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平到省高院要見的人是健哥,他把車子停在瞭省高院對面的鴛鴦樓,然後給健哥打瞭個電話,說他到瞭。
進省高院挺麻煩的,有武警站崗。進去要登記身份證,再由值班員打電話問被訪的人在不在,接待不接待。
其實張仲平進省高院是沒有這麼煩瑣的。他本人和他的車子都有臨時出入證,是托一個在法警隊工作的朋友辦的,可以免除登記手續。但跟健哥熟得什麼話都能說瞭以後,健哥就要他盡量少上他的辦公室。彼此關系好,大傢心知肚明就行瞭,沒有必要搞得生怕別人不知道。再說,省高院與市、區法院不同,有事無事地竄來竄去,總是不太好。對此,張仲平完全能夠理解。他跟健哥關系越密切,越要避嫌。所以非得上班的時間見面,都是健哥到鴛鴦樓來。
健哥沒來之前,張仲平也沒有下車,坐在車上看別人在湖邊釣魚。這裡釣魚跟別的地方釣魚不一樣。別的漁場釣魚釣的其實都是放養的魚,每斤的價格比菜市場貴一倍,漁場老板賺的就是這個差價。鴛鴦湖裡的魚主要是鯽魚和鯿魚。垂釣的也大多是一些本單位的老幹部。三五個一起,一邊釣魚一邊扯淡,很悠閑。
一會兒健哥就到瞭。他上車以後,嗒的一聲把汽車裡面的音響打開瞭。將音量調得不高不低,好像到車上來就是為瞭欣賞音樂。
張仲平的車子貼瞭太陽膜,不僅車窗貼瞭,前面的擋風玻璃也貼瞭,外面很難看清楚裡面。
健哥遞給張仲平一個上面印瞭省高院名稱的案卷袋:“評估報告出來瞭。就我一個人有。你自己去復印一份,原件過兩天還給我。”
張仲平接過來,並沒有打開看,想瞭想,塞在瞭司機座位底下。
健哥說:“不要到公司裡復印,隨便找個路邊小店,離高院遠一點。”張仲平說:“好,我親自去弄。”
健哥說:“買傢的情況怎麼樣?”張仲平說:“差不多瞭。他很感興趣。”健哥說:“關鍵是實力,主要看他有沒有支付能力。”張仲平說:“應該沒有問題。當然,真的定下來以後,也還是要一段時間準備,誰都不會把那麼多錢擱在銀行賬上。”健哥說:“這個是自然的。我這邊也還有一些工作要做。差不多瞭的時候我會告訴你。”張仲平說:“你要不要跟買傢見個面?”健哥擺擺手:“那倒沒有必要。”
停瞭一會兒又說:“是省內的企業吧?”張仲平說:“對,省裡一傢做酒的公司。”健哥猜瞭幾傢省內大的白酒生產企業,張仲平都說不是。
健哥說:“這樣最好,大的公司跟省裡的來往密切,會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挺麻煩的。”張仲平說:“這傢公司好像沒有什麼背景,是靠自己在股市裡打拼出來的。”健哥說:“你也不要掉以輕心,現在這個社會,哪個人是靠單打獨鬥發財的?你好好查一查,看跟省裡那些公子哥兒有沒有關系。那幫傢夥很難纏,一聞到腥氣就老盯著不放。”
張仲平說:“好。”健哥說:“跟買傢的接觸也要鄭重,不要被別人抓瞭辮子告你惡意串通。”張仲平說:“這個我知道。健哥你放心吧,我們靠拍賣吃飯,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守法經營。”健哥說:“你要替我把好關。這件案子錯綜復雜、萬人矚目,不能出半點差錯。”張仲平說:“我會小心的。”健哥說:“其他的事情就照以前的規矩辦吧。”張仲平說:“行。哪天嫂子有空,叫她給我打個電話。”
健哥說:“這事還不急。不過,先準備到那兒也可以。你跟她商量吧,我就不管瞭。”健哥下車之前,又特意叮囑瞭一下張仲平:“有什麼事我跟你聯系。”
張仲平點瞭點頭,表示明白瞭健哥的意思:就是我不跟你聯系你不要跟我聯系。
健哥是對的。這段時間,他們還是少聯系、少見面的好。免得碰到瞭院裡的人和圈子裡的人,別人會往那方面想。
健哥剛下車,唐雯給張仲平打來瞭手機,問他在哪兒。
張仲平馬上說:“我剛出電梯,正準備去省高院,怎麼啦?”唐雯說:“沒怎麼啦,看你晚上回不回傢吃飯。”張仲平說:“才幾點喲?”唐雯說:“怎麼?老婆給你打電話還要規定時間呀?”張仲平說:“沒有沒有。我是說這會兒我還不知道呢。不知道到省高院辦事順利不順利,也不知道晚上會不會有飯局。”唐雯說:“行瞭,你不用解釋瞭。”張仲平說:“你是不是想我瞭?”唐雯說:“想得很。”
張仲平把手機往副駕駛的位子上一扔,還是覺得有點奇怪。唐雯一般不在這個時候給他打電話的,今天是怎麼回事?張仲平想起曾真在他辦公室裡休息,這會兒不知道走瞭沒有。也不知道唐雯給他打手機之前,是否先往公司打過電話。她如果打瞭電話,曾真又沒有走,曾真聽到電話沒有呢?如果聽到瞭,她該不會去接吧?
照道理是不會接的,但她喝瞭酒,迷迷糊糊的,就很難說瞭。張仲平拿起手機,想給自己辦公室打個電話,想一想又算瞭。如果唐雯真的已經往辦公室打過瞭電話,而曾真正好又懵裡懵懂地接瞭,那也早就木已成舟瞭。
不過,聽唐雯的口氣,不像是有問題的樣子。但是,女人的心思你是摸不透的。如果是既成事實,還真得好好想一想該怎麼圓場。
這時手機先響瞭起來,卻是江小璐:“你找我呀?”張仲平說:“是呀,本來要請你吃中飯的,沒想到你不理我。”江小璐說:“手機調到震動,沒聽見。”張仲平說:“你在幹嗎?”江小璐說:“剛下班,你呢?有沒有時間?”張仲平說:“今天不巧,這會兒要去辦點事。”江小璐說:“噢,沒事,那你先忙吧。”張仲平說:“好呀。”
前後幾分鐘的時間,張仲平便跟兩個女人撒瞭謊,一個是唐雯,一個是江小璐。張仲平也知道撒謊不好,但一個男人如果有瞭私心雜念,不撒謊還真不行。
他不知道曾真離開辦公室沒有。他還沒有跟她怎麼著,就已經把她放在瞭可以為她撒謊的地位。撇開這個不談,張仲平的心情還是十分舒暢的。香水河投資兩個億的法人股拍賣,似乎正在健哥的掌握之中。也許不會等太久,就要真的進入拍賣程序瞭。
張仲平很容易算出來,這筆業務做下來公司能夠進賬多少,那當然是個令人振奮的數字。一定要拿到手,一定要做好。時代陽光拍賣公司的那場藝術品小拍非常成功。
徐藝早幾天給他打電話,問他有沒有興趣一起做一場大拍。張仲平當即就很委婉地回絕瞭他,但他希望徐藝做。徐藝當初成立公司時,張仲平就已經有瞭一些想法,否則,他怎麼會那樣幫他?吃錯藥瞭?徐藝隻要繼續做藝術品拍賣,就可以讓他的拍賣會成為處理自己所做業務後續工作的一個環節。
所以,他不僅鼓勵徐藝做藝術品大拍,還建議他可以找北京或者上海的同行一起做,做得越大越好。不知道徐藝考慮他的建議沒有。還有健哥的老婆葛雲,他希望她能早點約他。就像健哥說的,有些事情,還是早點準備的好。
一路上塞車很厲害。張仲平回到公司的時候,小葉正準備下班,張仲平讓她等一下。
張仲平進瞭自己的辦公室,翻瞭一下座機通話記錄,沒有唐雯的電話,算是舒瞭一口氣。推開休息室的門,卻見曾真還在,正裹著他的毛巾毯睡覺,睡得很香,連他推門進來都沒有醒,張仲平悄悄兒地退瞭出來。
張仲平對小葉說:“你到下面的花店給我買點花上來吧。”小葉說:“幹什麼?”張仲平看瞭小葉一眼,笑瞭一下。他知道小葉這麼問不是別的意思,是問他做什麼用以便確定買花的品種。張仲平說:“你把下面的花通通買上來吧。”
輪到小葉看張仲平瞭。
張仲平說:“你當然要挑選一下,蔫的不要。”
花店就在樓下,不是專門的花店,和商務中心在一個門面裡。剩下的花兒已經不是很多瞭。剛才張仲平路過的時候就準備把花帶上來,但他又怕曾真已經走瞭。
等小葉出門之後,張仲平來到離他辦公室幾間房的拍賣大廳,將臨馬路的窗戶打開,讓外面車水馬龍的聲音成為一種背景,然後撥通瞭傢裡的電話。張仲平告訴唐雯,今晚又不能回傢吃飯瞭,要跟省高院的朋友談點事。
唐雯說,好嘞。唐雯好像忘瞭一兩個小時以前給他打電話的事。她說好嘞的時候帶瞭一點拖腔。張仲平覺得那裡面有無奈的成分,也有理解的成分,可能還有一點撒嬌的成分。不過,張仲平又想,其實唐雯的回答跟以往並無二致,是自己心懷鬼胎,才覺得她的回答內容豐富、大有深意罷瞭。
小葉捧著一大把鮮花進來瞭,果然各種各樣的花都有。小葉說:“張總要不要養起來?”
張仲平說:“不用,你放下吧。”小葉說:“那我走瞭?”張仲平說:“好。”
張仲平捧著花進瞭休息室。他先把花擱在曾真腦袋旁邊,但地方太窄瞭。她一翻身,就會把它們給壓壞。又拿開放到她的腳邊,覺得也不妥,就把它放在瞭茶幾上。
那一捧花用玻璃紙包著,但還是太大瞭,幾乎把茶幾占滿。這樣的話,他就沒有地方坐瞭,而他是準備坐在茶幾上的。他想一想,又把花挪到瞭電視機上面。
張仲平坐在茶幾上看著仍在沙發上睡覺的曾真。她的披肩長發染成咖啡色,垂下來,將她的半邊臉頰若隱若現地遮住。她一定是夢見瞭什麼有趣的事情,嘴唇一抿一抿的,似有一種隱隱的笑意。張仲平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真的差點把她當成夏雨。都是鵝蛋形的臉蛋兒,都是圓圓的、翹翹的下巴。不肥不瘦、高高挑挑的身材。特別是舉手投足的那種味道,活潑開朗、陽光燦爛,又有一點兒妖媚。
夏雨,他們分開已經多久瞭?曾經有過的纏綿徘惻,已經被浩瀚無際的太平洋隔斷瞭。是的,夏雨遠在美國。跟她有關的一切,也好像早已隨風而逝,像一面蒙上瞭厚厚灰塵的鏡子。
曾真的出現純屬偶然。如果小雨不惹那個小小的麻煩,如果小雨他們校長不逼著傢長想辦法把那個已經錄制好的節目撤下來,如果張仲平那天要找的那一連串的人,中間有一個沒找到。或者,曾真那天沒有碰到小雨她們幾個同學,不知道那條根本就不算新聞的線索,那麼,他們也就不會認識,還在各自的圈子裡不搭界地忙忙碌碌。
現在呢?她已經躺在他的沙發上瞭,擁著留有他身體味道的毛巾毯屈膝而眠,像一座小小的不設防的江南小鎮。杏花春雨,一簾幽夢。一個優雅臥睡的女人,就像被主人嫻靜地擱置在沙發或床頭的一本書。
用書比喻女人已經是很俗套瞭。而且往往僅僅停留在打開、合上這兩種簡單狀態的比擬上。其實,書是多麼復雜的事物呀。你可以從書的類別、品種,聯想到女人的林林總總、紛繁復雜。
書店裡各種書浩如煙海,可是,你要想找一本什麼樣的書,也還是相對簡單的。書店會先把它歸類,比如,社科書在一樓,自科書在二樓,文學類在一樓A區,經濟類在一樓B區等等。你要分辨一個女人的種類,就沒有這種指南瞭。
女人本身就是一個謎,你不在乎她,她就是一個異性動物,你要在乎她,她就能讓你陷入迷宮。曾真是一本什麼樣的書?
天色慢慢地暗瞭下來。張仲平的公司高居二十一樓。街道上的車聲聽起來比較微弱,有點飄。外面的霓虹燈亮瞭,它們的反光偶爾會在曾真的身體上掠過。張仲平不知道是應該把她叫醒,還是應該等她自己醒來。這會有點不同。相同的是,不管她以怎樣的方式醒來,都會第一眼就看到他,因為他在她醒來之前,會一直坐在那裡看她。
今天是個好日子。幾個小時以前健哥透露給他的信息讓他心情愉快,盡管緊接著唐雯給他打來瞭電話。但這算不瞭什麼。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整天捧著那幾本書,也是很枯燥的,偶爾給老公打打電話,不過是一種調劑。
不管怎麼樣,在唐雯眼裡他還是稱職的,他賺的錢基本上都拿回傢瞭。至於他的那些花花事,她是一點也不知道的。因為他對她瞞得滴水不漏。對於唐雯來說,不知道的事就是不存在的事。
他工作很忙,把一傢公司打理得風生水起,容易嗎?整天忙於應酬、圍著別人轉,不停地揣摩別人,不停地賠笑臉拍別人的馬屁,容易嗎?那是要以犧牲傢庭生活的部分內容為代價的,也是沒有辦法的。在社會上混的人,不都是這樣嗎?但周末他基本上是待在傢裡的,陪老婆和孩子。
他們夫妻之間每周有兩次以上的性生活,質量很穩定,中等偏上。對於曾真來說,今天是不是也是個好日子呢?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多大瞭?二十二歲?二十五歲?對瞭,她屬羊,今年應該是二十四歲。
本命年,大生日瞭。他是跟她第二次見面時知道她屬羊的。在時代陽光拍賣公司的拍賣會上,他們兩個提前溜號,他請她去吃冰激凌,開的就是她的車。厲害呀,年紀輕輕的就是有車一族。
她的車上掛滿瞭公仔,全是羊,各種各樣的,像在駕駛室裡開瞭一個飾品店。當時他跟她玩笑,說你得小心一點。你屬羊我屬虎,羊入虎口,你還有救嗎?遲早要把你吃掉。
張仲平望著睡眠中的曾真,已經拿定瞭主意,要把兩個人的好日子變成一個特殊的日子。他跟她見面三次瞭,已經很久瞭。何況他還給她寫過那麼多的詩。除瞭夏雨,他的那些女朋友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是會寫詩的。
她們是他的同謀,那種虛情假意的抵抗,不過是監守自盜的一種掩飾。多虧瞭她們才使他的走私活動能夠順利得手,哪裡還需要他發思古之幽情?
再說瞭,現在誰要是以詩人自居,沒準別人會把你當成怪物,現在流行葷話痞話,追女孩子講究的是三分鐘搞定、一夜情和天亮以後說分手。而當年夏雨是欣賞你的才氣的。
夏雨。怎麼老是夏雨?難道就不能徹徹底底地忘瞭這個女人嗎?書上說,你最在意的人才會構成對你的傷害。可是,都已經二十年瞭,你的心不是早已經不知道疼瞭嗎?二十年。從給夏雨寫詩到給曾真寫詩,這就是中間相隔的距離。不錯,二十年前他們相愛瞭然後分手瞭。
可那算什麼相愛?對,他親吻過她鮮嫩的嘴唇,撫摸過她小小的圓潤得像新鮮的水蜜桃一樣的乳房,他還給她寫過不下於三百首既狂熱奔放又輕吟淺唱的愛情詩。
她說他壞。但他還就是沒有真正壞過一次。他非常高尚、非常負責任地沒有把她變成女人。他是有機會的,特別是在夏雨大學畢業分配在一所中學教書之後,和她同住的另外一個女教師幾乎整夜不歸傢。
他們兩個和衣躺在床上,隔著薄薄厚厚的化纖制品、純棉制品相互擁抱。那個時候電視機還不多,隔壁鄰居傢裡電視機的聲音開得很大。
山口百惠的《血疑》,還有就是《聰明的一休》。“一休哥。”“來啦。”日本動畫片,充滿瞭後來十分流行的腦筋急轉彎式的智慧,大人小孩都愛看。他們海闊天空地說瞭多少廢話呀。
有時候也會突然停下來,聽著電視。更多的時候夏雨會突然說,你愛我嗎?他說,愛。夏雨說,你真的愛我嗎?他說,愛死你瞭。夏雨說,我不信。他於是想瞭好多好多的辦法,證明給她看。有一首詩就是他用手指頭上的血寫的,他拿著一把小刀,將手指頭劃破瞭,把汩汩的血當做墨汁使用。
他拿詩給她看,他說,你信瞭吧?夏雨說,我信瞭我信瞭,你這傻瓜你這傻瓜呀。她瘋狂地抱著他的頭,第一次主動地把舌頭伸到他的口腔裡,企圖在裡面翻江倒海,她的淚水把那張美麗聖潔的臉打濕瞭,又把那些眼淚塗在他的臉上、脖子上。那個時候,他是多麼暢快,多麼幸福。
他的愛得到證實。她信瞭。他也以為她信瞭。可是,他們的愛情遭遇瞭面包。事情發生得沒有一點征兆,畢業留校的張仲平去外省參加一個短訓班,回來的那一天,正是夏雨跟一個從美國來的資本傢的公子喜結連理的日子。
可以想象,張仲平是怎樣的悲憤欲絕。
他對夏雨的愛在一秒鐘之內土崩瓦解瞭,一下子變成瞭恨。他從此懂得瞭兩個道理:你必須有錢,有錢你就是贏傢;你不能認真,認真你除瞭是輸傢,還是傻瓜。
“水。”
聲音是從曾真的嘴裡發出來的,她翻瞭一下身,然後舔瞭舔嘴唇。
她的眼睫毛真長真亮呀,在她的眼眶下,投下瞭像月亮中的陰影似的半弧形的一抹,還會顫動,像一絲絲雲彩的掠過。然後,曾真的眼睛就睜開瞭。她看著他,他覺得她的眼睛慢慢睜開以後,突然睜大瞭。
她的像新春的柳葉兒一樣秀美的眉毛,微微地皺起來瞭。她看著他,有點嗔有點羞的樣子。
曾幾何時,夏雨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看他的。張仲平早就不是傻瓜瞭。
他讓她看著,然後,頭朝身後的電視機輕輕地擺瞭擺,引導她去看上面的花。
張仲平說,祝你生日快樂。
曾真的視線越過他的肩頭,看到瞭那些花。鮮艷的花,芬芳撲鼻的花。
那麼多,把整個電視機的頂部全部遮蔽瞭。
曾真的目光停留在那些花上,好像有點發呆。後來,她回過眼神來看他瞭,又很快地把視線挪開,再次去看那一束花。
她的嘴慢慢地嘟起來,又瞥瞭張仲平一眼。
“曾真。”
張仲平叫瞭一聲,一下子撲到瞭她身上。
他抱住她的那一瞬間,感覺她打寒戰似的抖瞭一下。
他緊緊地擁抱著她,想吻她的嘴唇,她把頭一偏,躲開瞭,他再次感覺到她哆嗦起來。
“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她問他,並沒有轉過身來,她的聲音有點發抖。“我愛你。”
他說,“是的,我愛你。我覺得我愛你已經很久瞭,好像有瞭一輩子那麼長。”
“你愛我?”她短促地笑一聲,轉過身來奇怪地望著他。
他一下子猛地醒悟過來,不知道剛才為什麼說那些話。可是,他知道自己的目光這時候不能躲閃。是的,這個女人是曾真,不是夏雨,可是,他抱著她,卻感覺到她的身體是那麼熟悉、親切,他的內心裡一下子被從來沒有過的喜歡和舒暢填滿瞭。這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我做的對不對,可是,我沒法控制。”他再次緊緊地擁抱她。
他想他不能說得太多,便用嘴唇尋找她的嘴唇。她讓他碰一下,又很快執拗地躲開瞭。“你是認真的?”她問他。
“我愛你,我真的愛你。”
她的那一聲喊叫是撕心裂肺的,正好發生在他進入的那一瞬間。這是他與她肌膚相親以來,她第一次扯開嗓子喊叫。
在這之前,他已經非常成功地把她變成瞭一個沒有任何招架之力的軟體動物。她的喊叫不是銷魂蝕骨的那一種,因為她的兩隻手同時使出瞭吃奶的力氣,頂著他的髖骨,企圖一下子把他掀開。她沒有能夠做到,但把他給嚇著瞭。就像一頭準備撒蹄狂奔的雄獅被另外的偶然事件分瞭一下神。
他在她上面,半撐著,有一點發愣。幾乎是同時,他和她一起說話瞭。
他說:“怎麼啦?”她說:“好痛。”“痛?怎麼會痛?”
他乖乖地、及時地退瞭出來。像做錯瞭事,又不知道錯在哪裡的孩子。他湊在她耳邊,輕輕地問她。她沒有看他。她什麼都沒有看。因為她緊緊地皺著眉頭,正在呻吟:“我是第一次。”
他感到眩暈。他沒有想到自己會眩暈。他沒有想到這會是她的第一次。
不會吧?不是都已經二十四歲瞭嗎?怎麼會?不是說現在的處女要到幼兒園去找嗎?
其實他的眩暈不是因為懷疑,是因為驚喜,意外的驚喜。她給他的。他當然早就想過跟她睡覺的事瞭。有個作傢不是說過嗎?
男人跟女人第一次見面就在心裡掂量,兩個人存不存在做愛的可能性,何況她還像夏雨。一個他怨的人,一個他恨不得找她報仇雪恨的人。沒有想到,她的完整,像薄胎瓷器一樣圓潤天成的完整,會在她自己生日的這一天,為他而碎。
他對她充滿感激。那是一種什麼感覺?用一句俗套的話來說,真的是不勝榮幸之至。還有驕傲,還有榮耀。可是,曾真呢?要不要對她說聲對不起?說,還是不說?她和他,是不是你情我願呢?他還真沒有碰到過這樣的情況,除瞭跟唐雯。
他跟唐雯的第一次是手忙腳亂、不得章法的,兩個人都似懂非懂的。
來自於農村的唐雯甚至在他們的初夜,鄭重其事地在自己屁股下面墊瞭一方白綾。他半真半假地跟她開玩笑,說:“你這個小封建,是不是還要掛到大街上去展覽?”
唐雯羞澀地一笑:“我隻要讓你記著就行瞭。”
那一次見紅是他們合法的夫妻生活的開始。他當然不會想到跟唐雯道歉,她也不需要他道歉。那個已經被極端簡化瞭的儀式,隻是一個象征,表明她將自己的命運從此交給瞭他,兩個人從此將相濡以沫。
張仲平接著想到瞭他的那些情人。她們沒有一個給過他這種作為男人至上的驚喜與虛榮的得意。除瞭曾真。
曾真,我親愛的寶貝兒。你隻是一個被我誘奸的人,還是你早已拿定主意,要在你生日的這一天,把自己交給我,交給你甚至都不太熟悉的這麼一個人?張仲平那會兒沒有想到,那天晚上的性行為是他另一場命運的開始。
也許他想過,卻無力抵抗?張仲平回到傢裡的時候,唐雯還在書房裡,抬頭望著他,說:“怎麼回事,你怎麼電話都不接?”張仲平說:“是嗎?”他拿出手機,真的有幾個傢裡打來的未接電話。
唐雯說:“沒幹什麼壞事吧?”張仲平說:“哪裡囉,跟省高院的朋友在一塊兒洗澡哩,手機沒有在身邊。有一個大單,這一兩個月就要做瞭。是一傢上市公司的法人股。”
一個外面有情況的丈夫,說起假話來根本不需要打腹稿。張仲平說假話的水平比較高,因為他的話總是真假摻半。唐雯是相信他的,或者說,她是願意相信他的。
唐雯說:“你不要太累瞭。”張仲平說:“沒有辦法呀。隻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一沓一沓的鈔票向你紛至沓來,好像隻要你伸手就能抓到懷裡,你說,誰能停得下來?”唐雯說:“那也不要把身體累垮瞭。否則,錢再多,又有什麼用?總不能像別人說的,先拼命掙錢,再拿錢去治病養身體吧?”
張仲平望瞭唐雯一眼,對於這個問題,他覺得倒是可以不用回答,便一笑,閃進瞭衛生間。張仲平在衛生間刷牙的時候,對著那一面大鏡子做瞭一個鬼臉,他知道,唐雯那兒就這樣糊弄過去瞭。
他把牙刷洗幹凈,把漱口杯和牙刷放回原處。然後,他用頭輕輕地抵著衛生間的門,把眼晴閉上瞭。他在想一個問題,人到底有沒有靈魂?如果有,那自己的靈魂這會兒是在外面遊蕩呢還是已經回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