埃利奧。”我重復,意思是我在聽,也為瞭點燃我們過去的遊戲,證明自己什麼都沒忘。“我是奧利弗。”他說。他已經忘瞭。
“他們給我看照片,你沒變吶。”他說。他談起自己的兩個兒子,分別是八歲和六歲,此刻正跟我的母親在起居室裡玩。說我應該見見他的妻子,說他很高興又回到這裡。你不明白,不會明白的。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我說,假裝以為他是因為地方而感到快樂。你無法明白我到這裡來有多快樂。因為信號的關系,他的話斷斷續續。他把電話交還給母親,母親跟我講話之前,仍親切地對他說話。“ Ma s'è tutto commosso 128 .”她最後對我說。“真希望我跟你們大傢待在一起。”我回答,為瞭一個幾乎已完全不再想起的人而激動不已。時間讓我們變得多愁善感。或許,到頭來,令我們受苦的就是時間。
四年後,經過他所在的大學城,我做瞭件不尋常的事。我決定露面。我坐在他下午授課的講堂裡,下課後,趁他收拾書本、把散落的紙張收回文件夾時,我向他走去。我不會要他猜我是誰,卻也不打算讓他好過。
有一個學生想問他問題,所以我在旁等候,好不容易那學生總算離開瞭。“你或許不記得我瞭。”他略微瞇起眼猜想我是誰時,我開口說。他突然變得冷淡,仿佛害怕我們是在他不願想起的地方認識的。他一臉躊躇、譏諷和質疑,還有一抹不自在和不安的微笑,仿佛在預演一場“我恐怕你認錯人瞭”的戲碼。接著他停頓瞭一下。“老天爺——埃利奧!”是我的胡子讓他感到困惑,他說。他擁抱我,輕輕拍瞭幾下我毛茸茸的臉,仿佛我甚至比多年前那個夏天還年輕。他擁抱我的方式,是他走進我的房間,告訴我他快要結婚那一晚做不到的。“多少年瞭?”
“十五年。昨晚我來這兒的路上數瞭一下,”接著我補充說,“不是真的啦。我就知道。”
“十五年瞭。看看你!”
他又說:“嘿!來喝一杯吧。來我傢吃晚餐,今晚。見見我太太和我兒子。拜托,拜托,拜托。”
“我很樂意……”
“我得去辦公室放東西,然後我們就走。走到停車場的那段路很漂亮。”
“你不明白。我很樂意。可是我沒辦法。”
“沒辦法”不是說我沒空拜訪他,而是我做不到。
他一邊繼續把文件收進皮包裡,一邊看著我。
“你一直沒有真的原諒我,對不對?”
“原諒?沒什麼好原諒的。如果有什麼,那就是我對一切都很感恩。我隻記得好的部分。”
我在電影裡聽過這種話。那些角色似乎都信以為真。
“那是為什麼?”他問。
我們離開教室,走進公共草地,從那兒看得見,東岸秋季漫長慵懶的日落在鄰近山丘上投射出一道橘色的光。
我要如何向他或向自己解釋,為什麼盡管我的每一部分都渴望去他傢,拜訪他的傢人,但我卻做不到?奧利弗的妻子。奧利弗的兒子。奧利弗的寵物。奧利弗的書房、書桌、書、世界和生活。我在期待什麼?一個擁抱,一個握手,一個例行公事的“歡迎老兄,幸會啊”,然後是那句無可避免的 再說吧 ?
有可能會見到他的傢人,讓我驚慌失措——太真實,太突然,太直接瞭,演練得還不夠。過去幾年來,我一直把他存放在永恒的過去,視他為過去完成式的戀人,將他冰存,以回憶和樟腦丸填滿他,就像在與夜的幽靈交談的動物標本。我偶爾把他拿出來撣一撣灰塵,再放回壁爐架上。他不再屬於塵世或生活。此時我發現,不隻是我們選擇的路相距有多遠,還有即將向我襲來的失落有多大,無非是這些東西而已。我不介意用抽象的術語去思考這份失落,但被盯著看卻令人心痛。在我們已經不再想起已經失去的,或許可能也不會再在乎之後很久,懷舊之情仍然令人心痛。
或者我是在嫉妒他的傢庭、他為自己成就的人生,還有那些我從未被分享也不可能瞭解的事物?他渴望過、愛過和失去過的東西,當它們遺失時,他感到崩潰,當他擁有它們時,我卻未能在現場見證,並且對它們一無所知。當他得到這些東西的時候,我不在場;當他放棄時,我亦缺席。或者其實更簡單?我就是來看看自己對他還有沒有感覺,是否仍有感情存在。問題是,我也並不想還有任何感情存在。
這些年來,每次想到他,我就想起 B 城,或我們在羅馬的最後幾天。一切都能逐漸引向兩個場景:附帶著痛苦的陽臺和聖瑪利亞靈魂之母堂前的路(那個他用力把我壓在古墻上親吻,讓我用腿環繞他的地方)。每次回羅馬,我都會回到那裡。對我來說,過去依舊鮮活,依舊回響著完全屬於當下的聲音,仿佛從愛倫·坡故事裡偷來的心仍在古老的石板路下跳動,並且要提醒我,在這裡,我終於和適合自己但卻無法擁有的人生邂逅瞭。我永遠無法想象奧利弗在新英格蘭的生活。我在新英格蘭住過一段時間,距離他不過五十英裡,卻繼續想象著他困在意大利某處,不真實而且有如幻影。他住過的地方也同樣令人感到單調乏味,每次我一去想這些地方,這些地方就會立刻浮動、漂離,同樣不真實而如幻覺。如今,結果卻是,不僅新英格蘭的城鎮生氣勃勃,連他也是。多年前,無論他結婚與否,我都會輕易地把自己托付給他——除非,拋開表象,其實我自己才是那個不真實而有如幻影的人。
還是說,我是抱著更為卑微的目的而來?為瞭發現他獨居,在等著我,渴望我帶他回B城?是啊,我們共用同一副人工呼吸機的生命,正等待著我們最終的相遇和重登皮亞韋河紀念碑的時刻。
接著我這樣說道:“真相就是我不確定自己是否能毫無所感。如果我要見你的傢人,我寧可不要有任何感覺。”接著是突如其來的沉默。“或許我們之間的事一直沒有過去。”
我說的是實話嗎?或者因為當時緊張棘手的氣氛,讓我說出我從來不曾對自己承認,而且仍然無法保證全然是事實的話?“我認為事情還沒過去。”我重復道。
“所以。”他說。他的“所以”,是唯一能為我的不確定做總結的詞語。但或許他也有“所以呢”的意思,仿佛要問,多年後我依然渴望他,這有什麼好震驚的。
“所以。”我重復道,仿佛在談及一個愛小題大做的第三者那反復無常的痛苦和悲哀,隻是這個第三者恰巧是我。
“所以,這是你不能來我傢喝一杯的理由?”
“所以,這是我不能去你傢喝一杯的理由。”
“真是個呆頭鵝!”
我完全忘瞭他的這句口頭禪。
我們到瞭他的辦公室。他把我介紹給兩三位剛好也在系裡的同事,他對我的人生瞭如指掌,這令我意外。他什麼都知道,瞭解我最近發生的最微不足道的細節。從某些事情看來,他一定是去找瞭一些隻有從網絡上才能獲取到的信息。這一點令我感動。我曾經想當然地以為他已經完全忘記我瞭。
“我想給你看一樣東西。”他說。他辦公室裡有張皮質大沙發。奧利弗的沙發,我想。所以,這裡是他坐下來讀書的地方。文件散落沙發各處和地板上,隻有條紋大理石臺燈下的角落座位除外。奧利弗的臺燈。我記起在 B 城時,他把床單鋪在地板上的樣子。“認得嗎?”他問。墻上掛著保存不佳的配框彩色濕壁畫的復制品,畫著留胡須的密特拉像。去聖克萊門特教堂的那個早上,我們各自買瞭一幅。我已經好久沒看過我那一幅瞭。旁邊的墻上掛著印有莫奈崖徑的配框明信片。我立刻認瞭出來。
“這本來是我的,但你擁有它的時間遠遠超過我。”我們曾經屬於彼此,但因為距離如此遙遠,所以我們如今已經屬於其他人瞭。對於我們的生命來說,唯有擅自占用者才是真正的債權人。
“關於這張明信片,說來話長。”我說。
“我知道。我拿去重新配框時看過背面的題字,你現在也能看得到背後的字。我常常會想起這個叫梅納德的傢夥。‘ 有朝一日請想我 。 ’ ”
“他是你的前輩,”我這麼取笑他,“不,沒那回事。未來你會把它交給誰?”
“我曾經希望哪天我其中一個兒子實習的時候,讓他親自來拿。我已經加上瞭我的題字,但你不能看。你會在這裡逗留嗎?”他邊穿雨衣,邊岔開話題。
“會的,停留一晚。我明天早上在大學跟人有約,然後我就會離開。”
他看著我。我知道他在想聖誕假期的那一晚,他也知道我明白。“所以,你已經原諒我瞭。”
他抿著嘴,無聲地道歉。
“來我的旅館喝一杯吧。”
我感覺到他的不安。
“我是說喝一杯,不是說上個床。”
他看著我,滿臉通紅。我盯著他看。他依然帥氣得讓人驚羨,頭發沒變少,也沒有贅肉,每天早上還是會慢跑,他說。皮膚仍像當年一樣光滑。隻是手上有些雀斑。雀斑,我想著,無法擺脫這個念頭。“這是什麼?”我指著他的手,碰瞭一下。“我全身都有這個。”雀斑。雀斑讓我心碎,我想吻去他的每一顆雀斑。“我少不更事時曬瞭太多太陽。而且,也沒什麼好驚訝的。我已經上瞭年紀。再過三年,我的大兒子就跟你當年一樣大瞭。事實上,比起現在的你,他更像我們在一起時我所認識的埃利奧。說來也怪。”
你就是這麼稱呼那段日子的嗎—— 我們在一起時 ?
我們在老舊的新英格蘭旅館的酒吧裡,找到瞭一個安靜的位置,可以俯瞰河流,還有鮮花盛開的大花園。我們點瞭兩杯馬提尼(他特別指定瞭藍寶石琴酒),緊挨著坐在馬蹄形雅座上,像兩個因為妻子去化妝室而被迫局促地坐在一起的丈夫。
“再過八年,我四十七歲,你四十歲。然後再過五年,我五十二歲,你四十五歲。到時候你會來吃晚餐嗎?”
“會,我保證。”
“所以你真正的意思是,隻有等你老得沒辦法在乎瞭才會來。等我的孩子都離開才會來。或者等我已經當瞭祖父。我似乎能夠預見那個晚上,我們會坐在一起,喝烈性的白蘭地,就像你父親過去偶爾會在晚上端出來的格拉巴酒。”
“我們會像小廣場上那些面對皮亞韋河紀念碑而坐的老人,談起兩個年輕人在短短幾周裡,發現瞭那麼多快樂,然後在往後的人生裡,將棉花棒浸入那一碗快樂,生怕用完,每逢周年紀念也隻敢喝像頂針那麼大的一小杯。”但這件幾乎未曾發生的事仍然召喚著我。我想告訴他。未來的那兩人永遠無法抹除、撤銷、忘卻或重溫過去——過去就困在過去,像夏日黃昏將近時原野上的螢火蟲,不斷在說: 你原本可以如此。 但回頭是錯。向前是錯。看開是錯。努力糾正所有的錯,結果同樣是錯。
他們的人生就像錯亂的回音,永遠埋藏在封閉的密特拉神殿裡。
沉默。
“天哪,羅馬的第一夜,晚餐時坐我們對面的人,多麼羨慕我們啊,”他說,“晚餐桌上的每個人,無論男女老少,始終目瞪口呆盯著我們瞧,因為我們是那麼快樂。
“在我們變老以後的那個晚上,我們仍然要談論這兩個年輕人,仿佛他們是與我們在火車上邂逅,令我們欣賞而想要給予幫助的陌生人。之所以羨慕,是因為‘遺憾’這個詞令我們心碎。”
再度沉默。
“或許我還沒做好把他們說成陌生人的準備。”我說。
“如果這麼說會讓你覺得好過一點,我想你我永遠都不可能準備好的。”
“我覺得我們應該再來一杯。”
他連需要回傢的不充分理由都還來不及提出,就讓步瞭。
我們把客套話扔到一邊。他的人生,我的人生,他做過什麼,我做過什麼,好事,壞事。他想去哪裡,我想去哪裡。我們避談我的父母。我假定他知道。他沒問,而是暗示我他已經知道。
一個鐘頭過去瞭。
“你最美好的時刻是?”他總算打破沉默。
我想瞭一會兒。
“初夜是我記憶最深刻的,或許是因為我實在太笨手笨腳瞭。羅馬也很棒。聖瑪利亞靈魂之母堂前的路上有個地方,我每次到羅馬都會再去。我會凝視那兒片刻,瞬間,記憶全部復活。那天晚上我剛吐過,在回酒吧的路上你吻瞭我。人來人往,但我不在乎,你也是。那個吻仍然銘刻在那裡,謝天謝地。那個吻和你的襯衫,是我從你那裡得到的一切。”
他回憶著。
“你呢?是什麼時候?”
“也是在羅馬的時候。在納沃納廣場唱歌唱到天亮。”
我完全忘瞭。結果那晚我們不隻唱瞭那不勒斯歌謠。一群來自荷蘭的年輕人拿出吉他,一首接一首地唱起披頭士的歌,主噴泉旁的人一一加入,我們也是。甚至連“但丁”也再次出現,用他蹩腳的英文跟著唱。“他們曾經為我們唱瞭小夜曲,對嗎?還是這隻是我的幻想?”
他困惑地看著我。
“他們的確為你唱瞭小夜曲。你那時酩酊大醉,還向其中一個人借瞭吉他開始彈,接著突然唱起歌來。他們都傻眼瞭。全世界的癮君子都像綿羊一樣乖乖聽著亨德爾。”其中一個荷蘭女孩情緒失控。你想帶她去旅館。她也想來。多麼奇妙的一夜啊。最後我們坐在廣場後方一傢已經打烊的咖啡館空蕩蕩的露臺上看日出,就隻有你、我和那個女孩,我們通通累癱在椅子上。
他看著我。“你來,我好高興啊。”
“我也很高興我來瞭。”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為什麼這話突然讓我緊張?“說吧。”
“如果可以,你願意重新開始嗎?”
我看著他。“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你回答就是瞭。”
“如果可以,我願意重新開始嗎?稍等。可是我已經喝兩杯這個瞭,我想再點第三杯。”
他微笑。顯然輪到我來問相同的問題,但我不想讓他難堪。這是我最喜歡的奧利弗:想法與我如出一轍的他。
“來這裡看你,就像昏迷二十年後醒來。你看看四周,發現老婆已經離開你,你完全錯過孩子的童年,他們已經長大成人,有些已經結婚瞭。你的父母早已離世,你沒有朋友,那些通過眼鏡看你的小臉蛋屬於你如假包換的孫子,他來歡迎自己的爺爺從長眠中蘇醒。你鏡中的臉像瑞普·凡·溫克爾 129 一樣蒼白。可是陷阱就在這裡:你仍然比你身邊的人年輕二十歲,這是我能夠立刻變成二十四歲的原因——我二十四歲。如果你把這個寓言往前推幾年,我醒來時可能比我的大兒子還年輕。”
“那麼,你會怎樣評價你活過的人生?”
“一部分人生——隻有一部分——處於昏迷狀態,但我寧可稱之為平行人生。聽起來好一點。問題是大部分人都擁有——換言之,過著——不止兩重平行人生。”
或許是酒精,或許是真相,或許我不想把事情變抽象,總之我覺得我必須說出來,因為現在正是說這句話的時候。因為我明白這是我來這兒的原因,為瞭告訴他:“在我死去的時候,你是我唯一想要道別的人,因為唯有那時,我所謂的‘我的人生’才有意義。萬一我聽到你過世的消息,我所知道的自己的人生,還有這個此刻正在跟你說話的我,將不復存在。有時候我腦中會出現這樣可怕的畫面:我在我們B城的傢醒來,朝海的方向望去,聽到海浪傳來你已在昨晚過世的消息。我們錯過瞭太多。那就是處於昏迷狀態。明天我回到我的昏迷狀態,你也回到你的昏迷狀態。對不起,我無意冒犯——我相信你的人生裡沒有昏迷狀態。”
“對,平行人生。”
或許我這一生所知道的所有其他的哀傷,突然間都決定與此時的悲傷合而為一。我必須將它擊退。如果他沒察覺,或許是因為他並未對此免疫。
我一時興起,問他是否讀過哈代的小說《意中人》。沒有,他沒讀過。這部小說講述瞭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這個女人離開他多年以後,死瞭。他去拜訪她傢,邂逅瞭她的女兒,並且愛上瞭她。後來也失去瞭她,過瞭許多年,偶遇她的女兒,然後又是一段風流韻事。“這些事都會自行消逝嗎,還是需要幾代、幾輩子才能理出頭緒?”
“我可不希望我兒子跟你上床,也同樣不願意你兒子(如果你有兒子的話)出現在我兒子床上。”
我們咯咯地笑瞭起來。“我倒是對我們的父親很好奇。”
他想瞭一會兒,然後微笑。
“我可不想收到你兒子捎信來報告壞消息: ‘ 對瞭,隨信附上的配框明信片是傢父要我交還給你的。 ’ 我也不想回這樣的話: ‘ 你隨時可以來,我相信他會希望你住在他的房間。 ’ 答應我,不要讓這種事發生。”
“我答應你。”
“你在明信片後面寫瞭什麼?”
“那將會是個驚喜。”
“我已經老得不適合驚喜瞭。況且,驚喜總是伴隨著刻意傷人的利刃。我不想被傷害——不想被你傷害。告訴我吧。”
“隻有兩個字。”
“我猜猜看:回頭不做,更待何時?”
“兩個字,我說瞭。況且,那太殘忍瞭。”
我想瞭一會兒。
“我放棄。”
“ Cor cordium 。這是我此生對別人說過的最真實的話。”
我凝視著他。
幸好我們在公共場所。
“我們該走瞭。”他伸手去拿折好的放在座位旁的雨衣,準備站起來。
我打算陪他走到旅館大廳外,然後站在那裡目送他離開。我們隨時就會道別。霎時,我生命的一部分就要被帶走,再也不會歸還。
“我送你去開車吧。”我說。
“來吃晚餐吧。”
“就當我去過瞭吧。”
天黑得很快。我喜歡鄉間的平和與寧靜,逐漸黯淡的染山霞,漸暗的河流景觀。奧利弗的鄉間,我想。對岸斑斑點點的燈光照在水面上,讓我想起 梵高 的《羅納河上的星夜》。非常秋天,非常新學年,非常秋老虎,秋老虎時的黃昏一向如此,夏天未竟的工作、未完成的作業,以及夏天永遠還剩幾個月的幻覺,全混在一起,久久徘徊,此刻太陽一下山,它們就自己消磨殆盡瞭。
我試著想象他的幸福傢庭:兩個男孩專心寫作業,或在傍晚球隊練習之後踏著沉重的步伐回來,當然,還有沾滿泥巴的靴子,急躁的砰砰走路聲,一個個老套場景飛快掠過我心頭。 當年我在意大利,就是住在這個人傢裡, 他會這麼說;對意大利人或意大利房子毫無興趣的兩個少年會無禮地清清嗓子,但如果這麼說肯定會讓他們傻眼: 喔,對瞭,這個人當時跟你們差不多大,大部分的時間,他白天都在靜靜地改編《十字架上的基督臨終七言》,晚上卻偷偷溜進我房間,我們操到腦汁都流出來瞭。所以,跟他握握手,好好招待人傢。
接著我想起深夜開車回程途中,沿著星光閃耀的河流,來到這間位於海岸線上的搖搖欲墜的古舊新英格蘭旅館。我希望這條海岸線讓我們倆都想起 B 城的海灣,想起梵高的星夜,想起我到礁石上與他做伴、吻他脖子的那一夜。還有最後一晚,我們一起走在岸邊,感覺我們已經用盡推遲他離開的最後奇跡。我想象我在他的車裡問自己,天曉得,我是否想要,他是否想要;或許在酒吧裡喝一杯睡前酒就能決定。明明知道那一晚整頓晚餐吃下來,他和我擔心的恰恰是同一件事:希望事情發生,祈禱事情不發生。或許一杯睡前酒就能決定。我想象他拔去酒瓶瓶塞或換音樂時望向一邊的樣子,光憑他的表情我就揣摩得出來,因為他同樣也瞭解飛掠過我心頭的想法,並且希望我知道他也為同一件事掙紮著。當他為他的妻子、為我和為他自己倒酒時,我們倆終究會明白,他比任何時候的我都更像我自己,因為多年前在床上,在他成為我、我成為他之後,在人生的每條岔路上完成使命許久之後,他會是、也將永遠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我的父親、我的兒子、我的丈夫、我的戀人和我自己。在那年夏天偶遇的幾周,我們的人生幾乎未受影響,可是我們卻跨越到時間靜止、天堂降臨人間的彼岸,得到從降生以來神註定要賜給我們的那一份。我們望向一邊。除瞭這件事,我們無所不談。但我們始終知道,現在什麼都不說卻更確認瞭這一點。我們已經找到星星、你和我。而這是僅此一次的恩賜。
去年夏天他總算真的回來瞭。他要從羅馬去芒通,途經這裡,隻待一晚。他搭出租車沿著林蔭車道而來,車子停在和二十年前差不多的地方。他帶著筆記本電腦、一個運動粗呢大包和一個用緞帶包裝的大盒子(顯然是禮物),突然出現。“這是送你母親的。”他捕捉到我的匆匆一瞥時說道。“最好告訴她裡面裝瞭什麼,”我幫他把東西放在門廳後立刻說,“她懷疑每個人。”他明白。這事令他傷心。
“老房間?”我問。
“老房間。”他確認道,盡管我們已經通過電子郵件安排好一切。
“那麼就住老房間吧。”
我不急著跟他上樓,看見馬法爾達和曼弗雷迪一聽到他搭出租車抵達,就從廚房裡拖著腳步走出來歡迎他,我松瞭一口氣。他們輕佻的擁抱和吻,安撫瞭一些隻要他在我傢住下來我就會有的不自在。我希望他們過度興奮的歡迎能持續到他在這裡的第一個小時裡。什麼都好,隻求能避免我們面對面坐下來喝咖啡,最後說出無可避免的那四個字:二十年瞭。
我們把他的東西留在門廳,希望曼弗雷迪趁奧利弗和我很快繞著屋子走瞭一圈時,把東西搬上樓。“我相信你一定急著想看吧。”我會這麼說,指的是花園、欄桿和海景。我們好不容易走到遊泳池後面,回到落地窗邊放著舊鋼琴的起居室,最後回到門廳,發現他的東西真的拿上樓瞭。我可能希望他明白,自從他上次來過之後,一切都沒有改變,“天堂的門階”依然在那兒,通往海邊那扇歪斜的門依舊嘎吱作響,世界仍和他離開時一模一樣,隻是少瞭維米尼、安喀斯和父親。這是我想展現出的歡迎。但我也希望他意識到我們現在沒必要敘舊。我們在少瞭彼此陪伴的狀況下走過、也經歷過太多,彼此已經沒有任何共有的底色。或許我希望他感覺到失去的刺痛,以及悲傷。但到頭來,或許經由妥協,我斷定最簡單的辦法是表示我什麼都沒忘。我提議帶他去那塊仍然和二十年前帶他去時一樣灼熱、一樣正在休耕的空地。我還沒說完,他就說:“去過瞭,已完成。”那是他告訴我他也沒忘的方式。“或許你寧可趕緊去一趟銀行。”他笑出聲來,“我敢跟你打賭,他們一直沒關掉我的賬戶。”“如果有時間,而且你願意的話,我帶你去鐘塔。我知道你從來沒上去過。”
“死也要看?”
我沖他笑瞭笑。他記得我們給鐘塔取的名字。
當我們來到能夠俯瞰遼闊的藍色大海的院子時,我站在他身旁,看著他倚著欄桿眺望海灣。
屬於他的那塊礁石就在我們腳下,那是他晚上獨坐,以及和維米尼一起消磨整個下午的地方。
“她如果還在,現在已經三十歲瞭。”他說。
“我知道。”
“她每天都寫信給我。每一天。”
他凝視著他們的天地。我記得他們是如何一起手牽手、一路往下蹦蹦跳跳到海邊的。
“然後有一天她不再寫,我就知道瞭。我就是知道。我把她的信全留著。”
我若有所失地望著他。
“我也留著你的。”為瞭讓我安心,他立刻補充說,盡管含糊,而且不知道這是不是我想聽的話。
輪到我瞭。“我也保留著你所有的信。其他東西也是。我可以拿給你看,或者再說吧。”
他不記得大波浪襯衫瞭嗎?或者他太謙虛、太謹慎,以致不想表現出他完全知道我在說什麼?他再度凝視遠處的海面。
他來得正是時候。沒有一抹雲彩,沒有一圈漣漪,沒有一絲風。“我都忘瞭我多愛這個地方瞭。但這裡跟我記得的一模一樣。中午的這裡是天堂。”
我讓他繼續說。看著他的目光飄進遙遠的海面,真好啊。或許他也想避免面對面相視。
“安喀斯呢?”他總算問道。
“癌癥把他從我們身邊奪走,太可憐瞭。過去我以為他很老。結果他連五十歲都不到。”
“他也好愛這裡,我也記得他和他的嫁接法,還有果園。”
“他是在我祖父的臥房裡過世的。”
再度沉默。我本來要說“我的”舊房間,卻改瞭主意。
“回到這裡,你高興嗎?”
他比我早看穿我的問題。
“我回來,你高興嗎?”他回嘴。
我看著他,感覺防備已經卸得差不多瞭,不過,沒有被威脅的感覺。就像容易臉紅卻不引以為恥的人,我知道我不該壓抑這種感覺,讓自己被左右。
“你知道我很高興。或許,還有點過瞭頭呢。”
“我也是。”
這句話說明瞭一切。
“來,我帶你看看我們埋葬父親部分骨灰的地方。”
我們從後面的樓梯間下樓,走進花園,到過去擺早餐桌的地方。“這個地方屬於我的父親。我稱之為父親的魂牽夢縈處。如果你記得的話,以前那邊屬於我。”我指著泳池邊過去擺著我的桌子的地方。
“這裡有屬於我的地方嗎?”他半咧著嘴笑問。
“一直都有。”
我想告訴他,遊泳池、花園、房子、網球場、“天堂的門階”、所有地方,將永遠是他的魂牽夢縈處。然而,我卻指瞭指樓上他房間的落地窗。我本來想說:你的眼睛永遠在那裡,困在輕薄窗的簾裡,從樓上我的那間近來已無人入住的臥房望出去。微風吹拂、窗簾飄飛的時候,我從這裡往上看,或站在陽臺外,我發現自己以為你在裡面,正從你的世界望向我的世界,如同我發現你坐在礁石上那晚一般地告訴我:“我在這裡很快樂。”你人在數千裡外,但我一看到這扇窗,就想起一件泳褲、一件匆忙披上的襯衫和倚在欄桿上的手臂,然後你突然出現,點上當天的第一根煙——那是二十年前的今天。隻要這幢房子還在,這都將會是你的魂牽夢縈處——也是我的。我本來想這麼說。
我們佇立片刻。我和父親曾經在這裡討論過奧利弗。現在則是他和我在談論父親。明天,我將回想這一刻,讓他們缺席的靈魂在薄暮時分遊蕩。
“我知道他會樂見這樣的事發生,尤其是在如此絢麗的夏日。”
“我相信他會的。你把他的其他骨灰埋在瞭哪裡?”他問。
“喔,撒向瞭四方。哈德遜河、愛琴海和死海。但這裡才是我來與他做伴的地方。”
他什麼都沒說。沒什麼要說的。
“來,在你改變主意之前,我帶你去聖賈科莫。”我最後說,“午餐前還有點時間。記得路嗎?”
“我記得路。”
“你記得路啊。”我附和他說。
他看著我微笑。我感到歡欣鼓舞。或許是因為我知道他在嘲笑我。
二十年恍如昨日,昨天隻比今天早上早瞭一點,然而早上卻似乎有幾光年那麼遠。
“我和你一樣,”他說,“我什麼都記得。”
暫停片刻。我想說:如果你什麼都記得,如果你真的和我一樣,那麼在你明天離開以前,或即將關上出租車門的瞬間,當你已經向其他每個人都告別,此生已再無其他的話可說時,那麼,就這一次,請轉身面對我,即使用開玩笑的口吻,或當作事後無意間想起。當我們在一起時,這對我來說可能極為重要。就像你過去所做的那樣,看著我的臉,與我四目相視,以你的名字呼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