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卻眉頭微皺,閃至衛昭身前,握向他的左腕,衛昭急速後退,裴琰追上。
衛昭身形飄移之間,冷冷道:“少君莫要逼人太甚,裴老侯爺這些年所做之事,皇上是很有興趣知道的。”
裴琰身形並不停頓,朗聲而笑:“三郎若想去告發,得先想一下,此刻還進不進得瞭皇宮?”
一青一白兩道身影在塔室內追逐,裴琰說話間右足踏上石桌,身軀於空中回旋,擊向衛昭。
衛昭右臂橫擊,與裴琰右臂相交,裴琰落地,二人眼神交觸,俱各寒芒一閃。
衛昭內力暗吐,將裴琰推得向後疾退,抵住墻壁。他森冷的眼神盯著裴琰,冷笑道:“狐裘一到,你的人便將我衛府暗控,且眼線佈滿京城,防我逃脫,今日又借比試察探我的內力,難道,這就是少君合作的誠意?!”
裴琰氣運右臂,輕喝一聲,又將衛昭推向對面的觀窗,沉聲道:“三郎誤會瞭,我這一入京城,自然要防事有不對,能全身而退,倒非針對三郎。”
衛昭仰倒在觀窗上,右臂一卸一帶,裴琰身形左傾,衛昭順勢疾翻,將裴琰右臂反擰,寒聲道:“少君做事滴水不漏,衛昭也學瞭幾分,若是少君今夜不拿出誠意來,自會有人入宮,向皇上細稟一切。”
裴琰被衛昭按在觀窗上,卻也不驚慌,目光如電,左掌擊向一側觀窗的木欞,“蓬”的一聲,無數木屑在空中爆開,激射向衛昭。
衛昭隻得松開裴琰的右臂,一個筋鬥,翻向後方。堪堪落地,裴琰已搶上來扣住他的左腕,眼神閃亮,語帶誠摯:“三郎既需誠意,何不讓我為你療傷,再靜聽裴琰細說?”
衛昭身形頓住,秀美出塵的眉目如同罩上瞭冰雪,與裴琰長久對望。
良久,他輕咳數聲,閉上雙眼,蕭索一笑:“不勞少君費心。你以為,皇上真的那麼好騙?我若不是真傷,此刻已是白骨一堆。隻怕,長風騎為何一退再退卻安然無事,他也是心知肚明吧?”
裴琰松開右手,凝視著衛昭:“不錯,皇上也是陰謀叢中過來之人。但他縱是知我命長風騎步步後退,以脅迫於他,讓我重掌兵權,又奈我何?現如今,放眼華朝,又有誰能力挽狂瀾,誰能擊退桓軍和薄軍?!”
衛昭沉默不語,再咳數聲。
裴琰沉聲道:“我此番應約前來,實是敬佩三郎,這麼多年以身伺虎,謀劃大業。如今天下雖成亂局,但恐怕三郎大計難成。為今之計,必須你我攜手,方可共抗強敵。還請三郎細聽裴琰一言。”說著面容一肅,長身一揖。
衛昭側身避過,淡淡道:“少君如此大禮,我蕭無瑕萬萬擔當不起。”
裴琰直起身,滿面喜悅之色:“蕭教主願聽裴琰一言,實是幸甚,請!”
衛昭飄然回至石桌前坐下,慢條斯理地斟瞭杯茶,又慢悠悠地替裴琰將杯中斟滿,裴琰一笑:“多謝蕭教主。”
風自觀窗而入,吹得燭火搖曳不定,簷下銅鈴的響起配著這搖動的燭火,似頗有韻律。
裴琰右手一揚,攬入數顆棋子,或黑或白,擺於棋盤上。衛昭靜靜地看著,嘴角不易察覺地微微抖瞭一下。
裴琰看著衛昭,緩緩道:“蕭教主,你是聰明人,這棋局一擺,你也看得清楚。桓華兩國戰事若是陷入膠著狀態,戰線沿河西一帶拉開。不論桓軍,或是我華軍,要想突破戰線,出奇制勝,首先想的,會是哪個方向?!”
衛昭看著棋局,面容漸冷,輕哼一聲。
裴琰目光凝在他面上,沉聲道:“東線有薄雲山,兩軍都不會考慮向那方突破,要迂回作戰,尋求突破,隻能走你的月落山脈!更何況,月落境內,還有一條桓國孜孜以求的桐楓河!
“我華朝軍隊倒還好說,多年來視月落為本朝的屬地,頂多就是搶點東西、要些奴婢、刮點地皮。但若是桓軍打上瞭你月落的主意,我想,以他們外邦蠻夷燒殺擄掠的兇暴性情,要的可不止是奴隸財物。他們若想全面控制桐楓河的水源,你蕭教主縱是傾全族之力抵抗,怕仍難免滅族之危吧?!”
衛昭沉默不語,良久,方語含譏諷:“少君既將形勢看得這麼透,自不會讓桓軍占據我月落以圖南下,我又何必擔這份憂?”
裴琰斷聲道:“是,我自不會讓他宇文景倫得逞。但是這樣一來,戰線必要西移,戰火也必要在你月落境內燃起。敢問蕭教主,你月落一族,到時可還有安身立命之處?!你又拿什麼來保護族人?!”
衛昭默然不語,待夜風湧入塔內,他忽仰面一笑:“少君,你說這麼多,無非是想讓我幫你一把,可你又如何在這亂局之中取勝?你若勝出,又如何能為我月落帶來生機?!”
裴琰深深望瞭他一眼,淡淡地笑瞭笑:“我倒不是刻意奉承三郎,三郎若是肯相助,這場仗,我是一定能夠贏下的。”
衛昭微微欠身,面上波瀾不興:“少君太高看瞭,衛昭不過一介弄臣,怕沒這個本事。”
裴琰面容一肅:“三郎,不管天下之人如何看你,但在裴琰心中,你便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堪與我裴琰一決高下的對手!若非如此,我又何必要和你合作?”
衛昭閉上雙眸,悠悠道:“少君,你圖的是什麼,我也很清楚。我若幫瞭你,你兵權在手,大業得成,隻怕遲早得收服我們月落。你我之間,仍難免一戰,我又何苦現在為自己扶起一個強大的敵人?”
裴琰微微搖頭,聲音誠摯:“三郎,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為敵為友,全為利益所驅。其實朝廷逼你月落進貢,奴役你族,實是得不償失,不但失瞭月落歸屬之心,也需一直陳重兵於長樂,徒耗糧草軍力。我若執掌朝堂,為朝廷長久之計,定會廢除你族的奴役,明令禁止進貢孌童歌姬,嚴禁官民私下買賣,並定為法典。不知這樣,三郎可會滿意?!”
衛昭仍是閉著雙眼,並不睜開,白皙的臉上隻見眼皮在輕輕顫動。裴琰放松身軀,仰靠在椅背上,長久凝視著他的面容。一時間,塔中寂靜無聲,隻聽見塔上銅鈴傳來聲聲丁丁脆響。
“撲愣”輕響,一隻飛鳥撲閃著翅膀,落在觀窗之上,許是見塔內有人,又振翅而去。
衛昭睜開雙眼,正對上裴琰含笑的眼神,他嘴角也勾起一絲笑意,緩緩開口:“少君開出的條件倒是很誘人,隻是,我卻不知,要怎樣才敢相信少君的話?”
裴琰目光凝定:“我既誠心與三郎合作,也想過要如何才能取信於三郎。”他緩緩從懷中取出一束絲帛,放於石桌上,又慢慢推給衛昭。
衛昭看瞭裴琰一眼,似漫不經心地拿起絲帛,緩緩展開,面上笑容漸斂,沉吟不語。
裴琰放松下來,飲瞭口茶,見衛昭仍不語,微微一笑:“三郎也知,私自起草頒佈法令乃誅族大罪。今日我便將這份免除月落一切勞役、廢除進貢孌童歌姬的法令交予三郎。異日我若大業得成,這便是我裴琰要實行的第一份國策,絕不食言。”
見衛昭仍不語,裴琰又從袖中取出一方玉章,道:“三郎可備有筆墨?”
衛昭再沉默一陣,徐徐起身,自棋盒中取出筆墨,又慢條斯理走回桌前。
裴琰抬頭,二人對視片刻,衛昭笑意漸濃,灑然坐下,身形微斜,右臂架上椅背,悠悠道:“既是如此,煩請少君告知,要我如何幫你?”
裴琰欣然而笑,手中用力,玉章沉沉印上絲帛。
夜色下,湖面閃著淡淡的幽光。
裴琰抱著仍昏迷不醒的江慈,走至湖邊,右手掩於口前,發出鶴鳴之聲,不多時,一艘畫舫自湖的東面悠然而近。
湖心小島上,寶璃塔中,白影默立於觀窗前,望著畫舫遠去,慢慢合上瞭雙眸。
負在身後的雙手,十指間,似有什麼東西漏過。他慢慢伸出右手,隻有虛無的風刮過指間。手指合攏,什麼都未能抓住―――
待船靠近,裴琰攬著江慈,自無人的船尾悄然攀上,敲瞭敲畫舫二層的軒窗,漱雲輕啟窗頁,裴琰飄然而入。
漱雲笑著將窗關上,正待說話,看清楚裴琰臂中的江慈,笑容漸斂。
裴琰冷聲道:“你出去。”漱雲不敢多問,再看一眼江慈,輕步出門,又將門輕輕掩上。
裴琰將江慈放在椅中,手指悠悠撫過她的面容,面上隱有疑惑與探究,終輕笑一聲,解開瞭她的穴道。
江慈睜開雙眼,抬頭正見裴琰深邃的目光,他面上含著三分淺笑,似要俯下身來。
江慈心中一驚,雙目圓睜,滿面戒備之色。裴琰輕哼一聲,在她身邊坐下,江慈默默向旁挪瞭挪。
許是夜風忽大,湖面起波,畫舫搖晃瞭幾下,江慈右手撐住椅子,方沒有滑倒,肩頭披風卻未系緊,滑落下來。
裴琰拾起披風,正待替她披上,江慈猛然躍起,後退數步,裴琰的手便凝在瞭半空。
裴琰輕嘆一聲,坐回椅中,凝視著江慈:“你為何不早告訴我,三郎給你服下瞭毒藥。”
江慈漸轉鎮定,淡然道:“相爺,你說真心話,當時當日,你若是知道瞭三爺便是星月教主,你還會費心思為我這個山野丫頭去求取解藥嗎?”
裴琰氣息微滯,轉而笑道:“你倒是頗瞭解我。”
江慈走回椅中坐下,卻不望向裴琰,輕聲道:“相爺,江慈以往騙過您,是形勢所逼,而相爺也喂過我毒藥,還欺騙利用瞭我,咱們就算扯平。江慈對於相爺,再無絲毫用處,我本就不是相爺府中之人,相爺還是放我走吧。江慈會日夜燒香禱告,願相爺官運亨通,早日達成心願。”
裴琰沉默半晌,緩緩開口:“我倒是想放你回去,但三郎的身份不容泄露,我怕一旦放瞭你,他便會來殺你滅口,暫時,你不能離開我身邊。”
江慈抬頭直視裴琰:“三爺不會殺我的。”
裴琰輕“哦”一聲,冷冷望著江慈:“是嗎?我倒不知,三郎還會憐香惜玉。”
他猛然站起,手中披風一揚,罩上江慈肩頭,冷聲道:“你知道得太多,大事一日未成,你便一日不能離開我身邊。還有,回去後,在子明面前,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你是聰明人,不用我多說。”說著袍袖一拂,出艙而去。
相府,西園,燭光朦朧。
崔亮正坐於正屋中削著木條,聽到腳步聲響,笑道:“相爺,再有一日,我這強弩便可制成瞭。”
清澈如泉水般的聲音響起:“崔大哥。”
崔亮驚喜抬頭:“小慈。”
江慈從裴琰身後慢慢走出,面上綻出甜甜笑容:“崔大哥。”
崔亮見江慈眼中隱有水光,微笑道:“小慈瘦瞭。”
裴琰俯身拾起地上數支初具模型的強弩細看,口中笑道:“長風山莊的水土,她有些不適應,總是念著京城好玩。”又道:“子明快說說,這個怎麼用。”
崔亮接過強弩,江慈轉頭,腳步緩移,走入西屋,輕輕將門關上,在黑暗中走至床前躺下,將頭埋在瞭被中。
淚水,慢慢沁濕錦被,她一邊流淚,一邊卻又止不住地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