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聲啾啾,夜風細細。江慈覺全身都透著歡喜和滿足,不停拍打著滾燙的面頰,往自己居住的西院偏房走去,剛轉過月洞門,便險些撞上一個身影。
裴琰凝目註視著江慈,見面頰紅得似有火焰在燃燒,身上穿著軍裝,頭發卻梳成子的發髻,他心中如被針紮下,十指緊緊捏起,冷聲道:“你去哪?”
江慈退開兩步,輕聲道:“我睡不著,出去走走,相爺還沒睡啊,您早些歇著。”說完便往屋內走去。
關上房門,在床邊坐下,右手輕撫著胸口,感受著那一下下的跳躍,回想著之前那悲欣交集的感覺,竟忽然有種想落淚的沖動。
裴琰回到正堂,在紫檀木太師椅中坐下,右手輕轉著青色薄胎細瓷茶盅,眉間如有寒霜。
不多久,長風衛徐炎過來低聲稟道:“衛大人回來瞭。”
裴琰俊眉一蹙,手中運力,“咔”一聲輕響,青色薄胎細瓷茶盅被捏得粉碎。瓷末四散濺開,徐炎見裴琰虎口隱有血跡,心中一驚,抬頭見他面色,不敢再說,退瞭出去。
良久,裴琰方低頭看著流血的右手和四散的碎瓷片:什麼時候,她的身影越走越遠?什麼時候,她已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親手捏碎的瓷盅,卻是再也不能修復——
晨光隱現,簫音輕悠,少瞭幾分往日的孤寂,多瞭些掩飾不住的欣喜,卻還有著幾分惴然與不安。
腳步聲響,衛昭放下玉簫。宗晟過來稟道:“相爺派人請大人過去,說是一起用早飯,有要事相商。”
衛昭拂拂衣襟,走向正堂,剛邁過洞門,一絲寒氣悄無聲息地襲來。衛昭一笑,衣帛破空,在空中翻騰縱躍,避過裴琰如流水般的劍勢。
“三郎,來,咱們切磋切磋。”裴琰俊面含笑,接連幾縱,再度攻上。
“少君有此雅興,自當奉陪。”衛昭騰挪間取下院中兵器架上的把長劍,身法奇詭,鋒芒四耀,“叮叮”連聲,二人片刻間便過數十招。
陽光漸盛,照在二人的劍刃上,隨著人影翻動,如兩朵金蓮在院中盛開。裴琰越打越是性起,劍法大開大合,如晴空烈日,而衛昭則劍走偏鋒,似寒潭碧月。再鬥上百招,二人真氣激蕩,衣袂飄飄,院中樹木無不颯颯輕搖。
裴琰朗笑聲,飄移間右足蹬上院中樹幹,劍隨身撲,急速攻向衛昭,衛昭見他招極為凌厲老辣,不敢強接,雙足似釘在地上一般,身軀急速後仰,裴琰劍鋒貼著他的白袍擦過,青影翻騰,裴琰落地,大笑道:“過癮!真是過癮!”
衛昭腰一擰,如一朵白蓮在空中數個翻騰,靜然綻放。他落地後拂拂衣襟,微微一笑:“少君劍術越發精進,衛昭佩服。”
“昨夜就有些手癢,想找三郎比試比試,可是三郎不在。”
“我,睡不著,出去走走。”
“是嗎?怎麼不來找我對弈?”
二人笑著往屋內走去,這時長風衛才敢進院,幫二人收起長劍。
仆人將飯菜擺上八仙桌,崔亮與江慈起進來。江慈看見衛昭,面頰微紅,衛昭眼神與觸即分,接過仆人遞上的熱茶,借低頭喝茶斂去嘴角絲笑意。
裴琰眸色暗暗,向崔亮笑道:“子明昨晚是不是也睡不著?”
崔亮微愣,轉而微笑道:“我昨晚睡得早。”
“那就好,我還以為郡守府風水不好,讓大傢都睡不著。”
衛昭眼中光芒一閃即逝,裴琰也不再說,四人靜靜用罷早飯,安潞進來,手中捧著一隻信鴿,他取下信鴿腳上綁著的小竹筒,奉給裴琰。
裴琰展開細看,冷笑一聲:“毅平王和寧平王的大軍快過涓水河。”
衛昭聽到“寧平王”三字,眼皮抽搐瞭一下,一抹強烈的恨意自面上閃過,握住茶杯的手青筋隱現,江慈正要退出屋外,看得清楚,便放在心上。
崔亮接過密信看看,嘆道:“唉,還是無辜百姓遭殃啊。沒想到,兩位兇殘成性,造下如此多的殺孽。”又將密信遞給衛昭。衛昭放下茶杯,低頭看著密信。
“夫人當年入寧平王府,行刺失手,被寧平王秘密處死。聽說,遺體是被扔在亂葬——―”平叔的話猶在耳邊。
衛昭內力如狂浪般奔騰,五指倏然收緊,信紙化為齏粉。
他緩緩抬頭,見裴琰和崔亮正看著自己,修眉微挑,冷冷一笑:“這等惡魔,咱們正好替老爺收他。
裴琰頭:“桓軍的主力來得差不多,隴州無憂,可以從童敏那邊調兩萬人過來。”
崔亮算瞭算,道:“咱們兵力還是不占優勢,不過若是計策妥當,也有勝算。”
“一切還得依仗子明。”
衛昭體內真氣越來越亂,強撐著站起,冷聲道:“少君,子明,你們先議著,我還有事。”說著不再看二人,拂袖出門。
江慈遙見衛昭回東院,跟瞭過來,宋俊卻在院門外攔住她:“大人說不見任何人。”
江慈隱約聽到院內有劍氣之聲,更是擔憂,面上卻笑道:“我昨天忘瞭樣東西在大人屋裡,現在相爺那邊等著急用,這可怎麼辦?”
宋俊曾保護過她多日,知她與衛昭關系極好,雖不明平素飛揚跋扈、乖戾無常的大人為何對小丫頭另眼相看,卻也知其中必有緣由,正有些為難,江慈已從他身邊鉆過去。
宋俊攔阻不及,想瞭想,急忙走開。
江慈奔入院中,但見碎枝遍地,竹葉紛飛。衛昭持劍而立,額頭隱有汗珠,他俊美的面容上,寫滿深切的恨意和風海雨般的暴怒。見江慈進來,他呼出口粗氣,轉身入屋,“啪”地將門閂上。
江慈也不敲門,在門檻邊抱膝坐下,一言不發。良久,衛昭打開房門,江慈笑著站起,跟入屋內。衛昭也不看她,端坐於椅中,沉默不言。
江慈拉過一把椅子,在他身邊坐下,右手撐著面頰,靜靜凝望著他。
長久的沉默之後,衛昭看著碧茜色的紗窗,緩緩開口:“我母親,在我一歲的時候便離開瞭。”
江慈輕聲道:“我是師父在路邊撿到的,當時還未滿月,我從來沒見過我的母親。”
衛昭看看,眼神柔和些,低聲道:“那想不想她?”
“有時會想,主要想她長什麼樣子,很好奇。”
我是知道母親是何模樣。”衛昭呼吸有些急促,停瞭片刻方道:“聽師父說,姐姐,和母親長得一模一樣。”
江慈曾於墓前聽他說過,他的姐姐死在他師父劍下,雖不明其中緣由,卻也知對他而言,定是一段慘痛難當的往事,此時聽他這說心中一痛,悄悄地握住他的左手。
“小慈。”衛昭似是喃喃自語:“我一定要殺他,要親手殺瞭他!”
“誰?”
“寧-平-王!”衛昭一字一句咬牙道,他俊美的五官有些扭曲:“當年率桓軍攻打月落,殺我父親的是他,後來殺我母親的也是他,我一定要殺他!”
江慈覺他的手漸轉冰涼,悄無聲息的嘆瞭口氣,再握緊些,仰頭看著他,輕聲道:“仇該報,你自己的身子,也得保重。”
衛昭轉過頭來,看瞭她片刻,右手慢慢伸出,撫上她的面頰。江慈靜靜地閉上雙眸,溫熱的氣息緩慢靠近,沒有昨夜的掙紮與生疏,溫柔地在唇上流連,仿似孤獨已久的人在尋求一份慰藉與依靠。
江慈感受著份溫柔,輕輕地呼吸著。衛昭氣息漸重,眼角餘光卻無意間掠過長案前供著的蟠龍寶劍,如有一盆涼水當頭澆下,他猛然將江慈一推,站起來。
江慈跌坐在地上,抬頭喚道:“三爺。”
衛昭不敢看她,大力拉開房門,走到廊下。江慈跟出來,她的眼神讓衛昭如有冰棱鉆心,顫抖著道:“走開!”
江慈靜默地看著他,視線在他腰間停下,轉身出院門。見她離去,衛昭籲出一口長氣,到井中打瞭盆涼水,將頭埋在水中。
她便如純凈甘甜的泉水,他既不忍心讓滿身的污垢玷污這份純凈,可又舍不得離開甘甜的源泉。
他埋頭在水中,無聲地低嘆。
輕碎的腳步聲再度響起,衛昭倏然抬頭,江慈手中握著針線,微笑道:“三爺,你的袍子壞瞭,我幫你補一補。”
不待衛昭回答,又笑道:“可得收工錢的,我已經身無分文,三爺就行行好,讓我賺幾個銅錢吧。”
見衛昭還是愣著,將他拉到院中的青石凳上坐下,將線穿好,又仔細看看衛昭腰間那道衣縫:“是上好的晶州冰絲,現在找不到這種絲線,會留下補印,怎麼辦?”
衛昭低頭望向腰間,才發覺竟是先前裴琰長劍掠過自己身軀時,劍氣割破白袍,他心頭一凜,目光漸轉森寒。
江慈想想,笑道:“有辦法瞭。”從佈包裡再取出團緋色的絲線穿上,蹲在衛昭身前,針舞輕盈,柔聲道:“可惜不便繡玉迦花,就繡枝桃花吧。”
“算瞭。”衛昭低頭看著:“再換過一件便是。”
“不行,件袍子可抵得上普通百姓半年的用度。”江慈話語放得極輕:“可惜‘月繡’不能在民間買賣,不然,月落光是靠這項,就可以養活很多人。”
衛昭愣瞭一下,若有所思。江慈卻又似想起什麼,笑瞭出來。
“笑什麼?”衛昭有些好奇。
江慈抬頭仰望著他,笑道:“笑三爺太好吃,那天我總共才蒸那麼點桃花糕,我自己還沒吃,全被你吃光瞭。”
衛昭撫上的左肩,話中帶著幾分愧意和憐惜:“疼嗎?”
江慈搖搖頭,向他微微笑,又低頭繼續縫補著,片刻後低聲道:“三爺,我想去求崔大哥,讓他幫你看看。”
“不行。”衛昭急促道。
“為什麼?崔大哥是好人,他——”江慈頓頓道:“他有醫者仁心,一定會想辦法治好你的病。”
“不用瞭。”衛昭淡淡道:“這病是以往練功留下的後遺癥,隻要功力再深些,便會不藥自愈。”
“真的?!”江慈大喜抬頭。
“真的。”
“騙我是小狗。”江慈緊盯著他。
衛昭嘴角淡噙著笑意,目光溫柔:“我不做小狗,要做,也做隻沒臉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