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覺寺

夏天來瞭,北平城裡熱得就像個大蒸籠。

洋大夫來串門,邀請我們一傢去西山避暑。

“這也忒給您添麻煩瞭。”姥爺表示感謝,卻不願接受。

“我在西山的院子大著呢,平時也不住,孩子們不是放暑假瞭嗎,正好可以帶著他們過去避暑,那裡涼快。北平的城墻又高又厚,把風都擋著瞭,太熱瞭。”洋大夫笑著說,“老夫人也正好可以過去休養,對心臟有好處。”洋大夫見姥爺還是不好意思接受,便接著勸說。

“那就太感謝您啦。”洋大夫真誠的邀請終於打動瞭姥爺。

“謝謝洋大夫!”我和劉渝平也蹦蹦跳跳地表示感謝。

“我那個院子平常忒冷清,黃鼠狼、刺蝟什麼的都在裡面搭瞭窩,有瞭他們倆,可就熱鬧瞭。”洋大夫高興地沖著我和劉渝平笑起來。

“我們去逮黃鼠狼!”劉渝平高興地嚷嚷著。

二舅聽說要去西山避暑,一邊準備著行李,一邊說:“洋大夫的院子離鷲峰很近,正好帶上桃花眼,這一次要防著有人打黑槍。”

“還要放飛桃花眼?”我擔心地問。

我想起上次那個愚蠢的拐子,更加擔心這隻桃花眼的安全。

“桃花眼要想成為優秀的軍鴿,必須闖過各種關口,躲避不是辦法,必須面對危險。”二舅看著我的眼睛說。

我咬咬牙,使勁兒點瞭點頭。

去西山,洋大夫的雪鐵龍轎車走在前面,張貴發開的吉普車跟在後面。洋大夫的車裡坐著姥爺和姥姥,二舅坐在張貴發旁邊,我抱著柳條籠子和劉渝平、大舅媽坐在後面。

劉渝平是頭一次出城,對城外的一切充滿瞭好奇,根本顧不上跟我說話,一個勁兒地扒在後車窗上往外瞅。

“平兒,別把頭伸出車窗。”大舅媽提醒劉渝平。大舅媽的國語帶著南京口音,聲調非常柔軟,柔軟得能把我的心給化掉。

“城墻越來越矮瞭。”劉渝平倒是聽話,立馬把頭縮瞭回來。

“嗯,沒錯,城墻越來越矮,西山越來越高。”我逗著劉渝平。

“這次我們爬山嗎?”劉渝平問。

“從北安河可以一直向西爬到妙峰山。”二舅故意饞他,“以前圖將軍陪老太太去妙峰山趕廟會,走的就是這條香道。”

“遠嗎?”劉渝平問道。

“可遠啦!”二舅說,“頭一天從城裡趕到北安河住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再上路,老太太要是坐轎子就更慢瞭,基本上得大半天。”

“走這麼遠的山路就為瞭趕廟會?”劉渝平不解地問,“我爸說,過年的時候,廠甸的廟會才熱鬧呢,他們怎麼不去趕廠甸的廟會?”

“嘿,你這不是抬杠嗎?”劉渝平的話讓我又好氣又好笑。

“趕明兒過年,咱們一起去逛廠甸廟會。”二舅笑著說。

“三娃子,我告訴你啥子是廟會。”開車的張貴發開口瞭,“在我老傢四川灌縣,最熱鬧的要數二王廟的廟會。”

“二王廟是啥子廟?”我和劉渝平同時學著張貴發的口音問。

“你們兩個娃娃,二王廟都不曉得。”張貴發得意地說,“二王廟就是紀念都江堰的開鑿者李冰和他兒子李二郎的廟。”

“哦!”劉渝平答應瞭一聲,很明顯,這些知識他還是頭一次聽說。

“我知道,都江堰是中國古代最著名的水利工程,有瞭都江堰,才有天府之國。”我說。

“對頭!有瞭天府之國,才有抗戰的勝利!”張貴發興奮地說,“你們曉得嗎,每年的農歷六月二十四日,人們都會到二王廟去祭拜,燃上一炷香,祈禱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廟裡的戲臺上還有川劇表演。”

“我在重慶看過川劇,特別好看。”大舅媽插話瞭。

“是好看!”張貴發樂呵呵地說著,居然搖頭晃腦地唱瞭起來:

一計能擋百萬兵,

草船借箭顯學問。

南屏山借東風火燒曹兵,

三封書氣死周公瑾。

這是川劇《空城計》中的一段唱詞。

“好!”我鼓著掌叫起好來。

“哈哈!”劉渝平笑瞭起來。

大舅媽也笑瞭,她是用手捂著嘴笑。

“張貴發,抗戰勝利瞭,你為什麼不回老傢?”突然,二舅問。

“哪個不想回老傢種地嘛!”二舅的話讓張貴發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他狠狠地罵道,“老子當兵是為瞭打小鬼子的,可是哪個曉得又打起瞭內戰,這幫龜兒子!”

張貴發的話讓吉普車裡一直歡快的氣氛頓時煙消雲散,劉渝平望著張貴發的後腦勺,呆呆地坐在位子上。他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麼剛剛還在唱川劇的張貴發竟然罵起瞭人。

我雙手抱緊柳條籠子一言不發。

“老張,好樣的!”二舅沖張貴發豎起瞭大拇指。

路開始顛簸起來。

洋大夫的院子在半山腰上。

洋大夫剛停好車,一個瘸著腿的人從院子裡面出來,給我們開瞭門,並熱情地跟我們打著招呼。

“就是他,就是他打死的桃花眼!”我認出瞭這個人,大聲喊瞭起來,緊緊地將柳條籠子抱在胸前。

“對,是他。”二舅也認出來瞭。

那個人正從車裡往外拿行李,聽到我的喊叫聲,驚訝地看著我和二舅,嘴巴張得大大的。

洋大夫走到那個人跟前,表情嚴肅地問:“怎麼回事?”

“楊大夫,這是去年的事,我不知道是他們傢的鴿子,還以為是日本人的鴿子,就開瞭槍。”那人委屈地說。

洋大夫問完那人,又走向我和二舅:“他說得對嗎?”

“嗯。”我點點頭。

“阿門。”洋大夫用右手的食指在腦門兒和胸前畫著十字,然後低下頭用手撫摸著我的腦袋,愧疚地對我們說,“我保證,他不會再開槍瞭,好嗎?”

“嗯。”我點瞭點頭。

“那就原諒他,好嗎,孩子?”洋大夫真誠地看著我。

“好!”望著洋大夫清澈的藍眼睛,我鄭重地點點頭。

“我可以原諒你,但你以後不許再用槍打鴿子瞭。”我對那個人說。

“我保證。”那個人學著洋大夫的樣子,也用右手在腦門兒和胸前畫著十字。

“來,咱們一起放鴿子。”洋大夫再次用手撫摸著我的腦袋。

邁過院門,我們來到寬敞的院子裡。

院子很大,有一個藤蘿架,還有一個葡萄架,下面各有一個圓石桌和一圈石凳子,但也僅僅占據瞭這個院子很小的一部分。葡萄藤上已經結出瞭綠色的小葡萄。

在二舅的示意下,我把柳條籠子輕輕地放在石凳上,將籠門打開,單手伸向桃花眼。

籠子裡的桃花眼並不躲閃,而是主動靠向我的手,它仿佛早就期盼這即將開始的征途瞭。

我把桃花眼舉到胸前,從單手握鴿改成雙手握鴿。

我看瞭看大傢,大傢也都看著我。

二舅沖我點點頭。

“哥,放吧!”這個時候,我聽到劉渝平在我身邊說道。

我親吻瞭一下桃花眼,然後將雙手向上一揚,一松。

“啪啦啦!”桃花眼拍打著翅膀飛瞭出去。

“哦,飛嘍!”劉渝平把頭仰得高高的,歡快地跳瞭起來。

“小心老鷹!”我也把頭仰得高高的,目光追隨著桃花眼,向它喊道。

“飛吧!快點兒回傢!……”劉渝平再次喊著。

在劉渝平和我的歡呼聲中,桃花眼越飛越高。

“用不瞭多會兒就到傢瞭。”姥爺仰著頭樂呵呵地說。

“是呀,可比咱們開車快多瞭。”洋大夫也笑著說。

天空湛藍湛藍的,沒有一絲白雲,桃花眼在我們頭頂繞飛三圈後,向東南方向飛去。

“沒有老鷹。”我松瞭一口氣,卻又有些遺憾,好像隻有桃花眼成功甩掉老鷹,才算是成功的放飛。

“也許它飛得太快瞭,老鷹覺得追不上,就幹脆不追瞭。”洋大夫笑著對我說。

“對,楊大夫您說得對!”那拐子也仰著頭,微笑地望著桃花眼。

“沒有遇到老鷹,它還是合格的鴿子嗎?”突然,劉渝平問。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劉渝平,因為這也是我想知道的。

拐子名叫李永順,人倒是很和氣,為瞭表示對我和二舅還有桃花眼的歉意,特意上山給我們一人砍瞭一根桃木棍。

“這是我送你們的桃木護身棍。爬山的時候既可以用它防身,累瞭還可以當拐棍使。”鐵拐李解釋著。

大傢都表示感謝。

劉渝平跟拐子混熟瞭,給他起瞭一個新的名字:鐵拐李。

“成,叫什麼都成。隻要你們兩個寶高興,呵呵。”鐵拐李在一旁傻笑著說。

“哈哈,這名字好聽。”大傢聽到這個新名字都笑瞭起來。

“今天去哪兒玩?”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劉渝平就問二舅。

“是往東去大覺寺、普照寺、西竺寺和蓮花寺,還是往西去七王墳、金山寺呢?”二舅琢磨著。

“哪兒都成!”劉渝平說。

“先吃瞭早飯,再出去玩。”大舅媽追瞭過來。

“多吃點兒,咱腿兒過去。”二舅笑著說。

劉渝平吃得很快,不一會兒就離開瞭凳子,抄起桃木棍揮舞起來。

“往東還是往西?”二舅看看我,又看看劉渝平。

“聽您的。”我說。

“那就朝東,溜達一圈,回來吃午飯。”二舅說。

“走嘍!”劉渝平一聽往東,便沖出大門。

“等等,你知道怎麼走嗎?”二舅追瞭上去。

“二寶,一定要看好渝平。”大舅媽在我們身後叮囑著。

“放心吧!”我朝大舅媽揮揮手,也追瞭出去。

“沿著小路一直朝東走。”剛出門,就聽到鐵拐李朝我們喊道。

“知道!”二舅答應著,頭也不回。

“嘿,我說劉渝平,你長本事啦,一個人就敢往前走!”我逗著劉渝平。

“走山路的時候,要時不常地用桃木棍把路邊的灌木叢撥拉一下……”二舅提醒我們。

“這叫‘打草驚蛇’。”我搶著說。

“真機靈!”二舅誇著我。

剛拐過一道彎,劉渝平卻突然停住瞭腳步,他表情驚訝地一邊朝我們回頭,一邊用手指著前面一處巖石,小聲說:“有人!”

當我和二舅順著劉渝平手指的方向看時,也都大吃一驚。

一個隻有一隻胳膊的年輕人正坐在巖石上休息。他上身穿著一件白色短褂,下身是一條褪瞭色的灰佈褲子,他的腳邊放著一副扁擔和兩個筐子,筐子用佈蓋著,看不到裡面是什麼東西。

“這位兄弟哪個村的?這是去哪兒呀?”二舅走過去問道。

“車耳營的,去趟溫泉,賣些山貨。”年輕人看到我們走瞭過來,便挪瞭挪身子,在巖石上騰出瞭位置,好讓我們坐下。

“兄弟別客氣,我不坐。”二舅趕忙說道。

“您這胳膊怎麼瞭?”劉渝平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問。

“莫非是跟小鬼子打仗打的?”二舅可能是覺得劉渝平問得太唐突,便找補瞭一句。

“要真是跟小鬼子打仗打的就好瞭!”年輕人狠狠地說。

二舅疑惑地看著年輕人,沒再問下去。

“去年隨商隊去東北做藥材生意,不知道哪兒的一顆炮彈打偏瞭,落在我們商隊裡,二十幾個人,就剩下我一個!”年輕人的表情有些傷感。

我和劉渝平站在二舅的身後,看著這缺瞭一隻胳膊的年輕人,都不敢再說話。

“別多想,畢竟命保住瞭不是?”二舅勸著他。

“也隻能這麼想瞭。”那年輕人感激地看著二舅,問,“你們這是去哪兒?”

“帶倆孩子去大覺寺那邊玩,城裡來的。”二舅指瞭指我和劉渝平。

“嗨,這年頭,寺裡的香火早都沒瞭,沒啥好玩的。”那人看瞭看我和劉渝平,搖著頭說。

二舅沖他擺瞭擺手,示意我和劉渝平繼續往前走。

劉渝平跟在我的身後,我們誰也不再說話,一路上隻聽得到我們三人的腳步聲和呼吸聲。

一路上寂靜得有些怕人,終於,劉渝平問:“為什麼還要打仗呀?”

我一愣,回頭看瞭劉渝平一眼,卻不知如何回答。

二舅表情凝重地把手放在劉渝平的頭上,說:“問得好!如果每一個人都像你這樣問問這句話,內戰也許就打不起來瞭。”

我使勁兒琢磨著二舅說的話,一抬頭,大覺寺到瞭。

這天晚飯後,大傢照例坐在院子裡面乘涼。

二舅的心情有些不好,今天我們從駐蹕山回來,又遇上那位隻剩一隻胳膊的年輕人瞭,為瞭幫助他,我們特意買瞭點兒杏幹等山貨。

洋大夫顯然察覺到瞭二舅的情緒,問:“年輕人,怎麼瞭?”

“內戰這個打法,不知道還要死傷多少人?”二舅並沒有回答洋大夫的問題,而是反問他。

“年輕人,你知道我是醫生,卻還要問我這個問題?”洋大夫笑著說。

“您是醫生,救死扶傷是職責所在。可當前最需要救治的,是我們這個國傢。”二舅說。

“洋大夫,今天我們遇到瞭一個斷胳膊的年輕人。”我說。

“哦。那個可憐的年輕人。”洋大夫心情也沉重下來,他顯然知道這個年輕人。“這個政府就像是一座陳舊的破房子,已經開始搖搖欲墜瞭。”洋大夫沉吟著。

“是呀,從上到下貪污腐敗,隻關心‘五子登科’,不管民生問題,反而發動內戰……”二舅說著停住瞭,他看瞭看洋大夫,問道,“您也不看好國民黨政府?”

“當然,雖然我不贊同內戰,但就中國目前的專制制度來說,改朝換代也隻能通過內戰的方式解決,隻是苦瞭中國的老百姓瞭。我希望以後會有一個真正民主廉潔的政府,隻有這樣,才能保證老百姓的基本利益。”

“洋大夫,以後咱爺倆得多聊聊。”二舅向洋大夫豎起大拇指。

“洋大夫,俺傢孩子發燒,燒得說胡話,麻煩您過去給看看。”突然,一個村民打扮的人跑進瞭院子。

洋大夫二話沒說,回屋拎起藥箱就跟著那個村民出瞭院子。

又大又圓的月亮掛在東邊黑藍黑藍的天空上,突然一顆流星從天空上劃過,各種鳴蟲比賽似的紛紛叫瞭起來,有蛐蛐,也有草蛉。

我們坐在葡萄架下,一邊乘涼,一邊等洋大夫回來繼續給我們講他年輕時在法國的事情。

“洋大夫怎麼還不回來?”劉渝平等得著急瞭。

“再等會兒吧,洋大夫給大傢夥看病,也許有疑難雜癥什麼的。”鐵拐李說。

“咱們該回城瞭吧?”這個時候,姥姥突然對姥爺說。

“回城?”我和劉渝平幾乎同時跳瞭起來,嚷嚷著,“還沒玩夠呢,幹嗎回城呀?”

“平兒,不許這樣。”大舅媽在一旁勸著劉渝平。

“跟洋大夫說好的,咱們在這兒住半個月,這剛過去一半,還有一個禮拜,張貴發才會開車來接咱們。”姥爺說。

“可我還是想回傢,在外面總覺得不如傢裡舒服,要不咱們跟洋大夫商量一下,在這裡住這麼長時間,也太給人傢添麻煩瞭。”姥姥堅持著。

姥爺年輕時做外館貿易,住哪兒都習慣,躺倒瞭就睡。可姥姥不成,沒出過遠門。所以聽到姥姥的話,姥爺便一口答應瞭下來:“既然住不習慣,那咱就跟洋大夫說盡快回傢。”

洋大夫從村子裡回來時已經很晚瞭,見大傢還在院子等他,很是奇怪,一問原因,原來是我們要和他商量回城的事。

洋大夫一聽,笑著說:“沒問題,你們什麼時候回城,我開車送你們回去。就是太擠瞭,後座上要坐三個大人兩個孩子。”

“明天一大早,我去村子裡雇一輛驢車進城,不用跟你們擠,早點兒走還涼快。”二舅說。

“嗯,這倒是個好辦法。”洋大夫說。

“明兒上午成嗎?不用太早,今天這麼晚瞭,您還沒休息呢。”姥爺感激地說。

“咱們這歲數您還不知道嗎?覺少,天不亮就醒瞭。”洋大夫說,“倆孩子能起得來嗎?要我說,等他倆睡醒瞭,踏踏實實地吃完飯,咱再回城。”

“我看成,還是您考慮得周全。”姥爺說。

《正陽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