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舅回到北平的第二天早上,就興沖沖地直奔東後院,把鴿子全都轟上瞭天。出來的時候他卻憂心忡忡,一邊走一邊說:“胖瞭一圈,飛不動瞭。”
趙姨跟在後面,一個勁兒地解釋:“二少爺,這幫小祖宗我每天都往天上轟,按你的吩咐,一絲不敢怠慢!不信,你問大寶!”
正在院子裡站樁的大寶,連忙撤瞭步子,走到二舅跟前請安:“二舅,您昨兒個剛回來,怎麼不多睡會兒?”
“一醒就睡不著瞭,看什麼都想起七年前。對瞭,今兒不是還照全傢福呢嗎?”二舅突然看到姥爺頭頂上掛著的鳥籠子,便好奇地走過去,將腦袋湊到鳥籠前面,說,“我說這一大早的,誰叫得這麼好聽。”
“湊那麼近幹嗎?認識嗎?”姥爺逗著二舅。
這隻紅靛頦是我們回到北平後的第二天,父親帶著大寶和我去鳥市買來送給姥爺的。
為瞭這隻紅靛頦,姥爺專門翻騰出一張虎皮大漆的鳥籠。姥爺說,這隻鳥籠是當年從圖將軍那裡用二十塊大洋換來的,四十八根籠條、五道籠圈,配著兩隻青花踏雪尋梅紋罐和一根老紫藤鳥杠,頂棚用的是繪著荷花的素佈,就連蓋佈用的都是黑色緞面,上面還繡著牡丹。
打那之後,每天早上姥爺從太廟後河遛鳥回來,都會把鳥籠掛在院子裡的藤蘿架下,然後沏上一壺香片,坐在石凳上,一邊愜意地喝茶,一邊聽紅靛頦歡叫。
“紅靛頦。”二舅把腦袋從鳥籠前面輕輕地縮瞭回來,仿佛怕驚著它。
“識貨!”姥爺滿意地點瞭點頭。
“二少爺,你是大拿!”趙姨在後面拍著馬屁。
“這小東西這幾天也不知道怎麼瞭,總是鬧籠。”姥爺把紫砂壺舉到嘴前,嘬瞭口茶。
“對瞭,您還記得以前圖將軍喜歡去哪傢茶館遛鳥嗎?”二舅問。
“應該不遠,在地安門,叫什麼來著,讓我想想……”姥爺另一隻手撓著腦袋,看起來在很費勁兒地想著。
“福悅軒?”二舅試探著問。
“哎,對,就是福悅軒!袁大總統那會兒,有一次我路過那裡,碰巧看見一個店夥計恭敬地挑開門簾,圖將軍從門裡邁著方步,托著鳥籠子走瞭出來。”姥爺用一隻手輕輕地拍著腿說。
“趕明兒我也帶著它去那裡請教一下。”二舅說完又把腦袋湊瞭過去。
“帶我去吧!”我高興地喊著。
“行,跟著我,省得你一個小孩子在傢悶得慌。”二舅痛快地答應瞭。
二舅說得沒錯,我和大寶的年齡差瞭不少,他每天總是看書,沒有時間和我玩。我隻能一個人玩或是去胡同外和別的孩子玩。母親說到瞭秋天,大寶就要上大學瞭。
二舅離開北平後,輾轉到瞭成都,先是在中學裡教瞭兩年書,後來遇到瞭大學同學,就去瞭同學所在的大學。
二舅回城後很快就在一所中學找到教職,隻要上午沒課,早上就會去茶館。
我最喜歡跟二舅去福悅軒茶館。
去茶館前,二舅都會從遛早回來的姥爺手中接過鳥籠,然後拎在手中,對姥爺說聲“得嘞”,之後便會沖著早早等在院子裡的我一甩頭,“走著。”
其實二舅是最讓姥姥操心的。
二舅不在傢的時候,姥姥經常會嘆氣:“怎麼自個兒的事就不著急呢?這都快奔三十瞭,也不成個傢!”
“大寶他媽不是給他介紹瞭不少大學裡的姑娘嗎?”趙姨問。
“嗯,見瞭兩面,就都沒下文瞭。”姥姥憂心忡忡地說。
我不關心未來二舅媽的事,我隻想著去福悅軒茶館。
福悅軒茶館臨街,屋簷下掛著一串木招牌,上面刻著“瓜片”“雨前”“雀舌”,木招牌的下面還系著紅穗條,在微風下輕輕地搖擺著。
快進門的時候,二舅將拎著的鳥籠舉起來,托在手上。
在門口站著的店夥計看見二舅和我,便熱情地一邊用手挑起門簾,一邊喊:“二位爺,裡邊請!”
二舅最喜歡坐茶館西南角靠窗的那個位置,那是一張八仙桌,因為靠窗,隻有隔著桌子對坐的兩張椅子。靠窗的位置比較偏僻,大傢都喜歡坐正中的幾張桌子,所以那幾張桌子上擺滿瞭精致的鳥籠。
“為什麼不去中間坐?”第一次去的時候,我曾經問二舅。
“來這裡的都是常客,中間那幾張桌子早都有主瞭。”二舅這樣回道,“這個位置雖然不熱鬧,但可以安靜地聽他們瞎侃,自然也就能學到養鳥的知識。”
二舅說得沒錯,姥爺的紅靛頦鬧籠,果真就在這裡找到瞭原因。
那天,中間茶座上的一個人偶然說:“這天氣,羊肉條吃多瞭可上火。”
二舅這才拍著腦門兒,自言自語地說:“老爺子就知道喂它羊肉條,能不上火鬧籠嗎?”
“那怎麼辦……”我話還沒說完,鄰座上的另一個人就回道:“綠豆面加雞蛋黃,雞蛋黃最多占三成……”
二舅得意地沖我點點頭。
這一天,我們剛坐穩,就看見一個人興沖沖地拎著一個長方形的柳條籠子走瞭進來。
所有人都被他手中的那個柳條籠子吸引瞭。
“三爺,您這是唱的哪一出呀?”又是中間茶座的那個人問道。
“三爺,您怎麼養上鴿子瞭?”鄰座的一個人也疑惑地問。
這時,我才發現那柳條籠子裡竟擠著四五隻鴿子。
“去年光復的時候,我一哥們兒趁亂從城外萬壽路日本兵營順的,本來想開開洋葷,後來一想,讓它們孵小鴿子,這養洋葷還能開久些。這不,剛勻瞭我五隻幼鴿,兩個多月大。”被稱作三爺的人揚揚得意地說。
“那不叫順,那叫戰利品,咱可是戰勝國!”旁邊桌子上的一個人糾正著。
“哎喲,瞧我這嘴,對,叫繳獲!那哥們兒說,這些都是日本軍鴿。”那人把柳條籠子重重地扔在地上。
被扔在地上的鴿子們,在柳條籠子裡打著趔趄,慌亂地互相沖撞著,不安地發出“咕嚕嚕”的叫聲。
就在鴿子們的叫聲中,另外一個茶座的人也湊起瞭熱鬧:“三爺,您還不去東興樓請個廚子,做一道紅燒乳鴿?”
“魯菜裡好像沒這道呀,粵菜裡倒是有一道湯叫黨參北芪鴿子湯。”他身旁的人提醒道。
“西紳總會的番菜烤乳鴿那叫一個地道!”鄰桌的一個人咂吧起嘴來。
本來就夠熱鬧的茶館裡更熱鬧瞭。
二舅的眼睛裡閃著光,直直地盯著柳條籠子裡的鴿子,我能感受到他在竭力壓制著自己的心情。
突然,我聽到二舅聲音顫抖著自言自語:“大鼻泡!桃花眼!”
二
茶座的人對鴿子的新鮮勁兒很快就過去瞭,不一會兒,便紛紛催促起那位三爺來。
一位留著山羊胡子的老頭兒提醒著:“三兒,您還是趕緊把這鴿子弄走吧,這裡可不是玩鴿子的地方,各位爺的紅靛頦明兒個要是出點兒毛病,您這日本軍鴿的小崽子們得背黑鍋。”
“哎喲,您這一說,我還真是後怕,萬一這日本軍鴿帶著鴿瘟,還不崴瞭!”有人咋呼起來,誇張地將茶桌上的鳥籠往後挪瞭挪。
那位三爺倒是知趣,立馬向大傢一拱手,說:“各位爺,對不住,怪我,我不該跟這兒顯擺。”
說完他便離開座位,彎下腰,拎起柳條籠子,朝外面走去。
此時,二舅突然也站瞭起來,他拎起桌子上的鳥籠,朝我一使眼色,徑直追瞭出去。
我緊跟在二舅身後,小跑著出瞭福悅軒茶館。
“三爺,您留步。”剛一追出門,二舅便小聲喊道。
那人停住腳步,扭頭看瞭二舅一眼,眼睛裡全是狐疑。
“三爺,您這鴿子,能勻我一對嗎?”二舅開門見山地說。
“怎麼,哥們兒您也想嘗嘗東洋葷?”那人怪笑著。
“那倒不是,三爺,兄弟我從小喜歡養鴿子,這不,看上您這日本鴿子瞭。”二舅誠懇地說,“您開個價,多少錢?我出的價,隻會高,不會低。”
“夠爺們兒!”那人誇贊著,然後小聲地說,“既然您爽快,我也不拐彎抹角瞭。”
“您說。”二舅抬起右手一讓。
“我不要錢,咱東西換東西。”那人低頭看瞭一眼二舅拎著的鳥籠。
“成,這紅靛頦給您。”二舅高興地答應著。
“嘿,哥們兒,您這是搶呢?”那人突然板起瞭臉。
“您不是說東西換東西嗎?”二舅有些不明白。
“我不是指紅靛頦,我指的是這鳥籠子。”那人用手指瞭指二舅拎著的鳥籠子。
“這……”二舅一時愣住瞭。
“怎麼,舍不得?”那人笑著說。
“這籠子是我傢老爺子的。”二舅緩過神來,解釋道。
“那您是不換瞭?”那人問。
“這籠子我可做不瞭主。”二舅有些為難。
“那過瞭這村可就沒這店瞭。沒準兒今兒晚上這些鴿子就被紅燒瞭。”那人再次笑著說。
“您要這籠子,可我的這紅靛頦不能放瞭吧?”二舅退瞭一步,也開始給他出難題瞭。
那人果然沒想到這一點,他遲疑瞭一會兒,說道:“要不這麼著,我傢離這兒不遠,您跟我回傢,我用一對鴿子外搭一個鳥籠換您這籠子。您籠子裡的紅靛頦跑不瞭。”
“再搭上這個柳條籠子。”二舅居然也討價還價起來。
倒是那人一愣,很明顯,他沒有想到二舅會答應他的前一個條件。
“您可真行!”那人無奈地看瞭看二舅,然後沖我們一擺手,“走!”
二舅和那人並排,我跟在他倆身後。
那人比二舅矮,他時不時地側仰著頭,驚異地打量著二舅。
我覺得二舅明顯吃虧瞭,便從後面用手拽瞭拽他的衣襟。
二舅並不理會,而是和那人一路聊著。
那人的傢果然不遠,向東過瞭三個胡同,便到瞭。
邁過門,繞過影壁,我們進瞭東廂房。
一進屋,他就將柳條籠子扔到地上,東廂房裡北墻靠窗是張炕,炕上擺滿瞭鳥籠。
那人從鳥籠中選瞭一隻中號的,想遞給二舅,但看到二舅手裡拿著虎皮大漆的鳥籠,不方便接,便介紹起來:“紅酸枝雙底抽屜,頂盤、小甩頭鉤子都是白銅。明人不說暗話,肯定不如您的,怎麼著,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成,就是它瞭。”二舅爽快地答應著。
整整一張炕滿是鳥籠子,可二舅連挑都沒挑就答應瞭,我看著都可惜。
“勞駕把籠子騰瞭,我去挑鴿子。”二舅將手中那張虎皮大漆的鳥籠交給那人,然後來到東廂房門口,猛地往下一蹲,看著那柳條籠子裡的五隻鴿子。
“您別嚇著這些鴿子。”我覺得二舅好像想故意嚇唬這些鴿子,便說道。
“就是要看看它們禁不禁嚇。”二舅得意地說著,眼睛始終盯著柳條籠子裡的鴿子。
說完,他熟練地將柳條籠子的門扣擰開,從中選瞭一隻體形最大的鴿子。他麻利地用大拇指搭住鴿背,另外四隻手指握住鴿子的腹部,輕柔地將鴿子按住,然後又用食指和中指夾住鴿子的雙腳,輕快地將鴿子從籠子裡拿瞭出來。之後將頭湊到鴿子的一隻眼睛前,仔細查看,隨後興奮地點著頭,舍不得放下。
那人早已給紅靛頦騰完瞭籠子,還翻騰出一個大籠子。
二舅終於將手上那隻鴿子放回柳條籠,又從中選出一個體形略小的鴿子,再次重復著先前的動作。
二舅再次將手上的鴿子放回柳條籠,然後再用同樣的手法將另外三隻鴿子取出,放進那人拿來的大籠子裡。
“齊活!”二舅像是完成瞭一件重要任務,右手拎著柳條籠子,心滿意足地站起身來。
“挑完啦?”那人一邊問,一邊將那張紅酸枝鳥籠拎給二舅。
“多謝三爺!”二舅左手接過紅酸枝鳥籠,沖那人一道謝,再沖我一揚臉,便走出瞭東廂房。
“慢走啊,哥們兒。”那人也心滿意足地說。
“回見!”二舅歡快地回著話。
三
“二少爺,咱可虧大發瞭!”
當我搶在二舅前面告狀般地向全傢人講述瞭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以後,趙姨心痛得咬牙切齒。
“我就是不想讓這麼好的軍鴿被那個混混兒紅燒瞭。”二舅紅著臉,一邊給姥爺道歉,一邊解釋著。
“真便宜瞭他!”趙姨對那個混混兒恨之入骨。
“換就換瞭吧,省得你沒事凈往福悅軒跑。”姥爺依然嘬著紫砂壺嘴品茶,仿佛那張虎皮大漆的鳥籠不是他的。
二舅得到姥爺的諒解,便拎著柳條籠子直奔東後院,我緊緊地跟在他後面。
當二舅將柳條籠裡的兩隻鴿子小心翼翼地依次取出,放進一個單獨的大鴿舍裡的時候,我才真正看清這兩隻鴿子的樣子。
兩隻鴿子一落地,便踱著步子,顯得很神氣。全身瓦灰色的羽毛,豐滿圓潤的胸部,脖頸上是一大圈紫綠色的亮毛,亮毛中摻著白色小羽,就像姥爺冬天戴的羊絨圍脖。鴿子的一對主翅對稱地長有一根白色羽毛和一字形尾羽,它們的鼻泡又長又大又平,果真是二舅說的大鼻泡。兩隻眼睛顯得格外有神。
“什麼叫桃花眼?”我突然想起二舅在福悅軒激動的表情。
“桃花眼指的是鴿子的眼砂。眼砂就以眼睛中的底砂為基礎,如果眼睛中的底砂以桃色為主就是桃花眼。你看它倆的眼砂底砂是雪白的,紅白分明,這可是上品。”二舅輕聲說。
“那四塊玉它們呢?”我想起旁邊鴿籠裡的鴿子。
“不一樣,四塊玉它們是觀賞鴿,和這兩隻軍鴿不是一類。”二舅將玉米、綠豆摻在一起,放入一個幹凈的鴿食盆裡,又用一個陶碗盛瞭水,放進鴿舍。
“軍鴿飛得更快、更遠嗎?”我有些好奇地問。
“軍鴿比一般的鴿子重量要輕,肌肉更加柔軟發達,有良好的爆發力,歸巢欲望更加強烈。即便是在籠內長時間飼養,它們的肌肉也不會僵,放出後仍然能按期返回指定地點。”二舅解釋著。
“咱們中國有軍鴿嗎?”我問。
“國軍當然有。”二舅回道。
“您又不是軍人,養軍鴿幹什麼?”我仍然好奇地問。
“嘿,我說你個小屁孩,問這麼多幹嗎?”二舅有些不高興瞭。
“你二舅肯定是想用這日本軍鴿撞盤。”這時候,趙姨端著一小盆玉米粒來到瞭東後院。
“撞什麼盤?”趙姨的話我真聽不懂。
“兩傢鴿子在飛盤的時候相遇再分開,誰傢的鴿子被帶進對方的群裡,誰就輸,行話叫撞盤。”二舅突然耐心地解釋起來。
“真好玩呀!”我立刻被這種遊戲吸引瞭,“有瞭日本軍鴿我們能贏嗎?”
“半個月後開膀。”二舅並不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用橡皮膏依次貼住兩隻鴿子的十根主翼,滿意地點著頭。
“給它倆取個名字吧!”我覺得這兩隻小鴿子非常可愛。
“就叫桃花眼。”二舅順口說瞭出來。
“兩隻呢,就一個名字呀?”我提醒道。
“公的叫大桃花眼,母的叫小桃花眼。”二舅補充道。
“嗯,這名兒不賴。”趙姨頻頻點頭。
然而半個月後,當二舅開始對這兩隻鴿子進行飛翔訓練時,趙姨卻說二舅訓鴿子的方法並不是當年圖將軍教的。
用趙姨的說法,二舅訓鴿子的方法又狠又軸:隻要他在傢,每天早晨和中午必須進行一個小時的飛行訓練,而且隻要它們起頂,就不能擦著房頂飛,必須飛得高高的。一看到它倆停瞭翅膀,往下旋,二舅便拿起早就準備好的一桿紅旗,“噔噔噔”順著梯子爬到屋頂,高高地插在房脊上。
中午我放學回來吃飯,就聽到趙姨心疼地喊:“有這麼訓鴿子的嗎?二少爺也忒狠瞭吧。”
“這才哪兒到哪兒呀。”二舅笑著說。
果然,沒出幾天,強制飛行時間就延長到瞭兩個小時。
有一天,先是刮起風,之後便是雨,雨下得很大。趙姨正忙著收院子裡晾著的衣服,發現這兩隻鴿子竟被二舅趕上天瞭。
“嘿,二少爺,您這是跟誰學的訓鴿子法呀?”趙姨皺著眉頭問。
“書本上呀!”雨霧中,我看到二舅站在屋頂上,衣服早已被雨水澆透,卻仰頭望著天,興奮地喊著。
“真行!”趙姨誇張地沖他豎起瞭大拇指。
不過,終於有一天,趙姨佩服起二舅來瞭。
按照慣例,二舅訓飛桃花眼的時候,四塊玉等其他鴿子都會被關在鴿舍裡。
北五條胡同也有一傢養鴿子的,本來不在中午飛盤,或許是想欺負這對勢單力薄的幼鴿,便起哄般地放出他傢二十多隻鴿子。
“不好!”趙姨發現北邊飛過來烏壓壓一群鴿子,連忙喊,“二少爺,有人撞盤,快墊鴿子吧,撤!”
二舅卻鎮靜地望著天空。
一眨眼,那烏壓壓的鴿群便和兩隻桃花眼相遇瞭,仿佛一股巨浪沖向兩隻小船。
我的心立馬飛上瞭天,眼睛死死盯著空中,尋找著兩隻桃花眼。
“哈哈……”
我先是聽到趙姨的笑聲,然後看到兩隻桃花眼向著更高的天空飛去。
那烏壓壓的鴿群顯然不甘心失敗,它們調整隊形,再次撲向桃花眼。
“這鴿主真不地道!不局氣!”趙姨鄙視地說。
二舅卻不說話,眼睛依然緊緊地盯著空中。
烏壓壓的“巨浪”不斷地沖向“兩隻小船”,但“兩隻小船”緊緊相伴,不斷地沖出“巨浪”。
也就在這不斷的沖撞中,我看到二舅的臉頰變得紅潤起來。
“趙姨,開籠門!”
二舅突然說道,腦袋卻仍然仰望著天空。
“籠門本來就開著呢。”趙姨說。
“我是說開四塊玉它們的籠門。”二舅終於把腦袋低瞭下來。
“放四塊玉它們?”趙姨狐疑地看著二舅。
“對,就是放四塊玉它們。”二舅的臉色更紅潤瞭。
“嗻!”
趙姨這下明白瞭,她痛快地回答道,麻利地小跑到籠門口,打開瞭籠門。
四
北五條的崔二臊眉搭眼地拎著瓶二鍋頭來瞭。
“二少爺,我說是誰傢的鴿子呢,向街坊們一打聽,說是您的。”崔二一進門,看到二舅,就滿臉堆著笑。
“二少爺,您這招狠哪,先用倆敢死隊員死扛,然後再用大隊人馬抄我後路。”崔二臉上的笑變成瞭苦笑。
“我服,我真服瞭!”崔二這話說得倒是誠懇。
“崔二,你小子太雞賊瞭吧,想用鴿群裹我傢放單的鴿子。”趙姨一看到崔二就來氣。
“嗨,這不是玩嗎?”崔二耍起賴來。
“玩也得堂堂正正地玩呀。不成,一瓶二鍋頭不成,怎麼也得四瓶。一隻鴿子一瓶。”趙姨搖著腦袋,堅決不答應。
二舅將四塊玉它們放飛支援桃花眼,將崔二的鴿群撞亂,崔二的鴿群中有四隻鴿子被帶瞭過來,落盤後,趙姨搶在二舅前面,將它們一一關進瞭死籠。
“我身上的錢全都喂鴿子瞭,這不,為瞭買這瓶二鍋頭,我一個子兒都沒剩下。”崔二臉上的笑堆得更多瞭,不時地用手誇張地翻著衣兜。
“崔二爺,那四隻鴿子您拿回去。二鍋頭,您也拿回去吧,我傢不喝這個。”二舅開口瞭。
“二鍋頭我喝!”趙姨急瞭,“這也忒便宜他瞭……”她看瞭看二舅,又瞪瞭崔二一眼。
“嘿嘿。”崔二臉上的笑堆成瞭山。
“趙姨,把崔二爺的四隻鴿子放瞭吧。”二舅沖趙姨說道。
“哼!”趙姨一甩手,再次狠狠地瞪瞭崔二一眼,然後不情願地走到死籠前,打開籠門,將那四隻“俘虜”轟上瞭天。
“二少爺大度!今後有事您隻管招呼。”崔二拎著二鍋頭,向二舅一拱手,回身走瞭。
“二舅,您教我訓鴿子吧。”我對訓鴿子一下來瞭興趣。
“這還用教?天天看你二舅養,看都能看會嘍。”崔二一走,趙姨的心情立刻好瞭起來,開起瞭玩笑。
“瞧不明白就問,當年你二舅就是這麼學會的。哦,對瞭,當年圖將軍怎麼誇你來著?……”趙姨突然打起瞭磕巴。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二舅一點兒也不謙虛。
“不過我怎麼覺得圖將軍從來不這麼訓鴿子呀。”趙姨捂著嘴笑道。
“明兒是禮拜天,開始四方放飛訓練。”二舅信心十足地說。
“什麼叫四方放飛?”我立馬來瞭個不懂就問。
“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由近到遠。”二舅認真地講解著。
“要訓多少回?”我接著問。
“前十二次,兩隻一起放飛。後十二次,單隻依次放飛。”二舅再次認真地解答。
“哎喲,什麼前十二次後十二次,還雙撥單撥的。”趙姨顯然反應不過來瞭。
“這是科學訓練,不能像以前圖將軍那種經驗型玩法。”二舅說。
“得,二少爺您科學!”趙姨沒轍瞭,向二舅豎著大拇指。
“前十二次之所以要兩隻一起放,是因為沒有經驗的幼鴿有伴同飛,能夠互相幫助。有瞭前面的經驗,後十二次單飛,就可以根據它們飛行的情況來判斷各自的優缺點瞭。”二舅向我們解釋著這樣放飛的原因。
“瞧瞧,這樣訓出來的鴿子能不滅崔二嗎?”趙姨終於聽明白瞭原因,立馬誇上瞭。
“崔二算什麼!”二舅不屑地說。
“就是!就是一混混兒!”趙姨立馬回道。
“趙姨,您就在傢給我記好瞭它們各自飛回傢的精確時間就成。”二舅認真地說。
“得嘞,不就是辰時巳時嘛,放心吧您哪。”趙姨也認真起來。
“不對,要精確到幾點幾分。”二舅一聽趙姨這話,有點兒急瞭。
“瞅瞅,急瞭不是,好歹咱傢出瞭三個大學生,我還不懂幾點幾分,開玩笑呢我。”趙姨沖我擠瞭擠眼睛。
“哈哈。”我們都笑瞭起來。
晚霞緊貼著西北邊的鐘鼓樓,我仿佛看到單飛的桃花眼在晚霞中歡快地飛舞。
五
不過,我對四方放飛訓練實在不感興趣,太枯燥瞭。
放飛前,二舅騎著自行車,後面馱著我,我抱著罩著黑佈的鴿籠。騎到瞭目的地。二舅從我手上接過鴿籠,揭開黑佈,打開鴿籠,桃花眼相繼飛出,在空中盤旋不到一圈,就朝傢的方向飛去。
每當這個時候,二舅就會得意地哼著小曲,掉轉車把,沖我一擺頭,來一句:“傢走!”
我隻能很不情願地再次坐到自行車後座上。
但這還不是最枯燥的,最枯燥的是移動訓練。
我終於累得受不瞭瞭,便說:“訓鴿子一點兒都不好玩。”
“當然不好玩瞭,軍鴿的訓練是一件很艱苦的工作。軍鴿的淘汰率很高,有時上百隻幼鴿中,隻有十幾隻能成為合格的軍鴿。真正的軍鴿訓練還要在山區、江河和強磁礦區等復雜地形以及各種天氣和距離中展開,一星期至少有一次五十公裡以上的訓放,二十到三十天就會有一到兩次二百到五百公裡的訓放,有必要時還要訓練夜間飛翔。”二舅認真地說。
“二百到五百公裡,這麼遠?”我吃驚地問。
“當然瞭,從北平到正太鐵路的起點正定也就三百多公裡。”二舅回答。
“咱們也要訓二百到五百公裡嗎?”我更加好奇地問。
“咱們用不著。”二舅說,“當年日本的民間賽鴿組織、養鴿專傢都以自己的信鴿參加日軍為榮。日本軍鴿匯集瞭國外和日本本土最頂尖的鴿子。日軍聯隊的每個通信中隊,都有軍鴿班。”
“咱們有嗎?”我問。
“中國軍隊當然也有軍鴿,等你大舅回來,你可以問他。中國軍鴿與日本軍鴿相似,有不少是從比利時引進的安特衛普鴿種,桃花眼就屬於安特衛普鴿種。”
“安特衛普鴿種?”我頭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對。還有法國的西翁鴿種。”二舅又說出一種鴿子的名字。
“那咱們把桃花眼訓練好瞭獻給國傢!”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冒出這個想法。
“對,中國民間對這類鴿子的訓練本來就不如日本民間,更多的就是像崔二那樣玩,而不是為瞭國傢出力。”二舅的語氣變得沉重起來。
“二舅,我不上學瞭,我跟您學訓鴿子吧。”我又冒出瞭一個想法。
“你現在就是要好好學習!普魯士元帥毛奇在普法戰爭勝利後說過一句話,普魯士的勝利在小學教師的講臺上就已經奠定瞭。國民素質決定軍隊素質,如果我們的國民都像那個三爺和崔二一樣,混混兒們參瞭軍,就成瞭兵痞,我們的軍隊也好不到哪兒去。”二舅的語氣越發沉重瞭。
“等我大學畢業後,也參軍,像大舅那樣!”我聽懂瞭二舅的話。
二舅不再說話,而是低下頭,撫摸著手中的一隻桃花眼。
二舅白天隻要沒課,就會帶上桃花眼。夜裡一聽到桃花眼“撲啦啦”拍擊翅膀的聲音,我就知道,是二舅回來瞭。二舅說,這叫夜間傳遞鴿的訓練,而這時候,趙姨早已打著手電筒在東後院候著瞭。
趙姨一邊往鴿棚裡放食盆和水碗,一邊開著玩笑:“你們這倆小祖宗,我可得好好伺候,要不二少爺又得跟我急!”
從二舅開始訓飛桃花眼開始,為瞭更準確地記錄它倆回到鴿棚的時間,趙姨特意從倒座房搬到瞭東後院的耳房裡。她每天記錄著它們回來的時間,風雨無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