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星期五是皮帕·托馬斯一周裡最棒的一天。她把在牙科手術室的工作從一周五天調整到一周四天,終於為自己找到瞭片刻的空餘時間。這一天她不用拔牙補牙來贏得人們的贊譽,也不用照顧尚在工作和學校的胡夫和孩子們。這一天完全是她自己的。她愛死星期五瞭。

她最愛的還是周五的晨間俱樂部。她和四個閨蜜組成瞭一個五人的小團體。下午和晚上在公民咨詢處上班的莫妮卡;需要照顧癡呆的老母親、把有限的傢財用在周五早晨請傭人看傢讓自己稍微放松一下的帕姆;隻有星期五不參加社交約會的丹妮絲;以及管理佈拉德菲爾德皇傢劇院外務部門的奧伊弗。無論天氣好壞,她們都會在佈拉德菲爾德和羅克戴爾之間荒野地帶小時酒店的停車場集中。無論天氣好壞,她們都會在英國北部最荒涼的丘陵地帶跑上個十來英裡。她們幾個是在格拉坦公園為乳癌患者進行的趣味募捐長跑活動中認識的。“為女性募捐的活動上,連一個好用的女廁所都沒有?”當她們尋找沒鎖門的女廁所而一無所獲時,丹妮絲小聲地嘀咕道,“趣味和乳癌有什麼關系,這些人可真是搞笑。”她們互相望風,在加入長跑之前去花叢中清空瞭腸胃。那天太陽快落山時,周五晨間俱樂部正式成立瞭。

這個星期五中午,天氣晴朗,萬裡無雲,隻有奔寧山脈刮過來的東北風帶來點點寒意。皮帕出門時有點冷,緊抱著身上的那件輕薄套頭衫不放。但在融入瞭這片美妙的土地以後,她的身體就舒展開瞭。開跑以後,皮帕照例打頭陣。丹妮絲緊跟在她的身側,不時和她聊上兩句。但她們很快就不說話瞭,她們需要保持呼吸,給肌肉註入足夠的氧氣,以便維持登上比克斯洛山峰漫長山路所需的能量。

皮帕低下頭,看見自己的股四頭肌在有規律地一起一伏。沒時間看這個瞭。現在應該把註意力集中在堆石界標上。到那以後,她們將折轉向西,抵達山腰處的草篷和碎石路,那是她們在艱難的長跑過程中唯一可以歇歇腳的地方。剛走上丘陵頂端的單行道,皮帕就停下步子。丹妮絲一頭撞在她身上,差點把兩人都撞飛到山下。“那是什麼鬼東西?”丹妮絲問。

皮帕手指著路旁水溝裡一個濕漉漉的包裹。盡管包裹上蓋著塊破佈,但裡面包的無疑是人類身體的殘肢。

星期五再也不會是美好和歡樂的瞭。

寶拉喝瞭杯別人泡好的咖啡,在辦公桌後面坐瞭下來。盡管卡羅爾把晨會推遲到十點,這時才九點半,但組裡的人已經全到瞭。至少,她已經感受到瞭斯黛西的存在。屏幕的閃亮光線幾乎完全遮蓋住斯黛西的身影,但鍵盤的敲擊聲和鼠標的點擊聲表明瞭她的存在。和往常一樣,寶拉開始琢磨著斯黛西是否回過傢。進一步說,她有沒有傢還是個問題呢!寶拉從沒和斯黛西這般神秘的人一起工作過。這幾年下來,她已經去過組裡所有人的傢,惟獨沒去過斯黛西的傢。不過最近,寶拉覺得斯黛西對薩姆流露出瞭些超乎尋常的關心。不是什麼非常惹眼的舉動。就是經常為薩姆泡茶,或問問他去哪兒幹瞭什麼之類的事情。隻是斯黛西從沒對別的什麼人有過這種舉動。

寶拉告訴自己,相比於同事的個人生活,今天早晨要處理的緊要事務多瞭去瞭。她所工作的每個警察局幾乎都是流言集散地,似乎對別人秘密的過度興趣可以抵消掉這份工作的一大半辛勞。過度的猜測等於是胡鬧,但這對本應十分嚴謹的警察工作來說未必不是種點綴。

寶拉打開電腦,還沒看到夜裡案件調查的最新進展報告,剛從湖區回來的薩姆·埃文斯就一屁股坐上她的桌角。他靠得太近瞭,完全侵占瞭她的個人領地。男人總是這樣有意無意地貶低和弱化女人的存在感,使女人看上去可有可無。

隻是寶拉完全不介意薩姆這樣做。他是少有的那些在同性戀者面前可以收放自如的人之一。他的靠近不會使寶拉感覺受到瞭威脅。非逼寶拉說心裡話,她會說自己很喜歡薩姆。她知道薩姆野心在外,總想超過別人。讓寶拉覺得有趣的是,薩姆竟然認為除瞭組長之外,沒人看出他的那份野心。既然知道瞭他的弱點,寶拉就能充分地利用瞭。她喜歡薩姆敏捷的頭腦。令人驚訝的是,她甚至喜歡上瞭薩姆身上的氣味。薩姆的科隆香水有點刺鼻,帶點酸橙子味,但完全遮掩不瞭他的雄性氣息。通常讓寶拉感興趣的是同性的女人香,薩姆是少有的例外。使寶拉為之而傾倒的正是薩姆身上的這股雄性氣息。

“我們正在調查一起備受矚目的殺人案,頭兒卻把早會推遲到瞭十點,”薩姆說,“你知道她幹什麼去瞭嗎?”

寶拉沉下臉。“完全不知道。我想她也許在北區警察署刑偵組,向那裡的人通報丹尼爾·莫裡森的事,或者就塞斯·維納的搜尋工作在中區警察署做部署。”

薩姆搖瞭搖頭。“八點半她就在北區警察署,把今天的行動分門別類佈置瞭下去。八點五十分她離開瞭那兒。我的眼線說她壓根沒去中區警察署。”

凱文在一旁聽著他們的談話。“昨天上午老大也曾不知去向。你們從命案現場打電話過來時,她也不在這裡。”凱文加滿咖啡以後,加入寶拉和薩姆的對話。

“她當時人在哪兒?”寶拉問。

“不知道。她過瞭好一陣子才趕到犯罪現場。應該不是太近的地方。”

“她昨天晚上也不在。”薩姆說。

“她在這兒,”寶拉說,“我用短信告訴她傑茜卡·莫裡森心臟病發作,她馬上就趕到瞭醫院。”

“我說的是昨天晚上的早些時候。當時我來這裡,想把剛剛得知的消息告訴卡羅爾,但她沒在這裡。斯黛西說她來過又走瞭,沒說要去哪兒,”薩姆抱起胳膊故作神秘地說,“是愛神降臨瞭嗎?你們覺得她和托尼終於察覺瞭這麼多年別人早已明瞭的那份情感嗎?”

寶拉哼瞭一聲。“你饒瞭我吧。他們倆永遠湊不到一起去的。托尼到死都會分析這個分析那個,他要把所有東西寫到白板上才算安心。”

“這我吃不準,”凱文承認,“卡羅爾可以外向一點,她本來就具有這種支配能力。如果有人能使托尼暫離課題,把註意力轉到自己身上,我看這個人也隻能是我們的老大瞭。”

“也許這就是托尼不跟這個案子的真實原因,”薩姆說,“多半和辦案經費沒有半毛錢關系。你們很清楚卡羅爾是個什麼樣的人。如果他們私下裡在談戀愛,她絕不會允許托尼和我們在一起工作。她會把這看作是一種沖突。她不會在查案時把個人情感摻雜在裡面。在這一點上她是非常講原則的。就內部紀律而言,她絕對不允許任何人越界妄行。”

“這點我再清楚不過瞭。”凱文輕聲說,幾年以前,卡羅爾在凱文因犯錯而遭到降職處罰時幫助過他。凱文是卡羅爾的幫扶對象,這種關系使凱文覺得自己很難在卡羅爾面前抬起頭來。他想喜歡上卡羅爾,但一直沒有成功。“如果他們倆真在談戀愛,那她選擇的這個時機可真是不妙。佈雷克苦苦相逼,我們需要爭取一切有利條件。我過去覺得托尼是個奇怪的傢夥,這種人在重案組不應該有任何位置。但我的看法變瞭,我認為我們現在非常需要他。”

凱文沒說完話,薩姆突然直起腰,清瞭清喉嚨大聲說:“早上好,組長大人。”

卡羅爾風卷殘雲一般地進來瞭,走到會議桌前便已將外套脫下展開在桌子上。寶拉不知道她聽見瞭前面那段話的多少內容。“凱文,你完全是在造謠,”卡羅爾把包和外套扔在椅子旁的地板上,“不讓托尼參與是因為佈雷克先生希望我們削減經費。如果我們需要這方面專傢,必須找個便宜點的傢夥。國傢警察學院有些學瞭點側寫技術的毛頭小子,他們希望能被派來練練手。真他媽操蛋。”她挨個看著手下,然後意味深長地笑瞭笑。“這個該死的地方還有咖啡嗎?”

五分鐘以後,全員在各自常坐的位置坐好。寶拉情不自禁地思考著薩姆會不會說中瞭,或者至少說中瞭一半。也許卡羅爾確實有瞭個男人,隻是並不是托尼。如果真有這麼個男人,他顯然給她帶來瞭前所未有的精力。她依次瀏覽他們的報告,篩選出要點,提出下一步的工作建議。但很顯然,他們在丹尼爾的兇殺案和塞斯的失蹤案上沒有任何可供追尋的線索。

凱文追蹤瞭阿西夫·可汗交代的那個追蹤天賦異稟的年輕人的喜劇制作人。凱文聯系全國廣播公司在曼徹斯特、格拉斯哥、倫敦、加的夫的組稿編輯,但沒有人做過這種招募新人的事情,這一行也沒符合丹尼爾向朋友描述的那樣一個人。“這是個死胡同,”他把筆記本推向一邊。“老實說,我一開始就知道會這樣,但我們必須把所有該調查的線索都調查一遍。”

“是的,”卡羅爾贊同道,“在這點上我們比大多數人都做得好。”

寶拉稍稍抬起手。“老大,我有個問題想跟您確認一下。我們是否需要在丹尼爾和塞斯兩個案子相互關聯的前提下進行調查?”

卡羅爾點點頭說,“寶拉,這個問題提得非常好。我覺得可以傾向於認為這兩起案件是同一個人所為。但這個階段我們必須非常小心,巧合的可能性依然很大。另外還要考慮模仿犯的因素。”

“根據塞斯女朋友的說法,這個JJ在網上追蹤塞斯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瞭。我看應該可以把模仿犯的可能性排除瞭吧?”寶拉說。

“這可以衍生出許多種推論。”對一個前些天還在幾百裡外追蹤懸案的人來說,他的反應確實太快瞭點。這個人什麼事都要插一腳,寶拉帶著點怨恨地想。“我們可以由此假定塞斯的確被人誘拐瞭,而不是因為什麼不為人知的原因或別人不知道的秘密躲起來瞭。另外我們還可以由此而推定,如果他被人誘拐,誘拐的肯定是網絡上一直和他聊天的那個人,也就是那個JJ。他也許是知道丹尼爾失蹤以後才這麼幹的。”他抬起手,讓騷動不止的同伴們安靜下來。“模仿犯是可能的。在這點上我同意組長的看法。我們需要開放思維。我們追蹤的可能是個機會主義的模仿犯。”

“不,完全不可能,”凱文說,“發現丹尼爾的屍體以前塞斯已經失蹤瞭。”

“丹尼爾的屍體被發現之前,媒體已經報道瞭他失蹤的消息,”斯黛西指出,“模仿誘拐是完全有可能的。”

寶拉看見卡羅爾用手遮擋住眼睛,後悔自己剛才提出瞭這個問題。“我同意斯黛西的看法。”她飛快地說。

卡羅爾抬起眼,無力地對大傢笑瞭笑。“今天早上你們都很活躍啊。”她說。

“老大,這是跟你學的,”凱文說,“那麼我們從哪開始查呢?”

“先看看斯黛西怎麼說。”卡羅爾說。

斯黛西對眾人淺淺地一笑。“人臉識別軟件和城市監控系統沒能幫上忙。分辨率太低。老實說,都是些垃圾貨。”

“我有時會想,花那麼多錢搞這些監控系統究竟有什麼用,”卡羅爾說,“指望它們時,它們十有八九根本起不瞭作用。”

“如果讓斯黛西來負責這些系統,就沒有任何人能守得住秘密瞭。”薩姆說。

斯黛西露出驚訝的神色,但很快就表現出欣喜,顯然把這看成瞭贊美。“監視攝像頭應該起更大的作用,”她說,“我覺得我們更應該從碎碎念網站開始調查。我已經進入瞭塞斯的電腦,電腦上留下瞭很多他和JJ那傢夥的聊天記錄。從表面上看,都是些無傷大雅的內容,和網絡上司空見慣的聊天沒什麼兩樣。他顯然在引誘塞斯,更有趣的是,他在碎碎念上的主頁也消失瞭。塞斯失蹤的那天下午他的主頁就關閉瞭。所以寶拉的設想很有道理。”

“你能找到這個JJ更多的信息嗎?”卡羅爾問。

“昨天我和碎碎念的人談瞭談。他們說他們不保留用戶在個人界面上留下的信息。他們說網站沒有接觸那些數據的權限。他們說需要我們開搜查證,但即便有搜查證,他們也無法保證我們能在服務器上找到什麼有用的證據。”

“這幫狗娘養的。”凱文咒罵道。

“因此我就自己進去瞭。”

卡羅爾揉瞭揉眼睛。“斯黛西,這種事自己把握就好,最好別讓我知道。”

“必須得告訴你。不然你就分不清什麼是我們確實能掌握到的線索,什麼是我們不該知道的事情。”寶拉覺得斯黛西的邏輯非常有道理,卡羅爾完全沒有理由怕東怕西。

“你發現瞭什麼我們不該知道的事情嗎?”卡羅爾剛剛展現出的活力開始消散瞭。

“JJ用於建立賬戶的個人數據都是虛構的,沒一樣能經得起查驗。另外,他還建立瞭一個無需身份驗證的郵箱。因此,從本質上來說,這是個完全虛擬的人。”

“又一個死胡同,”寶拉說,“這是個聰明的混蛋。”

“真是太他媽聰明瞭,”斯黛西說,“不過我發現瞭一件比較奇怪的事情。你們都知道阿蘭·圖靈是什麼人吧?就是那個破譯過德軍密碼,後來又為現代計算機的發明奠定下基礎的人。”

“他還因為恥於自己是個同性戀而選擇瞭自殺,是吧?”寶拉問,“也許你忘瞭這一點。”

凱文不耐煩地說:“當著組長的面,你就別較這個真瞭行嗎?斯黛西,這個阿蘭·圖靈怎麼瞭?”

“他有一張相當有名的參加田徑比賽的照片,我想應該是學生時代拍下的。不知為什麼,JJ把這張照片上阿蘭·圖靈的頭部剪切下來,做瞭一番修飾以後作為自己個人網頁上的頭像。我不知道這能說明些什麼,但顯然不是隨意而為,你們覺得呢?”

這時候就需要托尼出馬瞭,寶拉想,重案組的警官們可以做出猜測,並在猜測的基礎上形成假說,但他們沒有辦法在種種假說之間推斷出最終的真相。“我們能把他看成是個同性戀嗎?”寶拉征詢同事們的意見。

“或者迷戀各種社交網站的極客,”接著他話鋒一轉,“斯黛西,你怎麼看?”

“圖靈類似於極客中的英雄人物,”斯黛西說,“但如果他真的夠聰明,這隻不過是他的一個疑兵之計。”

“丹尼爾的情況查得怎樣瞭?”卡羅爾問,“我知道我們沒能拿到他的上網本,不過我想你應該能進入他的郵箱吧。”

斯黛西像被人戳穿瞭似的顯得有些猶豫。“在碎碎念後臺查探時,我確實找到瞭他的郵箱。”

卡羅爾無可奈何地閉上眼睛。“你自然會這麼幹。好瞭,說說你發現瞭些什麼吧。”

“在私聊窗口和他談喜劇圈的傢夥自稱KK。”

“真他媽的操蛋。”有人耐不住驚呼瞭一聲。

“丹尼爾失蹤的這天下午KK的主頁就註銷瞭。他使用圖靈的另一張照片做頭像,隻是把頭發用軟件處理成相當現代的發型。薩姆,抱歉讓你失望瞭,但我覺得結論是顯而易見的。這兩件案子隻有一個兇手。”

所有人都露出瞭相似的絕望神情。“塞斯不大可能還活著,你們說是嗎?”寶拉說出在場所有人的想法。

“我們仍然要以他還活著為前提展開調查,”卡羅爾堅定地說,“但從過去的經驗來看,這類殺人兇手不會僅僅殺瞭兩個人就收手。薩姆,你的歸來是不是意味著沃斯特湖沒發生什麼大事呢?”

薩姆似乎對卡羅爾把註意力轉向他感到很開心。“當然不是。事實上,我在那裡發現瞭重要的證據。不過我覺得你可能希望我私下裡向你報告。另外我還覺得我顯然能做得更好。”

卡羅爾狠狠地瞪瞭他一眼。這幾乎等同於藐視她的權威,薩姆竟對此渾然不覺。寶拉安坐在椅子上,看薩姆能否挽救他自己。“發生瞭什麼事?”卡羅爾的語氣一下子變得冷冰冰。

“你們絕對想不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他說,“昨天快傍晚時,潛水員從沃斯特湖裡拉出一個塑料包著的大包裹,就在斯黛西指定的其中一處。”他停頓瞭一會兒,對眾人展開微笑。

“是不是發現瞭一名被害者?”卡羅爾壓著火氣說,表示發現一位被害者可沒什麼好慶祝的。

意識到沒有達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薩姆顯得有幾分失落。他收起笑容,清瞭清喉嚨。“恐怕不止一個。”

“是不是母女都在啊?”卡羅爾問。

“是的,他們確實發現瞭一個非常年幼的孩子,隻是——”為瞭營造出戲劇性的效果,他自然而然地停頓瞭一下。

“隻是什麼?”卡羅爾顯然沒有閑情逸致。

“隻是這還不是全部。他們還找到瞭第三具遺體。除瞭需要辨明身份的達娜塔·巴恩斯和她女兒,還有另一個人和她們一起被扔進瞭湖底。那個人很可能是個男人。”

《骸骨疑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