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八日夜,左相府,裴氏夫人四十壽辰,大宴賓客。
這日天氣甚好,惠風和暢,秋陽融融。相府側門前早搭起瞭大戲棚,鼓樂聲喧。由於正宴設於夜間,故從正午到日落時分,並無賓客前來,隻戲班子在戲臺上不停上演戲曲,引得京城百姓紛至沓來,人潮擁擠,爭相一睹相府壽宴盛況。
為表喜慶,日暮後,相府內外張燈結彩,還有上百侍從,手執火把排列府門左右,形成一條長長的火龍。府內穿梭的侍女們則手持蓮花宮燈,燈燭輝煌,照徹霄漢。伴著鑼鼓笙簫、歌舞升平,說不盡的富貴風流。
申時,江慈便被幾名長風衛“押”到瞭相府後園一處僻靜的廂房內。
她噘著嘴踏入房中,安華笑著迎上來:“江姑娘!”
江慈往繡凳上大喇喇一坐,揚起下巴道:“來吧!”
安華微笑道:“安華豈有那等手藝,替江姑娘化妝易容,得請‘玉面千容’蘇婆婆出馬才行。”
江慈曾聽師叔提起過‘玉面千容’的名號,好奇道:“‘玉面千容’蘇婆婆也在京城嗎?你傢相爺把她給請來瞭?”
“這世上,還有我傢相爺請不動的人嗎?”
兩人說話間,廂房門被輕輕推開,一名長風衛引著一身形佝僂、鬢發花白的老婦進來,安華迎上前道:“蘇婆婆!”
江慈見那蘇婆婆極為老邁,腿腳還有些不利索,不由有些失望。蘇婆婆似是明她所想,原來半閉的眼睛猛一睜開,神光乍閃,驚得江慈一激凌,這才相信這位蘇婆婆並非普通老婦。
長風衛退至屋外,蘇婆婆自挽著的竹籃中取出各式易妝之物,有水粉胭脂,描筆畫炭,還有赭泥白粉之物。她慢條斯理地將籃中所有物什一一取出,又低頭找瞭片刻,從中翻出一條絲巾來,輕咦一聲:“怎麼不見瞭?這可有點糟糕。”
安華本坐於一旁監視守衛,聽得蘇婆婆如此說,忙步過來:“怎麼瞭?可是忘帶瞭什麼?”
蘇婆婆將手中絲巾舉到安華面前,有氣無力道:“你看這絲巾―――”
她話未說完,安華打瞭個大大的呵欠,身子一軟,竟倒在瞭地上。
蘇婆婆陰森森一笑,蹲下去將那絲巾罩在安華面上,又站起來望著江慈。
江慈看得目瞪口呆,等反應過來大事不妙,蘇婆婆已出手如風,點住瞭她的穴道。
江慈瞪著那蘇婆婆,隻見她笑著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倒出數粒藥丸,放於手心。
江慈叫苦不迭,心中直納悶自己今年為何衰運當頭,不但與樹結仇,還與毒藥有瞭不解之緣,恨隻恨自己不該貪一時之快,上錯瞭一棵樹。
蘇婆婆見她眼中隱露恐懼與氣憤,越發得意,卻不笑出聲來,伸手托住江慈下巴,將藥丸塞入江慈口中,在她喉部一托一抹,藥丸順喉而下,江慈絕望地閉上瞭雙眼。
蘇婆婆輕笑一聲,湊到江慈耳邊輕聲道:“乖孩子,你別怕,這毒藥不是即刻奪你xing命的,隻需每個月服一次解藥,便不會毒發身亡。隻要你乖乖地聽話,自會有人每月給你送來解藥。”
江慈一喜,睜開眼來,蘇婆婆又道:“裴琰是想讓你替他聽聲認人吧?”
江慈忙點瞭點頭。
“你聽著,等會呢,那人是一定會出席壽宴的。你若是想保小命,就不得將他的真實身份告訴裴琰,你即使聽出瞭他的聲音,知道他是誰,也要裝作若無其事。若是裴琰問起,也要說你所見過的面具人並不是此人。”
江慈點瞭點頭,又搖瞭搖頭。
蘇婆婆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又道:“你放心,那人自會想辦法令一些官員出席不瞭此次壽宴。那樣,裴琰就會疑心到那些人身上,而不會懷疑你認出瞭人而沒有告知於他。”
江慈點瞭點頭,又搖瞭搖頭。
蘇婆婆輕聲道:“今夜之後,裴琰肯定會帶你去一一辨認這些官員的聲音。但他們呢,要麼傢裡會出點小狀況,告假還鄉,要麼會或多或少有些小傷風或者喉病什麼的,你就隻說聽不清楚。再過段日子,你就說記憶模糊,不能確定,盡量幹擾裴琰就是。”
江慈心中暗咒不已,滿面委屈地點瞭點頭。
蘇婆婆滿意地笑瞭笑,解開江慈的穴道,摸瞭摸她的頭:“真是乖孩子,婆婆太喜歡你瞭,婆婆最喜歡聽話的孩子,你若是一直這樣乖乖的,那人會每個月派人送解藥給你的。”
她俯下身,將安華扶起,讓其站直,取下其面上絲巾,右手中指輕輕一彈。安華身軀輕震,睜開雙眼,以為自己隻是眼花瞭一下,仍道:“婆婆,是不是忘帶什麼瞭?”
蘇婆婆從桌上拿起一個瓷瓶,笑道:“找著瞭,原本是用這絲巾包著的,我還以為忘帶瞭,原來是掉出來瞭。”
安華微微一笑,又退後數步,坐於椅中細觀蘇婆婆替江慈化妝易容。
左相府此次壽宴雖籌劃僅數日,卻也規模空前,冠蓋雲集。京城所有文武百官、皇親貴胄都在被邀之列。從日落時分起,相府門前華蓋旌旗,香車寶馬,絡繹不絕。眾賓客在相府知客的唱禮聲中由西門而入,鮮衣仆人在旁引領,將眾賓客引入正園。
相府正園內設瞭近五十桌,另有四主桌設於正廳之內,自然是用來款待朝中重臣和皇室宗親。
正園中此時菊花盛開,亭臺茂盛,燈樹遍立,絲竹悅耳,滿園的富貴奢靡。
由於裴相之母素喜清靜,且一貫隱居,不愛拋頭露面,故應酬賓客事務皆由裴相親自主持。是夜裴琰一襲深紫色秋衣,繡滾蟒金邊,腰纏玉帶,光彩照人,舉手投足從容優雅,風流俊秀更勝平日。
江慈面目黝黑,粗眉大眼,小廝裝扮,立於裴琰身後。想起體內有一貓一蟹喂下的兩種毒藥,恨不得將這二人清蒸紅燒油炸火烤、吃落肚中才好,但當此時,也隻得不露聲色、面無表情的跟在裴琰身後,細心聽著眾賓客的聲音。
不過她恨歸恨,卻也在心中暗贊這一貓一蟹,皆非常人。“大閘蟹”想出大擺壽宴、聽聲辨人的妙計,“沒臉貓”則估到他這一著,幹脆不殺自己滅口,設計喂自己服下毒藥,然後大搖大擺出現,既消裴琰之疑心,又將裴琰的註意力引向未曾出席壽宴的官員,實是一箭雙雕。
隻是這二人鬥得你死我活,卻連累瞭自己身中雙毒,眼下隻能活一天算一天,這條小命也不知最終能否幸存,若真是嗚呼哀哉,去與師父團聚,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她胡思亂想之際,踏入正園之賓客,在相府仆從的引領下,一個個向裴琰行禮,並禱頌裴氏夫人福壽延綿、富貴永世。
裴琰面上始終保持著謙和的微笑,向眾賓客一一還禮,並與每人都交談上數句,而許多官員也抓住這難得的機會諂媚逢迎一番。
相府是夜,所收之賀禮,擺滿禮廳,寶光耀目。隻有清流一派和一些以廉潔、不結黨附貴之名著稱的中間官員送得較為寒酸。龍圖閣大學士、太子的嶽丈,綽號“董頑石”的董方董學士,更是未出席壽宴,隻差人送來一幅自書的字畫,上書四個大字“清廉為民”,著實讓司禮尷尬瞭好一陣。
待門前所有賓客依次與裴琰見禮後入席,江慈仍沒有聽到那已有些耳熟的聲音。見裴琰凌厲的眼神不時掃過自己,她隻得微微搖頭,裴琰見還有十餘人未到,便按定心思,耐心等候。
再等片刻,莊王與靜王前後腳趕到,裴琰迎出正門,將二位王爺引至正廳坐定,笑著寒暄數句,忽聽得園外知客大聲喚道:“太子殿下駕到!”
裴琰一愣,未料太子也會親臨為母親祝壽。他廣宴賓客,卻未邀請太子,畢竟太子名份上是君,他是臣,莊王與靜王可邀,太子卻是不能相邀的。
他忙趕出府門,下跪行禮,太子將他扶起,笑道:“這又不是在宮中,少君切莫如此多禮。”
裴琰躬腰道:“太子親臨,為臣母祝壽,臣惶恐。”
太子負手往府內行去,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少君這相府果然精致,我早就聽人說,京城中,少君與三郎的府第皆是一絕,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裴琰笑著引路,說話間二人已步入正園,見太子入園,園內黑鴉鴉跪落一地。太子笑道:“都起來吧,今日是相府壽宴,本宮隻是來看看熱鬧,大傢不必拘禮,若是太拘束,就不好玩瞭!”
文武百官們素知太子脾xing,這位太子生xing隨和,還有些懦弱,身子板似也不是很好,常年窩在太子府中,與太子妃及妃嬪們嬉戲。聖上令其當差,十件事倒有九件辦砸瞭的,若不是其嶽丈董大學士數次替其收拾殘局,不定已被聖上廢位奪號。
坊間更有傳言,聖上早有廢太子之心,要在莊王與靜王之中擇優而立。朝廷近年來漸漸形成瞭擁護莊王與擁護靜王的兩個派系,兩派之間的明爭暗鬥愈演愈烈,百官們更是削尖瞭腦袋來揣測聖意,好決定投向哪一派,以保自己異日的錦繡前程。
眾人各懷心思,哄笑著站起身來。太子十分歡喜,步入正廳,坐於首位,與莊王、靜王及右相等人談笑生風,毫不拘禮。
裴琰見還有十餘人未曾到場,而這十餘人中既有自己與靜王這一系的人,又有莊王與右相那一系的官員,其中更有一位關鍵人物。正在心中暗忖之際,忽然聽到宮中司禮太監吳總管那熟悉的尖細聲音:“聖旨下!”
太子忙站起身,諸賓客也都紛紛跪伏於地。吳總管帶著數名太監滿面帶笑踏入園中,展開手中聖旨,高聲道:“左相裴琰聽旨!”
侍從們迅速抬過香案,裴琰撩襟下跪:“臣裴琰,恭聆聖諭!”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冊封左相裴琰之母、裴門容氏為容國夫人,享朝廷一品誥命榮祿,並賜和田方圓美玉一方,定海紅珊一株,翡翠玉蝶一對。欽此!”
眾賓客面面相覷,裴氏夫人在外並無聲名,皇帝縱是看在裴相面上,下旨封誥,並賜這價值連城的禦物,倒也不為過,隻是為何又不宣其接旨,隻令裴相代接,實是有些令人摸不著頭腦。
更有那等官員想道:皇帝這般恩寵於裴相,難道,代表著靜王一系要在奪嫡之戰中勝出瞭嗎?
裴琰拜伏於地,眾人看不到他的神情,片刻後方聽到他輕聲道:“臣接旨,謝主隆恩!”
吳總管將聖旨遞給裴琰,笑道:“聖上對裴相可是恩賞有加,裴相切莫辜負聖恩才是。”
裴琰雙手接過禦賜之物,奉入正堂,又匆匆步出。
吳總管拱拱手道:“宮中事忙,這就告辭!”
裴琰與這吳總管向來交好,忙道:“我送公公。”
二人相視一笑,正要提步,園外知客的聲音高入雲霄:“光明司指揮使衛大人到!”
江慈一直緊跟著裴琰,見那人還未現身,頗有些心猿意馬。忽聽知客報衛三郎駕到,精神為之一振,忙扯長脖子向正園門口望去。
偏裴琰此時擋於她的身前,他又高出她許多,她隻得向右踏出兩步,一心期待看到這位以“鳳凰”之名享譽京都的衛昭衛三郎。
正扯長脖子相望時,她忽覺周遭的氣氛有些異樣,忍不住側頭看瞭看。隻見園中諸人皆屏息斂氣,目不轉睜地望著正園門口方向,戲臺上鼓樂皆停,戲曲頓歇。一時正園之中,鴉雀無聲,人人臉上的神情,帶著幾分期待幾分興奮,又夾雜著幾分鄙夷幾分畏懼,曖昧難言。
江慈心中嘖嘖稱奇,正待轉頭,卻聽得一個熟悉的笑聲鉆入耳中:“衛昭來遲,少君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