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顆心

陳聲抵達指揮中心時,人還在走廊上,就聽見會議室裡的聲音瞭。

呂新易與三隊的人素來不和,這回是把這不和發揮得淋漓盡致。

“張主任,這事有我的責任,我絕不推卸。但事情鬧成現在這樣,要說是我一個人的責任,那我也是不敢擔的。”

凌書成冷笑,“你是想讓我們三隊跟你一起擔責任,是吧?”

“犯瞭錯自然要擔責任,沒錯的話,我想讓你擔也沒法擔。”

“你還有理瞭你?要不是你,我在現場需要支援的時候,會一個人都找不著?”凌書成怒聲質問,“路知意才來基地幾個月,呂新易也是上半年才來的,他們不懂規矩,難道你也不懂?你缺人手使,找誰都行,就是不能找我們三隊!海上救援有兩個支隊,陸地協作也有倆隊,就我們飛行救援的隻有一個隊,能駕駛飛機的更是一個巴掌都數的過來。你把人調走瞭,我們怎麼出任務?”

呂新易:“哦,我算是聽出來瞭。凌副隊長的意思是,就你們三隊的人比較金貴、比較高人一等,基地其他隊的都是不中用的,就隻有協助你們的份,是吧?沙灘上那麼多傷員,個個危在旦夕,我要是不找人支援,你們把人救回來也是等死。就算我們陸地協作的不值錢、不重要,那些傷員難不成也不值一提?”

凌書成:“你少胡說八道,我沒那個意思。這事我對事不對人,你隨意調派人手,就是你的不對!”

呂新易很是淡定:“非常時期非常處理,我自認我的決策沒有問題,救人為先。”

會議室裡吵得不可開交。

呂新易振振有詞,起初說自己願意擔責任,可說著說著,狐貍尾巴就露出來瞭——他連決策都沒錯,後續有什麼錯?後續送人去醫院,不都是三隊的人在做?既然決策沒錯,那就是過程出瞭岔子。

他正說著,會議室半掩的門被人敲響。

陳聲站在門口,一臉平靜,抬手在門上輕叩兩下,指節與門板碰撞,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

“張主任,李主任。”

指揮中心的主任都在裡面瞭。

政治處的劉建波是和陳聲一塊兒來的。

呂新易被打斷瞭。

李主任頷首,“來瞭?都坐。”

劉建波掃瞭一眼在場的人,“大老遠就聽見這裡鬧嚷嚷的,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非得用吼的?”

他的視線停留在呂新易面上。

去年會計處那年輕姑娘被這傢夥弄懷孕,又被指使著去墮胎,後來因為膽子小,不敢動手術,瞞著呂新易偷偷去瞭醫務室,求柏醫生給她開點藥,想要藥流。

藥流的風險極大,對身體傷害更大,要不是柏醫生攔著,那姑娘恐怕還真要這麼幹瞭。

柏醫生從她嘴裡撬出瞭罪魁禍首的名字,問她:“你倆都是成年人瞭,你情我願,男歡女愛,再正常不過。既然有瞭孩子,生下來就是,為什麼還要打掉?”

那姑娘面色蒼白,“他說他還年輕,需要奔個前程,這會兒不適宜結婚生子。”

“所以就讓你把孩子打掉?還讓你自己來打?”

“他今天值班,沒法走……”

結果當天下午,柏醫生想去訓練場找呂新易談談這事,就發現他人不在隊裡。一問之下才得知,呂新易今天休假,待在食堂裡和別的人在打牌呢。

柏醫生當時就氣炸瞭。

這不是人渣嗎?把人姑娘肚子搞大瞭,騙著哄著讓人去做人流,自己居然樂呵呵和人打牌!

她一氣之下就把事情捅到瞭政治處,想要治治他這私生活不檢點的人渣。

可呂新易對那姑娘無情,姑娘卻對他有情有義,哭著跟劉建波說是自己心甘情願的,不怪呂新易。

輪到劉建波與呂新易談話時,卻得瞭個推卸責任的回答。

呂新易說:“那天是我喝多瞭,人事不省,她主動勾搭我。劉主任,我這人一向膽小,絕對不敢胡作非為。”

他的確膽小,來基地七年瞭,身為隊長,最危險的任務永遠交給隊員。

出瞭事,挺身而出的是個姑娘,而他除瞭推卸責任,旁的就是狡辯。

事情到最後,是那姑娘哭著辭職,隔天就走人瞭。

柏醫生說得對,男女之間那點事,你情我願,旁人哪怕替姑娘不值,也沒辦法真做什麼。畢竟那姑娘自己都不跟呂新易計較,政治處也沒法真處罰他什麼。

說他私生活不檢點?

基地可沒這規矩,說進瞭隊裡就得瞭斷紅塵當和尚。

最後隻能私底下給他個警告,然後就放他走人。

可劉建波知道他是這種人,早就看不起他瞭,當下在指揮中心裡,看他的眼神就很冷淡瞭。

陳聲看都沒看呂新易一眼,語氣平平道:“第三支隊陳聲報道。”

李主任點頭,“你來瞭也好,你是隊長,這事有你在場更好。”

呂新易笑瞭笑,“恐怕陳隊來瞭也起不到什麼作用。事情發生的時候,原本就是凌副隊長在指揮,陳隊遠在市中心開大會呢,既不知道現場是個什麼狀況,也幫不上忙。”

陳聲淡淡地說:“我看不一定。不在現場,出任務是幫不上忙,但我的人被某些小人暗地裡使絆子,還是我本人在場比較好。”

呂新易被噎瞭一下,氣也上來瞭。

“陳隊好大的本事,人不在現場都跟開瞭天眼似的,動不動就知道有人給你們使絆子瞭。我是不如你瞭,人在現場都被坑瞭一把,還以為都是一個基地的,哪怕不在一個隊裡,大傢也是齊心做事。哪知道不是一個隊的人,還真不能亂用。沒準兒麻煩就找上門兒來瞭。”

陳聲的目光冷冷掃過去。

“既然知道不是一個隊的人,不能亂用,你還亂用什麼?”

“陳大隊長,麻煩你講講道理,我是為瞭救人才用的你傢隊員。他們任務沒完成好,害得基地被人堵上門,現在還在外頭鬧,這難道怪我?”

李主任眉頭一皺,“好瞭好瞭,都別吵瞭,還嫌基地不夠丟人?”

陳聲側頭,“李主任,我有幾句話想問問我的隊員。”

李主任微微一頓,點頭,“你問。”

陳聲來得晚,確實有知道細節的必要。

陳聲就這麼孑然一身頂在最前頭,回頭看著插不上話,像倆犯瞭錯的傻瓜一樣被釘在原地的人。

“三隊行動時,你們的任務是什麼?”

路知意攥緊瞭手心,“原地待命,等候支援。”

“這話凌書成有沒有親口對你們說過?”

兩人點頭,“說過。”

陳聲瞥瞭眼呂新易,再問。

“呂隊來調走你們的時候,說瞭什麼?”

路知意答:“他說四隊要運送傷患去醫院,但人手不夠,要我們去幫忙。”

“你們沒拒絕,就這麼扔下自己的任務,去當司機瞭?”

“拒絕瞭,我和青山都說瞭不去,要等在原地待命,等候副隊的通知。”

“那為什麼最後還是擅離職守?”

“因為呂隊發火瞭,說沙灘上的傷員傷勢嚴重,繼續等下去會沒命,他命令我們立馬前去支援。”

呂新易的臉白瞭一點。

“陳聲,你這什麼意思?盡挑對自己有利的——”

陳聲壓根沒理他,從容不迫繼續問。

“運送傷員一向是四隊的職責,這麼多年很少出過什麼岔子,因為天氣因素、交通狀況都在可控范圍內。路知意,我問你,你們今天為什麼會耽誤傷員送醫時間?”

“因為我們不通路況,對路段也不熟悉,所以遇上大堵車。”

“不熟悉,難道不會向呂隊申請交通路況報道?”

馮青山答:“我們申請瞭,一路都在試圖聯絡呂隊,可他一直不接電話,對講機裡也不作任何反應。我們別無他法,車上的傷員又危在旦夕,最後隻好根據手機地圖導航找去醫院——”

呂新易幾乎是搶白。

“胡扯!現場那麼忙,我聽不到對講機的聲音也是正常的。但你們也用不著這麼推卸責任,什麼全程都在試圖聯絡我,根本沒有的事!”

陳聲的視線落在他面上,嘴角一扯。

“有沒有這回事,查查通話記錄不就知道瞭?”

呂新易冷笑一聲,從制服口袋裡掏出手機,一把扔在會議桌上,“那你查啊,當著大傢面查,我還怕你不成?”

陳聲笑瞭,“查通話記錄這種事,怎麼好勞煩呂隊?”

他拿出自己的手機,“麻煩呂隊報一報你的身份證號,我們還是請移動公司查吧。”

呂新易臉色一白。

會議室裡又爭執瞭好一陣。

基地外的事情被政治處暫時緩解瞭。

劉建波匆匆離去,要代表基地去醫院探望病人,慰問之餘,少不瞭要進行撫恤。

呂新易不肯擔責,強詞奪理也要給自己辯護。

他的理由是,他固然有工作上的疏忽,但犯下錯誤、耽誤時間的實打實的就是三隊的人。

陳聲冷冷地說:“我的人的確犯瞭錯,在呂隊的教唆下,拋下自己的任務,違背副隊的命令,擅離職守。我身為隊長,自會處置,絕不徇私。”

他眼眸沉沉地盯著呂新易,“但呂隊一心隻惦記著自己,不僅耽誤別隊執行任務,自己的任務也執行得一塌糊塗,難道就沒錯瞭?你要是覺得自己沒錯,我來幫你數一數。第一,你隨意調派三隊隊員,是錯。第二,路況報道不能及時傳達,是錯。第三,身為隊長,任務執行失敗不肯承擔責任,隻會推卸責任,是錯。”

他淡淡地收回視線,“現在,夠清楚瞭嗎?”

呂新易咬牙切齒,“清楚,清楚極瞭。可要不是你自己隊規松散,沒有規矩,怎麼可能我一調派你的隊員,就能輕而易舉把這兩個蠢材調走?這事難道就沒你半點責任?”

會議室裡靜得像是被人按下靜心鍵瞭。

片刻後,陳聲說:“你說得對,沒有規矩,指令不達,這事我的責任。你擔你的責任,我為我的失誤買單,再公平不過。”

路知意心都揪緊瞭,想說話,卻知道這不是說話的時候。

呂新易:“好,那指揮不當的過錯,我就擔瞭,怎麼處置就聽上面的。你呢?”

陳聲一動不動站在那,聲色從容:“上個月收到指揮中心的調令,要我三個月後調來中心。我自認能力有欠缺,做事不夠周全,還需要繼續在隊裡鍛煉。”

李主任和張主任都是一驚。

張書豪道:“陳聲,不要拿前途開玩笑!這事該誰承擔責任,就是誰的責任,你沒必要一個人擔下來!”

陳聲:“我是隊長,該我擔。至於隊員犯的錯,我們隊內自己解決。”

路知意壓根沒想到失態會發展到這個地步,開口叫他:“隊長——”

“不到你說話的時候。”他淡淡地瞥她一眼。

凌書成在一旁急得要命,“我是代理隊長,當時是我的錯,用不著你來擔!我自己來!”

“你也閉嘴。”陳聲眉頭倏地皺起來,眼神冷冽地盯著他。

全場鴉雀無聲。

中心的兩位主任面面相覷,最後張書豪說:“你們先回去吧,如何處理,我們會跟上面匯報,討論後公示。”

陳聲帶著三人離開指揮中心時,全程一言不發。

凌書成一路誠誠懇懇認錯,“都是我的錯,指令傳達不夠堅定,他倆才一時不察著瞭呂賤/人的道。我錯瞭,他倆也錯瞭,但錯得最離譜的是呂新易。你要是有啥教誨,這會兒就說吧,咱們認錯,但你不該把自己也拉下水來。”

一邊說,他還一邊朝路知意和馮青山擠眉弄眼,要他倆一起道歉。

陳聲壓根兒沒理會,停在訓練場,隻說瞭一句:“每人三十圈,跑不完,今晚不用睡。”

凌書成一驚,“三十圈???”

“四十。”

“喂你這是不是——”

“五十。”

“五十也——”

“六十。”

凌書成剛要張嘴,被馮青山和路知意一把捂住瞭嘴。

路知意身姿筆直,一絲不茍答瞭句:“是!”

兩人拖著凌書成就開始跑圈。

六十圈,一圈不少。

累瞭就用走的,走一段平復完呼吸繼續跑。

跑完時,已是凌晨兩點,三人均是滿頭大汗、衣服濕透,就跟腦門上頂瞭隻水龍頭似的,合都合不上,嘩啦啦直往下冒水。

狼狽至極。

陳聲一動不動站在跑道旁,眼睜睜看著三人要死不活跑完全程,一個字都沒說,一點水都沒放。

跑完時,不分男女,悉數倒在瞭跑道上,動彈不得。

肺裡仿佛針紮,身體陷入極度疲倦的狀態,快要脫水瞭,快要暈厥瞭,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可路知意隻能癱在那裡,除瞭呼吸以外,別的功能仿佛都喪失瞭。

路燈還亮著,一盞一盞,昏黃孤獨。

蚊蟲聚集在燈泡周圍,一圈一圈繞著,不知疲倦。

她閉著眼,隻想在此地長眠。

滿心愧疚。

都是因為他們不懂規矩,連累瞭整個隊,更連累瞭陳聲。

六十圈其實也少瞭。

身體停止瞭運動,可大腦裡紛繁蕪雜全是雜念。

直到眼前的路燈光被什麼擋住,她整個人陷入一片陰影當中。

睜眼,陳聲站在她面前。

他把手遞給她,說:“起來。”

她看見他平靜的臉,眼眶忽的一酸,“你走吧,讓我在這兒清醒清醒。”

他看她片刻,“這是幾個意思?”

“犯瞭錯,需要好好反省。”她吸吸鼻子,“我不知道你要去指揮中心瞭,要是你真因為我去不瞭——”

“別往自己臉上貼金瞭。”陳聲看著她泛紅的眼眶,淡淡地說,“就算沒有今天這事,我也會找機會跟指揮中心說,我不會離隊。況且今天你是有錯,疏忽職守,不聽命令,但我也有錯。我不是意氣用事才替你們擔責任的,是我這個做隊長的教導不夠,沒有事先跟你們說清楚遇到突發情況該如何應對,才出現今天這種情況。”

路知意的重點不在後面。

她怔怔地望著他,“為什麼不去指揮中心?”

去瞭那裡,就在也不用出任務,再也不用風裡來雨裡去,一切隻需要用腦子,而不必身犯險境,基地裡每一個人的最終目標就是進入那棟大樓。

為什麼不去?

陳聲就站在夜色裡,夜幕低垂,燈火昏黃,小飛蟲繞在他背後亂糟糟飛著。

可他安靜而挺拔。

面容已有些模糊不清,可眼神裡卻有著不動聲色的力量。

他說:“何必問?你知道原因的,路知意。”

她的熱淚一下子湧瞭上來。

她知道他沒有說出口的話,她知道那個原因。

在她成為能夠獨當一面的戰士以前,他是不會離去的。

前途算什麼?安穩算什麼?

為瞭她,他連救援隊都來瞭,還貪圖什麼前途、期盼什麼安穩?

她撐著地爬瞭起來,抹著眼淚對他說:“我真的知道錯瞭,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蠢蛋!”

他看她狼狽的模樣,滿頭的汗珠,“你到今天才意識到這一點,確實是很蠢瞭。”

他伸手去拉她,無視一旁的兩具“屍體”,一邊往宿舍走,一邊淡淡地數給她聽:“身在福中不知福,在中飛院時把我推開,已經很蠢瞭。等你三年,這時候才來找我,更蠢。來瞭基地還沉默是金,不知道第一時間討好我,蠢到傢瞭。”

他側頭看她一眼,“你說你蠢成這個樣子,我要怎麼離隊,怎麼去指揮中心?”

路知意用力擦瞭把臉,點頭,“你說得對,我真蠢!”

她咬咬牙,“隊長,我發誓我從明天開始會更努力的!”

“努力幹什麼?”

“努力訓練!”

他搖搖頭,“愚不可及,無藥可救瞭。”

到這份上還在說訓練。

他在說愛她,她在說工作。

陳聲無比心疼自己。

可他清楚,她知道他對她的擔憂與不放心,他愛的那個路知意,一向是個女戰士。犯瞭錯,她會原地爬起,比任何人都更努力、更上進。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大結局,大概有萬字,我需要好好醞釀一下,大傢26號來刷。

大結局後寫番外。

感謝你們陪我走過這八十來天,無以言表的感謝。

《偷走他的心(歲月知雲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