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鳳灘一役,華朝與月落族各有傷亡,王朗率著殘部與設伏於虎跳灘的人馬會合後回到長樂城,未再西征。
二都司見王朗退兵,知大事不妙。此時他出賣族人的醜行敗露,引起族內公憤。流霞峰駐軍兵變,二都司帶著親信連夜逃走,被三都司率人於雪松嶺捉返。
衛昭知王朗退兵後,必將請示太子和董學士,是否再度西剿,而朝廷要增兵前來,也需時日,己方當可有一段時間的喘息。那時冰雪消融,隻要計謀得成,月落族便可暫保安寧。
他將兵力重新佈署,派精兵駐紮於流霞峰與飛鶴峽,又派出暗探時刻打探王朗動向,方押著二都司,奉著大都司洪夜的靈柩返回山海谷。
此時,九位都司僅餘五位,這幾位均懾服於聖教主的神威,誓死追隨,一力效忠,衛昭終將族內大權掌控於手心。
月落族此役雖然傷亡慘重,卻也是近百年來首次將來“清剿”的華朝官兵趕回長樂城。以往華朝派兵“清剿”,縱是隻有幾千人,也長驅直入,燒殺搶掠,打得月落族人最後不得不以加納貢物、獻上族民為奴婢來求和。此次能將王朗六萬大軍趕回長樂城,實是上百年首次揚眉吐氣。
衛昭知時機已到,趁族人士氣高漲,民心向歸,於族長和都司議政上提出,改革軍政。
眾人商議後,最後采納六都司的提議,由聖教主出任聖將軍一職,所有兵力均由聖將軍一人統領指揮,集中於山海谷進行訓練,再由其根據形勢調派到各地。
而原先的各都司各收其屬地的賦稅制度也有所變革,死去的四位都司山圍子的賦稅由族長統一征收,餘下的幾位都司收上的稅糧除保留一半作為己用外,其餘均上繳至族內,作為養兵之用。
待諸事忙定,已是七日之後。接著又為大都司及陣亡將士進行瞭公祭,將二都司斬於祭臺之上。
親眼目睹大都司的靈柩下葬,二都司血灑祭臺,萬千族人伏地怮哭,衛昭身心疲倦,悄悄離開瞭公祭現場。
他緩緩行來,眼前不停閃現著落鳳灘滿地的屍首,遍地的血跡。夜風吹過,松樹上響起融冰之聲,數滴雪水滴上衛昭手背,他將雪水輕輕吮去,慢慢走向“雪梅院”。
江慈隨衛昭大軍回到山海谷,仍住回瞭“雪梅院”。淡雪和梅影早聽族人講述她孤身過索橋、冒死示警、救族人於危難的事情,見她回來,將她抱住,放聲大哭。
二人閉口不談江慈逃走一事,江慈也知衛昭暫時還不會放自己自由,這回是她心甘情願選擇回來,也不後悔自己當日的決定,逃走的心隱隱淡去,安心在“雪梅院”中住下。
這夜,三人正在石屋內吃菜喝酒,衛昭走瞭進來,淡雪和梅影低頭離開。
聽得二人腳步聲出瞭院子,院門輕輕關上,衛昭將面具取下,長籲一口氣,坐於椅中,抓起桌上的酒壺,猛灌瞭幾口。
江慈那日戰場上見衛昭抱著洪夜屍身仰天悲嘯的情景,至今難以忘懷。知今夜公祭大都司,他內心傷痛。她靜靜地望著他,忽開口道:“三爺,你打算一直這麼戴著面具過下去嗎?”
衛昭並不回答,隻是吃菜喝酒。江慈也不再問,見他杯幹,便替他滿上。衛昭飲得幾杯,望向她道:“你不要再想著逃走,到瞭春天,我自會將你送回華朝,送回給少君。”
江慈面上一紅,低下頭去,輕聲道:“我不回他那裡,我要回我自己的傢。”
“你自己的傢?在哪裡?”衛昭忽來瞭興趣。他隻知江慈是一個憑空冒出來的野丫頭,卻不知她究竟從何而來,傢住何方,他也曾暗查過,但裴琰的手下口風十分緊,始終沒有查到。
江慈被他話語勾起瞭思鄉之情,便將鄧傢寨似天堂一般描述瞭一番,隻是心中保持瞭幾分警惕,始終沒有說出鄧傢寨的名稱和具體位置。
衛昭靜靜聽著,偶爾問上兩句。江慈說得興起,將從小到大的趣事也一一講述,待壺中之酒飲完,桌上菜肴皆盡,二人方才驚覺已是子夜時分。
衛昭傷痛之情略得緩解,戴上面具,淡淡道:“三日之後,是我月落族的新春日子,山海谷會舉行集會,到時,我帶你去看我們月落族的歌舞。”
正月十八,月落新春之日。
由於落鳳灘剛經歷過慘烈大戰,為免族人觸景生悲,今年的新春大集便移到瞭山海谷舉行。
是夜,山海谷敲鑼打鼓,燈火輝煌,人們慶祝新春來臨,同時也祈禱春天降臨後,在聖教主的帶領下,月落族能上下一心,永遠擺脫被奴役的日子。
一輪冰月悄悄掛上東天,山海谷籠在一片潔凈的月色之中。月落族的姑娘們都穿上瞭盛裝,頭戴銀飾,小夥子們則圍著篝火吹笙跳舞,偶爾與姑娘們笑鬧,一片歡聲笑語。
江慈穿上月落姑娘的節日裙裝,坐於高臺之上。衛昭轉頭間見她雙唇在火光的照映下嬌艷欲滴,那日清晨,她烏發高揚、身著鳳裙走過索橋的樣子浮現眼前,不由喚道:“小丫頭。”
江慈應瞭一聲,側頭道:“三爺,什麼事?”
衛昭的臉隱在假面之後,唯有一雙眼眸似天上的寒星,盯著江慈,問道:“你是華朝人,為什麼要救我們月落族人?”
江慈低下頭,又抬頭望向場地中央載歌載舞的人群,輕聲道:“我當時沒想那麼多。我隻覺得,華朝人是人,月落人也是人,為什麼你們就一直要受別人的欺侮?也許,我那樣做,能讓死的人少一些,能讓淡雪和梅影逃過一劫。”
衛昭眼神閃爍,過得一陣又問道:“那如果,將來我月落族再與華朝爆發戰爭,再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你是幫我們還是幫華朝?”
江慈輕輕搖頭:“我不知道,我隻希望,大傢永遠不要再打仗,天下的百姓,都象兄弟姐妹一樣,和睦融洽,你別欺負我,我也不欺負你,大傢都有飯吃,有衣穿,那樣該多好!”
衛昭仰頭笑瞭幾聲,隻覺這是自己生平聽過最好笑,卻也是最令人感到悲涼的話。他正待出言譏諷,卻見數名年輕小夥擁著大都司的兒子洪傑過來。
洪傑是大都司的長子,年方十七,生得俊眉朗目,襯著已有些男子漢氣概的身形,頗有幾分英豪之氣。
衛昭見洪傑走近,和聲道:“阿傑,你怎麼還沒有回夢澤谷?”
洪傑向衛昭行禮:“聖教主,阿爸曾對我說過,要我跟著您,為解救我月落一族戮力效命。我不回夢澤谷,我要跟著您,為阿爸報仇。”
衛昭也不再說,眼光移到洪傑手中的紅花,微微一愣。
洪傑望向他身邊的江慈,面紅耳赤,禁不住身邊同伴的推搡,猛然將紅花遞至江慈面前。
江慈不明其意,卻見那朵紅花極為嬌艷動人,心中喜愛,便欲伸手接過。
微風拂過,洪傑腕間一麻,紅花掉落於地,他忙俯身去拾,卻見一雙黑色長靴立於自己身前。
他直起身,才見聖教主眼神冷冽,負手望著自己,不由吶吶道:“聖教主―――”
衛昭居高臨下:“你阿爸去瞭還不到半個月,你就急著想拋紅瞭?”
洪傑盡管對這位聖教主奉若神明,卻仍有幾分初生牛犢不怕虎,硬著頭皮道:“我們月落族人並不講究這個,隻信逝者仙去,生者便當好好度日,更有於熱喪期間成婚、以慰死者亡靈的。阿爸若是在天有靈,見我找到心上人,他也會替我高興的。”
江慈這才知這年輕人遞給自己紅花,竟是求婚之意,頓時滿面通紅,轉過身去。
衛昭回頭看瞭她一眼,又望向洪傑,冷聲道:“她並不是我月落族人,而是華朝之人,怎能做你的新娘?”
洪傑當日隨衛昭前往虎跳灘作戰,親眼目睹江慈孤身過橋、冒死示警的一幕,這少女歌聲婉轉、清麗脫俗的模樣深深刻在瞭他的腦海。
及至後來趕回落鳳灘,阿爸慘死,他陷入極度悲痛之中,卻也在心中暗自感激這少女,讓自己能趕回落鳳灘,讓阿爸不致於屍骨無存。
月落族並無熱孝避喜之說,他心中既有瞭這少女,便向幾位同伴說瞭出來,在這幾人的攛掇下,終鼓起勇氣於新春之日,向江慈送出象征求婚之意的紅花。
此刻聽聖教主說她竟是華朝人,不由一臉茫然,愣愣道:“她是華朝人,那為何她要、要幫我們月落人?”
衛昭袍袖一拂,紅花向高臺下飛落,他望著洪傑:“我來問你,現在你既已知她是華朝人,你還要向她求婚嗎?”
洪傑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面容數變,終咬咬牙,拾起地上紅花,再度遞至江慈面前,大聲道:“我不管她是什麼人,我隻知,她象月宮中的仙女,又善良又美麗,她不顧性命,救瞭我月落數萬族人,我還是要娶她做我的新娘!”
衛昭長久凝望著洪傑,終冷笑數聲,將滿面通紅呆坐於椅中的江慈大力拉起,飄然落下高臺,隱入黑暗之中。
洪傑愣愣地看著手中的紅花,又望向二人消失的方向,沮喪至極。
江慈雙頰發燙,被衛昭拉著急速奔跑,縱是運起全部真氣,也仍跟不上他的速度,再跑一陣,急喚道:“三爺!”
衛昭猛然停步松手,江慈沒有提防,順勢前沖,險些跌倒,扶住路邊大樹方穩住身形。
衛昭並不說話,一種令人窒息的氣氛彌漫在江慈身旁。江慈心中直打鼓,情急下擺手道:“三爺,不關我的事,真不關―――”
衛昭看著她慌神的樣子,忽然大笑。笑罷,他負手在江慈身邊轉瞭數圈,悠悠道:“你說不關你的事,可為什麼少君為你動瞭心,現在連洪傑也――”
江慈被他看得頭皮發麻,又聽他提起裴琰,心中說不出的壓抑與惆悵,瞪瞭他一眼,默默向“雪梅院”方向走去。
衛昭追上,與她並肩而行,看瞭一下她的神色,不再說話。
京城,自元宵節起,東西兩市燈火徹夜點亮。這日是聖上壽辰,全城燃放煙火,皇宮更是燈火輝煌,細樂聲喧,說不盡的熱鬧繁庶,太平氣象。
這日哺時,五品以上官員均朝服冠帶,魚貫入宮,向聖上三叩九拜,恭祝聖上萬壽無疆。
由於皇後已於五年前薨逝,其後皇帝未再立後,三品以上誥命皆按品服大妝,入毓芳宮向皇貴妃高氏行禮,共賀聖上壽辰。
乾清門前,上任不到半年的禁衛軍指揮使薑遠淵停嶽峙,俊面肅然,執刀而立,盯著入宮的每一位朝廷大員。
薑遠自上任後,克盡職守,將原本有些散亂的禁衛軍整頓一新,他為人老成,又是故肅海老候爺的次子,與京城各部官員、王公貴族皆保持良好的關系,朝中一片贊譽之聲。
適逢這幾個月光明司指揮使衛昭回玉間府探親,皇上便索性將光明司也命薑遠暫時代管,隻等衛昭回京後再交回防務。
遙見董大學士的官轎過來,薑遠忙上前親打轎簾,董學士下轎,微笑著拍瞭拍薑遠的手背:“聽說你兄長進京面聖,幫老夫傳個話,說我明晚請他過府飲酒,還請肅海侯賞面。”
薑遠忙躬身道:“大學士太客氣,晚輩一定將話帶到。”
董學士呵呵一笑:“那你也一起過來吧,內子和你母親是手帕之交,想見見你,當年你出生時,她還抱過你呢。”
薑遠微笑應是,將董學士扶進乾清門。
西面的嘉樂門,一乘紫簾軿車慢慢駛來停住,一雙柔若無骨的手掀開車簾,如水的目光投向乾清門,片刻後又輕輕將車簾放下。
薑遠將董學士送入乾清門,剛轉過身,就聽到嘉樂門方向傳來一陣爭執聲。
薑遠眉頭微皺,今日聖上壽辰,三品以上誥命需入宮向皇貴妃行禮,均由乾清門西側的嘉樂門出入。這些誥命都是得罪不起的主,有的更是當朝顯赫的傢眷,若是出瞭什麼紕漏,可就不好向聖上交代。
他帶著數名光明司衛由乾清門過來,見一乘紫簾軿車停於嘉樂門前。嘉樂門的光明司們正與車前的一名侍女爭執,似是車內之人不肯下車並讓光明司們檢查有無違禁之物。
薑遠見那軿車是一品誥命所乘車駕,沉聲道:“怎麼回事?”
一名光明司衛躬身稟道:“薑大人,是容國夫人,屬下隻是按規矩辦事。”
薑遠心中一咯噔,容國夫人乃裴相之母,一貫深居簡出。她四十壽辰那日,他也曾前往相府祝壽,皇帝親封一品誥封並賜下珍物,聖眷隆重,令他印象深刻。裴相眼下雖遠在長風山莊養傷,軍政大權皆已交出,但其是否東山再起,重返朝堂,尚是未知之數,這位容國夫人實是得罪不起。
他向屬下擺瞭擺手,穩步上前,聲音帶著幾分恭敬,但也有幾分肅穆:“禁衛軍指揮使薑遠恭請容國夫人下車,還請夫人謹守宮規。”
車簾紋絲不動,薑遠運力細聽,車內之人呼吸聲極細,卻極平穩。
他隻得面上含笑,再道:“屬下有皇命在身,多有得罪瞭。恭請容國夫人下車,以便讓司衛按宮規辦事。”
車簾仍紋絲不動,薑遠眉頭微鎖,正待再度開口,忽聽得車內傳來極柔媚、極婉轉的聲音,竟不似四十歲女子的聲音,仿若二八年華的少女:“漱霞。”
“是,夫人。”車前青衣侍女嬌應一聲,走至簾前。
車簾輕掀,戴著綠玉手鐲的纖手探出軟簾,將一樣東西遞出,侍女漱霞雙手接過。
薑遠的目光凝在這隻手上,那皓腕雪白,玉指纖纖,腕上的綠玉手鐲輕輕顫瞭幾顫,仿如碧綠荷葉上的滾滾露珠,眼見就要滑落,消失在簾後,他不由自主地右手微微一動,卻見那侍女漱霞將一方玉印遞至面前。
薑遠回過神來,凝目細看,忙跪落於地:“恭送夫人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