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海地區夏季多雨,上一秒還晴空萬裡,下一秒就能下起傾盆大雨來。
這一天之內,老天爺陰晴不定瞭好多回,眼下正在下著今日的第四場暴雨。
夜裡十一點三十一分,陳聲被電話吵醒,翻身而起,猛地躍下床去接通座機。從電話鈴響到他接起電話,字句清晰地說出“第三支隊,陳聲”,前後不過短短五秒,看得出,這種狀況常常發生,他已形成條件反射。
與他同屋的凌書成也下意識翻身坐起,前一秒還睡眼惺忪,下一刻就跳下床來穿制服。
陳聲在接命令,他就迅速推門而出,從走廊上挨個挨個門地敲過去,每次就兩下,一共敲瞭四扇門。
等到陳聲那簡短一分鐘的電話結束後,全員都套上制服站在走廊上瞭。
陳聲從墻上的掛鉤上一把取下制服,一邊套上一邊往外走,門外齊刷刷站瞭九個人,和他一樣穿著白色制服,袖章上是一行小字:中國南海海上救援隊。
他看瞭眼走廊盡頭的窗,窗外風雨大作,夜幕黑得發亮。
“有艘漁船被困在十號燈塔東南方向,船上共三人。接到上級指令,第三支隊全員出隊,營救被困人員。”
“收到!”整齊劃一的回答響徹走廊。
緊接著,樓道裡傳來跑步下樓的急促聲。
基地就在海邊,走出大門便能看見沙灘一片、瀚海無垠。
雨還在下,隊員們沒人打傘,都是跑步前行,豆大的雨滴劈頭蓋臉砸下來,幾秒就把人淋得透濕。
不到五分鐘,基地後方的停機坪上,四架直升機起飛,白色機身上印有SCS的字樣。
TheSouthaSea,中國南海。
他們是中國南海海上飛行救援隊第三支隊,隊長陳聲。
凌晨兩點,SCS第三支隊從海上歸隊,隊員們一個個淋得跟落湯雞似的,但雨已經停瞭。
直升機上載著三名從被困船隻上營救回來的漁民,陳聲把他們交接給基地的人,將海上的情況向劉所長匯報完畢,得到解散指令後,帶著全隊回宿舍瞭。
歸來時的氣氛就與出隊時截然不同瞭,一眾年輕壯漢邊走邊脫衣服,濕漉漉的制服不透氣,黏在身上難受的要命。更何況這是沿海地區,就連風裡都是一股腥咸的味道,在盛夏時節多吹幾下,面上身上立馬黏糊糊的。
澡是必須要洗的,出一次任務洗一次。
不洗一準臭烘烘。
隊裡的年輕人來自五湖四海,北方人不大習慣常洗澡,但陳聲是必須洗的。不止他洗,凌書成也是勤洗澡、不節約水源的南方同胞。
聽說隊裡的羅兵和賈志鵬就不怎麼愛洗澡,屋子裡臭得跟曬咸魚似的。
基地裡六個隊,清一色隻有男性。畢竟全國幾大航校,每年培訓出來的女飛行員不超過兩隻手,如此搶手的資源一早被各大航空公司挖去瞭,哪會有人想不開,跑這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地方做什麼海上飛行救援?
於是隊員們也就不拘小節瞭,出隊歸來,還沒著傢就開始脫衣服,一群人打著赤膊往宿舍走。
海天相接處泛著深藍色,海面上有若有似無的光線,來自指引迷途的燈塔。
常年體能訓練為這群年輕人塑造出瞭緊實的肌肉、充滿力量的身體線條,一個個頂著濕漉漉的短發,有說有笑,夜幕下竟也說不出的賞心悅目,像是一幅充滿生機的油彩畫,濃墨重彩。
第三支隊十個人裡,有兩個是從中飛院跟來的,凌書成與韓宏。
凌書成是跟陳聲哥倆好,分不開,要去民航一起去,要來海上就一起來,對凌書成來說沒差別,反正他選擇飛行這條路本身就被他爹罵得個狗血淋——“讓你學商科學商科,非要去學什麼開飛機,開什麼不都是個司機?你自己說,當司機有什麼好的!你去當司機瞭,老子的傢業傳給誰?”
韓宏是成績差勁,考瞭三次也沒能通過飛行執照考試,結果沒有民航公司肯要他,大四瞭還被停飛,一氣之下跟著兩人來瞭隊裡。
可惜的是,由於沒有飛行執照,他來瞭隊裡也無法駕駛飛機,隻能作為隊員進行基本營救任務,比如爬繩剃到甲板上接應受難船員等危險工作。
這是他們在救援隊的第三年。
一眨眼,三年都過瞭。
韓宏沒跟兩人在一個宿舍,基地的宿舍規格是兩人一間,凌書成厚顏無恥先霸占瞭陳聲,他就隻能一邊兒涼快去瞭。
不過韓宏是個好脾氣的人,才不會和凌書成較真呢,最多不過和顏悅色在背地裡對大傢說:“你們知道嗎,凌書成愛瞭陳聲好多年瞭。”
這也不算造謠,兄弟愛也是愛啊。
不過據說那天之後,基地裡很多人看見凌書成都繞著走。
一群鋼鐵直男,死都不怕,就怕被他gay。
宿舍兩張床,兩張書桌,地方寬敞,愛添置啥添置啥,條件比中飛院都好。
好歹一群人風裡來雨裡去的,日子都過不舒坦,那該多憋屈?
陳聲洗瞭個澡,出來後換凌書成進去洗。
他沒急著上床補覺,而是打開手機看瞭眼,晚上十點收到一封新郵件,他那時候已經睡瞭,並沒有看到消息。
隊裡的生活緊張忙碌,一出隊就是生死攸關的大事。飛行救援又比單純的駕駛飛機要難多瞭,海上事故一般發生在惡劣天氣下,他得頂著狂風大浪穩定駕駛不說,還得組織救援行動。因此,自從來到基地,他基本上每晚九點按時睡覺,過起瞭老年人一般的養生日子。
陳聲坐到書桌前,打開電腦查收郵件。
郵件並不算長,但很細致,像是時間表一樣巨細靡遺記錄著個人情況。
他從頭到尾看瞭好幾遍,最後去飲水機前倒瞭杯水,端到窗前,一面看著雨後的夜幕與海面,一面慢慢喝著。
陰瞭很久的心情在這一刻也有瞭放晴的跡象。
浴室裡的凌書成洗完澡出來,一邊擦頭發,一邊掃瞭眼他的背影,“不睡覺,站在窗邊看風景?好雅興啊。”
又看瞭眼桌上發著光的電腦,笑瞭兩聲,“張成棟的郵件終於來瞭?”
對於這件事,凌書成知道得門兒清,陳聲也沒打算瞞他。
事實上,讓張成棟去做這件事還是凌書成給出的主意,陳聲心高氣傲,拉不下臉去求人,由始至終都是凌書成在幫忙搭橋牽線。
凌書成把毛巾掛回浴室,走出來坐在陳聲桌前,毫不客氣地拿著鼠標點點點,陳聲也沒阻止他看那封郵件。
陳師兄:
你那邊一切都還順利吧?
畢業在即,學校裡各種事情多到爆炸,學生卡要註銷、圖書館欠款要還清、班級聚會年級聚會開個不停,忙得我焦頭爛額,說好的一個月一封郵件,結果一拖再拖,真是抱歉。
(凌書成:“廢話真他媽多,訂報紙是想瞭解世界大事,誰要知道送報員最近過得怎麼樣?”)
這次是想告訴你,路知意不是三個月前從加拿大回來瞭嗎?她真的好厲害啊,拿到瞭我們年級優秀飛行員的榮譽,如果沒記錯的話,那年你從加拿大回來,也拿到瞭這個稱號,是吧?你們真是郎才女貌,緣分天註定!
(凌書成:“嘖嘖嘖,你才是天生的馬屁精。”)
從加拿大回來之後,她好像找過一些人問起你的近況,基本上都是我們當初一個隊的,比如徐勉、於涵他們,武成宇她也問過,當然還有我。我按照你之前囑咐過的,跟她說瞭你在濱城做海上飛行救援,她又問我知不知道更多細節。我看她好像已經查過你們救援隊的相關資料瞭,說話的時候眼裡都帶著綠光,感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瞭。
(凌書成:“眼裡還能帶綠光?哈哈哈笑死我瞭,難不成路知意是頭狼?”)
後來我就有意無意去跟她聊天,關心她工作找得怎麼樣瞭,畢竟我們都順利簽下瞭公司,就她一個成績最好,結果至今都沒能進民航系統。不過昨天她告訴我說,她已經給你們基地投瞭簡歷瞭,但她叮囑我誰也別說,特別是不要告訴你這件事。我看她也是走投無路瞭,進不瞭公司,但又不願意放棄當飛行員這條路,可是去SCS吧,你倆又有過一段沒結果的往事……我看她好像也挺尷尬的,就問她怕不怕去瞭碰見你,她說如果真能去你那,希望兩個人相安無事,好好做事,最好不在一個隊。
凌書成:“嘖,陳聲,看到她說不想跟你在一個隊這,你哭瞭沒?我他媽都想替你哭,費這力氣跑來替她鋪路,結果人傢說來瞭想避開你,哈哈哈我怎麼這麼開心呢?”
說到這裡,凌書成被粗暴地拉開,為瞭看完郵件,一邊求饒,一邊得到瞭繼續坐下來看八卦的機會。
信裡巨細靡遺寫著有關路知意的事情。
張成棟說話囉嗦,這些年來每月一封信,看得人想把他塞回中學重學語文,但對於那幾十封凌書成都吐槽不已的郵件,陳聲卻驚人地從未抱怨過一句。
甚至,他每一封信都反反復復看瞭無數次。
凌書成每次看到這一幕,都會沉默。即便以他的性子,插科打諢調侃一番陳聲才是常態,但這個模樣的陳聲叫他沒法調侃。
越是不可一世的人,專情起來越是叫人心驚。
明明張揚瞭二十來年,卻偏偏在路知意身上栽瞭跟頭,放棄民航公司是為她,一聲不吭跑來這沿海城市也是為她,可到頭來一個字都沒告訴她,還這麼迂回曲折地與Tim聯系,又與她身邊的同學聯系,暗示她還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凌書成忘不瞭當年在加拿大時,陳聲一面實訓,一面八方搜尋對政審要求不那麼嚴格的飛行員出路。兩人在加拿大待到半年時,他竟然請瞭個假,直接飛回國,到濱城去與人面談。再回加拿大時,他就開始與川航協商毀約事宜。
他問陳聲:“值得嗎?你倆手都分瞭,你還為她做到這個份上,她去不瞭民航,你也不去?”
陳聲當時是怎麼回答他的?
凌書成坐在電腦前,從郵件裡收回目光,轉而望向捧著杯子立在窗前的人。
那一年,陳聲變得寡言少語,哪怕在人群之中也同樣張揚地笑,可眼裡的光卻蕩然無存。他笑著,鬧著,說著,走著,但總也沒有以前的意氣風發瞭。韓宏覺得這樣的他沉穩不少,可凌書成卻寧願他還和以前一樣。
那天,陳聲是這樣回答他的:“我不知道值不得值得,可我活瞭二十多年,一直這樣,想做什麼就去做瞭。”想靠近她,所以放低身段,也不顧別人眼裡的她是個土裡土氣的高原紅,這就黏瞭上去。
想對她好,所以絞盡腦汁想出些稀奇古怪的花招,廉價賣鞋,中獎短信。
到後來,哪怕分瞭手,也不願看到她窮途末路、理想受挫,下跪求情也好,放棄前途轉業也好,他想為她這樣做,就這麼義無反顧去做瞭。
值得嗎?
凌書成想,像陳聲這樣的人是不會問值不值得的,他做的所有事情都隻是因為他想這樣去做,至於回報,他沒有想過。他甚至並未抱著路知意一定會和他重歸於好的念頭,隻是單純想為她做這些事。
這樣的愛,怎麼算得上是年少輕狂?
有時候,凌書成覺得跟他比起來,自己當年那一段為愛追小太妹、地下停車場打群架,真是沒眼看。恕他直言,跟陳聲一比,他就是個幼兒園巨嬰。
凌書成合起電腦,問陳聲:“還不睡?”
“睡不著。”
他笑瞭,“睡不著也要睡,明天起個大清早,去找老大聊聊啊。”
陳聲回頭,淡淡地問:“聊什麼?”
“聊聊最近新收的簡歷?聊聊要不要給隊裡引進個新鮮血液?聊聊我們基地需不需要改善一下gay裡gay氣的精神面貌,弄個小姐姐進來刺激刺激?”
短暫的沉默後,陳聲依舊沒說話,卻放下瞭杯子,往床邊走。
凌書成滅瞭燈,躺上自己的床,調侃一句:“我們鐵面無私的陳隊也要走後門瞭。”
陳聲在黑暗裡看他一眼,冷笑兩聲,“走後門?走誰的後門?你洗好菊花瞭?”
凌書成:“……呸,老子說的不是這個後門,你他媽耍流氓!”
單身二十年gay裡gay氣的基地裡,這樣的對話完全是常態。
凌書成翻瞭個身,不理他瞭,沒幾秒就呼呼大睡起來。
唯獨陳聲躺在床上,目光寂寥地看著黑暗裡的窗外,天還有好幾個小時才會亮起來,黎明遙遙,不知這樣睜眼多久才能等到曙光。
他翻瞭個身,心中嘲諷,那高原紅還需要他幫忙走後門?
能耐如她,一會兒拿個國獎,一會兒拿個校運動會五千米亞軍,一會兒在加拿大混得風生水起,一會兒拿個優秀飛行員。
她踏著這條路來瞭,一路走向他。
可他不是那時的陳聲瞭,她也不是那時的路知意,他竟不知該喜該憂。喜的是,她終究還是落在瞭他的掌心裡,當年他對她恨之入骨,如今有機會往死裡折騰她瞭。憂的是,萬一他心慈手軟……
呸。
心慈手軟?
他這人有仇必報,錙銖必較,不把她往死裡整,他把陳聲兩個字倒過來寫!
作者有話要說:.
韓宏:嗨呀,聲哥的名字要倒過來寫瞭怎麼辦!
凌書成:不怕,往死裡折騰還有一個意思。
韓宏:啥意思?
凌書成:onthebed。
陳聲:你說的很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