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坐火車去伍斯特相對合理一些。這樣他會有更多的時間好好讀一讀案件的相關資料。相對於繞著伯明翰周圍的高速公路艱難跋涉,疲憊地到達西麥西亞郡警察局,神清氣爽地出現在火車站站臺無疑要好得多。這是個不需要思考就能做出的決定。通常托尼不需細想就會選擇坐火車前往。但沒瞭車,他的出行就要完全仰仗西麥西亞郡警察局瞭。如果他想駕車在亞瑟·佈萊斯的房子外面看看,或是看上一眼佈萊斯的工廠,那就必須尷尬地對警察局的某個司機解釋一通。如果他半夜睡不著,感覺到需要去犯罪現場看看,更是會讓警察局的人覺得詭異,他們會覺得來瞭個比預想中更怪的傢夥。寧願自己累一點,為瞭自由也要開車去。托尼最後決定開車。

駕車抵達伍斯特市入住賓館時,托尼又一次咒罵自己的愚蠢,一路上他已經自責瞭很多次。為什麼沒想到抵達之後再租車呢?他預計路上要用兩個小時,沒想到卻整整花瞭三個半小時。此時他已經累得魂靈出竅。托尼把頭抵在方向盤上,徒勞地放松著脖子和肩膀上的肌肉。片刻之後,他拖著身子下瞭車,在賓館辦瞭入住手續。

剛關上房間門,一股令人沮喪的沉重感遍及他的全身。他知道世界上有許多讓人身心愉悅的賓館房間,這些年也住過不少,許多錯以為雇用他能激發管理層士氣的公司願意花大價錢讓他住一流的賓館。眼下的這間顯然要寒磣得多。房間內的裝飾——不,談不上什麼裝飾,托尼找不到任何一個字眼能形容眼前的景象。從廉價的牛奶巧克力到濃重的煙味,到處給人一種死氣沉沉的感覺。窗戶也太小瞭,窗下就是喧鬧的賓館停車場。電視隻有七個頻道,所謂的床隻是張木板而已。他知道警察廳的經費非常緊張,但相同的價格條件下就沒有更好的賓館瞭嗎?

托尼嘆瞭口氣,把包丟在一旁,一屁股坐在面對一幅非洲草原畫的床上。在他看來,伍斯特和荒涼的非洲草原並沒有什麼不同。他拿出手機,打通斯圖亞特·帕特森督察的電話。“我到賓館瞭。”他開門見山地說。

“我不知道你會先去賓館,”帕特森說,“你不是說要先看看犯罪現場嗎?”

“是的,我這就要去犯罪現場。如果可能的話,我還想和死者的雙親談一談。”

帕特森督察提出派安佈羅斯探員接他過去。托尼希望先和帕特森面對面交換一下看法,但和一個新的集體合作意味著要接受他們的行事方式。於是他客隨主便,在賓館裡等待安佈羅斯探員到來,通過安佈羅斯來瞭解警察局和案子的情況。

需要等待半個小時,托尼決定四處走一走。賓館位於城市中心區的邊緣地帶。沒走五分鐘,他便來到一條兩邊都是銀行和房產交易行的街道,以前這裡應該同國內的其他地方一樣,街面上充斥著出售類似巧克力、鞋、問候卡片、酒類以及提供幹洗服務的小店。他兜兜轉轉,不時往櫥窗裡看上兩眼,突然在一處貼著和他出售的房產名稱相同的售賣招貼紙的櫥窗前停住腳步。

櫥窗正中顯眼的位置貼著寫出瞭他想出售的房產詳細情況的售賣招貼紙。“對於一個不相信巧合的人來說,我碰到的巧合實在是太多瞭。怎麼會這樣呢?”他輕聲問自己。還來不及細想,他便踏進房產交易行。“早上好,”他愉快地和交易行裡的人打瞭個招呼,“有人能和我談談櫥窗裡的那處房產嗎?”

看到卡羅爾,寶拉不禁長出一口氣。法醫和鑒識組的人希望馬上搬走丹尼爾·莫裡森的屍體,但寶拉拉上弗蘭尼·雷利,堅持要等卡羅爾組長看上一眼再搬。“組長來之前,誰都不能動這具屍體,”她大聲說,“你們要走就走吧,屍體要喬丹組長來瞭之後才能搬。”

凱文·馬修斯的及時出現幫寶拉解瞭圍。但卡羅爾的遲遲未到卻使周圍人對他們的敵意越來越濃。過瞭很久,寶拉終於看見卡羅爾沿著車道走上山,樣子比平時要時髦得多。到瞭現場之後,卡羅爾向眾人做瞭番解釋。“抱歉讓你們等,”卡羅爾在聚光燈的照耀下優雅地說,“博羅登路上發生瞭一起車禍,我在那裡被堵瞭很久。那裡正好處於谷地,手機沒有信號。謝謝你們能耐心等我。”

進入這種狀態以後,沒人能比得上卡羅爾·喬丹。所有人都爭相取悅於她,希望得到她的贊許。女人的身份對她沒有半點傷害,在她堅忍不拔的嘴形和咄咄逼人的目光面前,沒人會把她看成女人。寶拉知道自己隱約中有些喜歡組長,她把這種情感作為一種試練,而且已經習以為常。“老大,跟我來,”她把卡羅爾帶到水渠邊,一邊走一邊把雷利介紹給卡羅爾。“雷利警官幫瞭我很大的忙,請他繼續協查會對我們有所幫助的。”她說。她在示意卡羅爾“盡管他是北區警察署的人,但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寶拉站在卡羅爾身邊,看著水渠底部不成人形的屍首。男孩的衣服上到處是泥土和血漬,透明塑料袋裡的頭顱顯得非常不真實,像是恐怖影碟裡的唬人道具。“老天,”卡羅爾叫著別過頭。寶拉察覺到組長的嘴唇顫瞭一下。“好瞭,把他弄出來吧。”她站到一旁,示意等在後面的人走上前來。

“我們多半可以確定這具屍首是丹尼爾·莫裡森,”卡羅爾說,“屍體的外形特征和失蹤男孩相仿,外套裡穿的是威廉·莎士比亞中學的運動衫。這意味著從發現屍體到丹尼爾最後一次被認識的人看見之間有六十小時的空白。這意味著我們有很多線索要抓緊去調查。一待查清瞭死亡的大約時間之後,我們就會知道將要調查他在哪個時間段的活動,我希望他在這個時間內的活動地點和活動內容都能被查清。寶拉,你負責和雷利警官交接,確保完全接收他們的調查成果。凱文負責和傢庭協調官一起去死者傢裡報信。另外,寶拉還將參加後續的調查。”說完卡羅爾開始朝犯罪現場的邊緣走去,凱文和寶拉緊跟在她身後。

“寶拉,現在你開始負責學校這塊。調查丹尼爾的朋友和同學。這是所私立學校,你將碰到一群很難對付的小子,但他們嚇不倒你,你會調查到丹尼爾·莫裡森到底是個怎樣的男孩。讓斯黛西查查他的電腦。寶拉,另外我想讓人對車道盡頭到馬路出口的這段路面進行詳盡搜查。告訴雷利這是我交辦的任務。”走到最後一塊塑膠板處,她回身面對著凱文和寶拉,虛弱地笑瞭一笑。“為瞭托尼我們也得把這個案子破瞭,加緊幹吧。”

“要讓我去佈拉德菲爾德沼澤精神病院把托尼找來嗎?”寶拉問。這時她發現凱文在卡羅爾背後用手指悄悄對她做瞭個割喉的動作。

卡羅爾的臉部肌肉突然緊繃。“這次我們要在沒有托尼的情況下自己破案。如果需要側寫師,我們必須依靠國傢警察學院的人。”

卡羅爾把自己的不屑隱藏得很好,寶拉琢磨道。她知道卡羅爾根本看不上國傢警察學院的毛頭小夥和纖細姑娘們。

“還有件事,”卡羅爾說,“我們得知道瞭解這個地方的究竟有哪些人。凱文,報喪完以後,你去找建築商,把工程人員的名單要來,設計師、測量師的名單也都給要來,一個都不能漏。我讓北區警察署派些人參加最初的調查和訊問工作,然後看看從中能發現些什麼。”她用寶拉熟悉的手勢捋瞭捋頭發,寶拉知道她是在為自己爭取時間。“還有遺漏嗎?”她問。沒人說話。寶拉希望自己將來能達到一個瞭不起的高度,完成卡羅爾和其他人難以企及的突破。她把這個念頭拋到一邊,伸手去拿香煙。掃興的是這天她並沒帶煙。

亞瑟的房子在現實中看上去比照片中更漂亮。房子的比例非常好,和外面的花園水乳相融,外形線條也相當好。托尼推開門,走上車道,和砂石摩擦的雙腳產生瞭一種不真實感。這使他察覺到被沒吃藥的病人用太平斧襲擊所造成的微跛。醫院的人勸他進行深度治療,但被他一口回絕。一旦進行深度治療,他的活動就會受到限制,他非常討厭活動受限所造成的那種無力感。手術能不做就不做,隻要可以動就好。

托尼比約好一起看房子的經紀人來得早,他繞著房子外圍走到房子一邊,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尋常的玫瑰園中。一年的這個時候,玫瑰隻長出些嫩芽,但托尼能想象得出這裡夏天是什麼樣子。他對園藝一竅不通,但不需要掌握園藝知識他就知道主人的料理非常用心,一花一木都是精巧設計過的。他坐上石凳,看著眼前的玫瑰。亞瑟·佈萊斯一定也和他做過相同的事情。

但兩人所考慮的事情完全不同。亞瑟大白天不會在泥濘的河道邊行走,試圖想明白選擇這處地點丟棄女孩屍體的殺手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帕特森派來接他的阿爾文·安佈羅斯一心想幫托尼,把犯罪現場和受害者情況的背景資料全都告訴瞭他。被害者的身體是死後受損的。“但不是在這裡,”托尼說,“罪犯需要在隱秘的地方實施傷害。”

“天氣因素也是一個原因,”安佈羅斯補充道,“那天風大雨大,傍晚珍妮弗和玩伴克萊爾分開時風雨就已經很大瞭。攤開來講,都沒人願意在那種天氣出門遛狗,更別提……我是說他做的那些爛事。”

托尼四處打量著河道邊的情況。“他要找個不受天氣影響、不會被人看見的地方。那時珍妮弗已經死瞭,他不必擔心會被人聽見。我想他是把珍妮弗的屍體放在小貨車或卡車的後車廂裡運過來的。”他閉瞭會兒眼睛,感受漆黑夜裡案發當時河道邊的氛圍。“屍體在後車廂裡,他可以挑選合適的時間在選定的地方拋屍。這比隨機拋屍要靠譜得多……”托尼跨過樹叢,朝一棵樹陰濃重的大樹走過去。樹下彌漫著泥土、松脂和令人惡心的尿騷味。這什麼都說明不瞭,因此他又回到耐心等在車旁的安佈羅斯身邊。“他不是以前來過這裡,就是踩點找到瞭這個地方。現在無法斷定他是不是第一次用這個地方。他即便以前來過這兒,我們也沒有理由認定他在這裡幹過其他壞事。他也許隻是來撒個尿,或者打個盹。”

“我們每天晚上都會來這裡巡邏,和在這裡停車的人交談,看看他們有沒有註意到什麼非同尋常的事情,”安佈羅斯雖然這樣說,但也深知這些措施是遠遠不夠的。這位探員不像別的警察,對托尼的側寫術沒有流露出不屑和反感,托尼對此非常欣賞。安佈羅斯看上去缺乏熱情,很能沉得住氣,但他的沉默並不等同於沉悶。他有事要說時才會開口說話,至今為止他說的事情對托尼有很大的幫助。

“很難想象那幫卡車司機眼中非同尋常的事情會是些什麼事,”托尼小聲嘟噥道,“拋屍地點是個大問題。案犯多半不是當地人。在以往的嫌疑犯裡尋找不會有半點意義。”

“你怎麼知道不是當地人?”安佈羅斯非常驚訝。

“如果是當地人,他應該能找到許多比這裡更為合適的地方——更偏僻,去的人更少,周圍環境對他更安全。這是一個風險相對比較高的拋屍地點。我想他也許事先踩過點,但不知道有更合適的地方或是不願屍體在車裡時間過長,所以相中瞭這裡。”

“有道理。”

“我隻是在試著分析。”

安佈羅斯咧嘴笑瞭,先前的泰然自若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把你請來就是為瞭這個。”

“他總算犯錯誤瞭。”托尼回過頭,沿著河道的邊緣又走瞭一遍。從一方面來看,這個殺手的計劃非常謹慎。他用瞭好幾個星期誘導珍妮弗,讓珍妮弗上他的圈套。他要在沒有目擊證人的情況下不受懷疑地抓住珍妮弗。從安佈羅斯告訴他的情況看,案犯沒有留下任何有調查價值的物證。他堂而皇之地把屍體扔在河道邊,顯然不在乎屍體何時會被發現。“也許他不夠強壯,”托尼向安佈羅斯喊道,“不能把死者帶到很遠的地方去。”快回到安佈羅斯身邊時,他說:“我們總是把這類犯人超人化,或在內心深處把他們想象成惡魔。但實際上這些人和我們的體格差不多。他的體格多半還不如你,你可以毫無困難地扛著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走過那片樹林,屍體在那裡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都不會被人發現。而他卻隻能把屍體從車上弄下來推到路旁。也許這就是罪行如此殘酷、拋屍卻如此草率的根本原因。”

這是托尼本次犯罪現場之行得出的最有價值的結論。他希望能從梅德曼夫婦那裡得到更多的線索,但他們那天晚些時候才能接待他。珍妮弗的父親顯然認為在工作上多花些時間有助於忘記痛苦,因此下班以後才會有空。托尼如果相信預兆什麼的,他會把這看做又一個預兆。如果和珍妮弗父母的見面有沖突,他會毫不猶豫地取消與房產交易人的商談。好在現在的日程什麼事都不耽誤。

安佈羅斯把他送到賓館。他多半認為托尼會在賓館裡研究證人的證詞,不會想到他會在玫瑰園裡等待房地產交易人向他介紹一處已歸他名下的房產。無論以何種標準來看,托尼的行為都難稱正常。也許沒有殺死十來歲少女那麼瘋狂,但也反常得離譜。

好在安佈羅斯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的這一面。

《骸骨疑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