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逸勢啊,我覺得有點兒傷腦筋……”
空海說得莫名其妙,卻一臉認真。
逸勢則一臉莫名其妙,卻認真地回望空海。
一燈正燃,映照在空海的臉上,火紅搖晃。
“怎麼瞭,空海?”
“事情不像我估計的那般順利。”
“什麼事?”
“種種事。”空海嘆瞭口氣。
“那是當然的。”
“沒錯,諸事不順是理所當然,順利的本來就很少。”
“大抵說來,你能力比別人強太多瞭,所以會認為事情應該順利進行。對別人來說,進展不順才是理所當然的。”
“或許吧。”
“空海,你這麼正經八百地點頭,會讓我覺得很困惑。太正經瞭,根本不像你。”
“噢。”
“到底發生瞭什麼事?”這回換逸勢神情嚴肅。
“逸勢,看樣子,過去的我,好像自以為深諳人心。”
“是嗎?”
“無論人傢想做什麼,我總認為,反正脫離不瞭這天地間的事。”
“……”
“卻沒想到,人竟然這麼有趣。”
“有趣?”
“噢。”
“你在說什麼?”
“我是說,人很有趣。”
“我倒覺得你是在說,人很難以理解。”
“也沒錯。人啊,因為難以理解,所以有趣。”
“什麼?!”逸勢不解空海話中含意。
“逸勢,我啊,過去動用種種小聰明。現在想起來,那是因為我一直誤以為自己深諳人心。”
“你耍瞭什麼小聰明?”
“比如說,藤原葛野麻呂的事。”
“你對那男人做瞭什麼嗎?”
“那男人回日本時,我向他說瞭一句話。”
“說瞭什麼?”
“我說,既然大唐天子駕崩之時,日本國使節正好在大唐,你們應該不會就此瞭事吧?可不能讓吾國天皇蒙羞啊!”
“你是說,德宗皇帝駕崩這件事嗎?”
“正是。我的意思是,藤原葛野麻呂回日本國後,朝廷再派遣使節,換上莊重的衣冠,以得體的禮儀吊唁,這樣做比較好。”
不消說,日本國遣唐使這回並非為吊唁而來。
簡單地說,遣唐使帶著日本當地名產,前來大唐朝廷致意,留學生則是為學習大唐文化而來。就在此時,大唐皇帝駕崩瞭。
遣唐使團團長藤原葛野麻呂雖出席瞭大唐天子的葬禮,表達瞭吊唁之意,此舉卻非日本國正式吊唁。
如空海所說,日本朝廷應該再度派出代表天皇的使者,前來表達哀悼之意,才合乎這時代的義理。
然而——
“這事有什麼問題嗎?”
“順利的話,一或兩年後,日本就會派遣吊唁使者前來大唐。”
“……”
“到時候,我打算隨那艘船回日本去。”
“回去?”
“嗯。”
“你是認真的?”
逸勢大聲追問,也是理所當然的。
空海和逸勢,預定留唐二十年,各自學習密教和儒教。
因此,兩人各自募集瞭足夠二十年生活的費用,來到瞭大唐。要是他們隻待一兩年,不僅違反約定,回到日本還可能被判刑流放。
“我本來就打算如此。”
空海滿懷愧疚地搔頭說。
“密教的學業怎麼辦?隻在這兒兩年,你有辦法完成嗎?”
“我會設法完成。”
“怎麼做呢?”
“或許如同我所提過的,我打算先打響名聲,讓大傢都知道來自倭國的僧人空海是個能力不錯的傢夥,然後再去求見青龍寺惠果大師。”
“這樣做,二十年就能縮短為兩三年嗎?”
“大概吧。”
“大概?”
“逸勢,我帶來可以在此生活二十年的費用。要是我在兩年內把錢花光,你認為事情會變得怎樣?”
“兩年內花光?”
“我本來想,如果惠果大師願意賣給我密教,那也行。”
“把密教賣給你?”
“嗯。我打算用那二十年的資費,向惠果大師買下密教。”
“……”逸勢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逸勢,你聽好。不管用錢買或憑一己之力學成密教,起初我真的認為,隻要惠果大師同意,我也同意的話,怎麼做都無所謂。”
“當真?!”
“歸根結底,密教本來就是這樣。隻要師父有心傳承給弟子,不管用錢買或用偷的,我認為都無所謂。正因為接受的這方存有自信,所以無論師生之間涉及金錢或其他,弟子也能完全學得密教。”
“噢……”
“你想想看,如果我在這兒待瞭二十年,二十年後,誰能保證我可以重返故國?”
“噢。”
“阿倍仲麻呂大人最後不就是客死異鄉,沒能回到日本嗎?”
“嗯。”
事實上,翌年春天,遣唐船以吊唁的名義再度前來大唐。之後,遣唐使就被廢止瞭。
空海可說是具有先見之明。
“如果二十年後還可重返日本,那時我已五十歲瞭。我的餘生若還有十年,我又能在國內做多少事?大概做不到我想做的一半吧。”
“你想做什麼事?”
“這……”空海伸出指尖,搔瞭一下自己的鼻頭,說,“我想把日本變成佛國凈土。”
“佛國凈土?”
“我想用密教對日本下咒。”
“十年工夫不夠你做嗎?”
“不夠。”
“你是認真的?”
“當然認真。隻要梵語學完,我就算準備齊全瞭。接著,就看惠果大師那邊的準備,到底齊全到什麼程度瞭。”
“什麼意思?”
“也就是說,讓惠果大師那邊做好種種準備,用來判定我是不是一個適合傳承密教的人。”
“你這傢夥真是異想天開。”逸勢似乎連目瞪口呆的心理準備也沒有,“空海啊,你剛剛這番話,千萬別對他人說,就隻能對我……”
“所以,我隻說給你聽,從沒透露給別人知道,往後也不打算再提瞭。”
“噢……”逸勢凝視空海,語帶嘆息地說道,“你真是令人無法捉摸。”
“總之,先前的我,總認為凡事船到橋頭自然直。”
“嗯。”
“可是,逸勢,人就是這麼有趣。”
“你到底想說什麼呢?”
“我改變看法瞭。現在我認為,我過去所施弄的種種小聰明,對人或說對人心這種有趣的存在來說,可能是一種多餘的浪費。換句話說,我太傲慢瞭。”
“你以前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
“簡單地說,我正在考慮,也不必勉強硬趕著回日本。”
“是嗎?”
“我正在想,如果早回去,也行。相反,回不去就回不去,那也無所謂。”
“……”
“這個長安城,是個人種大熔爐啊。”空海用力地說,“在長安這個有趣的人種大熔爐中,結束這一生也是挺有趣的吧。”
完全是一副無關緊要的模樣。
說到此,“撲通”一聲,不知何物自天花板掉落到地板上。
逸勢朝該處望去。
“是種子?”空海低語。
某物掉落的地方,有一株綠色小東西伸展開來。
是植物的芽。
新芽很快伸展開來。
一片、兩片、三片……葉子愈長愈多,也愈長愈大。
葉子沙沙作響逐漸茂密,仔細一看,葉影下有個花苞。眨眼之間,花苞漸次膨脹起來。
“喂,空海你看!”逸勢叫道。
此刻,花瓣已幽幽綻放。幾次呼吸之間,飽含濕氣的花瓣已恬靜地開放出又大又艷的紅花來。
原來是一朵沉甸甸的大紅牡丹。
“空海,有人!”逸勢高聲尖叫。
定睛一看,一個拇指般大小的老人,正襟危坐在方才綻放的花瓣中,正仰望著空海和逸勢。
畢恭畢敬地向那老人行瞭個禮,空海鎮靜地說:“丹翁大師,久候大駕光臨。”
“丹翁?”逸勢重新探看花瓣,隻見那丹翁仰望二人,一臉微笑。
“我們已中瞭那傢夥的法術瞭嗎?”逸勢惴惴不安地問道。
“逸勢,我們就好好接納丹翁大師的盛情吧。”空海臉上也浮出微笑,轉向丹翁問道,“是我去找您,還是您移駕過來?”
“空海,你想來嗎?”
“在下樂意得很——”空海慢條斯理地起身。
“喂、喂……”逸勢略微躬腰,呼喚空海。
“逸勢,你也來吧。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你說讓我來,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去啊?”
“你先起身,站到我身旁,閉上雙眼。”
空海說畢,逸勢提心吊膽地起身,站到空海身旁。
空海握住逸勢的手。
“閉上雙眼。”
“噢。”逸勢閉上瞭雙眼。
“聽好,我說走時,你什麼都不要想,跟我一起向前跨兩步就行瞭。”
“嗯。”
“聽好,走……”逸勢被空海挽著手,向前跨出一步、兩步。
“現在,睜開眼睛。”
聽從空海的吩咐,逸勢睜開雙眼,人竟已在那牡丹花瓣之中瞭。
如同屋舍般巨大的牡丹花中央,空海和逸勢並肩佇立。
兩人前方,丹翁坐在花蕊粉末散落的花瓣上面,靜望著空海和逸勢。
漫天的紅光輕輕地環繞著兩人。
對面隱約可見方才空海房間的模樣。
空海在丹翁面前緩緩落座。
逸勢也學著空海,坐到他身旁。
“我正猜測,大師今晚可能會出現。”空海向丹翁說。
“哦,為什麼?”
“李香蘭宅邸遺失瞭晁衡大人的信件,此事莫非是丹翁大師所為?”
“哈哈!”丹翁開心地笑道,“你都知道瞭?”
“得知信匣裡的東西不見時,周明德驚訝萬分,那時我就猜測,應該是丹翁大師瞭。”
“的確,那封信已落入我手中。”丹翁左手伸進懷中,取出一軸信卷,“就是這個。”
丹翁將信卷遞給空海。
“依照約定,我想請你為我讀信。”
逸勢一聽此言,驚訝地望向空海。
“喂、喂,空海,所謂約定,到底怎麼回事?”
“我們約定,隻要丹翁大師能拿到晁衡大人的信,我就要為他讀信。”
“什麼?!”
“待會兒我再向你詳細說明。”
空海視線自逸勢轉至丹翁身上。
“拿去吧,空海。”
空海伸手接過丹翁遞來的信卷。
信卷貼著題署的紙簽,上面用大和語寫著一行字:
奉玄宗皇帝之命,倭國遣唐使阿倍仲麻呂攜太真殿下共赴倭國。
紙簽文字是以漢字為發音記號的萬葉假名。
從旁探看的逸勢當然也可以看到那些字。
信卷外面以麻繩捆綁。空海仔細解開麻繩,慢慢打開信卷。
信卷上寫的,是發生在玄宗皇帝和楊貴妃之間的離奇故事。空海以清晰的思路,開始念出那封信。
【二】
阿倍仲麻呂的信。
太白大兄足下:
盡管在下才疏學淺,基於下列理由,我仍決意寫下這件事。
下面所要敘述的,雖是我個人親身經歷,卻也是值得記錄的、不可思議的奇幻之事。另者,我且認為,若不寫下來,這件事將隨相關人士之死,全部埋葬於歷史的陰暗中。
此事誠為大唐帝國的巨大花影,乃一朝之秘事,即使如我,也難以窺知其全貌。
我隻知道,誠如上述所言,如果我不寫下來,這令人驚嘆之事將自世間消失不見。至於事情全貌,現在隻能憑人想象瞭。但我認為,即使是故事的一部分,隻要能撰寫成文,仍有其一定的存在意義。
更直率地說,無論如何我都得寫下這件事,因為此事與大唐最高權力者的秘密相關,而我正是涉入其中之一員。對我而言,無法透露給任何人知道而撒手人寰,那將是一件難以忍受的事。
此種心情,大兄應該可以理解吧。
你讀到這封信的機會有多大?我完全不知道。就算有機會吧,也不知道你能否讀懂日本國的文字。或許你沒辦法讀,但我仍然想用以你為收信人的形式,寫下這封信。
請原諒我,必須以即將遺忘瞭的故國文字書寫這封信。以此種文字形式來揭露大唐帝國的秘密,實感歉疚。原因是我記錄此秘密的目的,純粹是我無法將之埋藏在內心之中,而不是為瞭讓誰閱讀而寫的。
大唐國內能讀通這封信的人,或許很少吧。我想,在你如今所在的當塗縣應當也沒有這樣的人。但即使如此,這封信,我還是要以你為收信人。
以日本語言書寫這封信,牽強附會地說,是因為吾國與此事未必完全無關。
以大兄為收信人,則因你與這件事多少也有些牽連。
玄宗皇帝、肅宗皇帝均已駕崩,高力士也不在人間瞭。不僅此事件的當事人,就連你我及稍有瓜葛的許多熟識,也都將依次告別人世。
算一算,我也已六十二歲。
來日畢竟無多矣。
唉——如此動筆寫信,我才發現,竟然有這麼多話自我內心絮叨吐出。
我曾一度返回日本國未果,而又踏上這塊土地。這或許是天意安排,要我寫下這封信吧。回到長安後,我即拜讀瞭大兄所寫的《哭晁卿衡》詩。
你我相遇,究竟是何時呢?
記憶所及,當系天寶元年的事。
你因與高力士不和而離開長安,是在天寶三年(1)。仔細數算,我們已有十八年未曾謀面瞭。
與你在長安共度的時光,不過兩年光陰,現在卻還能持續如此書信往還,對我而說,誠屬僥幸。
你在長安之時,彼時的長安,恰如一朵盛開的大紅牡丹,盡情燦爛綻放,散發著芳香氣息。
天寶二年晚春,你被皇上召喚至興慶池沉香亭,一揮而就寫下《清平調詞》。當時,玄宗皇帝五十九歲,我四十三歲,你也同樣是四十三歲。
芳齡二十五的楊貴妃,在我們看來,美得近乎妖艷。誠如你詩中所言,我也認為將貴妃比喻為花,實不如以看到花時便想起貴妃的比喻,更恰如其分。
都是二十年前的事瞭,許多事都已消散,印象也模糊不清。唯獨配合《清平調詞》妖嬈起舞的貴妃舞姿,至今回想起來,猶然歷歷在目。
以下我要說的,即是有關貴妃之死的事。
再次請你原諒我執意以你所不熟諳的日本國語言書寫這封信。
遠離故國已四十五載,我在大唐的日子,是在故國所經歷的歲月的三倍。我的父母早已雙亡,應該也沒人會想起我瞭。然而,年老遲暮的我,日夜縈繞心頭的卻都是故國之事。
我想,在此有生之年,大概不可能重新踏上故土瞭吧。
或許,這封信上所寫的事,正是我回歸故國的最後一次機會。
所以,我用即將遺忘的日本國語言寫這封信,也正因為我可以借此書寫,再次細細追懷故國之事。
讀過這封信後,你若想通知誰,悉聽尊便。關於這封信,我對你一無所求。
無論是未讀,還是讀過瞭,總之,這封信,你要燒毀或脫手,均無所謂。
隻要能寫下這件事,並寄給你,我就心滿意足瞭。
【三】
有關安祿山之亂的原委,實不必由我贅述。
比起如此之我,總有一天,史傢會以如椽大筆匯整記錄下這段歷史。在此,我隻想說說,安祿山之亂的幕後到底發生瞭什麼事。
安祿山自稱“大燕皇帝”,改元“聖武”,時當天寶十五年正月。
此消息一傳來,玄宗皇帝激怒非常。已經七十二歲高齡的他氣得渾身發抖,自禦座上站起來,咆哮道:“我要殺瞭這男人!把他斬首示眾,鹽漬屍體,喂給狗吃!”
向來親賜恩寵的那雜種胡人,竟然自封皇帝,改國換號,昭告天下。如今,安祿山已非單純叛軍首謀而已。他要推翻玄宗皇帝,取而代之,成為一方雄主。玄宗皇帝之憤怒,我完全能夠理解。
彼時,我職司秘書監,不時與玄宗皇帝碰面,因而親眼見證他怒不可遏的場面。
“那個男人,”皇上如此稱呼安祿山,“那個男人,還曾想當我的養子!”
事實上,我也知道,安祿山成為楊貴妃之養子後,和皇上曾有段和樂相親的時期。
“那畜生,打算對養父恩將仇報嗎?”
勃然大怒的玄宗皇帝氣得甚至想披掛親征,我仿佛見到尚未與楊玉環相遇之前,那久違的英武皇上。
正月將盡之際,傳來安祿山病重的消息。我心中暗忖,這場叛亂早晚會平息。然而,情況並非如此。
六月十日,哥舒翰率領士兵二十六萬六千人沖出潼關,於靈寶西原遭遇安祿山麾下的崔幹祐,雙方展開瞭一場激戰。
然而,戰事僅此一日,哥舒翰二十餘萬士兵全數潰敗。
消息傳至長安,引起強烈的震撼。
之後,玄宗皇帝決心棄守長安,避走蜀地。
我收到避難的消息,是在十三日拂曉之前。
傳旨使者告知一刻鐘之後將撤離長安,前往蜀地,要我趕快準備。
此行隻準攜帶必要物品,不得通知任何人,務必緊守秘密——使者又說。以玄宗皇帝、楊貴妃為首,一行人包括貴妃之姊虢國夫人、宰相楊國忠、高力士、韋見素、魏方進、親王、妃嬪、公主、眾皇孫,以及龍武將軍陳玄禮所率領的禁衛軍,總計三千餘人。
居住於宮外者,即使皇親貴族,也不得告知原委,全數秘密遷離。
天色尚暗之際,我們一行人已聚集在延秋門前廣場。
玄宗皇帝騎馬,楊貴妃乘轎。
我也騎馬,其他人幾乎都是步行,包括皇親貴族、侍女、傢眷、宦官以及士兵們。
細雨霏霏中,隊伍出發瞭。
每個人臉上均浮現出不安的表情。除瞭宮中人士,無人知曉禦駕出行之事。來自倭國的我混雜其間,想來真是不可思議啊。
坐在馬背上搖搖晃晃出宮的我,內心與其說是不安,不如說是對留下的眾人深感愧疚。這些人當中,有許多都是我的摯友或曾經關照過我的人。
雖說時間倉促,事出無奈,此事卻一直讓我耿耿於懷。
倘若日後再有機會重返長安,大概也不能像從前一般互相往來瞭吧。
早朝進宮的官員看到悄無一人的皇宮時,必定要大驚失色。
事實雖如我所料,那天宮裡卻也發生瞭一件我意料之外的事。
日後聽人轉述,據說,首先掠奪空蕩蕩的宮廷財物的人,既非安祿山,也非安祿山的士兵,而是與我們關系密切的人們。
他們由於遭到背叛而憤怒、惶恐,面對堆積如山的財寶,抑制不住心中翻攪的欲望,確屬情有可原。我們實在無法憎恨任何人。
因為,打從一開始,我們便拋棄瞭他們。
我們一行人渡過架設在渭水上的便橋。
那時——“為避免追兵趕上來,把這座橋燒掉吧!”宰相楊國忠正要下令士兵如此做時,玄宗皇帝本人卻出面制止瞭。
“燒掉這座橋,追兵或許趕不上來,可是,百姓們也要逃難時,沒有橋該怎麼辦?”
因為皇上的這句話,橋未被燒毀。遭逢亂世,終於又讓皇上恢復瞭昔日的仁心。
然而,隨著前進的步伐,隊伍人數一人、兩人地逐漸減少,許多人都背棄皇上,自行逃竄瞭。
其中不乏皇親與士兵。
宦官王洛卿,原為先遣隊伍,就在皇帝一行人越過縣界,準備安頓休息之際,他卻逃走瞭。不僅我們,連皇上也受波及。正午時分,一時之間竟找不到一絲食物果腹,情況十分淒涼。
最後,還是宰相楊國忠親自到大街市場,買瞭胡餅,藏在袖口帶回來,獻給皇上進食。
聽聞此消息,咸陽百姓集體獻上糙飯,同時送來麥、豆等食物。
皇子、皇孫們爭先恐後地伸手搶食。
轉眼之間,食物便被吃得精光,卻無人感到飽足。即使如此,皇上依然下令賞銀給奉獻食物的百姓,衷心慰勞他們。
目睹此情景,許多人都落下瞭眼淚。
脫隊逃跑的人更多瞭。我們勉強支撐就快倒下的身軀,那天半夜,好不容易才抵達金城縣。
然而,當地縣官卻早已逃逸,不知去向。多數百姓也隨之遠竄。逃走的農民當中,有人似乎是在進餐時倉促行動的,食器中還殘留著沒吃完的食物。
以皇上為首的眾多皇族,甚至搶吞此殘羹剩肴,好咀嚼充饑。
當時,我們是如何倉皇逃離長安的,由此也可見一斑吧。
接著,就發生瞭馬嵬驛那個慘劇瞭。
事實上,關於楊貴妃之死,才剛剛拉開序幕而已。
【四】
士兵的狀況不穩,是抵達金城驛之後的事。
我們一行人雖於深夜抵達金城驛,但可能被錯認為是安祿山的軍隊,此地縣民竟然逃得一人不剩。
眾人分頭至各處民傢尋覓食物,結果也僅堪果腹而已。皇上及皇族們的落魄模樣,我們看在眼裡,十分心酸。
然而,京城至金城驛,路途不過四五裡之遙。盡管天未亮就出發,一路跋涉至深夜,事實上也沒有前進多少。
此期間,許多人都逃之夭夭,就連向來隨侍皇上身邊的內監袁思藝也杳無蹤跡瞭。
所謂國之將亡,君主親身體驗到的悲哀,該是如何沉痛啊!
遭此劫難以來,皇上的態度卻始終令我感動不已。
如前所述,楊國忠宰相和皇上曾為瞭該不該燒橋而有所爭論。實際上,出發前也發生瞭類似的事件。
就在禦駕出京之時,隊伍經過一處庫房,楊國忠宰相突然開口:“把這庫房燒光!別讓裡面的東西落入安祿山之手。”
“等一等。”反對此舉之人仍是玄宗皇帝。皇上滿面憂容,神情落寞地抬頭凝視庫房,說:“放火燒屋易如反掌。不過,一心想掠財的賊人,進城後倘無物可搶,將會怎麼辦?既然攻進京城瞭,此處沒得搶,大概就會去掠奪百姓吧。民即吾子,讓他們痛苦的事,我如何做得來?剩下的這些財物就擱著,讓他們去搶吧!”
如此這般,庫房幸免於難,被保留瞭下來。諷刺的是,趕在安祿山進京之前,沖進宮廷掠奪的,竟是皇上一心想守護的百姓,這是何等悲哀的事啊!
總之,我覺得,京城陷落之時,玄宗皇帝仍然極其威嚴。甚至可以說,遭難之後,更加顯露出昔日的真性情瞭。
金城縣內,燈火全無,眾人簇擁相偎,和衣當枕,席地而眠,幾乎已失掉瞭貴賤之別。
當晚,一名來自潼關、自稱王思禮的使者來到瞭金城縣,向皇上稟告:“哥舒翰大人已遭安祿山軍隊捕獲瞭。”
皇上當即任命王思禮為河西、隴西兩道節度使,要他迅赴該地,聚集潰軍,東進討伐安祿山。
如今回想起來,從那時候起,隨扈的將士模樣便有些怪異瞭。
他們無心就寢,群聚各處角落,竊竊私語。皇上寢處,與他們相距甚遠,自然無從得知狀況。
翌日,也就是六月丙申(2),我們一行人抵達馬嵬驛。
將士們疲餓交加,滿懷怨怒,最後竟就地停留,再也不肯前進瞭。
接下來的敘事,部分並非我親眼所見。有事後聽聞得知的,但也有我身臨現場的。請聽我繼續說下去。
率領禁衛軍者,是龍武大將軍陳玄禮。他對著鼓噪不滿的將士說:
“大傢聽著,胡逆欲取長安,而以‘誅殺楊國忠宰相’為號召。”
楊國忠,也就是楊貴妃的堂兄,此回叛亂,原因即在於楊國忠和安祿山反目成仇。
“不過,對楊國忠抱持反感的,又豈僅胡逆一人?朝廷內外,憎惡他的,有多少,大傢早就知道瞭吧?!”
據說,此時,將士們高聲吶喊附和,不絕於耳,但我並未親耳聽見。
此前,我早已耳聞,楊國忠為瞭宰相一職,不,就算當上宰相之後也是如此,為瞭擴展權力,鞏固本身地位,曾有種種殘酷的行為。
他不但貶謫政敵,而且以微罪處死,甚至毒殺對手。
宮禁之內,欺瞞爭鬥,以保一己權力,不消細說,大兄當早已瞭然於心。
其中,楊國忠招怨聚恨,為眾人所不滿,早為不爭的事實。
楊國忠為何能如此擴權?說起來,純因他是貴妃兄長。皇上無心朝政,政務多半交由他代決,都因背後有貴妃當靠山。
皇上專寵貴妃,自然荒廢政事。這種情形,與其歸咎貴妃,不如說責任更在玄宗皇帝這邊。
然而,為人臣子者,豈有追究皇上罪責之理?貿然責難,恐有叛亂之意味。
事情至此,若要論責任歸屬,也隻能唯楊貴妃、楊國忠及其親族是問瞭。
“如今,國政紊亂,皇上難安。我們理當順天應人,為瞭國傢的百年大計,依法懲處貴妃和楊國忠等人,不是這樣嗎?”
將士們高舉拳頭,齊聲吶喊響應。
陳玄禮將上述說法寫成奏折,遞交東宮宦官李輔國轉呈皇太子,再由皇太子上奏玄宗皇帝。
皇太子手握奏折,正在思量之際,吐蕃遣唐使者二十一人正巧路過此地。
吐蕃使者一行,也因叛亂而缺糧,他們正想投訴此事,因而喚住楊國忠的坐騎。
不知是見機而作,抑或忍無可忍,將士們乘機吶喊:“楊國忠偕胡虜謀反瞭!”
群情激憤之中,有人拔出腰劍,有人搭箭上弓,起哄騷動。
其中一人射出一箭,正中楊國忠馬鞍,兵變於焉開始。
拔劍出鞘的部分將士蜂擁向前突襲楊國忠。
受到驚嚇的楊國忠策馬疾馳,躲進瞭馬嵬驛西門之內。將士們繼續追趕,將他拉下馬來。
楊國忠當場被活生生剖腹、砍頭,身首異處。
與此同時,他的子女們也被殘殺殆盡,貴妃長姐韓國夫人、次姐秦國夫人哭號逃跑之際,均被追捕,慘遭刎首。
禦史大夫魏方進目睹瞭慘絕人寰的這一幕。
他大聲喊叫:“眾將士,為何要殺害楊相國?”
話猶未完,也被失控的將士們團團圍住,殘殺斃命。
據說,叛兵撤離後,現場肉塊橫陳,完全無法判斷到底是人體或什麼東西。
官拜門下省知事的韋見素聽說叛變,大吃一驚。
他才步出驛站,也馬上被叛兵所包圍,亂劍刺殺。
韋見素倒臥在地,頭遭重創,腦漿並鮮血直流,最後因有人呼喊:“這人殺不得!”方才保住一命。
將士們把馬嵬驛圍得水泄不通。
玄宗皇帝雖然人在驛站屋舍內,畢竟還是察覺到瞭外面的騷動,詢問左右臣下究竟發生瞭何事。
“陳玄禮叛變,把楊相國殺瞭!”左右據實以告。
當時,我也在驛站之中,聽聞此言,才知道外面發生瞭大事。
皇上手拄拐杖,毅然走出驛站大門,下令解散。陳玄禮所率六軍卻不受令。
由門內往外看,映入眼簾的,正是宰相楊國忠的首級被刺掛在一名將士的長矛尖端。
貴妃姐姐們的首級都被高高刺舉在長矛之上。
劉榮樵也在場,他的長矛尖端高掛著韓國夫人的頭顱。
我心想,或許貴妃正在某處窺看此情景吧。
驛舍中,掀起一陣不安與動搖的旋渦。
“會不會被趕盡殺絕——”
每個人心中,翻來覆去都是這樣的想法。
即便是我,最後也不免如此作想,自己或許會因卷入異國內亂而客死異鄉,再也無法回歸倭國瞭。多舛的命運,讓人徒然嘆息。
玄宗皇帝走入另一個房間,再出來後,派遣高力士到陳玄禮那兒,探詢他真正的叛變意圖。
“楊國忠謀叛,貴妃難逃幹系,請皇上立即依法處分吧!”
這就是陳玄禮所提出的要求。
驛舍內的人莫不暗自忖量,如果皇上肯處分貴妃,便能救自己一命瞭。然而,卻無人敢將這份心思說出口來。
玄宗皇帝看似好不容易才撐住拐杖,差點兒倒下來一般。很長一段時間裡,他背靠著柱子,滿臉愁苦地思索著。
“該怎麼辦才好?”皇上仰首,以求救的眼神望向我們眾人,“不,不問也罷。你們心裡想什麼,我再清楚不過。”
此時,皇上近身中有位名為韋諤的官員,提起勇氣向前跨步。他並未建議皇上任何事,隻是以沉痛的聲音說:“伏請皇上速決……”
韋諤五體投地,不停叩頭,最後,額頭滲出瞭成片的鮮血。
皇上見狀,內心似乎深受感動。不過,皇上對貴妃畢竟情深意切,他的臉因濃烈的憂愁而整個扭曲變形瞭。
“貴妃常住深宮,如何知道國忠謀叛?貴妃無罪……”皇上如此告訴韋諤。
現場一片肅靜,無人回應。
這時,宦官高力士徐徐跨步向前。
“皇上……”他以沉重的聲音輕喚。
高力士是侍候皇上的貼身宦官。他隨侍皇上的時間比任何人都長。
玄宗皇帝的錐心之痛和難言苦楚,他比誰都明白。
這事,皇上自己也瞭然於心。
“事情已不在於貴妃有沒有罪瞭。”
高力士眼中流出淚水來。
玄宗皇帝與高力士,兩人均已年過七十。
當時,我也已五十有六瞭。
“要說無罪,貴妃確應無罪。可是,陳玄禮已把貴妃的兄、姐全數殺光瞭。如果被殺者的至親——楊貴妃還隨侍皇上身邊,就算他們目前肯撤除包圍,並原諒貴妃,但他們怎能就此心安無懼?有關此事,隻要皇上仔細考慮,該如何做,應該十分清楚瞭。懇請皇上以人心為念,再下決定。這也是讓皇上心安的唯一方法……”高力士仿若泣血般地這樣說道。
此話說畢,持續瞭很長一段時間的靜默。
此刻,貴妃或許人在對面房間,但事件的來龍去脈,她應該也已完全瞭解瞭吧。
“嗚……”
皇上發出一聲呻吟,就在眾人面前,靜靜地、靜靜地發出瞭嗚咽的哭聲。
即使再三忍耐,那痛苦的哭聲還是從唇間流露瞭出來。
在場之人,禁不住同聲飲泣。
就在此刻,迥異於低沉的啜泣聲,不知從何處傳來“咯咯咯”的聲音。
那絕對不是啜泣的聲音。
而是千真萬確的笑聲。
眾人將視線移向聲音來源,隻見通往貴妃房間的入口處,佇立著一個矮小、瘦弱的老人。
那人正是道士黃鶴。
【五】
黃鶴人如其名,個子矮小,脖子像仙鶴般細瘦,長得小頭銳面。
或許是身上混雜著的血統,也或許他本是胡人,無人知曉實情。不過,黃鶴鼻梁高挺,眼眸一如琉璃般碧綠。
這些事,我想大兄也知之甚詳。在此,請容我再多說說黃鶴這個道士。
說起來,道士黃鶴能隨侍玄宗皇帝,皆起因於貴妃。
楊玉環之所以成為貴妃的前因後果,早為眾所周知。
一開始,楊玉環原是玄宗皇帝之子壽王的妃子。玄宗皇帝對她一見傾心,從壽王手中奪瞭過來。
然而,即使坐擁無上權力的皇帝,說什麼也不能奪走自己兒子之妻,接納為妃。據說,皇上曾一度斷念,當時卻有人進言,那人正是黃鶴。
“恕我鬥膽進言,要讓楊玉環隨侍皇上身邊,倒也不是沒有辦法。”
如果硬要下令,將楊玉環納為己有也無不可,因為這世上絕沒有皇帝辦不到的事。不論采取任何手段,均罪不及皇帝。受命之人,或順從,或抗命就死,隻能選擇其一。
隻要下令,即使對方是自己兒子之妻,皇帝仍擁有納為己有的權力。
對皇帝來說,隻是有無下此命令的勇氣而已。然而,玄宗皇帝畢竟無法下令。
因為這是嚴重背離人倫的行為。
“你說,有什麼方法?”
“讓楊玉環暫時脫離俗界。”
“噢——”
皇上聞言,不禁傾身以聽,黃鶴提出瞭以下建議。
不過,據說這計策或許是高力士所獻的,但即使如此,背後想必也有黃鶴這道士在操弄。
“皇上可令壽王殿下跟楊玉環仳離,原因是楊玉環欲入仙道。為入仙道,當為道士,故必須出傢脫離俗界——此一理由,絕無問題。”
“然後呢?”
“暫為道士的楊玉環,過一段時間,再擇機還俗,也不會有問題的。”
然後,再正式接納楊玉環到皇上身邊,這不是很好嗎?
如此這般,皇帝深為黃鶴的獻策所動,事情便這樣進展下去。
楊玉環因此出傢為道士,被迎進供奉老子的溫泉宮——太真宮,而取名為太真。
從那時起,道士黃鶴便成為皇上的近臣。
很早以前,皇上對於道傢、道教、神仙等便深感興趣,且尊崇老子為道傢始祖。就皇上而言,就是早有這樣的原因,才會讓黃鶴道士趁機接近。
黃鶴常與高力士待命皇上身旁,這回行幸蜀地,自然也隨行在側。彼時,黃鶴環視我們一行人,發出低沉的笑聲。
“皇上,臣有話稟告。”黃鶴說。
玄宗皇帝抬起頭來,以求助的眼神望向黃鶴,有氣無力地回應:
“黃鶴,朕該如何是好?”
“請到這兒來,”黃鶴牽住皇上的手,囁囁耳語道,“請皇上屏退閑雜人等。”
隨後,兩人一道消失於另一房間,似乎在商討某事。
過瞭一會兒,兩人回來瞭,站立於眾人面前。
應該不是我的錯覺,此時,皇上原本毫無血色的臉似乎再度泛紅,眼睛也亮瞭起來。到底黃鶴和皇上在別室談論瞭些什麼?總之,那番話確實令玄宗皇帝恢復瞭些力氣。
“晁衡大人、高力士大人,這邊請。”黃鶴以恭敬的口吻說道。
“就我們這幾個,在下有話要說。”黃鶴低首行瞭個禮。
根本毫無拒絕的餘地。
我和高力士隻得站到黃鶴和皇帝身旁。
“諸位,今有大事亟待商討。這一時間內,請傳令外面等候著。”
為瞭爭取商討時間,皇上迅速決定與外面叛軍交涉的人選。
“走吧!”他出聲催促大傢進到裡屋去。
【六】
貴妃內心不安到瞭極點,此刻正坐在裡屋的椅子上。
為瞭不被外面窺見,裡屋窗戶緊閉,並以木板阻隔,房裡隻能照進微弱的光線。
陰暗之中,貴妃安靜地坐著。即使如此,我依然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臉部表情。
大兄,不怕您見笑。
這位昔日掌握無比權勢的女性,如今的處境卻比被獵人搭弓瞄準的牝鹿還要危險。而此刻的我,竟對這位身陷險地的美麗妃嬪,產生強烈的愛慕之情。
由貴妃臉色得知,她已全盤瞭解外面所發生之事。楊國忠被斬首示眾,她應該也在隱蔽之處看到瞭吧。
而且,她似乎也充分瞭解瞭,將士們要求交出她的性命。
端坐著的貴妃身旁,站瞭兩個男人。
那兩個男人,我也不陌生。
他們正是黃鶴的弟子,丹龍道士與白龍道士。
一見到玄宗皇帝的身影,貴妃便準備起身迎接,玄宗皇帝卻溫柔地制止她,徑自坐到貴妃身旁。
“玉環,你別擔心。我絕不會讓你死。”皇帝伸手握住貴妃的雙手。
“這個——”出聲的是黃鶴,“下面我所要說的事,萬勿泄露。”
黃鶴環視眾人,確認我、高力士,以及玄宗皇帝、貴妃全都點頭之後,他那細瘦脖子益發向前伸展,碧綠的眸子散發出銳利的光芒。
“剛剛我才稟告過皇上。但是,讓我再說一遍吧。”
我完全抓不到頭緒,為何如我之人,會在如此緊要時刻,置身如此特殊的場所呢?我是來自異國的倭人,並非大唐子民。
我卻被刻意叫喚到此,想必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吧。
當然,我很快便知道個中緣由瞭。不過,當時我一點兒眉目也沒有,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黃鶴說出下文。
“首先,我想說的是,有個方法足以搭救貴妃性命。”
為瞭不使聲音外泄,黃鶴刻意壓低音量,我卻聽得一清二楚。
“真的嗎?”貴妃問。
“是的。”黃鶴點瞭點頭。
“此刻若是夜晚,且僅隻貴妃一人的話,依我們師徒三人的能力,應該可以讓貴妃平安逃脫。然而,現在是大白天,將士們也不可能等到晚上。即使到瞭夜晚,貴妃從這兒逃出,蜀地路途卻迢遙難行,返回京城也不可能,況且叛軍人數在三千以上。總有一天,會在某處遭到逮捕吧。”
仔細一想,我們準備逃亡避難的蜀地,不正是貴妃的出生地嗎?
貴妃出自官拜蜀州司戶的楊玄琰傢門,然而,她自幼父母雙亡,在不得已的情況下,由叔父楊玄璬撫養長大成人,之後才成為壽王妃。不論是楊國忠還是韓國夫人、虢國夫人、秦國夫人,都並非貴妃的親手足,而是她的堂兄、堂姐。
“那麼,該如何拯救貴妃一命呢?”高力士問黃鶴。
黃鶴露出黃牙微笑回答:“首先,得先讓貴妃一死!”
“什麼?”高力士叫道。
貴妃聽後眉頭緊蹙,方才稍稍恢復的血氣,又從臉上消失殆盡。
“必須讓貴妃死上一回才行。”
不受黃鶴這句話影響的,隻有黃鶴的兩名弟子和玄宗皇帝。
“倘若我們宣稱不殺貴妃,這些將士隻怕難以善後吧。包括皇上,以及在場諸位,可能都會被殺死。”
“嗯……”高力士低聲點頭。
“就算讓皇上和貴妃逃到瞭蜀地,這兒的叛軍也將淪為不折不扣的暴民。數量增加之後,將會和安祿山軍隊合流,這是洞若觀火的事。”
“……”
“簡單地說,貴妃得暫且一死。”
“你到底想說什麼?”
“貴妃、高力士大人,你們仔細聽我說。我剛剛說的是——暫且。”
“什麼?”
“暫且讓貴妃一死,日後再復生。”
“你是說,裝死?”
“不!”黃鶴連連搖頭,“如果傳出貴妃身亡,叛軍當中必然有人前來勘驗屍體,或許龍武大將軍陳玄禮會親自擔當這項任務。”
“那——”
“那個陳玄禮,此前所見的屍體少說也有一兩百具,我們再怎麼巧妙裝死,都會很容易地被他識破吧。”
“難道你是說,已經找到可以替代貴妃的人選瞭?”
“怎麼可能?這種時刻,如何輕易就可找到適當的替身受死呢?”
“你到底在想什麼?”
“高力士大人,你以為我們是什麼人?”
“你們?”
“我們可是深悉咒法之人。”
“咒法?”
當然,高力士、貴妃與我均知曉此事。
黃鶴特別強調此事,到底有何意圖呢?
“所謂道士,也就是涉獵長生不老、不死等事的人。”黃鶴說道。
“我知道,仙道之徒確實精通這些秘事。不過,關於長生不老或不死,世上本無其事。就連始皇帝,也曾派齊國方士徐福、燕國方士廬生等人去找尋長生不老藥,或有此藥方的仙人,結果失敗,他還是死瞭。”
高力士對黃鶴述說司馬遷《史記》所記載的片段。黃鶴中途打斷高力士的話:“當然,這些我都知道——”接著,他又侃侃而論,“我也認為,世間絕對無讓人不死之術。古代聖人能長生不老、羽化成仙、火燒不死,其實都隻是傳說,無非是憧憬不死之人內心所想象出來的故事罷瞭。”
此時,高力士或許認為,與其自己從旁插話,不如聽任黃鶴說去較為輕松,因此也就不再插嘴瞭。
“不過,世間雖無不增長年紀的方法,卻有減緩年紀增長的方法。”
“什麼方法?”高力士問。
“高力士大人,你看在下多大歲數?”黃鶴反問。
“你嗎?”
“是的。”黃鶴點頭。
高力士仔細端詳黃鶴。
再怎麼看,都像五十歲左右的年紀。不過,那僅是外表看來而已,實際年齡,應該不是我所猜測的這個歲數吧。
“六十歲?”高力士說。
黃鶴搖頭否定。
“四十歲,還是八十歲?”
“都不是,在下今年剛好一百零三歲。”
聽瞭這個回答,高力士、我,加上貴妃、皇上,均流露出詫異的表情。
“聽好。人可以依靠本身意志,以別人十分之一的速度增長歲數。”
“……”
高力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瞭。
“所謂屍解仙,你們可曾聽過嗎?”
黃鶴問道。
【七】
屍解仙。
對仙道有興趣的大兄,想必聽聞過“屍解仙”一詞。因曾拜讀葛洪所著的仙道書《抱樸子》,我對天仙、地仙、屍解仙的相異之處,也略知一二。
不過,在此,我也不能插嘴說話,打斷話題。
“嗯。”先點頭的是玄宗皇帝。
“說到仙人,大致分為三類。就是天仙、地仙和屍解仙。在世時,肉身長生不老,羽化升天,這是天仙。地仙,也是在世時成仙者。至於最後這個屍解仙,”黃鶴以骨碌碌打轉的眼睛環視在場諸人,繼續說道,“那是仙人中位階最低的。因為修行不夠,肉身無法羽化,隻得於死後留下形骸,僅讓魂魄成仙,此之謂屍解仙。”
我曾聽說過,死後屍解成仙者,他的屍體也會消失不見。
據說,即使下葬後開棺察看,也隻剩下衣裳或遺物,屍骸隨魂魄不知飛往何處瞭。
黃鶴向大傢說明的正是此事。
“總之,這是一種權宜之計。天仙也罷,地仙也罷,或是屍解仙,人想不死,在這世間絕無可能。不過,如我剛才所說,延長壽命倒是有可能。那就是——”黃鶴兩眼直視著玄宗皇帝說道,“屍解法。”
“屍解法?”皇上探身向前問道。
“正是。”黃鶴望向貴妃,繼續述說下去,“隻要施行此法,呼吸、血液流動,甚至心臟跳動都會停止,皮膚溫度也會消失。可以說,跟屍體幾乎沒有兩樣。呼吸,一天隻需一次。心臟跳動,也是一天一次。施法期間,其所增長的年歲大概隻有別人的千分之一。”
“……”
“在貴妃身上施行屍解法,讓她成為假死狀態之後,再讓陳玄禮驗屍,應該就行瞭。”
“不會被拆穿嗎?”皇上問。
“不會。”
“可是,勘驗後該怎麼辦呢?”
“暫時先葬在土裡。”
“什麼?!”
“這樣做,才不會啟人疑竇。畢竟,我們不能讓屍體消失,也不能把貴妃玉體一起運到蜀地去。當然,貴妃玉體無論經過幾天,也不會腐爛。運送無法腐爛的貴妃玉體,恐怕陳玄禮也會起疑心吧。”
“埋葬之後,再斟酌良機,把貴妃玉體自土裡挖掘出來。”
“什麼時候呢?”
“按照目前狀況,無法確認是什麼時候。也許一個月、三個月,或是一兩年後……”
“兩年?!”
“我想,三四年都還撐得住……”
“然後呢?”
“就看貴妃玉體擁有多少能量瞭。”
“……”
“雖說一天隻需呼吸一次,可是,還是會一點一滴地消耗貴妃的精氣。這期間,貴妃不能飲水,也不能進食。到瞭七八年後,玉體會愈來愈消瘦,最後在睡眠中真的與世長辭瞭。”
聽到這裡,貴妃臉色蒼白,血氣全失,唇角微微顫抖。
“如果像我一樣,累積修行,就可以依靠吐納法,晚上睡覺時自行屍解,白天自行醒來。貴妃卻不行,貴妃隻能由旁人施法,並得靠解除屍解法,才能蘇醒過來。”
“所謂屍解法,到底要怎麼做?”
“是的。人要成仙,有天丹法、地丹法兩種……”
所謂天丹法,是依靠呼吸,將天地純陽之氣納入體內,在體內提煉後成仙的方法。
而地丹法呢,則是憑借仙丹,使人身成仙之法。
“說起來,依貴妃狀況,應該施行地丹法吧。”
“地丹法?”
“正是。我的秘藥,也就是名為‘屍解丹’的藥丸,先讓貴妃吞服,再於貴妃玉體上紮幾針。”
“紮針!”
“隻聽我說,還不如大傢親眼看看。白龍——”
黃鶴喚瞭一聲,名為白龍的年輕方士,應瞭一聲:“是!”隨即輕飄飄地站瞭起來。
白龍與丹龍這兩名年輕方士,此前,一直默默無語地坐在屋角。此刻,我方才想起有這兩個人在現場。
“衣服——”
黃鶴話一說完,白龍便迅速解下衣帶,脫去身上的道袍,一絲不掛地站在原地。
白龍肌膚白皙,身體結實,讓人看得心蕩神馳。
“大傢看好。”說畢,黃鶴挨近白龍。
不知何時,他的右手上已握著五根長針。
其間,白龍的黑眼眸始終凝視著貴妃。
首先,黃鶴將第一根針輕巧地紮入白龍肚臍下方。
針長約五寸,幾乎全部紮入白龍腹中。
其次,紮在背脊骨與骨之間。
下一針紮在心臟正上方。
再下一根針紮入喉嚨。
無論哪一針,似乎都無痛感一般,白龍表情毫無變化。
這期間,白龍還是一直凝視著貴妃。
貴妃也同樣凝視著白龍。
接著,最後一根針紮在後腦勺。
尖銳的長針,沉入頸脖後方頭發之中。
針完全紮入之際,白龍身體忽地氣力全失,癱倒在地。
黃鶴用力托住白龍的身體,讓他睡倒在地板上。
“請大傢來確認。”
聽從黃鶴的話,玄宗皇帝與貴妃將手貼在白龍鼻子下方,又將耳朵貼在心臟附近,不久,站起身子。
“沒氣瞭。心跳已停止。”
“體溫也降低瞭。”
玄宗皇帝和貴妃,自顧自地喃喃回應。
“這些針,能讓人體陷入屍解狀態,紮針前吞服的屍解丹,則是為瞭保護處於屍解狀態的肉體。如果沒有屍解丹,不到一個月,在離心臟較遠之處,就會開始腐爛。倘使身上某處帶傷,也會從該處腐爛起。”
【八】
與方才順序相反,黃鶴出手依序拔針。結果,本來既無氣息也無心跳的白龍,胸膛又徐徐地上下跳動起來。
白龍開始呼吸瞭。
玄宗皇帝將耳朵貼在白龍胸口:“哦,心臟又動瞭。”
白龍臉上泛紅,不久,緊閉的眼瞼也睜開瞭。
“真是奇跡!”
看見站起身子的白龍,玄宗皇帝發出贊嘆聲。
“各位覺得如何?”黃鶴喃喃低語。
“貴妃啊,如果是這……”玄宗皇帝望向貴妃,但即便已經走投無路的貴妃也無法立即回應。
察覺貴妃猶豫模樣,黃鶴說道:“貴妃不用即刻下定決心。”
此時,白龍已穿好衣服,回到原地,和丹龍靜靜地單膝著地,觀看事情發展。
黃鶴望向貴妃,說:“因為我的話還沒說完。”
黃鶴的視線竟然移到在下阿倍仲麻呂身上。
為何我會被召喚至此?真相大白的時刻終於到瞭。
“噢,對瞭,事情還沒說完。”玄宗皇帝頷首。
“接下來的問題是,貴妃蘇醒之後的事。”
“嗯。”
“安祿山之亂若能擺平,那就沒事。問題是,萬一戡亂不順的話……”
黃鶴這番話的意思,我也能明白。
若幹年後,搭救貴妃之時,如果安祿山軍隊已被平定——恕我直言,到瞭那個時候,此次兵變主謀陳玄禮及其他該負責之人,理應遭受嚴懲。目睹傢人被殺的貴妃,屆時絕不會放過陳玄禮等人的。因此,必須瞞著陳玄禮等人,先救出貴妃,接著逮捕陳玄禮等人,再讓貴妃出面。
若不如此做,陳玄禮等人很可能再度叛變。
然而,比這個更糟的是,倘使那時安祿山之亂無法平定,那該怎麼辦呢?
聽聞貴妃活著回到瞭玄宗皇帝身邊,陳玄禮等人豈能心安?他們恐怕都會加入安祿山的軍隊吧。假若在這之前先行處置陳玄禮等人,則人心不免背離玄宗皇帝而去。
因為如果玄宗皇帝能夠活到那時,即表示陳玄禮功不可沒。玄宗皇帝此後得以平安行幸蜀地,當然全靠陳玄禮等人效力。
貿然處置有此功勞的陳玄禮,不僅百姓,隻怕連皇上身邊的重臣也會離心離德。無論如何,這些事都必須避免。
換句話說,即使費盡心血搭救出貴妃,也不能讓任何人知曉。
若讓貴妃隱姓埋名,不為人知地活在某處,玄宗皇帝大概也會忍不住要與貴妃相見。兩人一見面,貴妃尚存活人間之事,勢必為人所知曉。到時候,大唐帝國恐怕要從內部開始土崩瓦解。
黃鶴以低沉的聲音述說著與我內心想法相同的事情。
“那到底該怎麼做才好呢?”說畢,他又望向我,“晁衡大人,這兒就需要您相助一臂之力瞭。”
“怎麼說?”黃鶴對我打什麼主意,我完全猜不透,“如果有我能效力之處,在下願竭盡犬馬之勞,不過,我該怎麼做呢?”
這時候,黃鶴深深吸瞭一口氣,看瞭我一眼,望向玄宗皇帝,再看瞭看貴妃。最後,視線又回到我身上瞭。
“晁衡大人。必得勞駕您的是,請把獲救的貴妃平安帶到您的故土倭國。”
黃鶴使盡方才所吸進的空氣,一句一句緩緩道出,以避免有人沒聽清楚。
但即使如此,我也不能馬上領會黃鶴的意思。
“帶到倭國?”
“是的。將貴妃托付給倭國朝廷,等騷亂平息之後,再將貴妃迎回大唐,這是在下的打算。”
說到這裡,我終於理解他說瞭些什麼。
“這——”
話又說回來,黃鶴這人怎會想出如此之事呢?
“隻要能讓貴妃到倭國,就算陳玄禮知道這事瞭,皇上應該也會有能力渡過難關。”
頓時,我感覺口幹舌燥。
數度嘗試吞咽口水,均告失敗瞭。
“如、如果到瞭倭國之後,大唐沒派使者來?”
“那就要拜托您瞭,請好好照顧貴妃,讓她過得如意。”
聽到這番話時,某種詭異的心跳向我襲來。
如果……
如果叛亂無從收拾,使者不來,能安慰貴妃、讓她排遣無聊的,說來竟隻有我瞭。
【九】
最後,貴妃接受瞭黃鶴的建議。
對貴妃而言,這是孤註一擲的決心,當時確實已沒有時間多加考慮,更無法與他人商量。
總之,即便是演戲,也無從敷衍瞭事,接下來的就是商討置貴妃於死地的步驟。
眾人選出由高力士擔任“殺死”貴妃的角色。
首先,高力士帶著吃下屍解丹的貴妃到外面,於後院佛堂前,做樣子絞死貴妃,讓她在形式上死於高力士之手。
之後,再於貴妃身上紮針,使她處於假死狀態,再遣人喚請陳玄禮來驗屍。
【十】
啊——自我出生以來,我的命運是何等奇妙呀。
生於倭國,年輕時就越過萬裡波濤,漂洋過海,奉仕大唐帝國皇帝,幾次欲返故國卻不能如願。就在我下定決心,將老死此地之際,竟然又遇到或許可如願重踏故土的機會瞭。
而且,還身負將大唐秘密中的秘密之楊貴妃帶往秋津島的重任。
能躬逢目擊此一秘密會商的,除瞭貴妃本人,就隻玄宗皇帝、高力士、黃鶴,還有黃鶴弟子白龍、丹龍以及我,七人而已。
除此之外,再也無人知曉這場密會瞭。
大兄,如你也能懂倭國文字,那麼你將是知道此事的第八人。
我如實以告。
眼見閃閃發亮的尖銳鋼針紮進貴妃那令人目眩的雪白肌膚時,年將六十的我,心中竟也興起瞭一股情欲。
大傢為已經屍解的貴妃穿上衣裳,一切準備妥當之際,“貴妃逝世瞭!”高力士驚聲尖叫,走進另一個房間。
“我,我把貴妃縊死瞭……”揮舞著手上的絲絹,高力士淚如雨下,哭喊道。
然而,陳玄禮等人並未解除包圍。
此時,南方湊巧送來荔枝,玄宗皇帝將荔枝擱在貴妃“遺體”旁,一起放在床鋪上,再以繡被覆蓋,安放在驛站中庭,最後由陳玄禮等人前來勘驗。
貴妃“遺體”被裝入石棺,下葬於距馬嵬驛西方約半裡處,某道路北側的山坡地下。
如此安排貴妃的喪事之後,我們一行人方才逃往蜀地。
“陳玄禮以下叛變將士,全部無罪。”其後,玄宗皇帝做出這樣的裁奪。
【十一】
開挖貴妃“遺體”的時機遲遲未至。
就在行幸蜀地途中,玄宗皇帝讓位給皇太子。
玄宗皇帝第三皇子李亨,即位為肅宗皇帝,玄宗則成瞭太上皇。
肅宗於西北靈武登基後,集結胡人、回紇等長城外各族援兵,於隔年收復長安、洛陽。
逆賊首腦安祿山則在肅宗揮師收復失土之前,遭自己的兒子安慶緒暗殺。
安祿山一生的起落,宛如一場夢幻泡影。
據說,攻克長安之時,安祿山已視線朦朧,失明在即。安祿山身體被多種病魔所侵,使他性格狂暴,無人能應付。
傳言他得瞭疽病,或許身體已有部分開始腐爛。
安祿山欲立年輕的段夫人所生的安慶恩為太子,為另一兒子安慶緒懷恨刺殺。
肅宗皇帝比預期中更早奪回國都。據說,原因出於安祿山上述之事。
玄宗上皇返回長安,是在長安陷落後的隔年,也就是至德二年。
太上皇朝思暮想,一心掛念著貴妃。
原本,太上皇有意立刻開挖墓地,將貴妃搭救出來。然而,我們當初的計劃已因若幹事件而發生變化瞭。
變化之一,是玄宗皇帝退位為太上皇,由太子李亨登基為肅宗皇帝。
當然,肅宗皇帝並不知情,不知下葬在那石棺中的貴妃依然還活著。
若我們將一息尚存的貴妃挖掘出土,肅宗皇帝必然不快。
長安好不容易才恢復治安,倘若貴妃復生,大唐勢必又將陷入動亂。
陳玄禮不可能安分守己。
另一變化,是安祿山之子安慶緒仍然活著。
誠如大兄所知,安慶緒暗殺生父安祿山,過瞭三年,即遭安祿山副手史思明殺害。不過,玄宗上皇返回長安之時,他尚在人世。
擔心貴妃萬一報復,陳玄禮再次叛變,誰又曉得,大唐帝國將會陷入何種處境?
總之,當時正是國事紛擾、帝國前途未卜的時期。
比起玄宗太上皇,此刻肅宗皇帝擁有更大的權力。我們無法違逆皇上,擅自挖掘貴妃出土。
如果肅宗皇帝知曉此事,想必會說,就讓貴妃長逝於地下吧。
唯一的方法是避人耳目,暗中挖出貴妃,然後,不動聲色地讓我帶回倭國去。
然而,此事真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嗎?
隨著時間流逝,挖墓之事也愈來愈困難瞭。
貴妃墓地常年有人看守,即使能夠暗中挖出,也絕難拭去挖掘的痕跡。守墓人一旦發現盜挖痕跡,一定會大感詫異而挖出石棺確認吧。
彼時,倘若石棺中不見貴妃遺體,守墓人馬上會發現盜墓之事。到時候,首先要被懷疑的,就是玄宗太上皇。
若不謹慎行事,世人將會得知玄宗太上皇在幕後指使。
若想不為人知地秘密挖掘、運送貴妃的石棺,無論如何,都需借助高力士之力。不過,與馬嵬驛之時相比,高力士現在的心情也好像有所轉變。
高力士似乎反對挖出貴妃,讓她回魂蘇醒。
黃鶴雖稟告玄宗太上皇,不管高力士有何感想,都可挖出貴妃石棺。然而,玄宗太上皇卻心意已決地說:“不能瞞著高力士秘密進行此事!”
再說,也還得準備遠渡倭國的船隻。
某晚,我被召喚入宮,秘密來到太上皇宅邸。
我到達的時候,馬嵬驛眾臉孔已聚集此處。
玄宗太上皇。
高力士。
黃鶴。
白龍。
丹龍。
以及我,阿倍仲麻呂。
支開閑雜人等後,我們火速展開談話。
“挖出貴妃的時機應該到瞭。”滿臉皺紋的玄宗太上皇說道。
親眼看見燈火搖曳映照下的太上皇面龐,又聽到他的聲音,我猛然察覺,太上皇已經失去昔日打造大唐盛世時的臉孔瞭。
站在我面前的,隻是個被自己心事所困擾的老人。
“到底什麼時候挖墳?今晚想跟大傢商量。”太上皇說道,“黃鶴,明晚行不行?”
“如果太上皇下令的話——”說畢,黃鶴行瞭個禮。
“嗯,既然這樣的話——”太上皇回應。
“千萬不可操之過急——”
不待太上皇說完,高力士開口搶話。
“你是說,還太早?”
“是的。”高力士深深一鞠躬說,“現在還不是時候。”
高力士囁嚅地向上皇說明前面我所說過的理由。
“既然還太早,那什麼時候?你說,什麼時候才好呢?”
“我沒法說。”
“沒法說?”
“沒法說是什麼時候,奴才隻知道,現在還不是挖墳的時機。請太上皇切勿急躁。”高力士說畢,太上皇又將視線移到我身上。
“晁衡,你覺得如何?有什麼看法呢?”
“恕臣——”我點點頭後,繼續說,“臣深切體會上皇的心情,不過,高力士所言,微臣確有同感。”
“到底要聽誰的?”玄宗太上皇提高音量,心懷怨氣地睥睨瞭我一眼。
“暗中挖出貴妃,先將她秘密藏匿某處,然後不為人知地帶到倭國。如果有這樣的方法,現在就可以將貴妃搭救出來。”我說。
“有這樣的方法嗎?!”太上皇叫瞭一聲,雙手抱頭,繼續說,“如果有方法,快說出來。我一刻也等不及瞭,朕要把貴妃從地下挖出來。一想到貴妃這樣被埋在地下,朕就要發瘋瞭!”
“這個方法,微臣現在無法說得清楚,不過,倒是有幾種可能。”
“你是說,有方法?”
“是的……”我深深低頭致意,再點點頭。
“什麼方法?!”
“恕臣直言前先確認一件事,不知可否請問太上皇?”
“快說!”
“順利挖出貴妃後,太上皇作何打算?”我下定決心,開口問道。
“如何打算?”
“貴妃生還後,太上皇打算和她一如往常地過日子嗎?”
“……”
“太上皇會否改變心意,想暗中藏匿貴妃,期待一次又一次的重逢?或是按照原計劃,由臣護送貴妃到倭國去?”
“……”
“即使和貴妃私下重逢,總有一天,也會暴露行跡。到時候,太上皇有何打算?是否已有覺悟瞭呢?總之,貴妃挖出後該怎麼辦,太上皇非拿定主意不可。如果打算藏匿貴妃,就必須做好萬全準備。要帶到倭國的話,也一樣。
“微臣絕非要太上皇如何做,而是請您想清楚、下決心怎麼做。不管何時開挖,都必須在萬全準備後進行。”
“唉,”太上皇深深地嘆瞭口氣後,說道,“先說說你的意見,朕聽後再決定。”
我心中已有覺悟,將湧溢的口水咽瞭又咽,然後對太上皇說:
“臣以為,正因打算秘密進行此事,才會讓事情變得如此復雜。”
“你是說——”
“此事不如以公開儀式,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
“此話怎講?”
“首先,由太上皇下旨,命令皇上遷移貴妃陵墓。”
“什麼?”
“原本就因偶發的叛變,馬嵬驛才成為貴妃墓地。墓穴也是臨時湊合而成。如能以移葬為由,另建一座與貴妃身份相稱的堂皇墓地,再將遺體移走,外界就沒有批評的理由。”
“嗯。”
“移葬時,可從石棺中移出貴妃遺體,再以其他適當屍骸頂替就可以瞭。”
“……”
“大傢覺得怎樣?”
“這有個問題。到底何時、如何移換遺體?”
“首先,挖出裝有貴妃遺體的石棺時,先不要打開,原封不動地移至就近的帳篷之中——”
“然後呢?”
“帳篷那兒,閑人不得接近。”
“用什麼理由支開旁人呢?”
“就說太上皇要親自憑吊貴妃遺體,不想讓旁人目睹已腐爛的貴妃遺體。”
“嗯嗯。”
“然後,高力士、黃鶴等少數在場之人,打開石棺,調換遺體,再移葬到其他地方就行瞭。”
“嗯嗯、嗯嗯——”太上皇的聲音明顯透露出興奮之情。
“新的墓地該設在哪裡呢?”
“驪山華清宮旁應該很合適吧。”
“好辦法!”太上皇欣喜地贊許道。
基於上述這番談話,表面移葬墓地,實則搭救貴妃的行動,就此決定瞭。
【十二】
乾元元年(3),牡丹盛開時節。
貴妃墓地四周,牡丹花繚亂盛開,殷紅的紅玉、純白的白王、紫雲、彩鳳等各色名種牡丹,垂墜得細枝都彎曲瞭,五顏六色的花瓣正迎風搖曳著。
玄宗太上皇垂坐在樹蔭下設置的禦椅之上,高力士、黃鶴、白龍、丹龍,加上我,並列左右兩側。
另有三十餘名士兵、宦官、隨從等也在現場。
貴妃埋葬此處,悠悠已近二載。
墓地早有四名持鍬男子,等待太上皇下旨開挖。
玄宗太上皇起身,正要開口。
“啊,不,請等一下……”出聲阻止的,是道士黃鶴。
上皇滿臉驚訝地問道:“怎麼瞭?”
“等一下,等一下。”
黃鶴說完,跨步向前,站在墓地上,若有所思地斜睨腳下泥土。過瞭一會兒,稟告玄宗上皇說:“此次挖掘貴妃石棺的任務,請交給在下和白龍、丹龍吧。”
這句話完全不在當天計劃之中。
原定計劃是,下令數名士兵挖出石棺,送至迎面搭設的帳篷中。我們隨即進入帳篷,將早已備妥的女屍頂替,再將貴妃秘密運回宮中。
然而,為何又……
既是黃鶴,他豈有忘掉計劃之理?但既然是他特意提請親自開挖,想必有某種理由吧。
玄宗太上皇似乎也抱持相同想法,說:“可以,你們三個挖吧!”
老道士黃鶴、白龍、丹龍取代四名男子,接手鐵鍬。“開始!”隨同太上皇一聲令下,黃鶴率先揮鍬,朝土中挖瞭下去。
冷不防——我看到數條黑蛇,自土中倏地抬起鐮刀形的蛇頭,纏繞在往下挖去的鍬刃和鍬把之上。這景象,難道會是我看花眼瞭嗎?
當黃鶴以鍬刃尖端刨土,倒出一鏟泥土時,黑蛇早已失去蹤影瞭。
隨後,白龍、丹龍也陸續下鍬。
方才那幕,竟仿佛沒有發生過一般,三人默默地挖土。
然而,千真萬確,我明明看見黑蛇纏繞在鍬把上,絕非錯覺。
怎麼可能?
或許方才我所見之事,黃鶴事前早已察覺,所以他才會主動請纓,要求擔任挖掘工作。
當然,這事無法當場問個明白。
三個男人一語不發地繼續挖土。
不久,白龍的鍬刃碰觸到土中某個堅硬物體,傳出“咔嗒”的聲音。
此時,玄宗太上皇一副坐立難安的模樣。他自禦椅起身,跨步走近正在挖掘的洞穴旁邊。
“哦……”
裡面果然有具石棺。
松動挖開四周的泥土後,石棺露出全部面貌。
約合十人之力,一起將那石棺抬起,移至帳篷中。
【十三】
閑雜人等已被隔離,如同兩年前那天。
曾經聚集於馬嵬驛房舍的眾臉孔,又全員到齊於帳篷之中。
雖說貴妃人在石棺之中,也算是在現場。
“黃鶴道士。”我情不自禁叫喚瞭一聲。
其他士兵、侍從均已遠離,四周環繞、背對著這頂帳篷。
隻要小聲說話,便不必擔心遭人竊聽。
“你才下鍬,我就看見數條黑蛇從土裡躥出,纏繞在鍬刃和鍬把上。”
“原來如此,你全看見瞭。”黃鶴回應。
“哦,真有此事,我也看見有隻手從土裡冒出,握住鍬把。”玄宗太上皇附和道。
“果然。”
“果然?”
“所以,我們才接替挖掘工作。”
“什麼?”
“若讓士兵開挖,大概第一鏟下土,他們就會嚇得落荒而逃瞭。”
“這……”
“以貴妃墓地為中心,此處地氣已亂。如果就那樣開挖,我判斷會出事,所以才接手。果然,這麼做是對的……”
“到底發生瞭什麼事?”
“這個……”黃鶴說畢,望向一旁擱置的石棺。
依黃鶴所說,墓地泥土,已有異形之氣寄宿其中,下鍬入地那一剎那,異氣便纏住那把鍬。那股妖氣,依所見者不同,有人看見手,有人則看到黑蛇出現……
挖掘之際,無論黃鶴還是白龍、丹龍,都看到土中冒出種種不祥之物。
“貴妃到底怎樣瞭?”
玄宗太上皇臉上愈發顯現不安的神色。
“白龍、丹龍。”黃鶴簡短呼喚,兩人從帳篷縫隙中朝四周探看,隨即回到原地。
“應該沒問題。”兩人向黃鶴報告。
“那就打開棺蓋。”
黃鶴、白龍、丹龍三人,緩緩地將棺蓋移開。
棺中情景,徐緩暴露出來。
太上皇看似有點兒膽怯,本欲閉上雙眼,旋即豁出去一般探出身子,自緩緩移開的縫隙中察看棺內狀況。
我們幾乎也同時望向那石棺。
“哦!”玄宗太上皇吞下叫聲。
石棺之內——貴妃靜靜地躺著。
貴妃確確實實躺在石棺之內。
可是,該如何形容她的變化啊。
青絲已成滿頭白發,原本白皙豐潤的肌膚變成瞭茶褐色,皺縮得幹巴巴的,有如枯紙一般。
而且,身形消瘦得無以名狀。
她的頭——臉頰凹陷得可以明顯看出頭蓋骨的形狀,肌膚幹癟,宛如一張薄紙,貼在骷髏之上。
她的雙眼,睜得圓滾滾的,正仰望著眾人,不知是生是死。
無論如何,那都是一張無可言喻的淒慘的臉——整張臉因恐怖而歪斜扭曲,嘴唇上翻,露出牙齒。
不知是否為貴妃所出,石棺中甚至彌漫著一股幹涸的屎尿惡臭。
眾人的雙眼宛如凍僵瞭,好一陣子視線都無法離開貴妃的容貌。
“哦……”
“哦……”
玄宗太上皇發出嘶啞的聲音,低聲叫喚著。
“貴妃、貴妃啊,怎麼會……”語畢,玄宗太上皇即別過臉。
“這到底……”
黃鶴也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俯視貴妃。
貴妃雙手,正好托在胸前。
望見貴妃雙手指頭時,我幾乎當場作嘔,因為貴妃指尖上沒有一個有完整的指甲。
指尖沾滿瞭血跡。
裂開的指甲往上翻轉,黏附在指尖之上。
沾滿血跡的指尖——血跡雖已幹涸,指尖形狀卻已非本來模樣。雙手的食指,甚至削肉露骨。
正好,棺蓋被挪移一旁,擱在石棺旁的地面上,棺蓋內側朝上。
望見棺蓋內面時,我幾欲再度作嘔。
因其表面上,竟然有數不清的血痕。
也有看似部分指甲或幹枯的指肉,與血漬一起粘在該處。
我已明白,到底發生瞭什麼事。
貴妃曾在石棺中蘇醒過來。
醒來時,她馬上明白自己置身何種處境。
貴妃驚恐尖叫,想方設法,企圖從這地下的石棺中脫身,而用她那細長的指尖,拼命抓撓石棺表面吧。
“到底怎麼回事?”黃鶴一臉茫然,喃喃自語。
“貴妃還活著。”說出這句話的,到底是丹龍還是白龍?
眾人大吃一驚,俯視棺內動靜。
“手指……”丹龍又說。
眾人視線轉移到貴妃胸前那雙手,果不其然,貴妃左手食指指尖微微抖動瞭一下。
“哦……”
令人難以置信地,貴妃竟然一息尚存。
與此同時,貴妃的雙眼也動瞭起來。
似乎是在探索某物,貴妃雙眼左右移動,環視眾人般,悠悠地轉動瞭起來。
“哦,玉環,玉環呀,你可知道、可知道是朕啊……”
玄宗太上皇伸手抓住貴妃之手,貴妃臉上表情卻無任何變化。
貴妃依然齜牙咧嘴,唯有一雙眼睛轉來轉去。
看不出來,那對眼睛認出瞭誰的臉孔。
太上皇握著貴妃的手,喃喃自語:“停!全部停下來……”接著又說道,“把貴妃從這兒抬出來。讓她出來,馬上回宮……”
“不用建造新墳什麼的瞭。就把這石棺原地重埋。別讓任何人再挖出來。”上皇繼續喃喃說道,“你們向外說,太上皇一看見貴妃遺骸,已失去移葬的意欲。貴妃之墓就是此處。讓它保持原狀……”
帳篷內備有數隻箱子,裝盛此次儀式所要用的種種法器、座臺等。自石棺移出的貴妃玉體,便藏匿在其中一隻箱子內。
石棺再度蓋上,埋葬於原地。
石棺回埋之際,黃鶴施行種種法術,避免石棺再度被挖掘出來。
此後,直到抵達京城,玄宗太上皇都如行屍走肉。
他已毫無氣力,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
高力士及道士黃鶴也都繃著臉,一語不發,長安歸途中,兩人在馬上幾乎未再出聲。
對黃鶴來說,自信滿滿的屍解術為何會失靈?他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吧。
返京之後,待玄宗太上皇恢復元氣,等待在黃鶴眼前的,會是怎樣的指令?
黃鶴心中大概也在擔憂這一點。
而我也不停地思索著,護衛貴妃至倭國的任務,已經飄向迢迢遠方瞭。
【十四】
兩個月後,眾人再度聚首於玄宗太上皇處。
地點是在驪山華清宮。
事前已經安排,不讓旁人接近,唯有我們一行人得以來到此處。當然,眾人為何群聚此地,知情者唯有我們數人。黃鶴以馬車秘密載運貴妃至此,其他人也一概不知。
此處是建造於池畔的獨立屋舍。
為避免外界窺見,所有窗子全已關閉,我們輕聲地向玄宗太上皇請安。
屋外樹林一片綠意,傳來陣陣婉轉鳥鳴,玄宗太上皇的臉上卻灰暗如死人一般。
玄宗太上皇。
高力士。
黃鶴。
白龍。
丹龍。
我。
失去靈魂一般的楊貴妃也坐在玄宗太上皇禦椅旁所準備的螺鈿木椅之上。
此時,貴妃雖已非剛出土時的可怕模樣,體態已接近原形,但昔日豐潤白皙的肌膚卻已不復見。
她肌膚幹巴粗糙,花白發絲也沒能恢復原狀。
貴妃看來老瞭將近十歲,更甚的是,貴妃的心似已遠離她的軀體,不知飄向何方。
雙眸茫然眺望著遙遠的地方,身上披掛著一如往昔的華美衣裳,看來反而令人心痛。
有人打招呼,貴妃偶爾也會小聲致意。然而,幾乎所有時間,她都靜默不發一語。
貴妃被搭救出來時所發出的惡臭——石棺中臭氣沖天的屎尿味,讓我畢生難忘。
那狀況,讓任何知道她往昔美麗身影、舉止的人,都無法正視。
仿佛要忘卻那股惡臭似的,貴妃身上香味四溢,卻怎麼也難消除印象中殘留的味道,反而更令人想起當時不堪嗅聞的惡臭。
“怎樣?”玄宗太上皇有氣無力,自顧自地說道。
高力士望向黃鶴,示意太上皇問話的對象是黃鶴。
“是。”黃鶴俯首致意說道,“以貴妃情形看來,她的心情終於平復下來,不過,魂魄卻還沒回到體內。”
“那時,你是怎麼對我說的?你不是說沒問題,事情會順利進行嗎……”玄宗太上皇以怨恨的眼神,斜睨著黃鶴說,“難道無法找回貴妃的魂魄?”
“上皇陛下……”黃鶴以低沉的嗓音喚瞭一聲,深深一鞠躬說,“回答這話之前,臣有一事稟告,不知可否說出?”
“什麼?!”
“務必讓臣一說。”
“可以,說吧。”
“是。臣對貴妃所施行的屍解術……”
“怎麼瞭?”
“臣下之意,是有人破壞瞭我的法術。”
“什麼?”
“屍解術以那樣的方式失敗,是很罕見的。”
“怎麼說呢?”
“即使失敗,也不會中途醒過來,頂多一睡不醒而死。”
“你是說,有人壞瞭這事?”
玄宗太上皇倏地瞪大眼睛緊盯著黃鶴看。
“上皇所言正是。”黃鶴眼珠向上翻,視線停留在太上皇身上,垂頭回答,“不是屍解丹被調包,就是紮在貴妃身上的針,不知被誰松動瞭。”
“哦?”
“屍解丹被調包,現場沒人可辦得到。簡單地說,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我紮的針給松動瞭。”
“是誰,到底是誰做瞭這樣的事?”太上皇的聲音陡然放大。
“當時,若有人動瞭手腳,應該就是今日在場的某人。即使那時之後,回去挖掘,調整紮針深淺,那也應該是我們之中的某人,或是某人將此秘密外泄給瞭旁人。因為,除瞭我們之外,這世上再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
太上皇不安地瞄瞭我們每人一眼。
然而,那份不安隨即被憤怒所取代,太上皇激動地叫喊:“是誰,是誰幹的?!”
這事當然不是我做的,但太上皇的視線停留在我臉上那片刻,我還是嚇得魂飛魄散。
“上皇請息怒……”說話的是高力士。
不愧是高力士,即使這種場合,依然氣定神閑。
“千萬別操之過急。要斷定是誰並不容易。”
“什麼?”
“關於此事,誠如黃鶴所言,其一,失敗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嗯。”
“其二,黃鶴知道自己法術失敗,卻為隱瞞真相,或許說瞭謊言。”
高力士說畢,黃鶴立即反擊道:“是嗎?大人是說,在下為瞭隱瞞失敗而撒謊嗎?”
“我不是這樣說。我隻是說,或許有那樣的可能。”
“為何我聽起來,像是說我撒謊呢?”
“有關這點,不是你先懷疑我們這些人的嗎?誠如所言,當時在現場可以調整貴妃紮針深淺的,正是我們全體。可是,上皇絕無可能這麼做,出主意的您及白龍、丹龍也不可能,如此推想當是人之常情。”
“……”
“如此一來,矛頭就指向在下或晁衡大人瞭,你認為是我們其中一人幹的。當然,我想在場的各位都知道,當時,是我建議玄宗把貴妃交給陳玄禮,那麼第一個涉嫌的應該就是我瞭吧。”
“嗯……”玄宗望向高力士,喉嚨深處將話咽瞭回去。
堅硬如石般的沉默,籠罩著現場。
不知貴妃是否明白自己已成為大傢的話題,她依然沉靜地凝視遠方,雙唇緊閉。
此時,屋外傳來男人的聲音。
“太上皇,啟稟太上皇。”是在門外護衛、禁止他人進入的一名士兵。
“什麼事?”
“是。外面有位自稱青龍寺不空大師求見。”士兵自房間外面回答道。
“什麼?不空?”
“他說,務必見太上皇一面,而且有要事稟告,希望獲準謁見。”
“什麼事?”
“我問過瞭,但不空大師堅持當面稟告上皇。”
“我現在很忙,叫他回去。”
“是!”士兵腳步聲漸行漸遠。
“可是,不空為何知道此地?”太上皇喃喃自語般說。
“上皇雖然微服出宮,事前卻沒囑咐不得泄露行程,像不空大師這樣道行高超的人,自己應可得知此事吧。”
玄宗發出“嗯”一聲的同時,屋外又傳來士兵的腳步聲。
“不空大師說,無論如何都要見上皇一面。如果上皇不願意見他,就要我傳話,倘若大傢正在談論屍解仙一事的話,務必讓他加入。”
玄宗吃驚不已,對空看瞭一眼。
既然提到屍解仙,表示不空知道我們在此談論什麼事。
當然,傳話的士兵尚不知道貴妃之事,所以不空和尚故意不說出貴妃名字,僅拐彎抹角地說出“屍解仙”三個字,目的在於不想讓這名士兵知情吧。
“這麼說來,不空知道此事瞭。”玄宗情不自禁出聲說。
“啊?”外頭傳來士兵不知所措的聲音。
高力士隨即說道:“既然他這樣堅持,就見他吧。”
玄宗望向黃鶴,黃鶴立刻點頭同意。
“好、好吧。領他到這兒來。”
“是。”
士兵腳步聲又走遠瞭。不一會兒,外面傳來某人緩步前來的動靜。
不久,腳步聲停在門外。
“不空大師已帶到。”士兵說。
“玄宗太上皇,久違瞭。不空向您請安。”
門外傳來我也耳熟的柔和聲音。
“進來!”
玄宗太上皇說畢,有人緩緩推開門扉,一身僧服的不空和尚走瞭進來。
不空和尚身旁,還有個十三四歲的沙彌,正抬起一張伶俐臉孔,安靜地站在門口。
不空身後門扉關上後,士兵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久未問安。”不空靜靜地行瞭個禮。
【十五】
大兄。
你人在長安時,不是曾與不空和尚見過一兩次面嗎?
大兄來到長安,和我成為莫逆之交,我記得是在天寶元年的事瞭。
翌年春天,宮中盛宴。那日,你在禦前揮筆立就填寫《清平調詞》,交由李龜年吟唱,貴妃起舞,盛宴情景至今歷歷在目。
回想起來,正是那時埋下瞭你和高力士失和之因,而那日宴席,不空和尚應該也列席在座吧。
彼時,我已四十三歲,你也同庚。不空正值三十九,比我們都年輕。
貴妃二十五歲。玄宗皇帝五十九歲。高力士六十歲。
對不空來說,那一年,是他首次行腳天竺之年。我想,在他即將出發前幾天,他出席瞭那日的盛宴。
日後,不空再度行腳天竺,返回唐土後,便一直居住在青龍寺。
安史之亂時,他也寸步不離長安,始終在青龍寺修行。
我想,當時他已有五十四歲瞭。
不空和尚到底有何要事,要來此處謁見玄宗太上皇呢?
不,應該說,為何他知道玄宗太上皇人在此處呢?
稍事寒暄後,不空和尚對著一旁的沙彌說:“你到外面等一會兒。”
那個沙彌恭敬地行瞭個禮,走至外面。
不空和尚再度環視眾人後,望向太上皇身旁的空椅子。
此時,貴妃已由丹龍與白龍攙扶,被帶到其他房間。
房內剩下的,隻有我和玄宗太上皇、黃鶴,加上高力士四人。
“不空,你有什麼事?”太上皇開口。
“是。”不空點瞭點頭,在原地跪下。
黃鶴從旁瞪視著不空。那時,我初次目睹閃爍著那般可怖眼神的黃鶴。
迄今為止,黃鶴算是那種內心究竟想些什麼,根本無人能猜測出來的人,他是個喜怒完全不形於色的人。
雖說他唇角偶爾也會浮現微笑,但那微笑也無法讓人理解黃鶴真正在想些什麼。
這樣的黃鶴,此時,雙眼正充滿著讓人一目瞭然的憎惡。
不空和尚完全察覺不到黃鶴如此的眼神,他隻是沉穩而安靜地仰望太上皇,說:“太上皇,請下旨眾人回避……”
“讓眾人回避?”
“是。”
“你要說的話,這些人聽不得嗎?”
“正是。”
“在場全是我信任的人,你就直言吧。”
“請下旨眾人回避……”
說畢,不空和尚深深一鞠躬,舊話重說。
太上皇終於忍不住慍氣,臉上流露出不悅的神色。
“太上皇,貧僧今日稟告之事,希望隻有太上皇知道。聽完我稟告之後,若太上皇猶然怒氣難消,貧僧這條賤命,任憑處置。”
不空和尚說畢,玄宗太上皇求救般望向黃鶴。
黃鶴依舊盯著不空和尚,說:“不空大師,你今天是冒死而來的?”
“沒錯。”不空毫不猶豫地回應。
不空和尚看來毫不畏怯。
不知是否被此神情所迫,太上皇說道:“也好。不空啊,既然如此,我姑且聽你一說。如果你的話不討我歡心,馬上賜你死罪,明白嗎?”
“是,謹遵所言。”
“就給你半刻鐘吧。”
不空和尚再度畢恭畢敬地行瞭個禮。
結果,走到房外的是我們。
房內隻剩玄宗與不空和尚。黃鶴、高力士加上我,三人暫退到房外。
兩人在房內,到底正談著什麼?帶著不安的心情,我們在其他房間內等待。
我們三人幾乎沒有交談,隻是偶爾嘆息或面面相覷,等待太上皇和不空和尚談話結束。
約定半刻鐘已過,約莫又經過瞭半刻鐘。有人進房報告,談話已結束。
大傢連忙起身,折回原來的房間。
玄宗太上皇沉著一張臉,坐在椅子上。
一副剛剛才結束談話的模樣,不空佇立在太上皇面前。
即使我們魚貫而入,玄宗太上皇似未察覺一般,隻是定定地望向上空某一點。
“上皇,剛才都說瞭些什麼呢?”高力士輕聲問玄宗太上皇。
“完瞭。”玄宗太上皇用微弱得無法聽見的聲音,喃喃自語。
“太上皇指的是什麼?”
“我說完瞭。已經完瞭,一切全都……”
“護送貴妃到倭國這件事,您有什麼打算?”
“根本沒什麼打算!”玄宗太上皇聲音突然大瞭起來。
那巨大的音量,仿佛自腹底用力擠出。
“貴妃已變成那副模樣,還能為她做什麼?貴妃她,貴妃她……”
太上皇站瞭起來,渾身直打哆嗦。
是憤怒?
是憎恨?
這兩種感情,似乎同時襲擊瞭太上皇龍體,他漲紅著滿是皺紋的臉孔,高聲吶喊道:“呀,貴妃,貴妃……”
喊畢,仿若病倒一般,他整個身子又跌坐回椅子上。
黃鶴見狀,悄悄走至藏匿貴妃的房間,查看情況。
冷不防——“不見瞭!”黃鶴高聲驚叫,“貴妃不見瞭!白龍跟丹龍也不見瞭。三人全都失蹤瞭!”
黃鶴兩眼炯炯地奔回到房內。
“忘瞭吧!”玄宗太上皇說,“大傢都忘掉此事。什麼都沒發生,任何事都沒發生過。貴妃已死在馬嵬驛,後來的事全是一場夢。”
那聲音是何等悲痛哀絕。
然後,正如太上皇所說,事情就那樣擱置瞭,以上是我全部的見聞。
不久,有人發現守衛華清宮的兩名士兵死瞭。
難道是貴妃和白龍、丹龍自華清宮逃走時殺害的嗎?
從此之後,三人杳無蹤影。
不僅如此,不知何時,連黃鶴也自華清宮消失身影瞭。
此後四年——肅宗改年號為寶應(4),我又自鎮南之地返回長安來。
然而,不多時,我又將離開長安,到更偏遠的安南赴任。
如此,或許我再也不能活著回到長安瞭吧。
我已覺悟,安南將是我的終老之地。
話雖如此,我心裡掛念著的,始終是貴妃的事。
我想,不空和尚應該完全知情吧。不過,再如何追問,他應該也不會說出任何內情。
到底發生瞭什麼事?至今我依然不得而知。
或許,我應該如此想,曾經令我死心的歸國之夢,因此事我又夢見瞭一次,其實是件幸福的事。
總而言之,在我老死之前,我亟欲吐露此事,所以提筆寫瞭這封信。
我並非想讓特定某人讀這封信,我隻是想記載下來而已。因為隻是想記載下來,所以才以倭國語言撰寫。
雖說收信人是太白大兄,這件事卻和大兄無甚瓜葛。如果您讀到瞭這封信,大兄啊,就請您當作這是晁衡過度思念倭國所做的一場春夢,笑納下來吧。
此外,若是其他人讀到這封信,如上所述,均與太白大兄無關,因是夢話,所有責任都在晁衡身上,請明鑒。
能涉入如此不可思議的事件,真是我的榮幸。
如今,返回日本確已無望,我謹以倭語寫下此信,聊表遺憾之情。
寶慶元年 倭國使者 阿倍仲麻呂 記於長安
如此這般,空海終於讀完瞭這封漫長的信。
(1) 天寶三年,即公元七四四年。——譯者註
(2) 六月丙申,指六月十四日。——譯者註
(3) 乾元元年,公元七五八年。——譯者註
(4) 寶應,公元七六二年。——譯者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