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子上擱瞭十多個麻袋,從輪廓一點看不出裡面裝的是人是獸。吆喝的人說要買就論斤兩,一角錢買一斤日本婆子,大肉也沒這麼便宜。斤兩是預先約好的,最重的一個口袋也不過七十斤。穿黑制服的縣保安團派瞭一個班維持秩序和買賣公道。小學校操場上從一早就擠滿瞭老鄉,不少光棍都是看得起買不起。七十斤的日本婆也要七塊大洋,有七塊大洋的光棍,就娶得起中國媳婦瞭,好好的弄個女鬼子回傢幹什麼?
清早下瞭第一場雪,通向安平鎮的大路小道已經給踏黑瞭。還有人陸續趕到,若是三五成群的小夥子,仗人多勢眾敢把臉皮一厚,大聲問:“買得不合適,保換不?”回答一律是:“不換!”“花那一大把銀子,買個不適合的咋辦?”人群中會有條嗓門喊:“有啥不適合啊?燈一黑,全一樣!”或者:“合不合適的,狗皮襪子——反正一樣!”
人們就笑。
笑聲大瞭,也挺嚇人的,最靠臺子邊沿的麻袋們蠕動瞭幾下。
前天保安團跟一夥胡子接上瞭火,胡子給打死幾個,大部分跑瞭,扔下十多個日本黃花閨女,胡子們還沒來得及受用。被逮住的一個腿掛彩的胡子招供說,他們這回沒有為非作歹,不過是打瞭千把個逃難的小日本——多少年前學生們不是說“抗日不分先後”嗎?胡子們的勝利果實是胡子頭目兜裡半兜子的金首飾,都是從小日本屍首上摘的。後來他們的子彈打光瞭,就把剩下的八九百小日本放生瞭。保安團拿這些十六七歲的女鬼子不知該怎麼發落,她們個個餓得隻剩一張皮一副骨架,加上一雙張著無數血口子的腳。保安團沒閑錢餘糧養活她們,昨天通知瞭各村保甲長,讓老鄉們買回去,好歹能推推磨。一頭驢也不止七塊大洋。
保安團的人不耐煩地喊道:買晚瞭,該買個凍死的回傢瞭!
學校門口的人群動瞭動,把三個人讓進來。他們是一對老夫婦和一個年輕男子。認識他們的人和旁邊的同伴說:“張站長兩口子來瞭!他傢二孩也來瞭!”張站長是火車站的站長。火車站連職工帶站警帶站長一共就一個人。小火車是勃利到牡丹江鐵路上的一條支線,在安平鎮隻停靠一分鐘。張站長一身綠制服在一片黑襖子裡很出眾。人們知道張站長用火車投機倒把,靠火車停靠的一分鐘又是上貨又是下貨,不時還塞上個把沒票的人,因此他傢底不薄,買分量最重的日本婆也不在話下。站長媳婦矮矮小小地跟在站長身後,不時停下,朝落在五步遠的二孩跺跺小腳。張站長隻管這個兒子叫二孩,可誰也沒見過他傢的大孩。
張站長和二孩媽走到臺子下,朝十多個麻袋看看,叫保安團的老總幫個忙。他們指著中間一個麻袋說:“給這個扶直瞭,讓我看看。”
保安團的班長說:“扶不直,你沒看麻袋不夠大嗎?”他見二孩媽還要囉唆,便說,“別耍奸瞭,你不是就想看看她多高嗎?告訴你們實話:能夠上你傢鍋臺刷碗!小日本是倭寇。倭寇都是倭寇婆下的!”
人群又是笑。
天又開始飄雪花。人們看見二孩媽跟二孩說瞭句什麼,二孩把臉一別。人群裡有和二孩熟識的小夥子,這時吆喝起來:“二孩,你不是有媳婦嗎?給咱省著唄!”
二孩對這句話連眼睫毛都不抖一下。二孩非常沉得住氣,不愛聽的話全聽不見,實在把他惹急瞭,他也可以很驢。二孩長瞭一雙駱駝眼睛,對什麼都半睜半閉,就是偶然說話,嘴唇也不張開。這時他扛著寬大的肩膀跟上來,嘴唇不動地說:“挑個口袋好的,回傢還能盛糧食。”
張站長堅持要中間的那個口袋。保安團的班長叮囑他們不準當眾打開口袋,驗貨私下裡驗去。不然一見裡頭的日本婆子,不管她是俊是醜,都會弄得他們下面的買賣不好做。“七來塊大洋,不瘸不瞎就行瞭。”班長數著張站長的大洋時說。
人們閃開一條很寬的道,看著二孩和他父親把口袋裡的日本婆子擱在扁擔中間,步子輕松地走出去。
張站長這個頭帶得很好,沒等他們把口袋裝上車,兩個口袋又給人從臺上拎走瞭。等張站長的騾車到傢時,十多個日本婆子全賣瞭出去。人們不再胡扯取笑:張站長一傢子半點胡鬧的樣子也沒有,就是來辦一樁正經買賣的。
張站長傢的騾車停在小學校對面的驛站,這時騾子已經給喂飽瞭水和料。他們把口袋擱平整,口袋裡是個活物肯定沒錯,雖然她一動不動,但你是有感覺的。二孩怕累著騾子,讓父母和口袋坐車,自己溜達著把車趕上路。雪片稠密起來,一片片也有瞭分量,直接給一股勁道從天扯到地。學校到小火車站有三裡路,其中有不少是張傢的莊稼地。
禿禿的原野眼看著肥厚雪白起來,人和車就這樣走在一九四五年十一月的大雪裡。人們後來說那年的雪下得晚,不過是一場好雪,好威猛。人們對那一年事事都記得清,講給後人聽時把每件事都講成瞭征兆,因為鬼子投降瞭。也因為男鬼子們跑瞭,剩下瞭大群孤苦伶仃的女鬼子和鬼子孩兒。連張傢人也覺得這段路走得像個征兆:突然間大雪就把路下沒瞭。其實大雪幫瞭所有口袋裡的人的忙,人們不忍心臺上一個個口袋被大雪覆蓋,就匆匆把她們買回瞭傢。連此刻盛在張站長傢口袋裡的人也覺出這場雪的威猛以及這段路的艱辛。不過她還不知道,這一帶的人的父輩們都這樣,一輛車、一頭牲口從關內來。那時隻要誰活不下去,就往北走。正如口袋裡那個小日本婆的父輩一樣:誰活不下去,就往西走,跨過國界,去強占那裡人父輩們開墾的大荒地。於是,這個被叫做關東或“滿洲”的地方,成瞭他們冤傢路窄的相遇點。
這時候,二孩媽發愁地看著那個一動不動的口袋,問二孩他襖子裡穿長褂沒有。二孩說沒有。二孩媽不再說什麼。她原想讓二孩把棉襖脫下給口袋裡那個人蓋上,但兒子穿的是空心棉襖,她當然舍不得兒子凍著。二孩給騾子一鞭,騾子小跑起來,他跟著小跑。他明白母親的意思。
張站長傢和車站連在一塊兒。候車室和賣票房一共隻有六張八仙桌那麼大,一個邊門通張傢的夥房,鍋爐一燒,公私兼顧。夥房隔壁是牲口棚,也堆煤和柴草。卸下車,二孩把口袋拎到院子中間。雪下得他皺起臉,一雙駱駝眼睛緊緊擠上,長長的睫毛已經讓雪下白瞭。
他媽叫起來,說他還不直接把口袋扛屋裡去,放在院子的雪地上幹什麼?
二孩趕緊提起口袋,往堂屋走去。他估摸這個口袋不到六十斤。保安團有什麼好東西?詐瞭他們將近兩塊大洋。他進瞭堂屋就發現不對,擱下口袋,跑回院子,再跑到西邊一間屋。屋裡沒人。小環走瞭。二孩連箱子都不用打開,就知道小環把冬天的衣服包瞭包,跑回娘傢去瞭。二孩覺得小環是該跑,讓他父母明白他們出的是餿點子。小環生不出孩子並不是小環存心的,父母卻要買個日本婆子來替小環生張傢的孩子。
這時二孩媽在堂屋叫:“二孩!二孩呀!”
他坐在炕上,一鍋煙都快抽完瞭。母親的臉貼在玻璃上,手指敲瞭敲。
母親說:“你倆過來呀!”她倒是喜洋洋的。
二孩根本聽不見她。母親這才推開門。她兒子不搭腔她是習慣的,但是往兒子屋裡看瞭一眼,也明白事情麻煩瞭。她和二孩爹的意思已經跟小環說瞭又說:隻是買個日本婆來生孩子,生完瞭就打發她走。
母親說她明後天跟兒子一塊兒去接媳婦,把她好好哄哄,能哄回來的。眼下二孩先把口袋解開,把人放出來。
二孩半閉著眼,看瞭一眼母親,慢慢站起來,嘴裡嘟噥:“你和我爸幹啥呢?不會解口袋嗎?”
母親也不頂他:以後又不是我和你爸跟她生孩子。二孩媽瞭解兒子,二孩行動上都是順從的,嘴巴不太孝敬而已,他已經站起身跟母親走瞭,嘴裡卻還抬杠。二孩從小到大沒有做過一件嘴上順從而行動上逆反的事。買日本婆子給張傢接香火這件事他從頭到尾頂撞父母,但行動還是恭順孝敬。
二孩和母親穿過雪已積得很厚的院子,進瞭屋。張站長去瞭車站,下午兩點有一趟不停的貨車過站,他得給信號。
堂屋非常暖和,母親去鍋爐房添瞭煤,炕道直過熱風。口袋裡的人形縮成一球,一動不動。二孩明白,母親叫他來解開口袋多少有一點“揭蓋頭”的意思。另外,母親也不敢自己上手,誰知從口袋裡放出個什麼來。小日本現在是投降瞭,但人們對他們免不瞭還是有那麼一點怕。別說過去他們是兇神惡煞、殺人放火的占領軍,光是個陌生的外國人也夠可怕的。二孩覺得自己的心也咚咚地擂大鼓。
當二孩和二孩媽看見一個抱膝而坐的小人兒時,兩人全呆瞭。這個小人兒剃著一寸長的頭,光看頭發和二孩還是哥兒倆,脖子隻有一把細,臉上結滿泥嘎巴兒。二孩媽看見小人兒的兩條腿穿著半截褲,褲腳剛打到膝蓋,腿上全是血跡,剛剛幹涸。小人兒看看二孩媽。二孩媽給她那一眼看得心裡不得勁,手腳都軟瞭。她對二孩說:“還不趕緊叫她起來!”
二孩愣愣的,眼睛這會兒全睜開瞭。
“二孩,快叫她起來呀!”
二孩對縮坐在口袋裡的小人兒說:“起來吧。”他對母親發怨說,“看你跟我爸辦的這事!還不定活不活得瞭呢!”
這也正是二孩媽擔心的。萬一一個小日本死在傢裡,不知會落個什麼後果,折本不說,跟外人講清楚恐怕都費事。
二孩媽把兩隻手伸出去,好像也不太明白這手伸出去要幹嗎。她一硬頭皮,抓住瞭小人兒的兩隻胳膊。她事先告訴自己這是個七分鬼三分人的東西,但手抓到那一雙胳膊上,還是毛骨悚然瞭一下:那完全是兩根骨棒子。她把小人兒拽起來,剛一撒手,她又跌回去瞭。保安團擔保個個都全須全尾,怎麼讓張傢攤上個殘廢?一定是腿上挨瞭子彈,打斷瞭骨頭,她站不直。
兩人把她抱到炕上,小人兒仍然蜷著兩條腿。二孩媽把她褲腿抹到腿根,沒見任何槍傷。二孩媽這才意識到,血都是經血。二孩媽踏實瞭,至少這小人兒是個女的。
“去,拿點熱水來給她喝,看能不能好些。”二孩很快把一碗茶遞到母親手裡。二孩媽動作中的懼怕和嫌棄已經蕩然無存,把小人兒的上身放在自己盤起的雙腿上,將茶水慢慢往她嘴裡喂。大部分茶從嘴角流出來,把一邊腮幫上的泥嘎巴兒潤濕瞭,糊瞭二孩媽一手。她叫兒子趕緊去打盆水,拿條手巾。二孩把炕頭溫著的一鐵壺水倒出半盆,又摘下臉盆架上的手巾。
茶喂下去,二孩媽濕瞭手巾,一點點擦著那臉上的泥。她太懂得這把戲瞭:日本剛占東三省的時候,有時一車皮日本兵到鎮北邊的銅礦去,鎮裡年輕姑娘的母親們就往女兒臉上抹煤灰抹河泥。
漸漸擦洗出來的皮肉非常細嫩,兩耳下面還有一層茸茸的胎毛。一盆水成瞭泥湯,臉大致能看出模樣瞭,要是胖起來,這臉是不難看的。
二孩在一邊看著母親洗泥蘿卜似的把一個臉蛋洗出來:兩道寬寬的眉,一個鼓鼓的鼻子。因為太瘦,這臉看起來有點齜牙咧嘴。
二孩媽說:“挺俊的,就別是殘廢。你說呢二孩?”
二孩不理她,端起盆出去瞭。他把水潑在一邊的溝裡,怕當院潑瞭馬上一結冰滑倒瞭小腳的母親。二孩媽跟瞭出來,說是先打個雞蛋湯給她喝,餓傷的腸胃一兩天受不瞭幹糧。她又派給二孩一堆差:去鎮上扯幾尺佈,她給她縫個棉襖。二孩兩手抄進襖袖子,往門口走。母親想起什麼,顛著小腳,一溜踏著雪過來,一面把一張鈔票塞進他的袖筒,一面說:“忘給你錢瞭!扯藍底帶紅花的!”鎮上雜貨鋪一共兩種細花佈,一種藍底紅花,一種紅底藍花。等二孩走到門口,二孩媽又說:“還是紅底的吧!紅底藍花!”
“花那錢幹什麼?說不定是殘廢!”
“殘廢不耽誤生孩子。”二孩媽朝兒子揮揮手,“紅底藍花的,啊?”
“小環更不樂意瞭。”
“有啥不樂意?生瞭孩子,就把她攆出去。”
“咋攆哪?”
“還用那口袋把她裝到山上,一放。”二孩娘笑得咯咯的,一看就是逗著玩。
二孩扯瞭佈回來,見母親和父親都在堂屋門口,從門縫往屋裡看。張站長聽見二孩踏雪的腳步咕吱咕吱地進來,回頭對他招招手,叫他過去。他走過去,母親趕緊把自己的位置讓給他。他從門縫看見小小的日本婆站起來瞭,側身朝他們,在照墻上巴掌大的鏡子。站立著,她竟不是那種會生出倭寇的倭寇婆,她跟鎮上的姑娘差不多高。二孩撤出身來,母親的樣子像白撿瞭便宜似的。
“你看,她哪是殘廢?”她低聲說,“就是窩在那口袋裡窩的。”
張站長也低下嗓音說:“外面人要問,就說是買回來給咱們做飯的。”
二孩媽對二孩擺擺下巴,叫他跟她去。二孩跟母親進瞭夥房,看見一大碗高粱米飯上面堆著酸菜炒豆腐。母親說送進去的一碗蛋湯她眨眼就倒進肚子瞭,直怕她燙爛瞭嗓子。二孩媽囑咐說:“你叫她慢點吃,鍋裡還多!”
“不是說不能吃幹糧嗎?”二孩說。
“不吃幹糧能飽?”母親太高興瞭,顯然忘瞭她剛才的提醒,“你就讓她吃一口,喝一口水就行瞭。”
“我會說日本話嗎?”二孩說,但腳已經順瞭母親的意思往堂屋去瞭。
他推開門時,眼睛隻看見兩條穿著黑棉褲的腿。那是母親的棉褲。目光稍微往上升,就看見瞭一雙手,手指頭不長,孩子氣未脫。二孩不再努力瞭,就讓眼睛睜到這個程度,能虛虛地看見一段腰身和一雙手。這段腰身往後移動一下,當然是退著往後走的。突然地,一個腦袋進到二孩半睜的眼睛裡,並且是個腦瓜頂。二孩的心又擂起大鼓,他這是頭一次受日本人一拜。沒準受禮的並不是他,他手裡的一大碗飯和酸菜炒豆腐受瞭她這一拜。
二孩一慌,半閉的眼睛睜開瞭,面前的腦瓜正好直起來。二孩臉紅耳熱,因為竟和對面這雙眼接上瞭目光。這眼太大瞭,大眼賊似的。大概是瘦成瞭這副大眼賊的樣子。二孩心裡又是憐惜又是嫌惡,把一大碗高粱飯放在炕桌上,轉頭就走。
二孩出瞭堂屋就奔自己屋。父母一會兒也進來瞭,問他和她打瞭招呼沒有。二孩什麼也聽不見,隻是翻騰著樟木箱。剛才和小日本婆對上的那一眼不知怎麼那麼讓他惱,讓他覺得他對自己都說不清瞭。父母眉飛色舞,有一點興妖作怪的高興。母親說,就算是納一房妾,咱張傢也納得起。
二孩統統以聽不見作答。
張站長叫兒子別怕,他會和老伴一塊兒去小環傢求和。小環生不出孩子瞭,她不敢怎麼樣。過兩年二孩就接替老子,又是一個張站長,小環騰出空馬上有黃花大閨女頂上。
二孩終於翻出一副狗毛耳套。母親問他去哪裡,他不回答。等他從炕上拿瞭小環坐車蓋腿的那條小棉被,他們才明白兒子這就要去媳婦傢。
“雪下這麼大,誰出遠門?”張站長說,“明天你媽和我去不就行瞭?”
二孩紮綁腿的動作慢瞭不少。
“四十裡路,萬一小環不讓你過夜,你還得再趕四十裡路回來。”
“反正不能讓小環落話把兒,說她不在傢我和日本婆在傢……”
“那不叫話把兒啊。”張站長攤開兩隻巴掌。
二孩看著父親。
“那叫實情啊!”張站長說,“日本婆買來為幹啥的?就是為生孩子的,當著她朱小環,背著她朱小環,這不都是實情嗎?你他姥姥的二十歲一個大老爺們兒……好,行,你今兒就冒著大雪追到媳婦傢去,讓她誇你清白。”
二孩媽一點不著急。她從來不像丈夫這樣跟兒子多話,因為她明白兒子對於父母溫順到瞭窩囊的地步。反而對於小環,他嘴上乖巧,其實該幹什麼幹什麼。
“我不能看你們這樣欺負小環!”二孩說著,慢慢松開綁腿。
一夜雪都未停。第二天清早,二孩起床去鍋爐房添煤,看見母親在教小日本婆做煤坯。看來她就是瘦,人是健全的。二孩媽回頭看見兒子,叫道:“二孩,你來教她!”
二孩已經出去瞭,他又惡心又好笑:老娘們兒總是要扯皮條。這是她們的天性,她們也沒辦法。打煤坯笨蛋都會,有勁就行。第三天小日本婆就單獨打煤坯瞭。張站長預先替她兌好瞭煤粉和黃泥,摻勻瞭水。到瞭第五天,小日本婆精神多瞭,穿上瞭二孩媽給她縫的紅底藍花的新棉襖,她還把剩的佈紮在毛栗子一樣的腦袋上。綁頭巾的式樣是日本式樣,怎麼看都是個日本婆。她就穿著這一身新裝,跪在門口,迎接張站長從車站下班回來。又過兩天,張站長上班的規律她也摸清瞭,早早在門口跪下,替他把皮鞋帶系上。她做這些事情安靜得出奇,兩隻眼睛也認真得發直,弄得二孩媽和二孩也一聲不出。
雪終於化瞭,又等路幹瞭幹,二孩和母親乘著騾車往朱傢屯去。張站長當然不會親自出馬去說和,車站交給誰去?再說堂堂站長不能那麼婆婆媽媽。當時他說要去接朱小環,不過是隨口應承,張站長隨口應承的事太多瞭,誰也不和他頂真。他托火車上的人捎瞭兩瓶高粱酒,又拿出存瞭多年的一支山參,讓二孩媽送給兩個親傢。
二孩媽叫二孩別操朱傢的心,朱傢都是懂事的人,隻會怕女兒讓張傢就此休瞭。
“憑什麼休人傢?!”二孩脾氣上來,駱駝眼也不怎麼倦瞭。
“誰說要休呢?我們是那種缺德的人嗎?”母親說,“我是說朱傢四個閨女,數小環嫁得好,是他們怕咱們。”
最初二孩並不喜愛小環,娶她也是公事公辦。有一陣他還怨恨過她,因為小環帖子上的生辰是假的。婚後二孩聽朱傢屯一個同學說,小環是朱傢的老閨女,慣得沒樣,熟人都知道她能鬧,沒人敢娶她。朱傢怕她最後剩成個老姑娘,把她歲數改小兩歲。二孩記不清從什麼時候起他喜愛上瞭小環。小環很爭氣,結婚的第二個月就懷上瞭身孕。四五個月的時候,鎮上的接生婆說小環的肚子、腰身一看就知道懷瞭個兒子。從那以後不僅二孩,連張站長和二孩媽都開始忍受小環的壞脾氣,一面忍受,一面還賤兮兮地笑著捧場。
小環的脾氣突然變好是她掉瞭孩子之後。七個月大的胎兒竟有一歲孩子那麼大,那麼全乎。二孩對這件事從頭到尾的經過幾乎沒什麼記憶,隻聽母親和親戚朋友們一遍一遍地回述:小環如何遇上四個日本兵,如何跟女朋友們跑散,如何爬上一頭在路邊吃草的耕牛,牛又如何載她和日本兵賽跑。最後也不知該把賬算在日本兵身上還是那頭牛身上:牛跑著跑著拿起大頂來,把小環甩瞭丈把高,又扔瞭丈把遠——小環提前臨盆瞭。
二孩記得最清的是小環的血。小環的血被一盆一盆端出來,縣城醫院的老大夫穿的戴的也都是小環的血。他兩隻血手張著,問張傢老兩口和小環的男人張二孩:留大人留孩子他們得給他一句話。二孩說:“留大人。”二孩爸媽一聲不吱。老大夫卻不走,看瞭二孩一眼,低聲告訴他,就是保住小環一條命以後也生不下孩子瞭,部件全壞瞭。二孩媽這時說:“那就留孩子吧。”二孩沖著正要進去的醫生後背喊:“留大人!把小環留下!”醫生轉過身,讓他們一傢子先把皮扯完。張站長再一次代表張傢宣佈:母子二人若隻能保住一條命的話,就保住張傢的孫子。二孩一把揪住醫生的脖領:“你聽誰的?!我是孩子他爸,是朱小環的當傢的!”
其實二孩不記得他說過這些話的。這些話是他妻子小環後來學給他聽的。小環說:“你可真夠驢的,把那老大夫差點嚇尿瞭!”二孩後來一遍遍想,要是他真說瞭那些把老大夫差點嚇尿瞭的話,就說明他喜愛小環。不是一般的喜愛,是寧肯沖撞父母、冒著給張傢絕後的危險、巴心巴肝的喜愛。
進瞭朱傢院子,小環的父母把幾條凳子搬出來,讓親傢母和女婿一邊曬太陽一邊喝茶。朱傢在屯裡算中上等人傢,三十多畝好地,還做些油料生意。小環母親連喊帶嗔罵,才把小環叫出來。她叫瞭二孩媽一聲“媽”,馬上把臉偏過去,對著她自己的母親,兩眼的吃驚,說:“穿新襖的那位是誰呀?咱請他瞭嗎?咋有這麼厚的臉皮呢?”
她咬字特狠,才不管傷不傷情面。
二孩隻管喝茶。朱傢老兩口賠著二孩媽幹笑。二孩心裡直為小環的深明大義而舒展,她把這麼大一樁事演成瞭平常的夫妻慪氣。從丈人丈母娘的表情上看,小環並沒有把實情告訴他們。
小環的圓臉上總掛著兩個潮紅的腮幫,一對微腫的單眼皮,把很密的睫毛藏在裡面,因此什麼時候見她,她都是一副剛剛醒來的樣子。她嘴巴很厲害,但也特別愛笑,笑起來左邊腮上一顆酒窩,嘴角挑上去,露出一顆包著細細金邊的牙齒。二孩討厭任何鑲金牙的人,不過在小環臉上,那顆牙在她的笑顏中一閃一閃,倒沒敗壞她的容貌。二孩認為小環不是美人,但她特別容易討人喜歡,對誰都親親熱熱,罵人也不減親熱勁。
小環父母拿出一包烙餅,說夠他們仨路上當午飯吃瞭。
小環說:“誰們仨?誰和他們一塊兒回去呀?”
她母親在她頭頂上打一下,叫她去把帶回婆傢的東西收拾收拾,娘傢可不打算留她。小環這才擰著脖子,斜著下巴進屋去。一分鐘時間,她已經出來瞭,頭上紮著頭巾,棉褲綁腿也打好瞭。她當然是早早把東西收拾好瞭:聽見二孩和他母親進門,她已經把該帶的東西歸攏到瞭一塊兒。二孩很少有動作的嘴唇稍微翹瞭翹。他覺得小環還挺給他省事的,胡鬧、收場都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