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從張仲平進門算起,曾真就嘔吐瞭兩三次,最後一次,她幹脆蹲在衛生間裡不出來瞭。

張仲平跟瞭過去,陪她蹲著,幫她在背上輕輕拍拍,說:“怎麼啦?”曾真說:“慘瞭慘瞭,可能上次沒有流幹凈,還得重做一次。”張仲平說:“怎麼會這樣?你去的又不是什麼小診所,怎麼會出這種事故?”曾真說:“那我為什麼會吐?”張仲平說:“是不是你晚上沒有蓋東西,著涼瞭?”曾真說:“著涼瞭哪會這樣吐?醫生說瞭,有那種可能性的。”

張仲平說:“你先別著急,還不一定哩。”

曾真說:“你快點去拿懷孕測試條,快點去呀。”

一測,那兩條表示懷孕的紅線又在那裡隱隱出現。曾真剛才的眼淚沒有幹,這下又馬上哇的一聲哭瞭出來。

曾真一哭,張仲平心就軟,心痛得要命。也有一點心煩。他收拾著剛才找測試條時扔得滿床都是的安全套和避孕藥膜,不滿地說:“看你下次還用不用。”

曾真說:“就不用就不用。”張仲平說:“你這麼任性,還不是自己吃虧?”曾真看著他,半天沒有說話。

她突然把他扒拉開,沖到床邊抓起那些東西,又轉身一下子沖到廚房裡把它們通通地扔到瞭垃圾桶裡。

曾真回來對張仲平說:“我這是任性嗎?”張仲平說:“你看你,不是任性是什麼?”曾真說:“你說任性就是任性,可是我認為不是,我隻是愛你,我隻是想跟你生個兒子。”張仲平說:“哪有你這麼鬧的?”曾真說:“我怎麼鬧瞭?我說過什麼都不要你管。我一個人生,一個人帶。你說不要,我二話沒說,一個人就上瞭醫院。打掉瞭,我還是要懷,你要,我就留著,你不要,我再去打掉,就這樣。”

張仲平說:“你這是何必?”

曾真說:“你不知道嗎?你比我大這麼多,你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做?”

曾真兩眼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眼淚又稀裡嘩啦地流瞭出來。

張仲平一點辦法都沒有,隻得伸出胳膊把她抱在懷裡,輕輕地嘆瞭一口氣,說:“你這是何必呢?你這個傻瓜。”曾真在他懷裡一下子就安靜下來瞭,她在他胸前蹭蹭,過一會兒又笑瞭,說:“我喜歡聽你叫我傻瓜,我就想當傻瓜,給你當傻瓜,傻瓜沒有憂愁,沒有煩惱。傻瓜不用想事,碰到什麼事都讓你去想,你就看著辦吧。”張仲平說:“你這個……傢夥。”曾真說:“老公,你放心,我又不是紙紮的,身體棒得很。”張仲平說:“我的話不聽,醫生的話你也不聽。”曾真說:“誰說我不聽你的話?我當然聽你的話。你看,我最乖瞭。”張仲平說:“你是乖得很。”曾真說:“行瞭,老公,你別煩嘛。你煩,我好緊張的。我一緊張可能會比你更煩。”張仲平說:“怕瞭你瞭。”

下午,叢林來電話約吃飯打牌。張仲平問曾真:“你行不行?”曾真說:“不打牌幹嗎?你是不是要回到那邊去?”張仲平說:“不一定呀。”曾真說:“那就去打牌吧,我沒事的。”

另外兩個人又是鮑贏律師事務所的哼哈二將。開始還好好的,小曹幫叢林挑土,張仲平一直讓曾真上。兩個女將什麼牌都和,殺得兩個大律師大男人作垂頭喪氣狀,直喊厲害厲害,殺手呀,這個社會這麼陰盛陽衰怎麼得瞭喲。小曹和曾真興致很高,笑他倆自己不爭氣。

差不多十二點的時候,唐雯來瞭電話。張仲平這才想起忘瞭跟唐雯說一聲。張仲平把叢林拖到陽臺上,要叢林幫他接電話,說他在衛生間。

叢林接過張仲平的手機故意說:“你是誰呀?噢,教授呀。怎麼又在查仲平的崗呀?對,仲平跟我在一塊兒,幹什麼?打麻將。一屋子人,我跟他扯一點事呢,他剛才上衛生間去瞭。我為什麼接電話?我為什麼不能接電話?好瞭好瞭,他出來瞭,你跟他說吧。”

張仲平接過瞭手機說:“剛才上衛生間瞭。回不回來?當然回來。

還有一會呢,你先休息吧,噢?”張仲平接完電話不久,曾真就開始反胃和幹嘔瞭。

叢林說:“有喜瞭吧?”

張仲平說:“亂說。是不是晚上吃飯的時候,那份蘑菇湯有問題?”

小曹說:“不可能,要不然,我們怎麼沒事?我看是你太猛瞭吧,要註意一點哩,要憐香惜玉哩。”

鮑律師說:“我說呢,難怪我們打不贏,原來是兩個打一個。”

曾真吐得厲害,不能參加鬥嘴。叢林見她那樣,就說算瞭吧。

張仲平也趕緊說:“算瞭算瞭,也不早瞭。”

鮑律師和李律師也都附和,牌局就這樣散瞭。

叢林把張仲平拉到一邊,說:“今天晚上得回傢啦。你這個夥計也是,剛才要我接電話幹嗎?喂,教授問我,我怎麼說?得瞭得瞭,你一走我就關機吧。”

張仲平把車一溜煙地開到瞭鳥語林,小心翼翼地攙扶著曾真上瞭樓,曾真說:“怎麼搞的,這麼難受?”張仲平說:“趕緊躺下來吧。搞得太晚瞭,可能跟沒有休息好有關系。我先燒點水吧,你吃過藥瞭嗎?要不要先洗個熱水澡?”

曾真躺在床上,要張仲平坐在床頭,曾真拉著張仲平的手說:“仲平你不要動,我看著你就好瞭。”張仲平笑一笑,說:“已經很晚瞭,寶貝兒。”

曾真把張仲平的手丟開,轉過身把背對著他。

張仲平趁這工夫,飛快地看瞭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又搖搖頭,偷偷地嘆瞭一口氣。過瞭一會兒,曾真慢慢地把身子轉瞭過來,說:“你發什麼呆?你躺下來,抱我一下下,好不好?”

張仲平乖乖地靠著曾真躺下,在曾真的肚子上摸瞭兩三個來回。張仲平說:“你好瞭嗎?這會兒是不是舒服一點兒瞭?”曾真說:“你好粗魯。人傢細皮嫩肉的,你倒好,當成搓衣板瞭。小曹說得沒錯,你真的是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

張仲平一邊說對不起,一邊親瞭親曾真。曾真說:“仲平你知道嗎?看著你我心裡就踏實瞭。我就想這樣看著你,一直到慢慢睡著。”張仲平說:“好好好,你把眼睛閉起來,快快睡吧。”曾真說:“我還不是想快點睡?可我睡不著。”張仲平說:“傻瓜呀,你要是好受一點瞭,我得走瞭哩。要不然,會來電話催。”

曾真推瞭他一把,說:“你走吧。”張仲平說:“你讓我走瞭?”曾真說:“是你自己巴不得早點走。”張仲平說:“沒有幾個小時瞭,早晨我早點過來就是瞭。”曾真說:“你走吧。”張仲平剛起身,曾真哇的一下又嘔瞭。張仲平隻得回來,坐在床上把手放到曾真背上,拍幾拍。

曾真說:“我好難受,仲平我真的好難受。”

張仲平說:“忍一忍吧,怎麼辦呢?”

張仲平用剛燒開的水給曾真沖瞭一杯牛奶,用廚房裡的水瓢接瞭自來水,再把牛奶放進去涼瞭涼,試一試不燙瞭,端過來喂曾真喝。曾真說:“誰說我要喝牛奶瞭?我不喝。”張仲平說:“喝幾口嘛,熱的。喝瞭肚子可能舒服一些,也容易睡著覺。”曾真說:“我睡不著。”張仲平說:“試一下嘛。”曾真說:“喝瞭可能又要嘔。”

這時手機歡快的和弦音響瞭,顯得十分突兀。

張仲平和曾真好像不約而同地被嚇瞭一跳,他們都知道是誰來的電話。

張仲平掏出手機,果然是唐雯。

張仲平回到客廳,很快地把電視打開,就著電視裡面的聲音背景接電話。唐雯說:“怎麼還沒有散場?都一點多瞭,又不是周末。”張仲平說:“快瞭快瞭,你先睡吧。”

張仲平回到臥室的時候,曾真說:“你走吧。”張仲平說:“你沒事瞭?”曾真沒有回答,她望都沒有望他,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墻壁上的那些照片。張仲平說:“我走瞭?”曾真說:“你走吧。”曾真仍然沒有回過頭來看他。她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墻壁。張仲平開始有點兒拿不準瞭,不知道曾真是在看墻壁上的照片,還是照片後面的虛空。張仲平覺得這會沒有時間研究曾真目光中的含義瞭,說:“那好,我走瞭。”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一直盯著曾真,他是希望曾真能夠有一個表示的,但曾真好像已經入定瞭。

張仲平隱忍著又嘆瞭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必須走瞭。他輕輕地從臥室裡退出來,將廚房裡的燈和衛生間的燈都關瞭。本來把客廳裡的燈也關瞭,想一想,又趕緊打開瞭,他擰開瞭防盜門的門鎖。

曾真騰地從床上一彈,赤著腳沖出來,兩條胳膊非常用力地箍住瞭張仲平的腰,仰著臉望著他說:“我好難受,我真的好難受。我感到今天晚上我會死掉似的。”

張仲平隻好用身體一靠把門撞上,然後很努力地笑瞭一下,說:“別說傻話瞭。”曾真說:“是的是的。”張仲平說:“你這樣子會著涼的,一著涼,又會吐,快回到床上去。”曾真說:“我不。”張仲平說:“聽話。”曾真說:“就不。”張仲平說:“聽話嘛。”曾真說:“那好,你抱我回去。”張仲平蹲下來把她橫著抱瞭起來,送回到床上。

張仲平想直起腰來,沒能做到。曾真把手指頭緊緊地扣在一起,吊著他的脖子。曾真說:“不走。”張仲平說:“那怎麼行?”曾真說:“就今天晚上。”張仲平說:“不行。”曾真說:“我求求你。我病瞭,我好難受。一個人,我怕受不瞭。你打個電話給她行不行?”張仲平說:“不行,我必須走。”曾真說:“也許我會死掉的。”張仲平說:“怎麼會?”曾真說:“我真的會死掉的。”張仲平說:“別說傻話瞭。”曾真說:“我說會,就是會。”張仲平說:“你別開玩笑瞭,怎麼可能?”曾真說:“怎麼不可能?傢裡有煤氣,窗戶沒有裝防盜網,還有刀。”張仲平說:“說什麼呢?”曾真說:“我說傢裡有煤氣,窗戶沒有裝防盜網,還有刀。”張仲平說:“原來你是威脅我。你怎麼能威脅我?”曾真說:“不是威脅。”張仲平說:“我討厭別人威脅我。我最討厭的就是別人威脅我。”曾真說:“不是威脅,真的不是。”

這時手機又響瞭。手機早已被張仲平揣在瞭褲子口袋裡。張仲平很用勁地掙脫瞭曾真的十指。他打開手機,不容唐雯說話,用很大的聲音說:“我馬上就來瞭。”

曾真哇的一聲尖叫起來。

曾真把一條胳膊伸到自己嘴裡使勁地咬,她的整個身體激烈地顫抖起來。張仲平沒有想到曾真會這樣。張仲平看著曾真,好像不相信眼前這一幕會是真的,好像曾真這樣做根本就不關他什麼事。

曾真使勁地喘息,她還在堅持,還在用力。張仲平卻不能堅持,不能忍受瞭。他費勁地把她的胳膊從她的牙關裡解救出來。一排深深的牙印,鮮紅的血從裡面汩汩地滲出來。

張仲平慌忙拿面巾紙去擦,流出來的血一下子就把潔白柔軟的面巾紙染紅瞭。

張仲平恨不得使勁地甩曾真一個耳光。他一邊使勁地替她擦胳膊上的血,一邊兇巴巴地對曾真低吼:“幹嗎這樣,幹嗎這樣?”曾真對他也是兩眼圓睜怒目而視,說:“你不是要走嗎?你走呀,管我幹什麼?”張仲平說:“你還在威脅我。”曾真說:“不是。”張仲平說:“你就是。”曾真說:“就不是。”張仲平說:“幹嗎要這樣?為什麼?”

曾真說:“你隻知道問我為什麼,你就不能問問自己為什麼?你為什麼就不能跟她說,說你今天晚上有事不能回去瞭,有那麼難嗎?問題是你想都沒有想過。一絲一毫的想法都沒有。哪怕是為我,為一個病人找個借口,撒個謊。沒有,你沒有!”

張仲平說:“我隻能這樣。”曾真說:“為什麼隻能這樣?誰規定瞭隻能這樣?”張仲平說:“這沒什麼可說的。”曾真說:“可是我病瞭。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怎麼病的。我告訴你我難受。我是真的很難受,沒有騙你。我還告訴你,隻要你一走我可能就會死掉,你還說你隻能這樣。”張仲平說:“是的是的,就是隻能這樣。”曾真說:“為什麼?”張仲平說:“不為什麼。”

曾真說:“不為什麼是什麼意思?”張仲平說:“不為什麼就是不為什麼,就是沒有什麼可討論的,因為這是規則。”曾真說:“這是規則?這是什麼狗屁規則?這是你們男人的規則吧,是不是?”張仲平說:“是。”曾真說:“好得很呀。你終於說出口瞭。張仲平你原來從來就沒有認過真,隻是把它當成一場遊戲對不對?”

張仲平想說是的,可是那兩個字到瞭嘴邊,卻缺乏最後那麼一點點力氣讓它們從嘴唇裡面蹦出來。中學時候學過文言文,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是什麼意思,他終於有瞭切身體驗。

曾真說:“她已經陪瞭你將近二十年。我隻要你陪我一個晚上。我病瞭,我難受。我甚至都已經向你表示,為瞭這個晚上,我願意搭上我的一條命。這還不全是我的意思,如果你稍微表示一下,說你願意想辦法留下來,說不定我也會讓你走。因為那樣的話,你的態度向我證明你心目中還是有我的。可是,你沒有。你竟然沒有。你——沒——有!我想,那是因為你不愛我。是的,你不愛我。你根本就不愛我。”

張仲平說:“你說對瞭,我不愛你。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任何人,我隻愛我自己。”曾真笑瞭,好像燦爛的陽光沖破瞭烏雲的遮蓋,又回到瞭她的臉上。

曾真說:“猜到瞭。好瞭,現在你把手機關瞭,把衣服脫瞭吧。還有不到六個小時,算你一個晚上。”

張仲平不解地望著曾真。

曾真又笑瞭一下,心平氣和地說:“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你愛我,是你留下來的理由。你不愛我,也是你留下來的理由。或者說是我把你扣下來的理由。因為從明天開始,我會完璧歸趙,把你還給她,讓你再陪她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六十年換一個晚上,不,是六七個小時,這很公平,不是嗎?”

張仲平直直地瞪著她,好像仍然沒有明白她的意思。

曾真嫵媚一笑,說:“哇塞,你好酷。”然後,她收斂瞭笑容,幽幽地說,“張仲平,我是認真的。”

張仲平仍然直視著曾真。

“嘁,崩潰吧你。”

對,就是那麼幾個字。他感到瞭一種崩潰。一種把自己交出去的沖動。那是一種臨近崩潰的感覺嗎?不。不要。他馬上調動起內心深處一種豁出去的想法,用它所帶來的勇氣與力量做最後的一搏。他覺得隻有這樣才有可能抵擋那種即將到來的崩潰。

張仲平說:“曾真你聽好瞭,你一直在逼我。這可能是你犯的一個小小的錯誤。我已經四十多歲瞭,也曾經有不少人逼過我、威脅我,我很樂意投降。

因為我不是一個講原則的人,我很樂意變通,除非碰到瞭那條底線。誰去碰它,誰都不要想得逞。包括我自己,也包括你曾真。所以,拜拜瞭您。”

張仲平說著,起身慢慢地往門口退去。

曾真從床上爬瞭起來。這一次,她沒有沖過來抱他。她走瞭一條與他完全相反的道路。她來到窗戶旁邊,啪的一聲推開瞭窗戶,又噌的一下,爬到瞭窗戶上面。

曾真說:“張仲平你也給我聽著瞭,你要走你就走吧。但是,你隻要敢真的把門拉開,我就從這裡跳下去。在房間裡我沒有攔住你,我可以擋在你必須經過的路上。你信不信?不信,你就拉開門試一試。我從來沒有逼過你,你說我逼你,那好,我就逼你這一次,咱們今天就賭這一把,OK?”

張仲平完全沒有想到曾真會來這麼一手。他愣住瞭。一種拉開門一走瞭之的沖動,強烈地沖擊著他,他的心怦怦直跳,就像戰鼓在擂響。

拉開門,出去?

防盜門的把手亮晶晶地閃光,握在上面會有一種涼涼的、沁人心脾的感覺。

可是,曾真像是在跟他開玩笑嗎?

怎麼辦?退路在哪裡?

他的身影越過門框在那裡一閃的同時,曾真如果真的縱身一跳呢?

換一種說法,她的話也已經說出來瞭,也已經說滿瞭,她除瞭真的跳下去,是不是還有別的臺階?她已經用那種自虐行為在自己的手臂上留下瞭累累傷痕和鮮紅的血液,你敢說她隻是跟你說著玩兒?

她剛才還在嘔吐,她的身體這會兒正虛弱著。她是為瞭你一個人跑到醫院裡去做人流手術的。

她肚子裡本來懷著你的孩子,是你說不想要不能要她才去醫院的。她去打胎時沒有任何怨言,不怕那種實實在在的肉體的痛苦,甚至甘願冒那種再也懷不瞭孩子再也生不瞭孩子的風險。

所有這一切她都不怕,她還怕什麼呢?就算她是鬧著玩兒,可是,她是虛弱的。一陣眩暈完全能夠讓她扶著窗戶的手臂一軟,使她像一隻斷瞭線的風箏一樣墜落下去。

這可是五樓,你真的要執意一走瞭之甚至不惜弄出人命來?誰來拐這個彎?她是一個任性的小姑娘。而你,是一個比她大瞭將近二十歲的男人,一個自詡為成熟的男人,一個老男人。

她真的在逼你嗎?她真的在威脅你嗎?她逼瞭你什麼又威脅瞭你什麼?

她隻是求你疼她,寵她,讓著她吧?而你,真的可以那麼狠心,以至於不管不顧她的死活?

他們僵持在那兒。她生日的那天,他們也曾經僵持過,可是那種僵持是挾持瞭欲望放縱的期待的,有著心照不宣進行共同遊戲的癡迷。

那場僵持是以她的投降告一段落的,她向他交出瞭自己的初夜和貞操,在水乳交融之際,共同經歷瞭美妙無比的想象與幻覺的音響與光華。

對他,不過是增加瞭一次新的性經驗。對她,卻是從此變成瞭女人。曾真是你的女人,因為是你把她變成女人的。她願意做你的女人,不管不顧,義無反顧。從她生日那天晚上開始,你們一步一步地走到瞭現在。

是的,現在,正是從那天晚上開始,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的。你能否認兩個人在一起的快樂嗎?

你能否認她帶給你的作為男人的虛榮和滿足嗎?你曾經是一個擁有過無數女人的人,以能進能退不會墜入情網而暗自得意,原來不過是沒有棋逢對手。

你是否已經朦朦朧朧地意識到曾真的出現和存在,將改變你的那些觀念,使你陷入不道德然而極度快樂的溫柔之鄉的泥沼?

曾幾何時,你是否想過要拔出一隻腳?或者,你想過,卻無能為力?

問題一出現,是不是就已經晚瞭?面對似乎突然而至的麻煩,解決的辦法似乎並不多。除瞭投降,還有別的辦法沒有?堅持還是妥協?麻煩不能再擴大瞭,麻煩必須馬上終止。

是的,就在今天晚上,就在現在。可是,明天怎麼辦?

明天的麻煩會不會更大?可是,畢竟,目前的麻煩和危險是實在的,明天的麻煩和危險還隻是一種可能性,還沒有來,那麼,是不是等到明天再說?

再說瞭,如果今天這一關都過不瞭,還能有明天嗎?

張仲平盯著站在窗臺上的曾真。曾真也盯著站在門邊的張仲平。

曾真生日那一天,他們也曾這樣對視過。那是獵人與獵物之間的一種較量?

張仲平沉吟瞭半分鐘,不禁舒瞭一口氣。張仲平說:“好瞭,你下來吧。”

曾真歪著頭看著他,這應該是她希望聽到的話。隻是,她好像不相信他已經真的說瞭這樣的話。

張仲平說:“下來吧。”曾真說:“你不嚷著要走瞭?”張仲平說:“你贏瞭,算你狠。”曾真說:“那好,你過來抱我,我已經沒有力氣瞭。”

張仲平把曾真抱瞭下來,橫豎不管地把她摔到瞭床上。他把手機掏出來,把電板卸瞭。他采取一種跟過去相比完全不同的方式開始脫自己的衣服,非常紳士,先是上衣,然後是褲子。兩個人都不說話,曾真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像賭氣似的把自己變成瞭一個一絲不掛的男人。

張仲平對曾真就沒有這樣客氣瞭,非常粗暴,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的睡衣睡褲以及薄如輕紗的丁字內褲給扒瞭,也把它們通通地丟到瞭地上。張仲平往床上一跳,一下子就騎到瞭曾真身上。

曾真說:“不,不要。”

卻哪裡擋得住?開始的時候,張仲平的腦子裡還有唐雯的面孔一閃一閃的。這是張仲平第一次與曾真做愛時想到唐雯。今天晚上,現在,唐雯將因為他的突然關機而束手無策,這是肯定的。曾真說瞭,這很公平。是的,公平。張仲平很清楚,在接下來的六七個小時裡,唐雯的每一分鐘每一秒鐘,會像六七年一樣漫長。張仲平的心一揪一揪的。他沒想到自己會這樣為唐雯揪心。

很快,所有的想法就像疾風中的殘枝敗葉,一晃就不見瞭。它們在一瞬間被一掃而光。曾真張著嘴喘著氣,發出瞭風的呼嘯。本來,兩個人還像仇人一樣地怒視著,漸漸地,憤怒被撕成瞭碎片,眨眼就消失不見瞭。

沒有瞭憤怒的殘暴那還算殘暴嗎?那種又像痛苦又像快樂的喊叫,那種面部肌肉奇怪的扭曲,跟平時做愛的時候有什麼區別?

隻要方便,張仲平就會為曾真買花。他喜歡各種各樣的花。紅色的,黃色的,紫色的,白色的,藍色的。玫瑰、牡丹、紫羅蘭、康乃馨、勿忘我、馬蹄蓮。這些從雲南昆明空運過來的觀賞植物,通通被曾真養在盛瞭清水的瓷器花瓶裡。那些瓷器是張仲平和曾真一起到工藝品市場上挑的,做工精致,造型現代而誇張。修剪、搭配和插花是曾真的事。

曾真從書店裡買瞭幾本插花藝術方面的書,她在這方面有極其豐富的想象力,經她一擺弄,那些花呀朵的,就好像有瞭靈氣和生命。她做這些的時候非常認真,非常投入,但等張仲平欣賞過之後,她就再也不管瞭,直到張仲平買回來下一批。

曾真房間裡因此永遠有花兒開放。曾真喜歡花,她說,這使她的感覺美妙無比,好像每一次都是第一次。那象征瞭他們的生活、似乎永遠新鮮和芳香撲鼻的生活。張仲平有時候都開始納悶瞭,跟曾真在一塊兒的時間也不短瞭,怎麼就不膩味?現在,他們就這樣在彌漫著各種花兒的混合氣味和血的腥氣的甜膩膩的芬香中,像

兩個人的汗水一遍又一遍地把身體打濕,又一次又一次地燠幹。有一兩次,曾真伸出手,企圖撫摸張仲平的臉和他的胸脯,被他毫不猶豫地打掉瞭。她頓時淚流滿面。她的淚水很快地與汗水攪和在一起,後來也慢慢地幹瞭。

再後來,外面漸漸地有瞭汽車的聲音和人的聲音。最開始聽到的是音樂的聲音。貝多芬的《致愛麗絲》。張仲平知道那是環衛工人開的灑水車的聲音。兩個人終於停瞭下來。不一會,便漸漸地沉沉睡去瞭。

張仲平沒多久又醒瞭,發現曾真的頭緊緊地抵在他的腋窩處,兩隻手緊緊地攥著他的一隻胳膊,把他的身子吊得向她那邊微微傾斜。她長長的眼睫毛上似乎粘著未幹的淚水,而她的呼吸卻十分平和、均勻。

曾真說:“我愛你,不要離開我。”

曾真的眼睛沒有睜開,張仲平無法分清楚,這是她在夢囈,還是在半睡半醒中的一種囁嚅。

新的一天開始瞭。

……

張仲平第一次在分開之際沒有親吻曾真,連一個簡單的招呼也沒有打,甚至沒有去管她是不是已經醒瞭還是在那兒裝睡。他倒是希望她醒瞭,且在偷窺他,否則,他的冷臉色不是白做瞭嗎?

張仲平不敢開手機。他想都想得到,隻要手機一開,秘書臺就會一個接一個地顯示唐雯曾經給他打過的無數個電話。

在最後一次通話的時候,他沒有等唐雯說話,就用很大的聲音說馬上就來瞭。他當時很煩躁,既煩躁曾真留他,也煩躁唐雯催他。

那時他還以為自己很快能夠從曾真那兒抽身。聽瞭他的這話,唐雯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預測從某座賓館開車回傢所需要的時間。超過瞭她預計的時間張仲平仍然沒有到,唐雯怎麼辦?又隻好再次為他添加等紅燈或塞車的時間。

唐雯很少半夜出門,她知不知道晚上一點多鐘的省會城市,盡管對於很多人來說真正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但城市道路卻也確實已經處於一種半睡眠狀態,街上除瞭一些的士,其他車輛其實已經很少?唐雯是很被動的,她不得不重新假設張仲平打牌的不是她開始以為的那傢賓館,而是一傢更遠一點的,所以當然需要更長一點的時間。

但是,所有合理的假設所需要的時間都用完瞭,自己的老公還是沒有回傢。唐雯怎麼辦呢?她會再也忍不住地給他打手機,唐雯沒想到的是他的手機居然無法接通。唐雯這一下一定吃驚不小。剛才電話不通是不是正好手機沒電瞭要換電板?

過幾分鐘再打,卻還是無法接通,再打十遍幾十遍,仍然是這樣。唐雯怎麼也想不到張仲平的手機會突然無法接通。

一個讓她獨守空房左等右盼計算著時間等著他回傢的男人,剛剛還說馬上就回來瞭,人不僅老是沒來還再也聯系不上瞭,究竟發生瞭什麼事?

唐雯可能不得不想到車禍。

但是,與別的車子隨便地碰一下,擦一下,應該不至於讓他關機,他會馬上打個電話過來跟她說一聲。這麼晚瞭,等人當然是一件鬧心的事,張仲平這點體貼也還是有的。他沒有來電話,意味著不是那麼一回事。那麼會不會是大車禍?應該也不會,唐雯知道張仲平是一個沉穩謹慎的男人,兩個人有時候外出坐飛機也從不坐一個航班。

張仲平說:“飛機掉下來的事誰說得準?還是防備一下比較好。”這件事後來叢林知道瞭,還笑話過他們,說:“看你們有錢人,不知道要操多少空心,也不嫌麻煩。”

張仲平還真不嫌麻煩,即使在高速公路上車輛少的時候,也從來不超速行駛。他又不喝酒,不具備發生重大車禍的主觀條件,但是也很難說,這個城市房地產開發正如火如荼,夜裡交警下班以後,渣土車紛紛出籠,像鬥紅瞭眼的公牛似的橫沖直撞。所以開車也是很難說的,你小心翼翼規規矩矩還不行,你不撞別人,別人可能撞你。

張仲平覺得唐雯有這些想法都是很正常的,十有八九,她還會給叢林打手機。還好,叢林說瞭他一走就關機的,這樣,叢林那邊就不會露餡,唐雯打不通叢林的手機隻會更加著急,盡管她也知道,凌晨兩點來鐘叢林關機是很正常的。唐雯會不會因此想到張仲平可能遇到瞭劫匪呢?唐雯有次打電話找不到張仲平,也是打電話給叢林,結果還真找到瞭,原來張仲平手機沒電自動關機瞭,那會兒正跟叢林一起打麻將。那次叢林就跟唐雯開過玩笑,說:“看你,讓張仲平賺那麼多錢幹嗎,總有小字輩的人惦記著,要麼是小姑娘,要麼是小偷,都不是好惹的。這下知道有錢人的煩惱瞭吧?”

那次唐雯是因為小雨的事找張仲平,幾句話說完瞭,也有瞭開玩笑的心思。唐雯說:“我們傢仲平不像你,吃喝拉撒生老病死什麼都得靠自己,沒有幾個錢墊底,心裡發虛。人民法官的含金量就不一樣瞭,可以吃瞭原告吃被告,中間還找律師要。”後來張仲平跟唐雯就這個問題作瞭更進一步的探討,說:“現在社會貧富不均,人們的心態怪得很。哪怕是叢林,說話都酸酸的。每個人就想著掙錢撈錢,因為錢多錢少已經成瞭評價一個人是否成功的一個重要指標。

有錢的人被認為是有本事的人,至於錢的來路,是否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反而沒有幾個人關心。周圍的有錢人有幾個不是為富不仁的?官貪商奸,簡直就沒有一個好東西。這種仇富心理,使那些小偷和劫匪作起案來心裡也就沒有瞭犯罪感。抓不著,拿錢去花天酒地尋歡作樂,抓住瞭,要殺要剮隨你去,反正快活過瞭,瀟灑走一回瞭,已經夠本瞭。”經濟學副教授唐雯對此深有同感,說所以政府急著要解決貧富差異問題。搞得不好,還真的會影響社會穩定。張仲平看到瞭這一點,平時說話也就不事張揚,不是那種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口袋裡有幾個子的暴發戶的樣子。他的生意做得不慍不火,在同行裡也基本上沒有結怨結仇,有誰會惦記著他等著這個時候下手呢?再說瞭,從賓館開車回傢,大路朝天的,綁匪或劫匪哪裡會有那麼大的膽子?這畢竟是一個法制逐步完善、治安狀況不斷好轉的社會,要真有那樣的事,還不驚天動地瞭?

可是,說瞭馬上就回來的人,卻遲遲不見蹤影,這就非常不正常瞭。張仲平可以百分之百地斷定,唐雯在設想瞭各種各樣的可能性之後,哪怕自己多麼不願意,也會不得不想到最後一個原因——女人。

上次叢林跟唐雯開玩笑的時候,張仲平還不認識曾真,叢林也知道張仲平騙老婆的功夫一流,所以說起話來才敢半真半假沒遮沒擋。唐雯又不是不知道這是一個什麼社會,張仲平大小也算是個有錢人,長得又高大又英俊,眼睛雖然細長瞭一點,但是聚光,又有成熟男人那種風流倜儻的魅力,完全具備成為小姑娘情感殺手的一切條件。再說瞭,現在的小姑娘哪裡還用得著你去追呀?

張仲平自己也說過,錢是什麼?錢是魚肉呀,是有腥味的東西呀,不僅吸引貓,還吸引蒼蠅蚊子。唐雯當初聽瞭,也認為這個比喻很形象,告誡他要他把肉呀魚的都拿回傢,傢裡有冰箱,免得在外面逗蒼蠅。唐雯有什麼理由將女人的因素排除在外呢?恰恰張仲平的事就出在曾真身上。張仲平當然不會在曾真與蒼蠅之間找什麼相似之處,他相信自己是喜歡她的,愛她的,隻是不理解她昨天夜裡為什麼會突然那麼固執,非得給他惹出這個麻煩不可。這個麻煩使張仲平在唐雯心目中的好男人的形象受到瞭嚴重的挑戰。一想到這一點張仲平就多少有點怨曾真。

昨天晚上幹嗎那樣做?你這樣做有什麼充分必要的理由?或者換一種說法,你非得這樣做不可嗎?你給我出的這種難題,萬一真的解決不瞭呢?我怎麼辦?你又怎麼辦?你不這樣做真的會死呀?

張仲平昨天夜裡做出留在曾真那邊的決定時,還是有準備的。他必須為自己夜不歸宿的極端行為,找到一個能夠自圓其說的借口,用來應付唐雯。正是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主意,讓他下瞭向曾真繳械投降的決心。能不能在唐雯那裡敷衍過去,他心裡卻不是很有底,完全得看運氣。他是被逼的。昨天夜裡他不留下來行嗎?

難道真的讓曾真像一件被風從曬衣架上刮下來的衣服似的飄墜到樓下去?不要說曾真本來就很任性,哪怕是一時糊塗或把持不穩,那種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張仲平到底算是個理智的男人,就是再給他一個膽子,他也不敢冒那種險。

張仲平知道自己的那個主意有點打賭的意思,可是,當一個人被逼上瞭絕路或者說沒有瞭更好的主意的時候,除瞭賭一把之外還能怎麼樣呢?張仲平已經強烈地預感到,自己的好日子,那種魚在水中遊鳥在天上飛的好日子,搞得不好,從這一天開始,便一去不復返瞭。

大街上行人車輛都不是很多,張仲平趕到省人民醫院的時候,候診大廳的掛鐘還不到六點半。他掛瞭急診。那個女醫生非常負責任,聽瞭張仲平的訴說,馬上給他開瞭糞檢化驗單。

女醫生說:“還得驗血。”張仲平說:“非得驗血嗎?”女醫生說:“是呀,你剛才說晚上拉瞭五次吐瞭三次,我們懷疑是二號病。”張仲平故意問:“二號病是什麼病?”女醫生說:“二號病就是霍亂。它的主要癥狀就是上吐下瀉,對於這種可疑病人必須驗血,上面專門下瞭文件,除瞭留院觀察,還要追蹤調查,所以,還得麻煩你把常住地的電話留下來。要真是二號病,開不得玩笑,還得馬上隔離。”

等這一切都折騰完瞭,也才七點來鐘。張仲平回到車上,把病歷、化驗結果、交費單之類的東西匆匆地看瞭一遍,這才舒瞭一口氣。他想瞭想,又走下車來,掏出手機懸在空中,手一松,手機做瞭一個自由落體運動,啪的一下摔到瞭地上。他把手機撿起來,開機,居然沒摔壞。張仲平慌忙把手機關上,他怕唐雯的電話趁著這當兒打進來。張仲平的手機是摩托羅拉的,美國貨的產品質量你不得不服。

張仲平再次摔手機的時候把手臂抬高瞭不少,再摔下去,電板和機身分離開瞭,把它們合在一塊兒,再開機,就再也打不開瞭。張仲平趕緊回到車裡,緊趕慢趕地把車開回瞭傢。沒想到他的鑰匙剛插到鎖孔裡門就開瞭,替他開門的居然是張小雨。

張仲平說:“小雨你怎麼在傢?”小雨說:“我還是先問你吧,你怎麼晚上沒有回傢?”張仲平說:“媽媽呢?”小雨說:“媽媽還在床上。喂,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哩。”張仲平笑瞭一下,捏瞭一下女兒的臉蛋兒,說:“這個問題隻能由你媽媽來問,也隻能由我來向你媽媽作匯報,你個小孩子,還不夠級別。”

唐雯說:“那你說吧。”張仲平一回頭,發現唐雯已經從床上下來瞭,打開瞭臥室的門。唐雯臉色蒼白,眼眶發青,頭發蓬松著,兩隻眼睛定定地盯著張仲平。一夜之間,唐雯的眼角就佈滿瞭亂七八糟的細皺紋。

張仲平心頭一緊,唐雯的樣子讓他心裡一揪。不管怎麼樣,這個女人還是很在乎他的。自己在外面風流快活,卻從來也沒有想到過要傷害唐雯。張仲平馬上朝唐雯走過去,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昨天夜裡差點嗚呼哀哉”。張仲平並不把話說完,留一半在肚裡,嘴裡隻嘆瞭一口氣。

唐雯說:“怎麼啦?”張仲平說:“你打的第一個電話不是叢林接的嗎?那時我正在衛生間,從那個時候開始,就一直上吐下瀉,隻好跑去看急診,一看不得瞭,醫生懷疑是二號病,不讓回傢,說要留院觀察,吊水剛打完,一夜沒睡哩。”

張仲平一邊說著一邊把那些病歷呀什麼的掏出來往唐雯手裡塞。唐雯說:“怎麼不來個電話?”張仲平說:“還說呢!接你最後一個電話時知道我在哪裡嗎?在醫院廁所裡,一邊解褲子一邊接電話,手忙腳亂的,這不,連手機都摔壞瞭。也不知道還能不能修好。醫院裡又沒外線電話,跑到外面,公用電話也都收攤瞭,也沒地方買電話卡。”

唐雯說:“你不能找醫生借用一下手機?”張仲平說:“你以為醫生是你的親戚呀?懷疑你是二號病,躲你還來不及呢。”唐雯把那些病歷、化驗單、收費憑證什麼的一大疊看瞭一遍,臉上馬上就雲開霧散瞭,說:“你讓人傢擔心死瞭,整整一個晚上沒睡覺。”

張仲平說:“對不起對不起。”唐雯說:“在外面吃東西當心一點嘛,本來腸胃就不好。”張仲平說:“謝謝老婆同志的關心。”兩個人誰也沒有料到事情還沒完。唐雯把看過瞭的那些東西隨手往客廳的沙發上一扔,在浴室裡洗瞭一把臉,就到廚房裡去蒸饅頭瞭。

小雨把自己的身子往沙發上一摔,斜躺在那兒沒事幹,抓起瞭張仲平的那些東西一頁一頁地看,突然叫瞭起來:“不對吧,老爸?”

小雨的這一聲喊叫嚇瞭張仲平一跳,他心裡有鬼,不知道小雨發現瞭什麼破綻。連唐雯也從廚房裡探出瞭身子,張仲平說:“怎麼啦,一驚一乍的?”小雨說:“喏,你看電腦化驗單上的時間,七點零六分三十秒,老爸你是剛做的化驗。”

唐雯一下子從廚房沖到瞭客廳裡,從小雨手裡抓過瞭那一把東西。她飛快地看瞭一遍,瞟一眼張仲平,又低頭把手裡的東西再看瞭一遍,聲音顫抖地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張仲平說:“什麼怎麼一回事?當然是剛才才做的化驗,證明不是二號病才放我回傢的。小雨也真是,大偵探柯南的電視劇看多瞭吧,疑神疑鬼的。”

小雨說:“什麼囉,我也是心疼媽媽。你知道嗎?媽媽一個晚上沒睡覺。不過,老爸你的說法也算合理,就當我神神道道,行瞭吧?幸虧是一場虛驚,你瞧,老媽的臉都白瞭。”

唐雯說:“你這傢夥,故意制造緊張氣氛。”

小雨說:“我還不是為你好,怕老爸被外面的狐貍精給拐跑瞭。防著點,總沒壞處吧?”

張仲平說:“聽你都說瞭一些什麼話,小小年紀說起話來像鄉下大嫂似的,什麼狐貍精不狐貍精的,這是你小孩子該管的事嗎?”

小雨說:“我當然可以管,外面這種事情又不是沒有,你要真的跟老媽弄個第三者出來,咱娘兒倆不就慘瞭嗎?”

張仲平說:“你一個小孩子還真的不能瞎摻和,你媽媽可以證明,其實我的組織紀律性還是蠻強的。你現在的主要任務是學習,大人的這種事就不要跟著起哄瞭。”

小雨說:“老爸你教育得對,這種事情我還真管不著,我昨天晚上就向老媽建議,要是對老爸不放心,可以讓外面的私傢偵探事務所調查你的行蹤。”

唐雯說:“你爸要是再這樣嚇我一次,沒準我還真的會采納你的意見。”

張仲平說:“你們兩個趕緊打住吧。怎麼一大早就把我弄得真像個犯罪嫌疑人似的?”

小雨說:“老爸你緊張瞭吧?但願我們這是杞人憂天。”

張仲平說:“行瞭,不要再討論這些問題瞭。哦,對瞭,又不是周末你怎麼會回傢來瞭?”

小雨說:“問我老媽去吧。”

張仲平就追到廚房裡問唐雯是怎麼一回事。唐雯說:“小雨的老毛病又犯瞭,痛經。”張仲平說:“是不是遺傳?你不是說你做姑娘的時候也這樣嗎?等結瞭婚就好瞭。”

唐雯說:“你的手機摔瞭,未必腦殼也摔瞭?什麼結婚不結婚的,小雨才多大?”張仲平一笑說:“我的意思是這不算什麼毛病,等小雨年紀大瞭自然就好瞭。”唐雯說:“我還是想帶她上醫院去看看。”

張仲平說:“行呀,我今天上午沒什麼事,就陪你們吧。”唐雯說:“你當然得陪。你昨天晚上真的把我嚇得不輕。”張仲平說:“對不起對不起,下次再也不敢瞭。”唐雯說:“還下次?你真的得當心,小心我像小雨說的,派人查你。”張仲平說:“不會吧?都老夫老妻瞭,這種基本的信任感都沒有?”

唐雯說:“我還不信任你呀?就怕你濫用這種信任。”張仲平說:“看你,還真來勁瞭。”唐雯說:“你也先別緊張,身正不怕影子歪。再說瞭,我要真查你,會告訴你嗎?”

張仲平說:“怎麼,真要用特務手段呀?”唐雯說:“我對你真的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就是不知道這樣做到底對不對。”張仲平說:“當然對。你沒看到書刊雜志上那些專傢的說道嗎?婚前睜大兩隻眼睛,婚後閉上一隻眼睛。古人雲:水至清則無魚。什麼事情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生活還有什麼意思?黃永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貓頭鷹為什麼賣得好?就是這個道理。”

唐雯說:“瞧你的急切勁兒,不會真有什麼問題吧?”

張仲平說:“我能有什麼問題?有問題你休瞭我。”

唐雯說:“你想得美,休瞭你那不等於對你網開一面瞭嗎?你求之不得吧?”

《青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