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情形有些棘手,段胥想或許要動用在景州潛伏的紫微瞭。他正這麼想著,卻看見一隻烏鴉落在瞭月光照亮的地面上。
他目光閃瞭閃,繼而笑起來。
一隻蒼白的手按上韓令秋的肩膀,賀思慕蒼白艷麗的面容出現在他身後,她冷然道:“我是不是來得不巧,打擾各位敘舊瞭?”
她的五指深深地扣進韓令秋的肩膀裡,一字一頓道:“松開。”
韓令秋瞠目結舌地看向賀思慕,不由得松開瞭手,喃喃道:“你是……”
賀思慕伸手在他眼前打瞭個響指,韓令秋晃瞭晃便暈倒在瞭地上,然後她施施然轉身看著滿屋子驚詫的眼睛,指著段胥道:“這個人是我的,我要帶走。”
暗處的士兵們發出惶恐的竊竊私語,最先反應過來的人是路達,他看瞭一眼賀思慕腰上的鬼王燈,說道:“這盞燈……你難道是……鬼王?”
賀思慕點點頭,說道:“眼力不錯。”
“我上次見你時,你還是人。”
“那是一點小遊戲。”
路達的目光在段胥和賀思慕身上轉瞭一圈,他說道:“從上次到現在,你們的情形逆轉,你由人變鬼,他由鬼成人。你們身上有某種連結。”
他的目光轉向段胥,道:“所以這就是段帥此前在雲洛戰場上大獲全勝的原因麼?”
段胥不由得嗤笑一聲,他將破妄劍合上,淡淡道:“若是這麼想能讓你好受一些,你就這麼想吧。”
賀思慕一揮手,三根奔向段胥的暗刺便懸在空中。她望向十四,蒼白的手打瞭個響指,那三根毒刺便燃燒為灰燼,紛紛落在地上。
毒刺的主人十四面色陰鷙,他對段胥冷冷道:“你終究背叛蒼神,投靠瞭惡神。”頓瞭頓,他低頭轉向穆爾圖道:”師父,他就是傳說中與惡神相通的人,與蒼神對立的那個孩子,我們早該殺瞭他。”
賀思慕對於段胥之外的人身上那些仇仇怨怨向來毫無興趣,想把段胥徑直帶走,段胥卻握住賀思慕的手,示意她先等等。
他轉向輪椅上白發蒼蒼的穆爾圖,其實從走進牢獄到現在,穆爾圖並沒有說太多話,方才他也沒有回應十四,他隻是挺直脊背坐在那裡,仿佛一坐雕像,一座山。
段胥卻覺得,他知道穆爾圖想說又無法說出口的是什麼。
“師父,這是你九年來第一次離開天知曉山莊罷?”他這麼問道。
段胥還記得他走的時候穆爾圖滿頭烏發,如今已經全白,那曾經矯健的步伐如今隻能依靠輪椅代步。他還挺直著脊背,維持著自己的威嚴,不願意顯露出激動或者老態。
可是他真的老瞭,原來衰老是這麼一回事,九年過去,強硬不可一世的天知曉首領也頹敗瞭。
原來夢魘也是會老的。
在他心裡湧動的憤怒和惶恐慢慢退潮,他仿佛一隻腳從十幾年的噩夢中掙紮瞭出來,終於能夠勉強褪去滿眼血紅,去仔細地看看他的夢魘。
他何嘗不是穆爾圖的夢魘。
“師父,這世上並非所有事情都能得到答案,您想要的答案我沒有,我說瞭您也不會理解。我可以告訴您的是,您曾經最喜歡的十七,他身上的順從、依戀、狂熱和虔誠都是假的,一直都是假的。我厭惡天知曉的一切,我從來不覺得成為十七是榮光,我也從來沒有信奉過蒼神。師父,事實上我從未信奉過任何一個神,在所有的泥淖裡……”
段胥指向自己,說道:“都是我自己把自己拉出來的,神是因為我信他才有瞭神通,神的神通,就是我自己的神通。”
穆爾圖的手握緊瞭,他似乎在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以至於額頭上青筋暴起,呼吸起伏劇烈。
頓瞭頓,段胥說:“我恨過你,師父。”
穆爾圖曾跟他說過,沒有用的人不配活在這世上,所以他刺瞎瞭穆爾圖的眼睛,惡毒地想看看沒有用處的穆爾圖該如何過活。仿佛折磨瞭穆爾圖,他就可以在回憶起那段過往時喘一口氣。
但是仇恨沒有終結,過去沒有消失,真正讓他釋懷的是時間,還有賀思慕。
“但是我現在不恨您瞭,師父。但是您應該仍然恨我,大概一直到您死或者我死的時候,這仇恨才會有一個瞭結。或許到瞭下輩子我們也不會互相理解,其實……這也是個不錯的結局。”
段胥後退一步,然後跪在瞭鋪滿枯草的地面上,他慢慢地伏下身去,額頭磕在地面上發出一聲輕響。
仿佛意識到段胥在做什麼,穆爾圖的神情出現瞭片刻怔愣。
“謝謝您教我武藝,傳我兵法,我的一身本事皆因您青眼相加,毫無保留。”
“謝謝您曾經真心待我,視我如親子,處處維護。”
段胥拜瞭兩次,然後直起身來,望著穆爾圖。對面之人的身體輕輕顫抖著,仿佛有什麼不可抑制的情緒在體內橫沖直撞,雙目處暗紅的傷疤在月光之下,昭彰著一些沉痛的往事。
“多謝您千裡迢迢地趕來景州,為瞭見我一次,與我做一個瞭結。師父,您仍然是我曾見過的這世上最優秀的人之一。不過我寧走人間獨木橋,不往冥府黃金路。”
在蒼言經中,蒼神最忠實的信徒在死後會踏上一條黃金鋪就的路,直達一個沒有痛苦唯有極樂的世界。那時他就想,人們喜歡黃金是因為黃金可以換來美食綾羅和廣廈,既然那是一個沒有饑餓、寒冷和風雨的世界,那要黃金何用?人若為鼠,那黃金路是不是就會變成一條大米鋪就的路?
他終究是一個懷疑一切的,叛逆的人。唯一能確定的,就是腳下這條獨木橋。
段胥再次叩首,然後從地上站起身來。穆爾圖在這一刻終於開口,他說道:“段胥,這是你現在的名字。”
“是的。”
“我以蒼□□義起誓,你必失去一切,死不瞑目。”
段胥微微一笑,他道:“好,我等著。師父,再見瞭。”
賀思慕拉住段胥的手,段胥便順便提起瞭暈倒在一邊的韓令秋,月光清幽之下一陣青煙飄過,三人不見瞭蹤影。
未免引起騷動,賀思慕把段胥和韓令秋放在瞭離雲州歸鶴軍營有些距離的偏僻郊野上。雙腳踏上雲州的土地時,段胥終於長長地舒瞭一口氣,整個人放松下來。方才發生的一切仿佛夢境,如今四下安靜,萬籟俱寂,好像從夢境裡醒過來似的。
他轉向賀思慕,說道:“你來的時機真是剛剛好。”
“遇到麻煩怎麼不喊我?”
“也不是不能解決的事情。”段胥往遠處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的軍營走去。
賀思慕抱著胳膊走在他身邊,道:“你很怕那個人麼,你的師父?”
“能看出來?”
“我剛剛到的時候,你整個人在發抖。”她一個旋身站在他面前,抬頭盯著他的眼睛,笑道:“但是我來瞭之後你就不怕瞭,怎麼著,小將軍你也會狐假虎威瞭?”
段胥的步子停住,他低頭看向賀思慕,然後像伸出手去抱住賀思慕,將她冰冷的身體緊緊扣在懷裡,賣首於她頸間,聞著她發間與他完全相同的香氣。
賀思慕於是輕輕地拍著他的後背。
“我曾經為瞭討他的歡心而活著,我以為我沒有辦法面對他。在你來之前,我覺得我好像又回到瞭噩夢裡。但是你來瞭,夢就醒瞭。”他低低地笑起來,他說:“雖然天知曉的事情我都好像很輕松地跟你提起過,但是我知道我沒有能放下。”
他身上偶爾浮現出的瘋狂和嗜血還在提示著他,他並不是個普通人,或許他是披著人皮的兵器和野獸。
“剛剛我卻覺得我好像可以放下瞭,或許經年偽裝之後,我都沒有發現,我已經是個人瞭。”
這些年他褪去瞭幾分銳利,雖然好像也是在走獨木橋,但是好像步履平穩瞭一些。或許是擁有瞭自己的東西,頭一次覺得活得很安心。
也有人會這樣抱著他,拍著他的後背,雲淡風輕又認真地撫平他的痛苦。
賀思慕沉默瞭片刻,她笑著把段胥的頭抬起來,撫摸著他的臉說道:“段狐貍,你真勇敢。”
“是麼?”
“嗯,這世上很多人都不能像你這樣,坦然地面對往事,好好地做個瞭結。”她偏過頭,道:“或許我也不能。”
“是你的功勞。”
“不,你本身就是一個很勇敢的人。勇氣是非常珍貴的品質,在我遇見過所有的世人之中,你是最勇敢的人。”
段胥笑起來,他放開賀思慕,拉著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朝軍營走去。待到離近軍營時,他把一直被賀思慕施法拖著的韓令秋架起來,抬在肩膀上。
仿佛值守的衛兵遠遠認出瞭段胥,軍營處傳來一陣喧嘩聲,然後營門打開,沉英帶人騎馬趕來接段胥。他到瞭離段胥不遠的地方便翻身下馬,跑過去幫段胥扶起他身上的韓令秋,急切地說道:“我從踏白回來才知道你居然又孤身一人潛入敵營瞭,三哥你怎麼能又這樣呢?你的身體早……”
話說到這裡他才看清段胥身邊的賀思慕,趕緊把後半句話吞進瞭肚子裡,對上段胥警告的目光他便立刻說道:“早就不是你自己的,而是大梁的瞭,你要多愛惜啊!”
賀思慕沒有在意沉英的磕巴,原本就隻有段胥和沉英能看見她,她擺擺手示意去營內等他們,便消失在青煙中。
沉英觀察瞭一陣,才放心地松瞭一口氣,一邊幫段胥把韓令秋放在馬背上,一邊說:“三哥,你以後可不能再胡鬧瞭。”
“知道瞭知道瞭,看把你嚇的。”段胥居然還笑瞭起來。
沉英控訴道:“三哥你還笑!”
段胥仍然笑瞇瞇地摸瞭摸沉英的後腦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