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大雨將下,江慈忙將煎好的藥倒入瓦罐中,抱在胸前,又提上藥箱,回頭道:“凌軍醫,我送藥去瞭。”
凌軍醫點頭道:“好,送過藥,你就回去歇著吧,這裡有小天他們守著。”
江慈微笑道:“小天他們也不能守一整夜,我來守後半夜吧。還有十幾個人得換藥。”說著出瞭帳門。
剛到中軍大帳門口,黃豆大的雨點便砸落下來。童敏看著她抱在胸前的瓦罐,笑道:“正等著呢。”說著掀開帳簾。
江慈沖他一笑,步入內帳。裴琰正與崔亮下棋,寧劍瑜坐於一邊觀戰,而衛昭則斜依在榻上看書。
見江慈進來,崔亮放下手中棋子:“劍瑜接手吧。”走至榻邊,將許雋扶起,江慈則用湯匙,小心翼翼地喂許雋喝藥。
崔亮看瞭看湯藥的顏色,贊道:“不錯,藥煎得正好,小慈學得倒是快。”
江慈有些靦腆:“是崔大哥和凌軍醫教得好,我隻不過依樣畫瓢罷瞭。”
裴琰落下一子,回頭笑道:“子明,你收瞭這麼個聰明的徒弟,是不是該請東道?”
崔亮看著江慈烏黑清亮的眸子,語帶疼惜:“小慈確實聰明。”
陳安沖入帳中,罵道:“奶奶的,這個老賊,倒沒瞭動靜!”
裴琰與寧劍瑜互望一眼,裴琰沉聲道:“說吧。”
陳安恢復冷靜,道:“罵瞭大半天,薄軍不見動靜,在山頂負責瞭望的哨兵回報,薄營未見有調兵跡象,倒是黃昏時分,又有一批軍糧進瞭軍營。”
寧劍瑜眉頭微皺:“這個薄雲山,倒是沉得住氣。”
“哨兵數瞭一下運糧車的數量,初步估計,夠薄軍撐上二十來天。”
裴琰沉吟道:“若是薄雲山老這麼耗著,劍瑜又不好再露面,可有些麻煩。”
衛昭放下手中的書,語調輕淡和緩:“若是朝中還有薄雲山的人,自會知道少君到瞭前線,他必會想少君究竟在哪裡,這是不是個苦肉計。”
寧劍瑜右手托住下巴道:“所以,接下來他會觀望察探一番。”
裴琰頷首:“所以咱們還得做幾件事。”他轉向陳安道:“把我的帥旗掛上,讓守關塞的士兵精神點,董學士派的糧車估計明天要到,派些人去接應一下,聲勢鬧大些。”
崔亮將許雋放平,走過來道:“這幾日都會有暴雨,薄軍發起總攻的可能性不大,估計得等雨停瞭,他又查探妥當,才會有行動。”
裴琰道:“十天半個月還行,再久瞭,我怕安澄那邊有變。軍糧也是個問題,我和董學士議定的是―――”
江慈走到寧劍瑜身邊,輕聲道:“寧將軍,凌軍醫說,您傷口處的藥得換一下。”
寧劍瑜正用心聽裴琰說話,順手除下上衫,露出赤祼的胸膛。崔亮過來道:“我來吧。”
江慈笑道:“不用,這個我會,以前也―――”想起與受傷的衛昭由玉間府一路往京城的事情,她忍不住抬頭,看瞭榻上的衛昭一眼。
衛昭舉起手中的書,將面目隱於書本之後,江慈面頰微紅,忙俯下身,將寧劍瑜的繃帶解開,重新敷藥。
寧劍瑜見裴琰不再往下說,忙問道:“侯爺,您和董學士咋議的?”
裴琰望著江慈的側面,將手中棋子一丟,神色冷肅:“這邊的戰事,不能久拖,我們要想辦法盡快拿下薄雲山。他不攻,也要逼得他攻。”
江慈替寧劍瑜換好藥,將東西收拾好,向裴琰行瞭一禮,退出大帳。
帳外,大雨滂沱。崔亮追瞭出來,撐起油傘,江慈向他一笑,二人往軍醫帳篷走去。
“小慈。”
“嗯。”
“能適應嗎?”
“能,我隻恨自己生少瞭幾隻胳膊,更後悔以前在西園時,沒有早些向您學習醫術,看到這些傷兵,這心裡真是―――”
“見慣就好瞭,醫術慢慢來,不要太辛苦,你想救更多的人,首先自己的身子得結實。”
江慈側頭向崔亮微笑:“是,我都聽崔大哥的。”
崔亮立住腳步:“小慈,我有句話,你用心聽著。”
“好。”江慈微微仰頭,平靜道。
崔亮望著她澄靜的雙眸,遲疑片刻,終道:“小慈,這牛鼻山,估計馬上會是一場大戰。你記住,你是女子,前面拼命的事是男人幹的,搶救傷員再缺人手,你也不要往前面去。萬一戰事不妙,我又沒能及時回來帶上你,你有機會就趕緊走,切記,保命要緊。”
江慈一陣靜默,少頃,低聲道:“崔大哥,這場戰事,會很兇險嗎?”
“是,十幾萬的大軍對峙,一旦全力交鋒,其兇險不是你能想象的。小慈,你聽我的,切記切記。”
“是,我記下瞭。崔大哥,你呢?你要一直隨著相爺嗎?”
崔亮望向接天雨幕,望向黑沉的夜空,良久方道:“我還有些事要做,等把這些事辦好瞭,我才能走。”
見江慈滿面擔憂之色,崔亮敲瞭敲她的額頭,笑道:“放心吧,你崔大哥自有保命之法,再說,我一直隨著相爺,相爺沙場之威名,可不是吹出來的,有他護著,我沒事。”
江慈一笑:“也是,倒是我白擔心瞭。”
崔亮將她送至軍醫帳前:“我現在住在中軍大帳,你有什麼不懂的,就來問我。”
望著崔亮的身影消失在雨中,江慈默然良久,方轉身入帳。藥童小天見她進來,道:“來得正好,丁字號有幾個要喝湯藥,我已經煎好瞭,你送去吧。”
江慈微笑著接過,放入籃中,取過把油傘,走到丁字號醫帳。帳內十餘名傷兵正圍於一竹榻前,凌軍醫眉間隱有哀傷之色,由江慈身邊走過。
“老六!老六你別睡,你醒醒!”一名副尉用力搖著竹榻上的士兵,圍著的傷兵們不忍看榻上那張沒有一絲血色的面容,紛紛轉過頭去。
那副尉伸出雙手,將榻上已沒瞭呼吸的士兵抱在胸前,眼睛睜得銅鈴似的仰面向天,喉頭卻在急速抖動,兩人走上前去,低聲勸慰。
副尉終逐漸平靜,右手輕輕抹上胸前士兵的雙眼,輕輕地將他放下,又平靜地看著有士兵進來將他抬走,默默跟在後面,由江慈身邊走過,隻是腳步有些微的踉蹌。
江慈心中惻然,有淚盈眶。在這戰爭面前,在這生離死別面前,她隻覺自己的力量弱如螻蟻,這血腥的風吹過,自己便如同這陣風中的一片灰燼,隻能無力地隨風飄舞,隻能眼睜睜看著這些年輕的生命自眼前悄然逝去。
一名傷兵跛著腳走到她面前:“喂,小子,傻瞭?!我的藥呢?”
江慈醒覺,忙俯身從竹籃中取出紙箋:“你叫什麼名字?”
時近正午,黛眉嶺的戰事仍在激烈地進行。
經過近十天的激烈拼殺,桓軍再向前推進瞭一些,終將主戰場移到瞭兩座山峰之間的平野上。
桓軍本就以騎兵見長,戰馬雄駿,打山地戰一直有些吃虧,這一進入平野,便立見長短。數次對決,都將田策的人馬打得死傷慘重,若非田策手下多為悍不畏死之人,搶在桓軍攻來之前挖好瞭壕溝,又有附近民眾趕來放火燒瞭一片茅草地,阻住瞭桓軍的攻勢,便險些被桓軍攻下這河西府北面的最後一道防線。
麗陽當空,靜默地看著平野間這一場血戰,看著鮮血將黃土染紅,看著地獄之花於震天的殺聲中悄然綻放。
宇文景倫端坐於戰馬上,身後,碩大的王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神情肅然,望著沖上去的桓軍一次次被壕溝後的長風騎箭兵逼瞭回來,微微側頭:“滕先生,有沒有辦法,越過這條壕溝?”
滕瑞想瞭想,道:“有些困難,壕溝挖得這麼寬,還一直在挖,對方死守著,我們的人想架木板,有些困難,除非能將他們的箭兵逼得後退一些。”
宇文景倫望瞭望兩邊的高山,道:“往河西隻有這一條通道嗎?”
“是,方圓數十裡皆為崇山峻嶺,唯有過瞭這處谷口,才是一馬平川,隻要能攻下這處,河西府唾手可得。”
“嗯,那咱們就花大代價,趕在裴琰到來之前,拿下這處。”宇文景倫轉向易寒道:“易先生,有勞您瞭,我替您掠陣。”
易寒在馬上欠身:“王爺放心。”
號角吹響,陣前桓兵井然有序回撤,雙方大軍黑壓壓對峙,旌旗蔽日,刀劍閃輝,風吹過山野,吹來青草的濃香,卻也夾雜著血腥之氣。
宇文景倫緩緩舉起右手,聲音平靜中帶著一絲興奮:“弓箭手準備!”
王旗旁,箭旗手令旗高高舉起,左右交揮數下,平野間空氣有些凝滯,“吼!”數萬桓軍忽然齊聲劇喝,震得山峰都似顫瞭顫。隨著這聲怒吼,黑壓壓的箭兵上前,依隊形或蹲或立,拉弓抱月,利箭上弦,對準遠處壕溝後的華軍。
華朝軍隊也被這咆哮聲震得一驚,田策穩住身形,冷聲道:“盾牌手,上!”
宇文景倫將手往下一壓,箭旗落下,鼓聲急促如雨,伴著這激烈的戰鼓,漫天箭矢射出,麗日在這一刻黯然失色。
華軍也不慌亂,盾牌手上前掩護,弓箭手位於其後進行還擊。但桓軍盡起所有弓箭手,輪番上陣,華軍本人數少於對方,便有些吃不住箭勢,眼見對方箭陣步步向前,田策的帥旗也稍稍向後移瞭些。
宇文景倫看得清楚,右手再是一揮,投石機被急速推上,在箭兵的掩護下,不斷向壕溝後的華軍投出石子,華軍盾牌手紛紛倒地,弓箭手失瞭掩護,便有許多人倒在瞭箭雨之中。
易寒見時機已到,一聲清嘯,縱馬前馳。他鐵甲灰袍,右手持劍,領著先鋒營上千人瞬間便沖到瞭壕溝前。
易寒領著的這上千人均是桓國一品堂的技擊高手,趁著華軍前排箭兵被打得有些慌亂,易寒領頭離馬騰空,手中劍光如雪,直撲壕溝對面。
這上千人一落地,便將華軍弓箭手們殺得潰不成軍,華軍箭兵步步後退,倒將自傢上來接應的步兵沖得有些散亂。易寒身形如鬼魅般在陣中沖殺,一品堂的高手們也是拼盡全力,華軍雖人數眾多,將易寒所率之人圍在中間,但已被這一波沖擊沖得有些狼狽,主力軍離壕溝又遠瞭些。
這邊桓軍急速跟上,將木板架上壕溝,華軍弓箭手早被易寒率領的死士這一輪冒死攻擊逼退瞭數十步,便來不及相阻。桓軍騎兵迅速踏過壕溝,鐵蹄震響,殺聲如雷,在山谷間奔騰肆虐。
易寒持劍,躍回馬背,看著馳過壕溝的桓軍越來越多,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左手輕輕撫上左腿的傷口,與遠處王旗下的宇文景倫相視而笑。
宇文景倫見時機成熟,催動身下戰馬,疾馳而出,大軍隨即跟上,如潮水般向壕溝後卷去。
華朝帥旗下,田策微微一笑,平靜道:“撤。”
號角吹響,華軍步步後退,隻弓箭手掩在最後,將桓軍的攻勢稍稍阻住。
宇文景倫帶著中軍越過壕溝,眼見田策帥旗向山間移動,隱覺不妙,滕瑞已趕上來:“王爺,隻怕有詐!”
話音剛落,山谷兩邊,“呯”聲巨響,滿山青翠中突起無數寒光,上萬人由灌木叢中挺身而出,人人手中持著強弩,不待宇文景倫反應過來,這比尋常弓箭強上數倍的強弩射出無數利矢,箭雨如蝗,戰馬悲嘶,士兵倒地,短促的慘呼不斷響起,桓軍先沖到山谷中的士兵不多時死亡殆盡。
宇文景倫尚有些猶豫,山間華軍忽爆出如雷的歡呼,一桿巨大的帥旗臨空而起,帥旗中央,紫線織就的“裴”字如一頭猛虎,張牙舞爪,在風中騰躍。
宇文景倫一驚,滕瑞也從先前見到強弩的震驚中清醒過來,急道:“王爺,裴琰到瞭,不可冒進。”
“撤!”宇文景倫當機立斷,桓軍號角吹響,前後軍變陣,迅速撤回壕溝後,滕瑞轉身間向易寒急速道:“易堂主,能不能幫我搶一個強弩回來?”
易寒修眉一挑:“好!”他身形拔起,雙足在灌木上急點,灰袍挾風,手中長劍拔開漫天矢影,右足蹬上一棵松樹,身軀回旋間左手劈空奪過一名華朝士兵手中的強弩,再運起全部真氣,由山間急掠而下,落於地面,與前來接應他的一品堂武士們會合,迅速跟上大部隊,撤回壕溝之後。
“裴”字帥旗在山間迅速移動,華軍將士齊聲歡呼,士氣大振,氣勢如虹,再度回攻。桓軍先前為過壕溝搭起的木板不及撤去,華軍迅速沖過壕溝,桓軍回擊,雙方在平野間再次激鬥,廝殺得天昏地暗,直至申時,人馬俱疲,方各鳴金收兵,再次以壕溝為界,重新陷入對峙之中。
山谷中,平野間,血染旌旗,中箭的戰馬抽搐著悲鳴,屍橫遍野,鮮血漸成褐色。白雲自空中悠然卷過,註視著這一片綠色蔥鬱中的腥紅。
宇文景倫立於王旗下,看向對面華朝軍中那面迎風而舞的“裴”字帥旗,陷入沉思之中。
戰馬的嘶鳴聲將他驚醒,他轉身望向滕瑞:“滕先生,裴琰此番前來―――”
見滕瑞似未聽到宇文景倫說話,隻是反復看著手中那具強弩,易寒推瞭推他:“滕先生。”
滕瑞“哦”瞭聲,抬起頭,宇文景倫微笑道:“先生,這強弩,是不是有什麼不尋常?先前所見,它的威力驚人。”
滕瑞緩緩點頭,默然良久,輕聲道:“這是‘射日弓’,唉,真想不到,竟然會在華朝軍中,見到這種強弩。”他望向南面華軍,眉頭微皺,低聲道:“是誰來瞭呢?難道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