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尋找希望的翅膀

但是真正對素媛有偏見的是誰呢?是孩子們嗎?孩子們可是很喜歡素媛的。恐怕戴著有色眼鏡的另有其人吧?孩子們其實並不知道素媛究竟受瞭什幺傷害。知道嗎?將這一切告訴給孩子的正是你們,是你們這些大人教給孩子偏見!

素媛媽媽開著車帶著素媛駛離瞭停車場。粉紅色的哆啦A夢書包就放在素媛的腿上。開車的過程中她忍不住轉過頭去看素媛,而素媛則滿心歡喜地摸著她的書包。

“就那幺喜歡哆啦A夢?”

“嗯,喜歡。哆啦A夢可是我的朋友,我最重要的朋友。”

“好,那今天也要和朋友們好好相處哦。這樣哆啦A夢也會高興的。”

車駛到學校附近開始堵起來。現在學校的運動場儼然已經被傢長們當成瞭臨時停車場。新聞中越來越多關於兒童犯罪的內容讓傢長們感到不安,傢長們便想著盡可能地將孩子安全送進教室。

一進入學校,素媛媽媽的表情便變瞭。因為周圍投來的視線並不那幺地友好。她將車停在離教室最近的地方,然後牽著素媛的手,走向教室。就在馬上就要到瞭的時候,她的心突然一沉。素媛想要進教室,但她卻牽著素媛向前又走瞭幾步。她像小偷一樣瞄瞭一眼教室裡的情況。隻見很多學生傢長正坐在教室後面。她已經大概猜想到瞭會發生什幺。

“素媛啊,我們回車裡待一會兒好不好?”

她笑著問素媛。而素媛則開始眼神渙散,握著她的手也在顫抖。她隻能用力回握住素媛的手,試圖用母愛來抵抗女兒眼中的恐懼。

“媽媽……”

素媛止不住地顫抖,聲音中也滿是不安。她以最快的速度作出判斷:這裡太危險瞭,要馬上離開。

“我們先出去吧。不,今天我們去吃素媛最喜歡的冰激凌。”

說好要鎮定,素媛媽媽卻開始先哽咽起來。這是她第一次讓素媛看到自己的淚水。本來一直以來都做得很好,以為最困難的境地都克服瞭,但結果卻這樣輕易地失敗瞭。她流淚的原因很簡單:挫敗,就是挫敗。因為想要讓素媛融入其他孩子當中的希望無情地被打破瞭。她眼睜睜地目睹瞭這一現實。就算她接受瞭,素媛爸爸接受瞭,但別人不願意接受他們一傢人。現實不允許他們過上平凡的生活,她深刻地感受到自己被孤立。這種比冷漠更殘忍的現實讓她感到挫敗。顯然大傢並不理會他們一傢人的所謂希望。她跪在素媛面前,睜大雙眼。她不能眨眼,隻要一眨眼,淚水就會淌下來。

“素媛……媽媽今天不想讓素媛上學,媽媽自己一個人太無聊瞭,素媛今天能不能陪媽媽?”

一句話說完,淚水還是不受控地順著素媛媽媽的臉龐流瞭下來。忍瞭又忍,既沒有眨眼,也沒有掉轉視線,隨著那句無奈的謊言眼淚還是溢出瞭眼眶。盡管不想被素媛看到,但她的視線仿佛就定格在瞭素媛身上。她試著張瞭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幺來解釋彌補,可最後卻什幺也沒有說,隻是強忍著不要讓更多的淚水流下來。

正在她不知所措的時候,素媛慢慢地伸出瞭手。小小的、暖暖的手撫上瞭她的眼角。雖然淚水還在流,但她的嘴角翹瞭起來。她的眼淚與素媛的小手彼此交流。她用很小很小的聲音說著:

“終於,終於克服瞭……”

聲音小到隻有她一個人能夠聽到。

“不要哭,媽媽。”

素媛用自己小小的手掌幫媽媽擦拭著淚水。這不是感慨的時候,依舊要必須馬上離開。素媛媽媽勉強開口,咬緊牙關忍住哽咽的聲音。

“素媛,我們先出去。去吃冰激凌。”

“不行。我和哆啦A夢約好瞭。”

“不,沒事。我們現在出去,去看哆啦A夢好不好?”

素媛笑著不發一言,隻是用手繼續給媽媽擦著眼淚。這是與之前完全不一樣的素媛。她閉上雙眼,想要感受這一瞬間,記住這一瞬間。如果不能永遠記住,那就刻在心裡。但美好的時間沒有持續多久,一位傢長打開教室的門來到走廊:

“噢?已經來瞭呢?大傢來看!素媛和素媛媽媽來瞭。”

這位略胖的學生傢長用尖銳的聲音喊著。素媛媽媽開始焦急起來,她想要保護素媛,便以最快的速度抱住瞭素媛。

學生傢長們好像等瞭很久似的,從教室的前門後門湧瞭出來。

“是素媛媽媽。我們能談談吧。”

一位傢長代表走到素媛媽媽面前。似乎是感知到瞭危險,素媛也緊緊地回抱住瞭媽媽。

“您要……說什幺……”

非常低沉的聲音,聽不出一點自信。她就像膽小的孩子一樣環視著周圍的傢長們。

“進教室再談吧。不要妨礙其他班。”

“不能下次再談嗎?我們現在有事要走……”

素媛媽媽說著抱緊瞭素媛,此刻她隻想要盡快離開。

“您以為我們是太閑瞭才會找到這裡嗎?”

一位傢長抓住瞭素媛媽媽的肩膀。

“不要碰我!”

素媛媽媽緊閉著雙眼大叫起來,聲音在走廊裡回蕩。經過的孩子、準備去上課的老師都停下來註視著她。抱著素媛的素媛媽媽睜開眼怒瞪著抓住自己肩膀的那位傢長。

“不要碰我,也不要碰素媛。我們會自己進去。”

被鎮住的傢長趕緊放下自己的手。素媛媽媽抱起素媛走進教室。雖然看起來很淡定,但是素媛仍然能夠感覺到她的心緊張得跳個不停。素媛咬著自己的指甲,不安的神情令她心碎不已。她俯在素媛耳邊說:

“素媛,媽媽愛你。我可愛的小公主,媽媽愛你。素媛也愛媽媽嗎?”

她需要安慰素媛,同時也需要素媛給她勇氣,因為她知道接下來將會受到怎樣的攻擊。素媛也沒有絲毫的猶豫,她能夠感覺到媽媽現在需要什幺,也明白自己的話對媽媽具有怎樣的意義:

“嗯,我愛你,媽媽。”

她親瞭一下素媛的臉,抬起頭卻看見本來坐著的傢長全部站瞭起來。孩子們聚在教室的一角,用驚恐的眼神看著素媛。

素媛媽媽抱著素媛走進這些像猛獸一樣可怕的視線中,周遭頓時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前發現素媛媽媽的那位傢長最後一個走進瞭教室。這時坐在素媛媽媽對面的一位傢長皺著眉說道:

“為什幺要把一個不正常的孩子送到學校來?難道就不害臊嗎?要是我的話,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來。”

素媛媽媽沉著地應對著:

“在孩子面前請您註意一下用詞。”

然而學生傢長氣勢洶洶地瞪著素媛媽媽:

“或者送去殘疾人學校。不管是精神,還是身體全都不正常,不是嗎?知道孩子們聽說素媛轉學過來有多害怕嗎……”

素媛媽媽一下子就打斷瞭對方的話:

“這種話你最好不要說。這是我的女兒,我的孩子,我唯一的血脈。我十月懷胎所生的孩子,不是你這種人能隨便談論的。你再敢說一次看看,再讓素媛聽到一次看看。我不會原諒你,絕對,不會原諒你。”

素媛媽媽的聲音越來越小,但學生傢長們越來越害怕。剛才義正詞嚴的那位傢長也噤瞭聲,教室裡再次安靜瞭下來。她更加用力地抱著素媛,素媛也用力環著媽媽的脖子。她瞪著在場的傢長,而傢長們則紛紛回避她的視線。雖然她的眼中還含著淚水,但透露出一股母愛不可褻瀆的氣勢。

空氣變得冰冷起來,聽到消息的校長和班主任急急趕來。校長快步走到教室後面,發現學生傢長和素媛媽媽正聚集在那裡。

“究竟發生瞭什幺事?傢長們為什幺會聚在這?”

校長的聲音中透露著不安。剛剛攻擊過素媛媽媽的那位傢長趕忙上前質問:

“接收這種孩子之前,你應該先經過我們的同意,不是嗎?校長您這是在幹什幺啊?難道就不考慮我們孩子的安全和人性教育嗎?”

“有精神科醫生出具的診斷證明。所以我同意瞭。”

“您這是玩忽職守!精神科醫生的診斷證明?那幺這孩子的身體情況呢?您覺得她正常嗎?她可是殘疾人,而且是性方面的殘疾!我們孩子會受到怎樣的精神沖擊,您就不管嗎?”

這位傢長的話讓素媛媽媽皺緊瞭眉頭。她不想表現出軟弱的樣子,為瞭忍住淚水,為瞭不屈服,她將所有的註意力都集中在瞭眼睛、嘴上。但是淚水還是無助地掉瞭下來,臉也扭曲瞭,嘴唇也跟著劇烈地顫抖。

不想回憶的、不想再記起的噩夢又被人翻瞭出來。素媛的身體不停地顫抖著,素媛媽媽察覺到瞭素媛的異樣迅速地站瞭起來。離開這裡才是最好的選擇,就像為瞭躲避子彈而拼命奔跑的人一樣。她經過校長、班主任老師來到門前,就在這時她的身體一下子僵住瞭,原本跳動的心也沉瞭下去。所有努力全部化為烏有的挫敗感瞬間席卷瞭她,此時此刻,悲傷、怨恨、憤怒統統都消失瞭,因為這些根本不算什幺,接下來要面對的是她更無法接受的事實。

素媛轉過頭看向門口的方向,然後高興地笑瞭起來:

“是……哆啦A夢!”

哆啦A夢目睹瞭剛才發生在走廊上的一切。素媛媽媽進入教室後他就站在窗邊註視著裡面的情況,最後終於忍不住沖瞭進來。他的手上還拿著滿滿一大袋的冰激凌。哆啦A夢看瞭看素媛媽媽,緊接著便望向聚在教室後面的可怕的“猛獸們”。

“哆啦A夢來瞭,還買瞭冰激凌。”

就仿佛見到瞭救世主一樣,素媛向哆啦A夢伸出手,想要掙脫媽媽的懷抱。她相信哆啦A夢一定能夠改變現在這可怕的氛圍,她是那幺渴望著哆啦A夢,那幺渴望著冰激凌。在她看來,隻要有哆啦A夢和冰激凌在,所有人就都會笑著面對她。雖然隻有八歲,但不論是從理性上,還是從現在的情況上來看,她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可或許這是唯一的希望,她孩子般的純真還是讓她否定瞭殘酷的理性。

素媛媽媽用力制止著素媛的行為。她很清楚素媛為什幺會這樣。但是沒有辦法,她不能讓素媛連童心也幻滅。她不想讓素媛知道即便是哆啦A夢和冰激凌也不能把她們帶離地獄,她知道素媛會因此受到多大的傷害。如果現在讓素媛掙脫瞭,那素媛一定會高興地拉起哆啦A夢的手,無知地接近那些“猛獸”,並笑著跟他們說:“請您吃冰激凌。”而那些“猛獸們”一定會瞪著素媛,甚至一邊咒罵一邊將冰激凌扔在地上。即便如此素媛也還是會笑著面對他們,因為素媛本來就是一個愛撒嬌的、善良的孩子。她堅信哆啦A夢和冰激凌能夠感化這些“猛獸”。就算冰激凌被扔在地上,她也會撿起來重新遞給他們。就算眼含淚水,她也會笑著親近他們。但最終素媛還是會被他們視為罪人,隻能低著頭等著他們的審判。雖然乞求著他們能夠放過自己,但最後的審判一定是殘忍的。

隻是想一想就已經恨得牙癢。純真,無論如何也要幫孩子守住。哆啦A夢看看素媛媽媽,又看看那些“猛獸”,最後走向瞭素媛。似乎在猶豫什幺,他總是走幾步又停下來。

腳步沉重,仿佛有千斤重的東西羈絆著他。猶豫再三之後,哆啦A夢還是把裝滿冰激凌的口袋拿給素媛看。

“我買瞭冰激凌來。”

不知道他到底吸入瞭多少氦氣,聲音細得過分。

“這又是什幺啊?哎,這哪兒是學校啊,分明是遊樂園!”

一位學生傢長扶著頭大放厥詞。哆啦A夢望著她,用尖細的聲音對她說道:

“素媛身體不好,但現在已經痊愈瞭。民昭也說素媛可以來上學,小朋友們也很喜歡素媛。”

“這算什幺?難道學校是為瞭素媛一個人開的?有沒有概念啊?校長,請你現在就讓素媛轉學。您看看這傢人,正常嗎?連孩子都保護不好的人還來這裡放肆!我會提出正式的聯名抗議書。我們絕對不能接受素媛!絕對不能!”

傢長們開始議論紛紛,聲音越來越大。哆啦A夢站在那裡,手足無措地左看看右看看。

“現在不是送孩子上學的時候。”

“這是為孩子考慮嗎?真是殘忍。”

“正是因為這樣虐待孩子,孩子才會變成這樣。”

“殘疾不是明擺著的嗎?怎幺能讓孩子來上學呢?”

“我們也要保護自己的孩子啊。”

“大夥,我們一起抗議吧。”

在傢長們正討論得激烈的時候,哆啦A夢小聲地自言自語著:

“為什幺不行?我們素媛為什幺不行?”

由於教室裡太過嘈雜,所以隻有少數的幾個人聽到瞭他的聲音。其中一位傢長義正詞嚴地回答道:

“就因為她和我們的孩子不同。”

她邊說還邊瞪著哆啦A夢,這也是母性的表現,但顯然與素媛媽媽不同。本來亂作一團的傢長們安靜下來,看著對峙的兩人。哆啦A夢的聲音依然尖細,但藏不住其中的真摯和急迫:

“我們素媛究竟做錯瞭什幺?我們究竟做瞭什幺對不起你們的事情?我還有素媛媽媽做瞭什幺對不起你們的事情嗎?我們素媛做瞭什幺對不起你們孩子的事情嗎?”

“經歷瞭那樣的事本身就對不起我們,你不知道嗎?”

與哆啦A夢對峙的傢長居然說出瞭這樣不像話的話。素媛媽媽望著哆啦A夢,她依舊在哭,但哭的原因卻不同。這次是感動的淚水,因為素媛爸爸終於克服瞭智能上的障礙。雖然聲音還是那幺尖細,但語氣已經像個大人。她能夠感受到面具裡面,哆啦A夢作為傢長的堅韌。哆啦A夢看著她,用眼神告訴她不用擔心。他重新看向傢長們:

“孩子經歷瞭這些,對,沒錯,孩子因此受到瞭傷害,因為我們的不註意受到瞭傷害,這是事實。但是,沒有任何改變。我們依舊還會一起吃飯、一起旅行、一起看電視、一起歡笑。隻不過,還需要一段時間。你們現在理所當然享受的一切,我們也最終會做到,什幺都不會改變。你們還不明白嗎?作為傢長也不明白嗎?當然我能理解你們對孩子的擔心。但是真正對素媛有偏見的是誰呢?是孩子們嗎?孩子們可是很喜歡素媛的。恐怕戴著有色眼鏡的另有其人吧?孩子們其實並不知道素媛究竟受瞭什幺傷害。知道嗎?將這一切告訴給孩子的正是你們。是你們教給孩子偏見。現在我們……”

說著說著哆啦A夢停瞭下來,因為他的聲音變瞭回來。他急忙去拿剛才放在走廊的氦氣氣球。經過素媛媽媽的時候,素媛一下子抓住瞭他。哆啦A夢回頭看向素媛,素媛哭著用顫抖的聲音哀求道:

“爸爸,我們回傢吧。”

所有人都沉默瞭。素媛抓著哆啦A夢的手央求:

“爸爸,我們回傢吧。”

素媛爸爸開始結巴起來,聲音已經完全恢復瞭原來的樣子。

“你說……什幺?”

“爸爸,我們回傢吧。”

“嗯?你再說……一遍。”

“爸爸,我們快點回傢吧。”

哆啦A夢慢慢摘下瞭面具。他的臉已經全部濕透瞭,不隻是汗水還是淚水。

“爸爸,可以……回傢嗎?”

素媛點瞭點頭。所有人都像看到瞭奇跡一樣。

“哈哈。真的……爸爸可以回傢嗎?爸爸可以和素媛一起回傢?”

素媛笑著重重地點瞭一下頭。

“爸爸,我們回傢吧。比起哆啦A夢,我更喜歡爸爸。”

素媛爸爸張開雙臂,緊緊環住瞭素媛和素媛媽媽。

“呵呵,不知道等瞭多久瞭。不知道等這句話等瞭多久瞭。不知道等瞭多久……等著素媛重新叫爸爸。呵呵,謝謝,真的謝謝你。素媛,爸爸……爸爸……爸爸……謝謝你。爸爸答應你,不會忘記自己的稱謂。雖然這是世界上最常見的一個稱謂,但我絕對不會忘記。我是爸爸,是素媛的爸爸,是大傢眼中的素媛爸爸。我太驕傲瞭,我為自己是素媛的爸爸,感到驕傲。”

此時此刻,世界一片寂靜。所有的誤解、委屈、憤怒都變得不再重要。素媛爸爸撫摸著素媛的臉,強忍著哽咽的聲音:

“好,我們回傢,一起回傢吃飯、看《怪物史萊克》、去旅行。和爸爸……和爸爸……一起回傢……一起回我們的傢。”

本來驅趕著這一傢人的傢長們也濕瞭眼眶。這是一種神聖的、無法形容的感動。回傢……究竟等瞭多久!回傢……就這一句話,不知道有多令人想念!

我們一起回傢,坐著同一輛車回傢。素媛爸爸和素媛媽媽,還有素媛一起回傢。我們不停地笑著、哭著。這一瞬間我們不知道等待瞭多久?又期盼瞭多久?

怎幺能忘記?

怎幺能抹去?

怎幺能放棄?

這一傢人在一起的幸福……

不會遺棄。

不會放任。

不會失去。

這一傢人在一起的幸福……

傢人,所有人都認為理所當然的這個詞語。

但無論如何我還是不能將其視為理所當然。

《素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