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阿爾文·安佈羅斯去停屍房接正在旁觀珍妮弗·梅德曼屍檢的帕特森時,外面的雨仍然下得很大。從犯罪現場提取微量痕跡的機會早就不存在瞭,唯一的物理證據隻有屍體本身。帕特森低頭拱腰,避開雨水跳上車,一屁股坐在副駕駛座上。他的臉因為厭惡擰成一團,藍色的眼珠在因為缺覺而腫起來的眼皮之間幾乎看不見瞭。安佈羅斯不知道惹上司生氣的是壞天氣還是剛剛的屍檢。他朝杯托裡的咖啡杯努瞭努嘴。“沒加糖的拿鐵。”他知道帕特森此時最需要的是好好清醒一下。

帕特森猛地一驚。“阿爾文,謝謝你,隻是我現在沒胃口喝。你喝瞭吧。”

“屍檢進行得怎樣?”一問一答間安佈羅斯把車朝停車場出口開過去。

帕特森拉過安全帶,把搭扣伸進小槽。“總不會是什麼好事,死者年齡還小就更是如此瞭。”

安佈羅斯知道不便繼續追問下去。帕特森利用一些時間來調整心緒,思路理清以後自然會把下屬應該知道的情況告訴他。安佈羅斯開上馬路以後停下車,“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帕特森不是那種馬上下結論的人,他考慮瞭一下,向安佈羅斯發問道:“我在停屍房時有沒有什麼新線索?”

零敲碎打的小線索倒是不少,但沒什麼有助於破案的關鍵線索,一壺茶的工夫都能被探員排除掉。作為帕特森的下屬,理清搜集到的線索、把其中有價值的那部分提交給帕特森是安佈羅斯的任務之一。這個任務是帕特森選他做下屬時就對他交代清楚的,安佈羅斯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確實具備判斷線索是否有價值的能力。瞭解到這一點以後,他對帕特森的知人善任更是欽佩得五體投地。“沒什麼需要特別關註的線索。”安佈羅斯說。

帕特森嘆瞭口氣,凹陷的臉頰一張一縮。“那我們還是去見見死者的父母吧。”

安佈羅斯把車匯入車流,腦子裡思考去梅德曼傢的最佳路線。轉過第一個彎以前,帕特森就滔滔不絕地念叨起來,安佈羅斯從來沒見他這樣過。珍妮弗·梅德曼在帕特森心中的地位由此便可見一斑。

“死因是窒息。套在頭上的塑料袋紮緊瞭她的脖子,使她窒息而死。沒有打鬥的跡象,頭部沒受過擊打,沒有抓傷和淤腫,指甲下面也沒找到血漬和皮膚組織。”他的嗓音沉重,吐字緩慢而從容。

“聽起來好像被下過藥。”

“看來是的。”帕特森不再那麼沮喪,突然生起氣來,神色一變。他嘴唇緊咬,雙頰一片暗紅。“真他媽扯淡,拿份毒物測試結果都要好幾周,我們國傢的法醫簡直是個笑話。用健康保險看病也比他們快得多。到醫院做血檢拿報告要四十八小時,這已經夠慢瞭吧?但對法醫來說這已經是飛速瞭,要他們拿一份毒物測試報告得等上整整六個星期。那些該死的政治傢如果真想預防犯罪並提高破案率,真應該把錢投入在法醫用的鑒定設備上。現在那點錢隻能讓法醫幫助我們偵破非常少的案子,這簡直糟糕透瞭。就算上面同意增加預算提高檢驗效率,結果出來時也太晚瞭,那時我們多半已經用過時的偵破手段抓住瞭兇手。法醫應該協助偵破,而不是驗證我們抓沒抓對人。什麼《鑒骨識蹤》?什麼《犯罪現場調查》?電視裡的那些東西在我看來隻是可笑的黑色喜劇而已。連續劇裡用在一個案子上的鑒定費就能花掉我們一年的經費預算。”

帕特森每次在案子上受阻就會這樣不痛不癢地吐兩句槽,安佈羅斯已經見怪不怪。他知道上司不是在批評現狀,而是覺得可以用自己的失敗來安慰處於悲痛中的死者傢屬。安佈羅斯覺得這種想法並不靠譜,他認為帕特森和死者傢屬都不會因此而感覺更好些。“把屍檢情況說一下。”安佈羅斯簡單地說瞭句後便不再吭聲,給帕特森足夠的時間來好好調整自己。“法醫還說瞭些什麼?”

“切割女性生殖器的活顯然是外行幹的。兇手用的刀,刀刃很長,非常鋒利。不是很特別——多半隻是把普通的切肉刀。”帕特森沒有掩飾他的反感。“他把刀伸進女孩的陰道,在裡面攪和瞭一陣。法醫覺得他是想把陰道、宮頸和子宮全割下來,但卻沒有相應的技能。”

“看來我們對付的是個沒有相應醫學知識的人。”安佈羅斯和往常一樣沉著鎮靜。但一種帕特森似曾相識的憤怒卻在他那平靜的外表之下累積起來。十來歲的時候,每當他臉色陰沉,發起怒時,人們都以為這個黑大個馬上要伸出拳頭打一架。隻是到瞭最後,他總會把怒氣藏在心裡,因為作為大個子黑人的事實意味著無論他采取何種行動都是錯的。把火壓在心裡總比讓看笑話的人驗證自己觀點要好,這些人甚至包括他的老師和父母。此後他開始練拳擊,學著把怒火發泄在拳擊臺的繩圈之內。看過他打拳的人都說他戰無不勝,但他不喜歡把對手打得太狠,因此一直無法靠打拳來掙錢。

“法醫說案犯可能連火雞都切不好。”帕特森說。

“有性侵的痕跡嗎?”安佈羅斯打開轉向燈,準備把車開上梅德曼傢所在的街道。安佈羅斯知道長官很疼愛莉莉,如果受害者遭到過強奸,帕特森在破案過程中不會對兇手有半點的同情和憐憫。

“很難說。肛門沒有受損傷,嘴巴和喉嚨裡沒有找到精液。我們如果足夠幸運,也許可以從送到實驗室的組織樣本裡找到些什麼。不過別抱太大的指望。”車猛地停下來。一群背負長槍短炮的記者立即擁上來,堵在汽車門口。“我們快走,”帕特森小聲對安佈羅斯說,“他們大多是些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傢夥,”說著他下車擠開眾人,帶著安佈羅斯往前走。“無可奉告,無可奉告。”他輕聲向兩邊說。

“讓受害人傢屬安靜安靜,”安佈羅斯展開雙臂,使上司避開記者,跟在帕特森身後走到房前。“別讓我叫巡警來把你們趕跑。你們看這樣好不好?現在離開的話,我們可以考慮在記者招待會上透露得更多一些。”安佈羅斯知道這種請求不會起太大作用,但至少能讓記者們消停一點,使他們不像剛才那麼活躍。他的大塊頭有時在這種場合也會派上點用場。

安佈羅斯走到門口時,帕特森已經一隻腳進門瞭。為他們開門的是一個平日非常英俊的男人,他的頭發很密,黑色的頭發裡夾雜著幾根白發。他五官端正,微微下斜的藍色眼睛看起來似乎很有女人緣。但這天,平素英俊瀟灑的保羅·梅德曼卻與一箭之隔街道上的那些記者一樣蒼老和憔悴。他沒刮胡子,頭發一根根豎起來,衣服褶皺不堪。他雙眼通紅,茫然地看著他們,似乎對行動完全喪失瞭自制力。前些天這個人走下飛機,期待與傢人團聚時,卻接到女兒遭害這一令他悲痛欲絕的消息。安佈羅斯不敢想象那是什麼樣的滋味。

薩米·帕特爾警官在梅德曼身後出現。她為雙方做瞭簡單的介紹以後說:“抱歉沒有應門,我在廚房煮茶呢。”安佈羅斯本想告訴她帕特森不喜歡找理由為自己辯解,但馬上察覺到這不是好時機。

他們魚貫走入客廳,分別坐瞭下來。“薩米,給我們都上杯茶吧。”安佈羅斯說。薩米點點頭,走出客廳。

“抱歉沒去機場接您,”帕特森說,“被一些有關珍妮弗的事耽擱瞭,你應該能理解。”

梅德曼搖瞭搖頭。“我不知道你們會怎麼查。我隻希望你們一直查下去,查到找出犯人為止。別讓他們禍害別的傢庭瞭。”他的嗓音哽咽,隻能費力地清瞭清嗓子。

“你的妻子怎麼樣?”

梅德曼咳嗽一聲。“她……醫生來過瞭。醫生給瞭她一些幫助睡眠的藥物。她強撐到我回傢,然後就睡過去瞭……讓她多睡會吧。”他以手掩面,手指緊抓著臉皮,似乎要把臉皮給抓下來。他的聲音悠遠而有點模糊。“希望她永遠睡著,別想起這件事。但她總是會醒的。醒來以後,她又得直面女兒的死亡。”

“我和你們一樣感到非常難過,”帕特森說,“我女兒也是這個年紀,我知道珍妮弗對你們夫婦意味著什麼。”

梅德曼把手指從臉上拿開,直視著兩位警官,淚水不停地往下掉。“她是我們的獨生女。就塔妮婭的年紀來說,我們不會再有孩子。我們曾經的傢庭算完瞭。過去我們三個人是一個完整的傢,現在隻剩下一對孤零零的夫婦。”他聲音顫抖,吐字斷斷續續。“不知道我們倆如何才能捱過這一關。我不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這件事的起因是什麼?為什麼會有人傷害我的女兒?”

薩米端著加瞭奶和糖的茶水回到客廳。“喝茶吧。”她把托盤送到每個人面前。送茶水的小插曲打破瞭客廳的悲痛氣氛,有利於帕特森把問訊進展下去。

“克萊爾說珍妮弗準備做個蛋糕歡迎你回傢,珍妮弗說自己要去聯營商店買些巧克力裝飾這個蛋糕。這是她的風格嗎?以往你回傢她會做個蛋糕歡迎你嗎?”帕特森輕聲問。

梅德曼一臉詫異。“她以前從來沒做過蛋糕,我從來不知道她還會做蛋糕。”他抿緊嘴唇。“如果她不做什麼蛋糕,如果她像平時那樣去克萊爾傢寫作業……”

“我們還不知道她有沒有對克萊爾說實話。”帕特森柔聲說。帕特森對籠罩在死亡陰影下的死者傢屬表現出的關懷讓安佈羅斯感到非常感動,覺得隻有“輕柔”這個詞才能形容長官的這一面。帕特森知道這些傢屬已經受瞭相當大的打擊,不忍心再給他們雪上加霜。他可以變得很強硬,問一些安佈羅斯很難問出口的問題,但在強硬之餘,他總是會考慮對方所受到的傷痛。保羅充分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之後,帕特森接著又說,“我們覺得珍妮弗的話可能是借口,為瞭不讓克萊爾對她的真實去向生疑。但我們必須和你核實一下,看看你以往回來時她有沒有為你做過蛋糕。”

梅德曼搖搖頭說,“我們傢從來沒有這麼慶祝過。以往我長時間出差回來以後,我們隻是找個餐館吃頓飯慶祝一下。一傢三口經常去的是傢中餐館。珍妮弗很愛吃那傢的菜。她從來沒做過什麼蛋糕。”他全身猛然一顫。“今後更是再也不會瞭。”

他情緒平復一點後,帕特森說,“我們一直在研究珍妮弗的電腦。似乎她和克萊爾經常上網,有時分開上,有時兩個人一起上。你對女兒上網的事瞭解多少?”

梅德曼像一個渾身發冷的人似地緊緊抓住水杯,然後輕輕點瞭點頭。“兩個小傢夥就愛上網。即便我們不讓她倆上網玩,她們也會想著法子上。於是我們和達西夫婦商量瞭個辦法,在她倆的電腦上安裝瞭父母控制程序。這個程序可以規定她們上哪些網站,限制網絡上可能危害到她們的人。”

無法完全限制吧,安佈羅斯想。“她經常上碎碎念網站。”安佈羅斯把問訊的主導權接過來。近些年來他和帕特森一直在一起工作,不用事先討論便能使訊問的步調協調一致。他們很清楚如何使對證人的問話順利進行下去。“就是那個現在流行的社交網站。她跟你說過碎碎念網站嗎?”

梅德曼點瞭點頭。“我們倆對孩子比較開通,總是試圖跟珍妮弗把道理講清楚,告訴她為什麼有些事不能做,為什麼我們不贊成某些行為。我們不想對她太過嚴格,總是和她保持著一定的溝通。我覺得她和我們的交流比同齡人多得多。我經常與朋友或同事聊些教育孩子的話題,他們與孩子的交流似乎遠遠沒有我多。”和那些突然間失去親人的遺屬一樣,談及死去的女兒似乎可以使梅德曼暫時遠離悲傷。

“那麼她對碎碎念網站有什麼看法?”帕特森問。

“她和克萊爾都很喜歡碎碎念網站。她說她們可以通過這個網站找到許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我本人也在碎碎念上註冊瞭賬戶,知道這個網站的運行機制。這個網站可以使你很快地與具有相同愛好的網友交上朋友。他們的排他機制也非常棒。如果有人不適合你的交友圈或是惹得你不舒服,你很容易就能把他剔除出去。”

“珍妮弗有沒有跟你提過縮寫名為澤德或齊的人呢?”安佈羅斯問。

梅德曼用拇指和另一根手指擼瞭擼眼皮,接著揉瞭揉鼻梁。他深吸一口氣,然後又吐瞭出來。“沒有,我很確定她沒跟我提過這個名字。你們最好去找克萊爾問問相關細節吧。你們為什麼要特意問這個人?這個人悄悄跟蹤過珍妮弗嗎?”

“目前偵察到的情況沒有表明這一點,”安佈羅斯說,“不過我們恢復瞭一些他們的對話片段。從他們的對話來看,這個名叫澤德或齊的傢夥暗示自己知道珍妮弗的一些秘密。珍妮弗對你和你妻子談過這個話題嗎?”

梅德曼的表情變得相當疑惑。“我不知道你們想表達什麼意思。聽著,珍妮弗不是那種你們經常打交道的野孩子,事實上,她的生活非常宅。從生下來到現在,她幾乎沒讓我們操什麼心。我知道你們覺得父母總是想把孩子描述得和天使一樣。我不會把珍妮弗描述成什麼天使,但至少她是個本分的小孩。如果非要說和別的孩子有什麼不一樣,那就是她要比同年齡的孩子更幼稚一些。她如果有什麼秘密,也絕不會是你們想的毒品或兩性關系。頂多是迷戀上哪個男孩之類的,再傻也傻不到哪去。”梅德曼不禁又回想起失去女兒的現實,又一次被悲痛壓彎脊梁。淚水沿著兩側臉頰不斷往下掉。薩米不聲不響拿來紙巾盒,扯下兩塊往他的手裡塞。

這裡得不到什麼有用的線索,安佈羅斯想。今天不能,以後或許也是一樣。他看瞭眼帕特森,帕特森不易覺察地對他點瞭點頭。

“很抱歉,我們得離開瞭,”帕特森說,“我想告訴你警方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在這個案子上瞭。不過我們還是需要得到你的幫助。你妻子醒來以後不妨問問她有關於澤德或齊什麼的事情。”說著他站起身。“需要求助的話,找帕特爾警官就可以瞭。稍後我們會再聯系你的。”

安佈羅斯跟在帕特森後面走出房子,琢磨著保羅·梅德曼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從失去親生女兒的苦痛中脫離出來。

《骸骨疑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