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府城的城墻修得高聳堅實,如同沉默的巨人,可即便這樣的巨人也沒有能抵擋住胡契人的第一次來襲,更沒能保護住這一城的百姓。
從城墻上能看見不遠處寬闊的關河,天氣晴朗之時,甚至能遠遠看見河對岸的丹支朔州。
城墻上守衛的士兵看見段胥來瞭,紛紛行禮道將軍。統管城墻佈防的韓令秋韓校尉也趕來,那是個精壯高挑的年輕男人,他臉上有一道駭人的傷疤,從下頜一直到額角,以至於看起來有些可怖。他神情嚴肅,雙手抱拳道:“段將軍。”
段胥點點頭,讓孟晚隨韓令秋去查看城墻佈防,然後便回頭看向那個拿著糖人的姑娘。
她十分自然地走到瞭垛口邊,一邊望向遙遠的關河,一邊還不忘舔她的糖人。
城墻上不比城裡,冬日的寒風迅疾而猛烈,她的長發被風拉扯著,鬥篷裡也灌滿瞭風,仿佛被吹開一朵藕粉色的桃花。
她的一隻手放在城墻的磚塊上,冬日裡的磚塊摸上去應該如同刀割一般,她的指尖蒼白,指節同她的臉頰鼻尖一樣凍得通紅。可是她沒有重新拉好自己的鬥篷,更沒有絲毫瑟縮。
但凡是能感覺到冷的人,應該都不會如此罷。
賀思慕突然轉過頭來,說道:“城墻上所有的風果然都一覽無餘。像白色蛛絲,疏疏密密佈滿天地間,看不見來處也不知去處。”
像蛛絲一樣的風,奇妙的比喻。
段胥隨她的手指看過去,在凜冽寒風中道:“白色的風,便如我這袖口一般的顏色嗎?”
“是。”賀思慕笑起來,笑著笑著,她突然問道:“將軍大人,你有沒有心願?”
“心願?”
“對,心願。”
段胥微微一笑,坦然道:“平生所願,關河以北十七州回歸大梁所有。”
“……”
賀思慕面上神色不變,心想這是什麼冠冕堂皇的官樣文章,比關淮奉承她的話還不能當真。
段胥見她不說話,道:“怎麼瞭?”
賀思慕一臉哀容,推說她怕血,一想到收復十七州,天下血流成河就害怕。頓瞭頓,她突然湊近段胥,段胥面帶笑意不動聲色地後退半步,等著她的下文。
“我行走江湖,對頭骨頗有研究。”賀思慕指指著段胥的頭,不著邊際地說:“將軍大人生瞭一副好頭骨,後腦圓潤,顱頂高,額頭飽滿,眉骨高而眼窩深,還是雙眼皮。”
段胥挑挑眉毛,這聽起來實在不像是誇人的話,倒像是屠場裡挑牲口的經驗。
“地道的漢人頭骨並不長這樣。我聽我爹說,幾百年之前在比丹支還要北的北方,有一支叫做狄氏的民族,他們那裡的人頭骨才是如此。當年狄氏和漢人之間廝殺多年,你死我活是血海深仇,可是如今世上已經沒有瞭狄氏。狄氏融進瞭漢人的血脈裡,融進瞭您先祖的血脈裡。”
如今胡契和漢人亦是死敵,但最終他們的血脈將相融,百年之後成為父子兄弟,骨肉至親。
這世上的事情大多如此。恨極瞭的轉頭血濃於水,愛深瞭的眨眼陌路兩端,親疏反復且無事長久。
你死我活的爭鬥或收復山河的壯志,都會化為雲煙。世事多無趣,何必這麼認真呢?
段胥凝視瞭賀思慕一會兒,突然大笑起來,他扶著城墻,笑得彎下腰去肩膀顫動。
賀思慕納悶地看著他,隻覺得這個話題沒什麼好笑的,這個少年怎麼笑得像個傻子。
其實她的評價有失偏頗,段胥笑起來是很好看的。他眼睛明亮微彎,盛著滿滿的要溢出來的快樂,露出潔白的牙齒。
“抱歉,抱歉賀姑娘,我便是天生特別愛笑,並不是對你的話有什麼意見。”段胥平復著笑意,直起身來對賀思慕說道:“我就是想起來,年幼時我喜歡去海邊堆沙子,無論堆多好的沙堡,海水一漲潮皆被沖散。當時我若能有姑娘這番見解,也不至於傷心瞭。畢竟沙堡沒有真正消失,隻是歸於沙礫。”
“姑娘或如我,而我如沙堡。”
他偏過頭,笑意盈盈地看著賀思慕:“我生前是沙,身後是沙,唯有一刻為堡壘,也隻需為這一刻而活。”
百年以前如何,百年以後又如何,即便世間有輪回他重活於世,那也不是他瞭。
賀思慕瞧瞭段胥片刻,他站在陽光燦爛處,蛛絲一樣密集的風纏繞在他身上,就像是繭子裡的蝴蝶。
她內心感嘆著,凡人嘛,不過百年的壽命,終究還是堪不破愛恨情仇。面上卻露出敬佩的神色,拍手稱贊。
段胥的目光落在她手裡的糖人上,他說:“方才我就想問瞭,姑娘手中的糖人,畫的可是……”
“神荼,沉英還有個鬱壘的,兩位門神大人。”賀思慕晃晃手裡那個被她舔得沒瞭半個肩膀的糖人,道:“前段時間半夜撞瞭鬼,沉英一直怕得不行。今日從孟校尉那裡多拿瞭些飴糖,我就畫瞭倆門神,據說惡鬼都怕這個,拿來驅驅邪。”
她說著,一口便咬下瞭神荼糖人的半個腦袋。
段胥忍俊不禁,他抱著胳膊搖搖頭,卻見賀思慕舉著那糖人遞給他:“要不要嘗嘗。”
那琥珀色的糖人在陽光下晶瑩剔透,仿佛寶石一般閃爍光芒。穿過糖人的縫隙可以看見她的笑臉,坦蕩而熱烈。
段胥於是伸出手,掰下她未曾荼毒的糖人左腳放入嘴中。他微微皺眉,繼而笑開:“賀姑娘,太甜瞭。”
賀思慕靠近段胥,逗他道:“將軍,是說什麼甜?”
眼前的姑娘面色凍得泛紅,笑容卻甜美。
少年的眸光閃瞭閃,但仍然波瀾不驚道:“糖人。”
“甜嗎?”
“甜得過頭瞭。”
“各人口味不同,誰讓我嗜甜呢。”賀思慕又咬瞭一口糖人,她看向遠方冰凍的關河,突然說道:“四日後十一月初八,亥時東風夾雪。”
段胥明瞭,俯身行禮道謝,便聽見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你一定要去嗎?”
段胥抬眼,便見那姑娘直直地望著他的眼睛,眼裡又流露出一絲輕微的悲憫。
“我聽孟校尉說將軍大人本不是踏白的將軍,臨危受命而已。以您的顯赫身世,多做斡旋,應當可以脫身回京。”
段胥嘆息一聲,道:“你們怎麼都這樣,讓我覺得仿佛是在螳臂當車,好生悲涼。姑娘放心,小時候我算過命,先生說我這一生將會逢兇化吉。”
賀思慕想,這人從給事中,宰執候選人到翊衛郎到邊關郎將到生死一線的將軍,可是盡逢兇瞭怎麼沒見化吉呢。
“你這不是螳臂當車,又是什麼?”
段胥微微一頓,輕松地笑道:“是雖千萬人吾往矣。”
賀思慕隻好點點頭,順便吃掉瞭最後一口糖人。
這倒是沒錯,沒有強悍的命格如何駕馭破妄劍呢?
小將軍可別死啊,破妄劍的主人,應當不止於此吧?
段胥一路將賀思慕送回瞭她的小院,遠遠地就看見沉英抱著膝蓋,乖巧地坐在門口四處張望,見瞭她便兩眼放光地跑過來。
這孩子自從上次遇見惡鬼後,越發粘人瞭。
賀思慕告別段胥,牽著沉英走近院中,漫不經心地說:“糖人吃完瞭?下次還想吃什麼?”
“還想吃糖人!小小姐姐這次糖人畫得真好,就是太淡瞭,都沒有什麼甜味。”沉英最近養得圓潤瞭些,拉著賀思慕的手撒嬌。
賀思慕的腳步頓瞭頓,她低頭看向沉英:“沒什麼甜味?”
沉英是窮苦人傢的孩子,從小就沒怎麼吃過糖,又實誠得很,他說不甜應就是真的不甜。
方才段胥說這糖人甜得過頭,難道隻是玩笑?
她心中一動,蹲下來對沉英道:“今天送我回來的小將軍,他的袖口是什麼顏色的?”
沉英想瞭想,舉起手指天道:“藍色的!天空的顏色。”
——白色的風,便如我這袖口一般的顏色嗎?
賀思慕沉默片刻,似笑非笑地把玩起腰間的玉墜。
好啊,小將軍在試探她,是她掉以輕心瞭。
他的直覺顯然比孟晚好太多,居然被他給探準瞭,這隻小狐貍。
她打發瞭沉英去玩,看著沉英漸漸消失在她的視線裡,便從懷裡拿出那顆明珠,喚道:“風夷。”
過瞭一會兒,那明珠裡發出聲音:“老祖宗,又怎麼瞭?”
“我還記得,你說過段胥在南都長到七歲,就被送回岱州老傢祖母身邊服侍,十四歲方才重歸南都。”
“沒錯。”
“南都沒有海,岱州離海更是隔瞭十萬八千裡。他應該從沒見過海,他幼時是去哪裡的海堆的沙堡呢?”賀思慕顛著明珠,悠悠道:“這個傢夥,不太對勁啊,幫我好好查查他。”
段胥離開賀小小的小院門口,面帶笑意悠然地往回走。快走到太守府門時,有幾個孩子在街上蹴鞠,一腳下去失瞭力道,藤球便疾速朝段胥飛來。孩子們的驚呼聲剛剛響起,他就更快地側身抬手,五指穩穩地抓住那藤球。
有個小男孩便跑過來,段胥把藤球遞給他,這小孩仰著頭看向段胥,滿臉好奇道:“大哥哥,你怎麼笑得這麼開心呀?”
段胥蹲下來,笑意盈盈地摸摸他的頭:“今天遇見一個很有趣的朋友。”
“一個能看見風,卻很可能不辨五色,不知冷暖,不識五味的人。”
小男孩露出迷惑的神情,不解道:“好奇怪的人呀,這不是很可怕嘛!”
“可怕?哪裡可怕?”段胥偏過頭,笑容更加燦爛瞭:“這多有趣啊。”
小男孩哆嗦瞭一下,他現在覺得這個大哥哥也怪可怕的。
“將軍!”
段胥抬眼看去,看見夏慶生帶著一班士兵朝他走來。他站起身,夏慶生便抱拳行禮,面露憂慮道:“將軍,這裡不比南都,您不能總是一個人行動……”
段胥拍拍夏慶生的肩膀,不反駁也不答應,隻是道:“吳郎將來瞭嗎?”
“在裡面候著瞭。”
“好,我們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