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睡進同一個帳篷,然後蓋上同一床棉被,哪怕帳篷裡還有另外六人,路知意也老大不自在。
她背對陳聲,睡在最裡面,聽見六人均勻的呼吸聲,混雜著男生們打呼的動靜,怎麼也睡不著。
偏偏陳聲在她背後戳瞭戳,小聲問:“睡瞭?”
她閉著眼睛沒搭理他。
陳聲蹬鼻子上臉,開始在她背後畫圈圈。
“真睡著瞭?”
“假的吧。”
“裝的還挺像。”
“快醒來,我有話跟你說。”
“你有完沒完?”路知意猛地轉過身來,一把攥住他的手,巴不得把那根作亂的手指頭掰斷。可轉身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中計瞭。
陳聲與她面對面側臥著,黑漆漆的眼珠仿佛淬瞭光,一眨不眨盯著她。
他的手還在她那,被她握著的地方滾燙灼人,路知意一頓,慌忙松瞭手。
近在咫尺的距離。
她聽見他低低地嘆瞭口氣,說:“路知意,到底要我怎麼樣,你才肯原諒我?”
從前沒聽過他用這樣的語氣說話,無可奈何至極,仿佛低到塵埃裡。
他安靜地望著她,眼裡有她茫然無措的倒影。
路知意呼吸一滯。
片刻後,她聽見自己淡淡地說瞭句:“那你從這山頂上跳下去好瞭。”
精疲力盡瞭一上午,眾人起床時,已是日暮。
武成宇這才想起還沒插旗子,趕緊從背包裡找出那面隊旗,又從地上撿瞭根木棍,把旗子綁瞭上去,插在空地至高點,讓它迎風飄揚。
隊旗是出發前臨時設計的,林老師給每個隊都發瞭一面小彩旗,陳聲挑瞭面大紅色的,隊裡八人,一人一筆畫點什麼,隊旗就這麼誕生瞭。
實際上花裡胡哨,亂七八糟,根本看不出旗子上畫的是什麼。
不過那也不要緊,路知意說,寓意到瞭就好。
晚飯就要自己生火瞭,這是團建作業。
陳聲背的鐵盆和木炭派上瞭用場,於涵背的鐵架子一架起來,木炭在下,鍋在上。
徐勉扇風,凌書成點火,張成棟準備食材,路知意親自上陣做飯,陳聲……
陳聲負責拿出手機拍照。
作業要求,做好飯瞭,錄像為證。
他拿著手機四處走,風景拍一拍,帳篷拍一拍,眾人生火做晚飯更要拍一拍。趁路知意不註意,他給瞭她很多鏡頭。
不僅盡職盡責攝像,陳聲還擔當起解說來,指指那一口簡陋粗暴的鍋,和被張成棟切得土豆不像土豆、火腿不像火腿的食材。
“接下來就是見證奇跡的時刻。”他如是嘲諷。
這一頓說是飯,不盡然,畢竟本隊從隊長開始,個個都是懶漢,沒人願意生火煮飯,最後決定烤肉吃。
食材有新鮮雞肉,香腸,臘肉,土豆,火腿腸,和切成塊狀的五花肉。
調料就隻有鹽和食用油。
沒人對這頓飯有任何期待,不過是為瞭填飽肚子罷瞭。
本隊唯一的賢妻良母型選手,路知意同學,理所當然扛起瞭做飯的大旗。
她動作嫻熟地倒油入鍋,又用長長的筷子將食材放進去,油鍋滋滋作響,不時有油星子濺出來,烤肉的香氣也很快鉆入鼻子裡。
雞肉變成瞭金黃色。
香腸微焦,害羞地卷瞭起來。
土豆塊上開始冒出無數小汗珠,滋溜作響。
最後,一頓原本毫無期待的晚飯,變成瞭眾人圍坐在炭火旁,頂著寒意大快朵頤。
沒有平日裡烤肉店的調料,沒有餐廳裡雅致高端的裝潢,甚至沒有像模像樣的碗筷,隻有人手一隻木筷,笨拙地叉起一塊肉來,顧不得吹涼就送入口中。
那外焦裡嫩的滋味,那炭火烤出的香氣,就這樣融化在舌尖,伴隨著呼哧呼哧的哈氣聲——因為太燙瞭。
黃昏來臨,氣溫下降。
厚重的雲層也擋不住夕陽的餘暉,天邊有橙紅色的雲霧在流動,滿眼亮堂,滿眼輝煌。
陳聲把能量飲料分發給大傢,第一個舉瓶,“敬大傢,都是一個帳篷裡睡過的瞭。”
凌書成哈哈大笑,“敬路知意,這頓飯是我二十年來吃得最滿足的一次。”
武成宇:“那我敬我自己好瞭,拖著這壯碩的身軀爬到將近四千米高的地方,我爸媽知道一定會感動得老淚縱橫!”
於涵說:“我敬兩位師兄,一路上都很照顧我們,特別感人。”
李睿說:“我敬學校,把老子折騰到這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地方來,哈,沒想到吧,老子還能自得其樂。”
徐勉想瞭半天,憋出一句:“那我敬大自然好瞭,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美景,實在很震撼。”
張成棟:“我敬我爸媽,含辛茹苦養我這麼多年,盼著我成為一個瞭不起的飛行員。希望有朝一日坐在駕駛艙,有機會帶他們來這看看。”
越說越感性瞭。
輪到路知意,她笑瞭笑,說:“我感謝高原,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我珍惜它給我的一切。”
說著,她揉揉自己的面頰,“包括這高原紅。”
眾人哈哈大笑,凌書成居然拿起飲料瓶子當麥克風,“大傢好,我是歌神凌學友,下面我有一首歌要獻給路知意同學。”
他拍拍屁股爬起來,一臉做作地開唱:“高原紅——美麗的高原紅——”
一群人笑得七倒八歪,路知意也跟著笑起來。
夕陽無限好,哪怕近黃昏。
夜幕降臨,火光烈烈,油滋滋的氣泡,被山間氣溫冰凍的紅茶,還有圍坐在火堆前的那些年輕面龐,大抵會是這群少年事隔經年後,關於青春最深刻的印象。
最後滅瞭火,收拾好現場,眾人搓著手回瞭帳篷。
雲層太厚重,看不見星星。
因為山頂沒有信號,手機也無法上網查天氣預報,最後是路知意定瞭個鬧鐘,說夜裡兩點起來看看,如果有星星,就叫醒眾人一起圍觀。
凌書成掏出一副撲克牌,嚷嚷著要打鬥地主。
眾人采用輪換制,四人鬥,輸瞭的兩個蹲在一邊,讓剩下的上,直到一輪結束,新的輸傢來替他們繼續蹲著。
值得一提的是,提出這規矩的凌書成本人,基本上蹲瞭一晚上,頻頻和他同在一傢的陳聲,萬分艱難地控制住瞭自己,才沒在眾人面前暴打他一頓。
山間一片漆黑,隻有帳篷裡有手機的亮光。
大抵是人在高原,始終不如在平原上有精神,沒打多久,個個都打著呵欠躺下瞭。
李睿笑嘿嘿地說:“老子長這麼大,頭一回跟大姑娘睡在一起。”
凌書成不緊不慢看瞭陳聲一眼,“睡在一起你也不敢幹嘛,咱們護花使者陳大隊長在這,誰敢亂來?”
武成宇立馬接嘴,“還有我在,誰敢動路知意一根汗毛,先從我屍體上踏過去!”
然而這話說完不到兩分鐘,他就睡著瞭,響亮地打起呼來。
又是一片熱鬧的哄笑聲。
先前的拘謹也漸漸沒瞭,路知意躺在嘴裡側,哪怕睡在她旁邊的就是陳聲,她也沒那麼介懷瞭。
她隻是默不作聲聽著他的呼吸聲,心頭有些酸楚。
有太多這樣的時刻瞭,因為年輕,因為肆意,因為他笑得那樣開懷,以至於她一不小心就忘記瞭兩人之間的隔閡與差距。
她忘瞭自己是大山裡的孩子,也忘瞭她這散不去的高原紅,頗有代表性的深色皮膚。
她忘瞭他站在阿爾卑斯山上發來的照片,忘瞭他那歷史輝煌的傢境,也忘瞭他曾自大狂妄、目空無人,包括她,他也一樣看不起。
她忘瞭兩人之間所有的不對等,竟然開始飛蛾撲火,不自覺地向他靠攏。直到他一語道破真相,拆穿瞭她自以為是的那些相似。
他們的確是有相似之處,可在那為數不多的相似之外,是天壤之別,是巨大的跨越不過的鴻溝。
路知意安靜地側臥在那,眼前是漆黑一片,身後是他輕微均勻的呼吸聲。
帳篷裡明明睡著八個人,有人打呼,有人翻身,有人呼吸聲沉沉,可她偏能辨別出他的聲音。
陳聲。
陳聲。
於她而言,他是真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擲地有聲。
可越這樣,越心酸。
非她計較,實在是兩人之間差距懸殊,無法再靠近一步。
半夜的時候,路知意的手機震動起來。
她從枕下摸出來,一看,凌晨兩點。揉揉眼,她坐起身來,套上羽絨服,準備去帳篷外面看看星星出來沒。
借著手機的微弱光線,她弓著腰站起來,卻忽然發現……
陳聲不見瞭。
手機的光線從裡到外照瞭一遍,她在心裡默數,加上她自己在內,確實隻有七個人,陳聲不在帳篷裡。
外面至少是零下幾度,他一個人出去幹什麼?
什麼時候出去的?
路知意心頭一頓,跨過還在熟睡的幾個人,輕輕拉開瞭帳篷,走瞭出去。
一陣冷風迎面撲來,哪怕穿著羽絨服,也禁不住打瞭個哆嗦。
她用手機在附近照瞭一圈,除瞭幾頭犛牛的影子,和在風裡瑟瑟發抖的低矮灌木,別無他物。
山頂景色優美,但並未被開發,整個甘孜州相對來說都很落後,比起阿壩州來說,旅遊業嚴重滯後。也因此,二郎山開發得並不算好,高處的山頂是沒有建築,也沒有廁所的。
這大半天來,眾人都是隨地大小便,當然,面子要緊,盡量能走多遠是多遠,專挑灌木多的地方解決問題。
路知意回憶片刻,記起來瞭。
陳聲並沒有解決過生理問題,好像是面子上過不去。
她朝空地另一頭走瞭一段距離,試探著叫他:“陳聲?”
無人回應。
黑魆魆的山頂,一點光線也沒有,回應她的隻有犛牛低沉的叫聲。
路知意有些心慌,又大叫瞭幾聲他的名字,直到猛一回頭,看見半空中劃過一道慘白的光,漫無目的晃瞭晃。
她踏著泥濘朝那個方向跑過去,一腳深一腳淺也顧不得,站定瞭,往陡坡下一看,隻見十來米遠的下方,有人拿著手機,打著燈光,朝她揮動。
“陳聲?”她也打著手機燈光朝那照去。
兩束光匯合在一起時,她看見陳聲坐在那陡坡下方,背後是一顆低矮粗壯的樹。再往下,陡峭的山壁直通萬丈深淵。
這一處與他們上山的那條路剛好位於山的兩側,他們走的當然是比較緩的坡,而此處是陡坡。
稍有不慎,一旦滑下去就完蛋。
路知意心跳一滯,腳有些發軟,“你在那幹什麼?”
那人倚在樹上,朝她笑笑,“跳崖啊。不是你說的嗎,隻要我從山頂跳下去,你就原諒我。”
“我問你在那幹什麼!”路知意的聲音尖銳得有些不正常,幾乎是扯著嗓子沖他吼。
陳聲也聽出她的怒氣,頓瞭頓,苦笑著說:“上廁所。”
“你跑到懸崖邊上上廁所?你腦子短路嗎?”路知意攥緊瞭手,渾身都在發抖,“上來!”
出人意料的是,陳聲沒動。
他靠在那樹上,低頭看瞭眼自己的腳,最後說瞭句:“你先回帳篷,把凌書成和武成宇叫來。”
路知意終於發現哪裡不對勁瞭。
她猛地將手裡的燈光朝腳下照去,果不其然,這一處的泥濘有一道長長的劃痕,顯然是有人踩在上面打滑瞭,一不留神滾瞭下去。
“你受傷瞭?”她朝著坡下急迫地問瞭一句。
陳聲沒答話。
她已然瞭悟。
哪怕目空一切,但陳聲並不是精神病,就算因為面皮薄,想找一處遠一點的地方上廁所,也不可能往陡坡下面跑。
他是踩入瞭濕滑的坭坑裡,猛地跌瞭下去。
路知意呼吸一滯,再看他背後那棵樹。
那棵在崖頂少見的樹,被飛鳥帶到此處,生根發芽,汲取這山巔少得可憐的養分,終於長成今日的低矮樹木。
如果沒有它,陳聲會怎麼樣?
他會滾落山崖,葬生於二郎山。
這樣的念頭叫她手腳發涼。
路知意隻遲疑瞭片刻,山間溫度奇低無比,她隻在這站瞭一會兒,已然凍得渾身發冷,陳聲不能再等瞭。
凌書成又怎麼樣,武成宇又怎麼樣,白天爬山時他們都看見瞭,除瞭她,沒人能在這山上和在學校時一樣行動。
她蹲下身,把手機磕在泥地上,也顧不得臟瞭它,隻讓它保持豎立的狀態,照著她要下坡的路。
陳聲仿佛察覺到瞭她的意圖,厲聲命令:“路知意,我讓你回去找凌書成和武成宇來!”
她不吭聲,隻在這昏暗的光線裡,一下一下在濕滑的陡坡上找落腳處,踩穩瞭,才開始探下一步路。
那些年幫傢裡趕犛牛時,她爬慣瞭山路。
她是大山裡的孩子,知道如何與這惡劣的環境相處,你要順著它的脾氣來,不能反其道而行之。
自然是值得敬畏的。
可為什麼值得敬畏?
因為哪怕是這山裡的人,也有不少葬生其中。
高原地區有一種水果,當地人叫它仙桃,其實就是野生仙人掌的果實。這種野生仙人掌多長在懸崖絕壁、地勢險惡之處。它的果實和它一樣遍佈尖刺,可剝開綠皮之後,卻是柔軟無比的內瓤,嘗一口,水汪汪,甜滋滋。
曾有一陣,這種水果紅極一時,不少人以采摘它為生,可懸崖絕壁處,因此喪生的也不少。
後來,政府禁止當地人采摘這種仙桃,其一是太危險,其二是過度采摘導致這種植物一度數量銳減。
路知意兒時的玩伴就曾因此失去父親。
她深知大山雖然溫和沉穩,但並不意味著沒有危險。
她在試探著,走兩步滑一步地朝著陳聲靠近。陳聲咆哮著要她回去,可她充耳不聞。
他的視線落在她偶爾滑上幾寸的腳上,那雙鞋,那雙他絞盡腦汁低價賣給她的慢跑鞋,早已泥濘不堪,看不出本來面目。他看著它打滑,看著它松動,看著它起起落落,有那麼片刻,覺得心頭有火在燒。
終於,路知意站穩在他面前,低聲問瞭句:“哪兒受傷瞭?”
他緊緊攥著手機,看著她松散在耳畔的頭發,看著她在微光中若隱若現的兩抹紅,那把火越燒越旺。
“不是叫你不要下來嗎?你聽不懂人話?”
“腳扭瞭?”她蹲下身來,試圖找到他受傷的地方。
“路知意!”他一把攥住她的胳膊,“你知不知道下面是什麼地方?”
“能走動嗎?”她指指他明顯佈滿泥濘的那條腿。
陳聲的嘴唇張瞭張,又閉上瞭。
他有滿腔怒火,又或許那不是怒,是別的什麼,他分不清。他隻知道他的胸腔被那團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充斥著,整個人都要炸裂開來。
“不是要離我越遠越好嗎?何必管我死活?”
“你死瞭,上面那幾個回去都交不瞭差。我也一樣。我還想拿團建第一,想加分,想拿獎學金。”
“隻是這樣嗎?”他笑瞭一聲,“隻是這樣,值得你冒著掉下去的危險下來救我?”
路知意頓瞭頓,“不然呢?你還想要什麼原因?”
她望著那看不見底的山谷,把他的胳膊拉過來,架在自己肩膀上,“靠在我身上,我撐著你上去。”
離開這裡要緊。
他的手搭在她肩上那一瞬,手背擦過她脖子後方,冷得象冰。
她下意識抬頭一看,看見陳聲凍得發紫的嘴唇。
陳聲終於沒有再和她爭辯,隻說:“左腳扭瞭,試過幾次,沒爬上去。”
“掉下來多久瞭?”
“沒多久,十分鐘不到。”
“為什麼不叫人?”
“叫過瞭,都睡得像豬一樣,沒人理我。”
“誰讓你跑這麼遠上廁所?”
“我不想明天早上你們起來,看見不遠處有我排泄物。”
她竟有些想笑,可嘴唇剛揚起來,眼眶就熱瞭。
因為他說:“凍得要死不活等在這,我還在想,我還有那麼多轟轟烈烈的大事沒有做,要是真死瞭,多不甘心。”
他側頭看著她,平靜地說出下一句:“尤其是,我還有話沒有告訴你,路知意。”
作者有話要說:.
1.我為什麼總是寫不完我的下章預告!!!
2.也就這幾章的事瞭,狗改不瞭吃屎,聲哥改這脾氣也不容易啊。
3.遙想當年,我也從紅巖頂滑下去,差點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瞭。
4.在這裡舉起話筒感謝我本科好友的救命之恩。
5.以及,實在不想提,當年的我就是不好意思在帳篷邊上小便所以跑太遠差點墜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