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顆心

周末晚上也要跑操。

一群人唉聲嘆氣出現在操場,看得出,人數比往常少瞭些。

陳聲依然不點名,奉行“革命靠自覺”策略。

“先跑兩千米,熱熱身。”

他就站在跑道旁,手插在褲兜裡,直挺挺立著。

眾人一個一個跑過他面前,很難不註意到,從前的兩朵金花今天隻剩下一朵。

於是蘇洋跑過他跟前時,他忽然出聲:“路知意哪去瞭?”

不管刮風下雨,天熱天寒,那傢夥雷打不動,永遠跑在隊伍最前方,今天卻忽然不見瞭。要說她是因為天氣冷,曠瞭晚操,他不信。

蘇洋腳下一頓,有些吃驚地扭頭看他,“……給學生補課去瞭,騎車回來的,說是路上有點堵,遲點到。”

陳聲“哦”瞭一聲,沒說話瞭。

蘇洋好奇地看他兩眼,又跟著人群跑起來。

果不其然,沒過幾分鐘,操場入口出現個人影,步伐極快朝這邊走來。

陳聲大老遠就認出瞭她,高個,短發,像是筆直的白楊。

她走到他跟前,有點喘,“不好意思,遲到瞭。”

“幹什麼去瞭?”他明知故問。

“離校瞭,回來的路上有點堵。”

意料之中的回答。

他閑閑地說瞭句:“大一課多,體能也要跟上,別光顧著補課賺錢,把正事落下。”

路知意倏地抬頭看他,“……你怎麼知道?”

他用下巴朝跑步的隊伍努努,一臉“我什麼不知道”的表情。

沒想到換來一句:“既然知道,幹什麼多此一問?”

“……”

他被堵得說不出話來,多看她兩眼,才發現她下巴上有道黑糊糊的印記,正想說話,她卻從包裡掏出隻信封,抽瞭五張紙幣出來,遞給他。

“那天錢沒帶夠,多謝你出手幫忙。”她說話時沒看他,就那麼垂著頭,盯著手裡的錢。

陳聲沒接,視線落在她洗得泛白的帆佈鞋上,心道都快入冬瞭,還穿這鞋子,不冷嗎。

隨口說瞭句:“用不著還。”

她一頓,重復一遍,“用不著還?”

“沒多少錢,你自己拿著吧。”

他說得很隨意,路知意簡直匪夷所思,終於抬起頭來和他對視。

“這算什麼,你在施舍我嗎?”

“施舍?”

“多謝你這麼好心,但是沒必要。”她拉起他的手,將五張紙幣塞他手裡,然後松開。

陳聲眉頭一皺,將錢又塞回去,“我不缺這點錢,都說不要瞭,你堅持個什麼勁兒?”

哪知道路知意倏地收回手去,那幾張菲薄的紙幣輕飄飄落在地上,散落開來。

陳聲看著一地的錢,又看瞭看她的帆佈鞋,有些不耐煩瞭,“有空跟我囉嗦,不如拿這錢去買雙鞋子。”

幾乎是話音剛落,他就知道自己說錯話瞭。

下意識抬頭看她,隻看見她剎那間沉下去的眼神,泛著怒意,像這夜晚一樣冷冰冰的。

路知意朝後退瞭一步,“我的鞋子是破是舊,如果礙著你的眼瞭,那我們離遠一點,大傢相安無事,眼不見心不煩。”

他張瞭張嘴,沒說出話來。

“陳聲,你搞清楚一點,我不是乞丐。”路知意冷冷地說完這句,也不顧地上散落的錢幣,轉身就走。

不是這樣的。

他並沒有把她當乞丐,壓根兒從頭到尾都沒那個意思。不過是想著這幾百塊對他來說不算什麼,可對她來說卻很有分量。

每天跑操,體能訓練那麼長時間,買雙新鞋吧。

隻是順手幫個忙而已,沒別的意思。

陳聲沖著她的背影喊瞭一聲:“路知意!”

可她壓根沒理他,頭也不回追上大部隊,混入跑操的人群裡。

熱身完畢,俯臥撐和壓腿也照例走瞭一遍。

她就在人群裡,陳聲頻頻看她,可她從頭到尾都沒朝他投來一眼,一眼都沒有!

臭著張臉幹什麼?

他握著剛才撿起來揣兜裡的錢,也有些火大,他是為她著想,她居然這個態度這個反應,媽的,呂洞賓總是被狗咬!

九點四十五,跑操結束,人群三三兩兩往外散瞭。

蘇洋喘著氣,“走吧。”

路知意點頭,哪知道沒走上兩步,手腕被人一把抓住。

陰魂不散的陳師兄就這麼站在她身後,“你等下,過來說兩句。”

“我沒什麼想跟你說的。”

“那你閉嘴,聽我說。”

“……”路知意掙瞭兩下,可男生力氣大,鷹爪似的鉗住她。幹脆也不掙瞭,“行,你說。”

陳聲的眼神頓時落在蘇洋身上。

蘇洋立馬會意,“行,行,你倆說,好好說,別打起來啊。我去操場門口等你。”

最後一句是跟路知意說的。

人是留下來瞭,空間也挪出來瞭,操場上不出片刻,人去樓空,隻剩下呼嘯的風,和一地青蔥的草。

可到瞭這份上,陳聲卻又遲疑瞭。

說點什麼好?

路知意催他:“說啊。”

他煩躁地抹瞭把頭發,看她一眼,又留意到下巴上那道墨漬。

多大的人瞭,還這麼不註意形象!

他把手伸進兜裡,往外拿東西。

路知意以為他又要把錢還她,下意識地蹙眉,不耐煩,“都說瞭不要瞭,你——”

誰知道修長的手在半空中攤開來,掌心擺瞭包紙巾。

她一頓,“……幹什麼?”

陳聲一把將紙巾塞她懷裡,“自己照照鏡子,下巴上有東西。”

他說完這話,不耐煩地轉身就走,罵自己多管閑事,像個傻逼。

路知意半信半疑,掏出手機借著路燈的光照瞭照,下巴上當真有一道長長的黑色印記。

什麼時候弄上的?

她一邊抽瞭張紙巾去蹭,一邊回憶,很快想起寫范文時小孩那陣莫名其妙的笑聲……臭小子,幼稚得無邊無際。

墨漬早幹瞭,用力蹭瞭幾下,下巴都發紅瞭,還是沒擦幹凈。

她猶豫片刻,飛快地把紙巾湊到嘴邊抿瞭抿,借著口水再擦擦。擦完瞭,正對著手機屏幕仔細看時,身後傳來陳聲不冷不熱的聲音。

“路知意,你還是個女的嗎?”

她嚇一跳,扭頭一看,才發現剛才大步流星走掉的人不知何時又回來瞭,正一臉嫌棄看著她。

饒是臉皮厚,也沒忍住血氣上湧,紅瞭耳根。

她故作鎮定走到他面前,把那包紙巾塞他手裡,冷冷淡淡說:“謝瞭。”

然後擦肩而過,頭也不回往外走。

走瞭幾步,聽見身後人不輕不重的一聲:“我不是那個意思。”

腳下一滯,她背對他停下來。

他的聲音被風送到耳邊,因為距離與風聲顯得有些語焉不詳。

“……路知意,我沒當你是乞丐。”

路知意握著那張擦過下巴的紙巾,難以置信地回頭看,卻看見他反向離開的身影。年輕的背影單薄似劍,無法無天,似要劈開這混沌天地,沉沉黑夜,孤勇地殺出一條路來。

她嘀咕一句:“要道歉,對不起三個字就完瞭,拐彎抹角說些有的沒的,神經病。”

晚上十點,洗瞭個澡。

陳聲坐在桌前擦頭發,手機響瞭。

電話是父親打來的,小叔叔小嬸嬸那邊出事瞭——陳郡偉他爸對芝加哥那女人有瞭真感情,死活鬧著要離婚,還要求財產均分。這事他已經嚷嚷好幾年瞭,陳郡偉他媽當然不同意,拖瞭這麼好幾年,就是不離,婚姻名存實亡也無所謂,反正我不痛快你也別想痛快。

這回兩人約在外頭見面談判,結果一言不合打起來瞭。

路人報瞭警,兩人局裡見,連老爺子也給驚動瞭。

陳宇森在電話那頭摘瞭眼鏡,捏瞭捏鼻梁,聲音裡帶著些許疲憊,“你去小偉傢裡看著他。剛才你媽給他打瞭個電話,那孩子知道這事以後,一個字也沒說,笑瞭笑就把電話掛瞭。我擔心他一時沖動,做什麼傻事。”

陳聲扔瞭毛巾,“好。”

轉頭就給陳郡偉打瞭個通電話,言簡意賅:“哪兒也別去,我買點酒,一會兒上你傢喝兩罐。”

頂著半幹的頭發下樓,超市買瞭洗漱用品,校停車場取車,上路。一氣呵成。

開瞭將近一個小時,到瞭陳郡偉傢裡。

少年穿著T恤短褲來開門,見他兩手空空,“酒呢?”

屋內開著中央空調,溫度調得很高,就跟過夏天似的。

陳聲:“沒買。”

順便吐槽,“有你這麼敗傢的?冬天還沒來,空調就開瞭,穿件長袖會死?”

“會。”陳郡偉念念不忘,“不是說好買酒來,你唬我?”

陳聲一巴掌拍他後腦勺上,“高二的學生喝個屁的酒。”

接著關掉空調,上他房間打開衣櫃,拎瞭件長袖衛衣出來,“套上。少浪費電。”

陳郡偉不服,“又沒讓你交電費,你管那麼多幹什麼?”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一事無成的米蟲不配浪費國傢資源。”

“???你他媽到底上這兒來幹什麼的?”

陳聲又是一巴掌招呼過去,“你他媽嘴巴放幹凈點,少跟老子沒大沒小。”

“就準你說臟話,不準我說?”陳郡偉就差沒跳起來。

“什麼時候你像我一樣成熟懂事識大體,我就準你跟我平起平坐說臟話。”

陳郡偉:“……”

他有一句MMP不知當不當講。

陳聲來去自如,就跟在自己傢中一樣,燒水,煮面。出鍋後,端瞭一碗放茶幾上,自己手裡捧一碗,開瞭電視,坐在沙發上吃起來。

他沒調頻道,電視上在放一部法國老電影。

也沒招呼陳郡偉,面他煮瞭,愛吃不吃。

陳郡偉不會做飯,到底是餓瞭,坐他旁邊也端瞭面開吃,一點沒客氣。

隔著熱氣騰騰的煙霧,他看見電影裡那短發少女仰頭問殺手:“Islifealwaysthishard,orisitjustwhenyouareakid?”

殺手說:“Alwayslikethis.”

他端著面,忘瞭吃,視線落在面湯裡,慢吞吞地問瞭句:“哥,既然人生永遠這麼操蛋,我努力又有什麼用?”

陳聲捧著碗,目不轉睛盯著電視,“操蛋的是人傢的人生,又不是你的,你不好好努力,才他媽一輩子操蛋。”

“蛋有什麼好操的?”

“你不努力,連蛋都操不著。”

“哈哈哈哈……咳!”陳郡偉被嗆得咳嗽起來。

陳聲遞瞭張紙巾給他,“聽過一句話沒?成功的男人,白天瞎JB忙,晚上JB瞎忙;失敗的男人,白天沒啥鳥事,晚上鳥沒啥事。話糙理不糙。我問你,你想當成功的男人,還是失敗的男人?”

陳郡偉咳得撕心裂肺,邊咳邊笑,就差沒捶胸頓足給他跪下。

夜裡,他非要跟陳聲一起睡。

陳聲一臉嫌惡,“滾,我不跟男人睡。”

陳郡偉站在門口搔首弄姿,“你可以把我當女人。”

“女人要都跟你一樣,我這輩子除瞭看破紅塵燃燈守夜,不做他想。”

話是這麼說,他還是進瞭陳郡偉的房間。書桌上開著一盞臺燈,鋪瞭張卷子,他走上前看瞭眼,註意到卷子上方有一行娟秀漂亮的英文。

拿起來看瞭看,“誰寫的?”

“我傢教。”

“字寫得不錯。”

“人長得不行。”

“人傢是來當傢教的,長得好看有屁用。”

“這你就不懂瞭。就跟秀色可餐一個道理,她要是長得好看,我接受知識的能力也會蹭蹭竄上去。”

陳郡偉忽然想起什麼,坐在床邊說:“人挺傻的,今天給我寫范文,也沒註意到那筆漏墨,弄得下巴上都是,就跟長胡子瞭似的。哈哈,我故意沒跟她說,讓她出去丟人現眼。”

陳聲一頓,腦子裡仿佛閃電突至,劈開混沌。

兩個多小時以前,那傢夥在操場上用口水擦下巴,那道黑糊糊的痕跡……看著挺像墨漬。

她室友說她為什麼遲到來著?

……做傢教。

不會吧???

他捏著那張菲薄的卷子,眉心一蹙,盯著那行小字慢慢開口,“你那傢教,叫什麼名字?”

床邊的少年漫不經心地說:“你問這個幹嗎?想處對象?她不行的,像個男人似的,你——”

“陳郡偉,我問你她叫什麼名字。”

被他突如其來的認真弄得一愣,少年抬頭看,“怎麼瞭?……行行行,別瞪我,告訴你就告訴你,她叫路知意。”

“……”

“咋瞭?”

“……”

“哥,怎麼回事?你,你那什麼表情?”

陳聲松瞭手,那卷子輕飄飄落在桌面。他吸口氣,說:“可能是吃瞭屎的表情。”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多年後,陳聲求婚。

凌書城給他出主意:“唱個歌唱個歌,她一感動就答應你瞭。”

陳聲:“唱什麼?”

蘇洋:“你就想想看什麼歌適合她,就像為她量身定做的。”

陳聲略一思索,有想法瞭。

當晚,他給路知意唱瞭首歌:“高原紅,美麗的高原紅。”

路知意面無表情轉身走瞭。

其實我也挺喜歡陳小弟的,酷酷的。

《偷走他的心(歲月知雲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