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大花站在熱氣彌漫的鍋臺前,不去理會大鍋裡擠出來的熱氣腃騰燉魚的新鮮味道。她一點也沒有想到,魚鍋餅子店外異常寬闊而又陰冷潮濕的花園口老街上,一場令人猝不及防地狂風暴雨正躲在深藏不露的蒼穹裡,在先期抵達的一團團濕氣霧氣掩護下,正馬不停蹄地挺進著,準備席卷花園口。

王大花想不到,在一九四二年這個遼南深藏不露的初秋看似平常的日子裡,她的命運會從此發生瞭改變。

王大花當然對一切渾然不覺,此刻,她正在自己的“王記魚鍋餅子店”的廚房裡,對著熱氣翻滾的大鍋發呆,潑辣能幹的王大花正在被一個叫“大姑娘”的女人糾纏著。昨天晚上,她的丈夫唐全禮在睡夢中,不時“大姑娘大姑娘”地叫著,這個幾乎是一夜之間冒出來的女人,讓她一下子沒瞭精神,甚至有些失魂落魄。

王大花的“王記魚鍋餅子店”不大,卻遠近聞名,她做生意實誠,靠著不錯的口碑。攢下眾多的食客。王大花燉魚的手藝遠近聞名,店裡的魚,都是在花園口近海打上來的新鮮活魚。花園口近海的魚品種不一,多以大小不同形狀各異的雜拌魚居多,品相不同,味道不同,按理說不太好侍弄,但王大花別出心裁地把這些品相各異的魚燉在一起做成瞭魚鍋,再配上同鍋烀出得金燦燦的玉米面餅子,一下子使這些不起眼的魚燉出瞭別樣的味道,魚是要多鮮有多鮮,餅子是要多香有多香。

王大花做魚鍋餅子很是講究,往鍋裡放魚和烀餅子要講究層次順序。何時放什麼魚,何時往鍋裡烀餅子,全靠火候的掌握,火候不到,鮮香氣兒不足;火候過瞭,魚燉老瞭,餅子硬瞭,口感就沒瞭。都說千燉豆腐萬燉魚,她會根據魚的不同質地不同品種,分先後順序放在鍋裡。做魚的最後一道手續,也是王大花讓她魚鍋餅子遠近聞名的訣竅,就是待到鍋裡的魚熱熱鬧鬧咕咚咕咚地動起來時,王大花就會抓過放在鍋臺上酒瓶子,往嘴裡灌上一大口老白幹酒,“噗”地一下噴到鍋裡的魚上,接著再來一口,再噴到魚上,一時間,白酒均勻地噴灑和浸入,使大鍋的魚鮮氣酒香氣攪和在一起,在灶間彌漫開去。這時候,她再麻利地將粗瓷盆裡早已經和好的軟面面的玉米面揪下一團來,嫻熟利落地在兩手之間倒上幾個來回,“啪”地一下將面團拍在鍋壁上,瞬間,黃燦燦的玉米餅子底部被滾燙的鍋壁牢牢抓住,餅子上面還是綿軟的部分從鍋壁慢慢地向鍋底滑下去,一點點探出小半個身子,浸透在咕咚燉著的雜拌魚湯汁裡,蓋上鍋蓋再燜一會兒,過些時候再掀開鍋蓋時,一鍋鮮美無比的餅子魚鍋就成瞭。

王大花的魚鍋餅子在整個花園口遠近聞名,不知道引來瞭多少吃貨,就連駐地的日本人,也時不時地會慕名而來。

魚鍋餅子飯店的店鋪一分為二,前院是店面,後院裡居傢。店面又分成前廳和廚房兩處,中間挑著一條簾子隔開。王大花終於還是被熱氣騰騰咕咚噸著的魚鍋給提回瞭神,她聽見男人唐全禮在前廳裡招呼著,又有客人來瞭。今天的飯口早就過瞭,客人雖然少瞭,卻還是三三兩兩地不斷。如果換做以往,大花會高興。但是今天,她高興不起來。幹幹活就忍不住出神,她的腦子被“大姑娘”占據著,怎麼都趕不走,攪得她腦子裡稀亂,大姑娘啊大姑娘,大姑娘你她媽的究竟是誰呢?她咬牙切齒,反反復復地在心裡罵著那個不知道躲在哪裡的女人。

火有些蔫瞭,她蹲下身子,哈腰往爐膛裡加瞭幾把柴草,接著用力地拉瞭幾把風匣,立即,灶坑底有些昏暗的火苗重新泛開來,繼而蓬勃熱烈地燃燒起來,竄出爐膛的火苗把王大花臉映成瞭晚霞般的潮紅色,使豐滿壯碩的王大花看上去有些許的嫵媚。

唐全禮挑開門簾,急三火地闖進廚房,他發牢騷:“飯口都過瞭,這人還不斷……”

王大花停下手裡的活,沒有好聲氣地說:“不斷還不好瞭?這鍋裡貼的可不是黃澄澄的大餅子,這都是金燦燦的金粉兒,別人傢求都求不來,你倒還叫起屈來瞭!”王大花鍁開鍋,抓起酒瓶子往鍋裡的魚身上倒著,順嘴喝瞭一大口。

唐全禮挨瞭嗆,看著王大花臉色難看,感覺有什麼不對勁,站在那裡有些不知所措。

王大花邊往鍋裡貼著餅子,邊回頭挖瞭眼唐全禮:“上啥神,拉幾把風匣!”

唐全禮蹲下,拉著風匣,昂著頭,試探著地對王大花說:“我盤算著,咱是不是該盤個店……”

王大花說:“好呀,咱上大連去盤一個。”

唐全禮有些意外,他顯然沒有聽出王大花話裡的譏諷:“上大連?你膽兒可真肥,那是小日本的天下,咱這……咱這還歸溥儀皇帝管著哪。”

王大花哼瞭一聲,啪地又把一個餅子甩到鍋壁上,氣哼哼地說:“溥儀能管著誰?他那個死樣也能叫皇帝?我看,撐死他就是個驢皮影,幕後拉條子的還是小鬼子!”

唐全禮一時無語地看著王大花。

“咋著,你不想去大連?”王大花有些生氣地盯著唐全禮。

唐全禮還是不語,心不在焉地拉著風匣,風箱被他拉得像一頭呼哧呼哧害瞭喉病的老笨牛,一點力氣也沒有,灶火依舊半死不活。

“你到底想不想去?”王大花追問。

“你……你真想去?”唐全禮抬臉看著王大花,神情猶豫。

“想呀,咋不想,我想去見個人。”王大花的語調裡帶著幾分冷硬與尖刻,還有些酸溜溜的味道。

唐全禮似乎有些不懂,問道:“見誰?見三花?”

“不是。”王大花搖頭。

唐全記疑惑:“那還有誰?”

王大花語氣冰冷:“大姑娘!”

唐全禮嚇瞭一跳,險些從小板凳上跌坐地上。王大花是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他直愣愣地看著王大花,像看一個陌生人。

王大花也盯著唐全禮,讓他無法逃脫。王大花的潑辣,唐全禮自然要遠比花園口的所有人體會深刻。她的倔脾氣一上來,從來都是不管不顧的。當然,她犟歸犟,卻從來都講理,這是唐全禮甘心服她的根本。唐全禮是倒插門,從他進瞭王大花傢的第一天開始,唐全禮便擺正瞭自己的位置。好在王大花是個明禮重義的女人,她從沒有在倒插門這件事上讓唐全禮難堪過。偶爾有誰嚼老婆舌讓她知道瞭,她會不動聲色卻也毫不留情地找對方說道說道,既堵上瞭人傢的嘴,也保全瞭唐全禮的面子。

不過,王大花一提到大姑娘這三個字,唐全禮立即心虛起來,他的目光一直躲避著王大花。

王大花看出唐全禮的怯意,就換瞭語氣:“今天一睜開眼就忙,我還沒來得及問你,大姑娘到底是誰?”

唐全禮裝糊塗:“啥大姑娘小媳婦的,瞎胡咧咧……”

“瞎胡咧咧?昨晚你夢話裡喊瞭好幾遍大姑娘!”王大花邊說邊解開圍裙往灶臺上一扔,沖著唐全禮叫道:“從昨天開始,你就不大正常,說是去大連瞭,叫你捎塊香胰子你都能給忘瞭!晚上睡覺嘴裡喊的都是大姑娘大姑娘的!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不把話說破,你還真瞪鼻子上臉抓乎我缺心眼啊?!”

唐全禮雖然心裡發虛,卻還裝作硬氣,他把手裡的柴草狠狠地塞到爐膛裡:“說夢話你還當真瞭,這不沒事找事嘛!”

王大花還要說什麼,外面有客人招呼,唐全禮借機離開廚房。

唐全禮人在店裡,心思卻根本不在店裡,他的心思確實在“大姑娘”身上。王大花的性格他清楚,一般的事情,如果是沒有證據的事,她不會把事情鬧大,充其量發發邪火,過不瞭小半天也就煙消雲散瞭。在王大花看來,她嘴上所說的“大姑娘”,牽扯的不過是些爭風吃醋的破爛事兒,而唐全禮心裡的“大姑娘”,關乎的卻是一傢老小性命攸關的大事,弄不好,他和王大花還有兒子鋼蛋三個人就全完瞭。幾天裡,每當想起“大姑娘”三個字,唐全禮就感覺既六神無主又步步驚心。

畢竟是過瞭飯口,客人本來就不多,終於送走瞭中午的最後一個客人,唐全禮從懷裡摸出懷表,時針馬上就要指向一點瞭,不由得腦袋又大起來。約定的時間快到瞭,怎麼等的人還沒有來?

唐全禮一點點變得焦躁起來,他走出店外,往四下看去,他的目光穿越潮乎乎的街道,打量著街上的每一個行人,在他看來,似乎每一張陌生的面孔,都像是他要等的人,可卻沒有一個人走進他的飯店。

唐全禮偷偷地看瞭眼街對面的一間民房,那是間破舊的不起眼兒的民房,有些歪斜的煙囪毫無聲息地躲在屋頂,沒有煙霧的繚繞,像貪婪忘我的趕海人遺落在礁石上孤獨身影,破舊的窗戶和門楣,像時日不多的病人,不再渴望敲門之後的吱呀驚喜,那裡,似乎死一般的沉寂,但是,唐全禮知道,在那虛掩的窗簾背後,隱藏著幾個人,那黑漆漆的窗洞裡,一雙雙眼睛正緊緊地盯著魚鍋餅子店。唐全禮知道,躲在那間民房裡的是劉署長的人,他們焦急而又興奮,隻等唐全禮這邊的一個信號,他們就會立即沖出來,撲進店裡。

唐全禮重新回到店裡,眼睛還不時飄向窗外的街道,琢磨著來約會的人長什麼樣,突然,他的心跳加速瞭,他隻覺得眼前一黑,似乎什麼東西一下子堵住瞭他的心口一樣,隻見一個穿黑衣戴禮帽的中年男人出現在街頭。他下意識地覺得,這個中年男人應該就是他要等的人。

唐全禮猜得沒錯,中年男人叫韓山東,此刻,他正朝著魚鍋餅子店走過來。前天,韓山東在大連接到上級指示,讓他趕往花園口老街32號的交通站,來等一個從哈爾濱來的同志,那個人帶著一部秘密電臺,雙方約會時間在下午1點到1點20分之間,交通站就是魚鍋餅子店,韓山東進店後,要坐在靠近門口有窗戶的桌子前,然後要向店老板要一份九轉大腸,店老板會問他要咸口還是甜口,他要回答:“甜口,加點香菜。”

上級沒有告訴韓山東他要接的這個人有多重要,可韓山東知道,就在半個月前,大連的地下黨組織又一次遭受重創,僅有的3部電臺全部被敵人搜走瞭。沒有電臺,就意味著敵人切斷瞭他們與上級的一切聯絡。盡早恢復通訊聯系,是大連黨組織的當務之急。

唐全禮終於等到韓山東走進店裡,唐全禮幾乎是滿眼放光地迎上來,熱情洋溢地問道:“吃飯嗎兄弟?吃點啥?”

韓東山掃瞭眼門口窗前的空桌子,他沒有走過去,而是選擇瞭一張離窗口遠一些的地方坐下來。唐全禮現巴巴地跟過來,又問瞭他一遍吃什麼,韓山東看瞭眼唐全禮,要瞭一碗海礪子羹湯,一份魚鍋餅子。

完全不對勁嘛!唐全禮笑著向韓山東點著頭,心裡卻大失所望,他沖著後廚的王大花高聲喊道:“魚鍋餅子一份,海礪羹湯一碗——”

唐全禮的喊聲剛落,店裡又進來一位客人,像是要趕路的樣子,還沒等唐全禮開口,他就急三火四地點瞭一份現成的小菜和一個饅頭,沒等坐下就狼吞虎咽地先咬瞭一口饅頭。韓山東註意到瞭唐全禮對這位客人的表情變化,而且,他發現,大街上每走過一個人,唐全禮都有些緊張。

韓山東的魚鍋端上來瞭,韓山東正要吃飯,這時,又一個男人走進來,還沒等唐全禮問話,男人便徑直坐在瞭靠近門邊有窗的桌子前。

唐全禮眼前一亮,趕忙迎上去,低聲問道:“兄弟,吃點啥?”

男人有些猶豫,唐全禮加重語氣,說:“隨便點。”

男人四下看瞭看別人桌上的飯菜,似乎是一時拿不定主意。

唐全禮的目光更亮瞭,他壓抑著緊張的情緒,聲音顫抖著低聲問:“來盤九轉大腸?”

“大腸?”男人一時摸不到頭腦。

唐全禮滿懷期待地點點頭,繼續道:“咸口還是甜口?”

男人看看唐全禮,有些不解:“有毛病啊?到魚鍋餅子店裡吃飯你不推薦魚鍋推薦大腸,還什麼九轉大腸?”

唐全禮頓時泄瞭氣,不耐煩地一指旁邊的桌子:“那你坐那張桌子,這有人定瞭。”

“那你不早說。”那人嘟囔著,起身坐到另一張桌子前。

唐全禮等著男人點完菜,轉身進瞭後廚。

韓山東吃瞭一會兒,掏出旱煙袋,裝滿煙葉後點上,吧嗒吧嗒地開始抽起煙來。他抽的是新收的煙葉,仿佛還帶著秋天金黃的氣息,味道純正醇香,每吸一口,就讓他覺得渾身舒坦,通暢。韓山東翹起二郞腿,悠閑地抽著煙,但是他的神經一刻也沒有放松,反而越繃越緊。他知道,任何可疑的蛛絲馬跡和差池,都會讓他送命。他現在坐的這個位置,恰好能看到店裡所有的動靜,他借著抽煙遮掩,正在觀察著飯店裡的每一個人。

天氣潮濕,雖已進入秋天,但夏天那種莫名的潮熱一直尾隨著,不肯離去,讓人無端地會生出焦躁不安的情緒。韓山東吸完瞭一鍋煙,再看看懷表,已經是一點十分,再過十分鐘如果那個人還不出現,今天的接頭任務就黃瞭。

煙鍋裡的煙灰已經倒掉,空瞭殼的煙鍋一定還殘留著往昔的味道,任何過往都沉淀著歲月的痕跡,他的目光不由地凝視著手中黑黑的煙鍋出神,那裡像花園口海口一樣,既深不可測,又似乎觸手可及……

走在花園口的老街上,夏傢河的目光不時留意著街道兩側的門牌號。

老街還是那條老街,隻是比記憶裡的熱鬧瞭不少,好些店鋪也像是換瞭主人,另做起瞭別的生意。各傢房門上的門牌號,顯然是“滿洲國”的警署為瞭便於管轄,重新設置的。夏傢河覺得別扭,一旦把老街上的店鋪改成具體的阿拉伯數字,就把老街特有的味道沖散瞭。

夏傢河要去的地方是老街32號,到底是哪傢他也不知道。不過,夏傢河心裡有些隱隱不安,他在心裡反復祈禱,別是王大花傢的魚鍋餅子店就好。這次到花園口,他最怕見的人就是王大花。在到花園口之前,他想象過與王大花見面的種種可能,內心裡雖然有些期許,卻還是怵意占瞭上風。見瞭面怎麼辦,要說什麼?除瞭道歉,他想不出別的話,可既然道瞭歉,就得把當年不辭而別的理由告訴給王大花,不然道歉就沒有誠意。

當年,王大花的父親再三懇求,讓他悄悄離開王大花,別讓女兒的下半輩子擔驚受怕。夏傢河這次本以為接上頭辦完事,他就能和大連來的同志離開花園口,誰知人算不如天算,他還是沒走成。昨晚火車上出的那件事,現在想起來還是叫他後脊背發涼。

火車進瞭花園口,就離大連不算遠瞭。花園口歸偽滿洲國管轄,等第二天一早,火車就跑到大連瞭,那裡是日本殖民統治的天下,日本人給改瞭個名,叫關東州。從“滿洲國”進到“關東州”,花園口站的例行盤查非常嚴格,但昨天晚上的盤查,因為日本憲兵的突然增多,顯然是把例行的檢查給升級瞭。

一路上,夏傢河與受命護送自己的兩個年輕同伴一樣,一直小心翼翼,甚至有些提心吊膽,表面上他們還要裝得氣閑神定。晚上,火車正在咣咣當當地跑著,夏傢河突然看到車廂兩頭出現瞭日本憲兵,憲兵對每一個乘客的行李檢查得很仔細,夏傢河知道接下來的結果意味著什麼,他們一行三人都無法再沉住氣瞭。這時,車尾部一個中年男人攜帶的皮箱引起憲兵們的註意,他們要強行打開箱子,中年男人抱著箱子不肯松手,雙方開始爭執起來,憲兵們一擁而上將中年男人拉開,車頭的憲兵也跑過去,隻留下一個人把守車門。在中年男人絕望的嚎啕中,憲兵們終於用刺刀挑開皮箱,裡面包袱裡包裹著十幾根金燦燦的金條,中年男人試圖搶回金條,憲兵們手裡的刺刀對著中年男人七上八下地一陣亂捅,四處噴飛的鮮血,引發瞭旅客們的陣陣尖叫。

車廂裡亂作一團,年紀大一些的同伴迅速用眼神與夏傢河做瞭一個簡單交流,還沒等夏傢河反應過來,他已經起身,拎起座位下的皮箱朝著車頭方向快步走去。他的舉動一下子吸引瞭憲兵們的目光,他們叫囂著追瞭過去,同伴跑瞭起來,同時掏出槍來,朝著堵在門口的憲兵射擊,憲兵應聲倒下。車尾的憲兵們齊齊追上來,同伴邊回擊邊朝車頭奔跑。

憲兵們一窩蜂地從夏傢河眼前跑過去,夏傢河意識到什麼,迅速地看瞭眼另一個年輕的同伴,拎起座位底下的皮箱,朝著車尾跑去,年輕的同伴緊隨其後。

夏傢河的舉動,一下子提醒瞭還處於驚恐中的旅客,不少人跟著夏傢河一起朝車尾奔跑,車廂裡頓時亂成瞭一鍋粥。憲兵們覺察到什麼,嘰裡呱啦用日語高聲叫喊著讓旅客站住別動,怎奈聲嘶力竭的叫囂此時已經無濟於事,他們朝著車窗和車頂一通鳴槍,旅客們這才抱頭蹲下,閃出一條通道。

夏傢河抱著皮箱拼命奔去,同伴緊隨其後做掩護。憲兵們追上來,同伴不時回身還擊。兩人穿過車廂,總算跑到瞭車尾,卻被前面一道鐵門擋住瞭去路。夏傢河沖撞鐵門,鐵門紋絲不動。同伴向門鎖開槍,一腳踢開鐵門,一股強勁的夜風撲面吹來,夏傢河站立不穩,身子搖擺。

同伴大喊:“快跳啊!”

夏傢河有些猶豫,這時日本憲兵已經追瞭上來,同伴急瞭,一邊開槍回擊一邊大吼:“磨蹭什麼?快跳!”邊說邊用肩膀將夏傢河頂撞出去,回身又擊斃瞭兩個憲兵,再要跳車時,被一槍擊中,隻見他身子一晃,癱倒下去,半個身子掛在飛馳行進的火車上……

天快亮時,夏傢河終於摸進瞭花園口。他在城外把皮箱安置在一個放心的地方,便進瞭城裡。

夏傢河離開這座老城快十年瞭,十年裡,老城似乎變化不大,除瞭重新編排的門牌號,其它一切對他來說,都是輕車熟路。他先找瞭傢小旅館,梳洗一番,迷迷糊糊睡瞭小半天,眼看著到瞭接頭的時間,這才打起精神上瞭花園口的老街。

老街上略顯安靜,看上去沒有絲毫的異樣。夏傢河清楚地知道,昨晚發生的意外,不可能不波及花園口,這裡的平靜,一定隻是表象,表象之下必定隱藏著驚濤駭浪,激流漩渦。在花園口這片土地上,到處都是日本人的暗探和“滿洲國”的特務,還有許多黑道、白道等各種勢力,星羅棋佈,錯綜復雜,容不得他有一絲一毫的大意。

夏傢河裝作漫不經心地走在老街上,等他走過大半條街時,越走越不安起來。一是離約定的時間還剩下五分鐘,二是他已經清楚地記起,拐過前面的一個街口,就該是王大花的魚鍋餅子店瞭。真是怕什麼來什麼,等他找到老街32號時,才發現,老街32號門上,招眼地掛著“王記魚鍋餅子店”的匾牌。

這裡正是王大花的店。

夏傢河略顯遲疑,但時間緊迫,他不由多想地朝飯店走去。這時候他的心裡有些不安,不是為自己的處境,而是為即將碰面的王大花。王大花的店,怎麼就成瞭交通站?莫非王大花或是她傢裡的什麼人是自己的同志?夏傢河不敢想下去。他唯一的期望,是這個店已經轉讓瞭出去,是別人頂著“王記魚鍋餅子店”的名號在經營。

邁步跨進飯店門坎的一瞬間,夏傢河清醒過來,他是來執行任務的,他努力把關於王大花的事情趕出腦海,朝著靠門有窗的那張空桌子上,自然地走過去,坐下。

韓山東的目光一直都跟著夏傢河,直到夏傢河落座,他的心跳不由加速。

此時,心跳更為加速的還是唐全禮。從夏傢河一進店那一刻起,他的心便提到瞭嗓子眼兒,本來接頭的時間眼瞅著就要過去瞭,如果人不來,一直躲在對面街上小黑屋裡的劉署長一幫人饒不瞭他,一定會認定他供出的情報有假,如果守備隊隊長小田再追究,怕是連個解釋的機會都沒有,自己的小命就沒瞭。唐全禮已經把花園口的18個地下黨員都供出去瞭,現在隻有他還活著,這要是讓黨組織知道瞭,他唐全禮一定是死路一條。他這叫什麼?這叫叛徒!出賣同志的叛徒!叛徒都沒有好下場。

唐全禮也不想當叛徒,可他有自己的理由,他跟那些同志不一樣,人傢的傢都不在花園口,就他拉傢帶口地住在花園口,誰都知道他是個顧傢的好男人,唐全禮也很認同這種誇獎。隻是沒想到這會成為他被捕後的一個軟肋。剛抓進去的時候,唐全禮覺得自己能挺過小田的審訊,大不瞭咬咬牙把大刑都過一遍。可偏偏小田和劉署長沒讓他過大刑,直接跟他說起王大花和他的兒子鋼蛋,說得像拉傢常一樣的隨意親和,他們羨慕唐全禮老婆孩子熱炕頭的那些幸福生活,他們用軟綿綿的刀把唐全禮心裡的防線捅破瞭,唐全禮直接崩潰瞭。

劉署長一大早就來找唐全禮,告訴他哈爾濱方面要來送電臺的事。現在花園口就隻有唐全禮一個交通站瞭,電臺要從花園口轉移到大連,隻能來唐全禮的交通站。劉署長警告唐全禮,小田隊長還指望著這件事立功呢,要是出現個閃失,就直接把他們全傢抓進大獄。如果這件事辦成瞭,唐全禮就可以領到一大筆賞金,想到哪裡藏身都行。賞錢的事,唐全禮沒敢想,隻要自己配合小田和劉署長他們抓到人,自己就沒事瞭,到那時他帶著老婆孩子順利脫身,他就知足瞭。

唐全禮簡直是望眼欲穿,既害怕又擔心,本來以為一點二十到瞭,他就能松口氣瞭,誰知眼瞅著最後的時間就要過去瞭,卻進來瞭個黑大個。

夏傢河剛一落座,唐全禮就緊張地沖過去,問道:“兄弟,吃點啥?”

夏傢河看瞭眼唐全禮:“來份魚鍋餅子,少放鹽。”

唐全禮不動,他有些不甘心,直愣愣地看著夏傢河,期待著他下面的話。

夏傢河說:“再來個菜,九——”

“酒?你還想喝酒?滾,你快給我滾!”隨著一個女人的叫罵聲,王大花沖瞭過來,她一把推開唐全禮,對著夏傢河怒目圓睜,氣都喘不勻稱瞭。

夏傢河驚住瞭:“大……大花……”

“別叫我名,快滾!”王大花伸手來抓夏傢河,那架勢,像是要一把將他扔出去。

夏傢河向後縮著身子,他擠出一絲笑來:“我……我吃口飯就走。”

“這裡的飯隻給人吃,不喂狗!”王大花又上來拉扯夏傢河。

“幹啥呀這是……”唐全禮一頭霧水。

“滾!滾!”王大花越喊越來氣,眼裡竟然湧出瞭淚水。

唐全禮意識到什麼,他看著夏傢河,問道:“你……你是蝦爬子?”

夏傢河不置可否:“我吃個飯就走……”

唐全禮也驚住瞭:“你真是蝦爬子?”

“滾啊你!”王大花的淚水終於滾落下來,她強忍著才沒哭出聲來。

夏傢河心情復雜,他說:“大花,你別這樣……”

“好啊,你個死蝦爬子,你還送上門來瞭!”唐全禮終於明白過來,他掄起一條長凳就要砸過來,王大花有些慌瞭,一下子橫在夏傢河前面,“還不快滾!”

“你開的是館子,我來吃飯,憑什麼攆我走?”夏傢河說得有些氣弱,卻還是直著脖子。約定的接頭時間眼看著要錯過瞭,他有些著急。

“就憑你是蝦爬子!”唐全禮掄著凳子直往前躥,“你把大花害成啥樣你不知道?還有臉來找她?把你燒成灰渣渣她都不解恨!”

“掌櫃的,你們吵吵八火還叫不叫客人吃飯瞭?”韓山東拍著桌子,大聲地質問,他怕這場沒完沒瞭地爭執,嚇跑瞭要來接頭的同志。

夏傢河連忙咐合:“對對,我吃口飯就走。”

“我叫你吃!”王大花拿過墻邊的掃把,朝夏傢河揮來。

夏傢河起身躲著,王大花不依不饒,揮動掃把,唐全禮也掄著板凳,夏傢河隻得朝門外奔去,王大花緊追不舍,唐全禮吼著:“滾!再來幹死你!”

夏傢河邊躲著王大花的掃把,邊退到一條僻靜的胡同裡,他苦苦告饒:“大花,你別這樣……我真的有要緊事,你讓我進去……我吃口飯就走……”

王大花又揮起掃把,掃把終於落在夏傢河身上。夏傢河由著王大花去打,直到王大花覺得打累瞭,掃把滑落在地,蹲在地上抽泣起來。

接頭的時間已經過瞭,飯店裡的韓山東匆匆把飯吃完,起身走瞭。

夏傢河現在能做的,就是陪著王大花,讓她把一肚子的委屈哭出來。王大花總算哭夠瞭,盯著夏傢河:“咱倆散都散瞭,你還來幹啥?成心來惡心我?”

“不是。”

“不是啥?找我就找我,你跟唐全禮嘚吧啥?”

夏傢河一頭霧水:“誰是唐全禮?”

“拿板凳打你那個人。”

“你傢夥計?”

“我老頭兒。”

“他怎麼會認得我?我沒見過他。”夏傢河一頭霧水。

“沒見過就不能認得瞭?你個陳世美,臭名頂風能吹出八百裡!”

“當年,是我對不住你。”夏傢河低下頭。

“少來!你一句對不住就拉倒瞭?”王大花眼裡噴著怒火,眼裡又盈瞭淚。

夏傢河不知如何是好。

“娘——”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跑過來,是王大花的兒子鋼蛋。

王大花別過頭去,抬起胳膊擦瞭把眼淚。夏傢河看看鋼蛋,又看王大花:“你兒子?”

鋼蛋很機靈,張嘴喊道:“叔兒!”

“他不是叔兒!”王大花瞪著鋼蛋。

“那是誰?”鋼蛋問。

“娘的冤傢!”王大花咬牙切齒地說完,拉著鋼蛋就走。

“大花,我話還沒說完哪……”夏傢河追上王大花,拉住她胳膊。

王大花推開夏傢河的手,盯著他:“咱倆沒啥好說的,當年的事都過去瞭,我現在過得好好的,往後,別來找我,我經不起折騰瞭。”

夏傢河還要說什麼,王大花扭頭出瞭胡同。夏傢河想跟上去,見有人好奇地看著自己,隻得扭頭走開。

錯過瞭今天的接頭時間,隻能等到明天瞭。一想到明天過來還要面對王大花,夏傢河的腦袋又大起來。

王大花領著鋼蛋回到店裡,唐全禮不在。鍋裡的餅子已經糊瞭,王大花收拾著幾個糊瞭的大餅子,將糊痂揭掉,泡在水裡,好留著喂雞。

不一會兒,唐全禮焉頭搭腦地回來瞭。

“死哪去瞭?”王大花沒好氣地問。

“尿尿。”

“尿個尿能尿老半天?你有毛病啦!”王大花嚷著。”

唐全禮壓住火氣:“別沒事找事啊。”

“我沒事找事?這一天你就跟掉瞭魂似的,心思都跑到大姑娘身上瞭!”王大花不依不饒。

唐全禮哽住瞭:“你、你能不能別跟我瞎叫喚?”

“你是我老頭,我不朝你叫喚,朝驢叫喚啊!你滿腦子裝的都是大姑娘,心思還在這個傢上嗎?”

“閉上你個臭嘴!”唐全禮火瞭。

王大花也火瞭:“咋啦?說到你痛處瞭?今天你不把大姑娘的事說清楚,我就不算完!”

“王大花,我倒想問問你,你和他蝦爬子到底咋回事?我就幾天不在傢,你倆就又勾搭上瞭?王大花,你倒真有能耐啊你!”

“你放屁!”

“我放屁把蝦爬子放來傢瞭?”

“那是他自己個冷不丁來瞭,唐全禮你別瞎尋思!”

“我不在傢的時候,他到底來過沒有,你給我說明白嘍!”

“唐全禮,我真是瞎瞭眼瞭,跟瞭你六年,你還不信我?”王大花怒道。

“蝦爬子都找上門來瞭,我拿啥信你?你對得住我嗎?你倆到底幹啥瞭?”唐全禮覺得委屈,喊叫聲裡帶瞭哭音。

王大花直勾勾瞪著唐全禮,看得他有些發毛,知道剛才的話有些嚴重瞭。唐全禮轉身要走,王大花拿起桌上的一個碗朝唐全禮砸去,唐全禮一溜煙朝後院跑去,慌忙進屋,把門關上。

王大花緊追過來,一腳把門踢開,指著唐全禮嚷嚷開來:“唐全禮啊唐全禮,這麼些年瞭,你小心眼子一點沒見長大,虧我還給你們老唐傢生瞭鋼蛋,虧我還實心眼子一天到晚為這個傢累死累活,你還懷疑我有二心!唐全禮,你今天要不把話給我說明白,咱就不過啦!”

唐全禮直著脖子:“我沒說不過,是你自己往不過的地方找!”

“我再咋找,做夢也沒喊要找大姑娘!”

唐全禮被噎住,王大花說:“說吧,這回在傢裡瞭,外人聽不著,到底哪來的大姑娘。”

唐全利愣瞭半天,突然回身打開炕上的躺箱,翻找著什麼,不一會兒,翻出一個佈包,三下兩下扯開來,露出裡面的相框,丟在炕上。

相框裡,是夏傢河在哈爾濱上大學時候照的相片,他正一臉嚴肅地盯著兩人。

唐全禮喘著粗氣:“你還有臉說我,這麼些年瞭,你一直藏著這個,別以為我不知道。”

“你知道咋瞭?我和他的事,咱成傢前我就跟你說瞭。”

“你說瞭不假,可你沒說一直藏著他的相片。”

“你沒藏大姑娘的相片,你把她藏在心窩子裡瞭。”

“我那個大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還真有大姑娘瞭!”王大花撲向唐全禮,撕扯起來。

“娘——”鋼蛋跑進來,一見這陣勢,嚇得大哭。

“你個瘋婆子,非害死我不可!”唐全禮抽身,朝外跑去。

鋼蛋哭著:“娘,你咋瞭?”

王大花一屁股坐在炕上,大嚎起來:“你爹他狼心狗肺!他不要你娘瞭,他要給你找個大姑娘當後媽……”

王大花殺豬般的哭喊聲在院子裡回蕩:“唐全禮,你個挨千刀的,我一天不死,你就別想去找大姑娘!”

院子裡,唐全禮懊喪地給瞭自己一個嘴巴子,抬腳朝外走去,他摔上院門,把正在吃草料的毛驢嚇得一哆嗦。

夏傢河回到旅館,一個人躺在房間裡,四處是異樣的安靜,他的腦子卻是異常地喧鬧,裡面都是王大花的叫喊、怒罵、指責和怨恨之聲。如果不是王大花的出現,今天的接頭任務可能早就完成瞭。對於這個自己一輩子都對不住的女人,夏傢河知道無法彌補,唯一能做的,就是離她遠遠的,永不再見。可是接頭的任務沒完成,就還得再去。一想到第二天還得與王大花碰面,夏傢河心裡就犯愁,下回以什麼理由去面對她呢?

同樣為接頭犯愁的還有韓山東。今天的魚鍋餅子已經吃過一回瞭,明天再去吃,多多少少有些說不過去,俗話說美味不可多嘗,但那些美味說的可多是山珍海味,一頓魚鍋餅子再好吃,一連兩天去吃兩回就有些可疑瞭。可花園口的接頭地點隻有這一個,是死是活,都得硬著頭皮去。韓山東知道,隻要能跟哈爾濱的同志接上頭,把電臺護送到大連,即使搭上自己的一條性命,也是值得的。在今天的接頭時間裡,出現的幾個人都不是目標,本來以為後來的那個人會是接頭對象,誰知道上演的居然是一出偷老婆養漢子的鬧劇。這些節外生枝的亂七八糟破情,把他接頭的計劃攪亂瞭套。

韓山東已經感覺到瞭,店裡的男主人十之八九是出瞭問題,他逢人便急著對暗號的做法,已經不太像是一個正常交通員瞭,可在沒有見到哈爾濱來的同志之前,韓山東不能有任何打草驚蛇的舉動。憑著多年的地下工作經驗,韓山東明白,越是在危機的時候,越要沉著冷靜。急則慌,慌則亂,亂必壞事。來接頭的同志一定也是這麼想的,面對亂瞭套的局面,他不出現是完全正確的選擇。錯過瞭一天的時間,明天可以再去,如果盲目冒然的行動,必會給組織造成損失,後果是誰都無法估量的。

夏傢河躺在旅館的床鋪上,滿腦子裡還在轉著王大花,任務和私情糾纏在一起,怎麼都分不開。不過他現在想著王大花也算是名正言順,因為這直接牽扯著明天的任務,擺不平王大花,就不能順利接頭。從某種程度上說,隻有把王大花摩挲順瞭,才不會出現意外。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提前把她支走,可魚鍋餅子店的主人是王大花,要把她支走,又哪會是簡單的事情?

天已經黑瞭,夏傢河沒有開燈,他透過幽冷而詭異的夜色向遠處望去,一望無際黑漆漆的天空幽暗無雲,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暴風雨果真來到瞭,半夜裡,花園口古城風聲乍起,遠處花園口海岸狂風卷起巨浪,拍打著沉睡的夜晚,使寂靜而清冷的老街一下子狂躁起來。

新的一天終於來瞭,經過暴風雨一夜的折騰,花園口老街在雨後陽光的沐浴下,水洗一般地潔凈。

王大花自從罵走瞭夏傢河後,一直不搭理唐全禮,這讓唐全禮一直不安。再僵持下去,會影響到他後面的一切安排,到時候王大花一尥蹶子,麻煩就大瞭。他早早起來,借著到海邊收魚的名義,又偷著去見瞭劉署長一面。昨天接頭的人沒抓住讓劉署長很惱火,本來他的網都撒下瞭,就等魚兒進來就收網,偏偏讓一個傻瓜王大花的野男人給攪瞭局。他罵唐全禮外路精神,刀都按在脖子上瞭,還有心思在那裡爭風吃醋,把正經事都給耽誤瞭。劉署長警告唐全禮,要是他再生出旁的什麼幺蛾子來,劉署長就直接把他送給小田處理。唐全禮信誓旦旦表瞭態,隻要接頭的人一來,他這回準保把事情辦利落瞭。

從劉署長那裡出來,唐全禮直奔海邊,從剛上岸的小舢板上買回白天要用的雜半魚,匆忙回到店裡。客人還沒有到,王大花早就忙乎上瞭,唐全禮滿臉堆笑,貼心地跟在王大花的屁股後面打下手,還一個勁跟王大花沒話找話說,王大花心裡有氣,還是對他不理不睬。唐全禮心裡清楚,今天的事情一辦完,他在花園口就呆不下去瞭,到時候,他再帶著王大花和鋼蛋遠走高飛。

“我托人在大連找的店,有信瞭,興許咱今天就得去看看啦。”唐全禮試探著說。見王大花不接茬,唐全禮又說:“不管咋樣,花園口跟大連沒法比,咱做生意不就圖掙錢嘛,哪掙得多就該上哪去。”

王大花依然不語。

唐全禮邊把柴草往灶裡添邊說:“我尋思上大連還有一個好處,三花在那兒,你們姊妹湊到一堆兒也有個照應。再說,咱三妹夫又在關東州廳裡面做事,也能幫襯咱不少。還有,鋼蛋也快上學瞭,咱要讓鋼蛋做個知書達禮的人吧。”

“說破大天,我哪也不去。”王大花終於開瞭口。

唐全禮急瞭:“你咋就不能聽我一回?這麼多年我都聽你的,這一次,你聽我的,好不好?”

王大花語氣堅決:“別的事再說,這事不行。”

唐全禮:“咋就不行瞭?就為個沒有影的大姑娘,你就氣個沒完沒瞭?”

“你知道就好。”

“那你還有蝦爬子哪!”唐全禮終於繃不住瞭,呼地站起來,嚇瞭王大花一跳。

王大花剛要發火,窗外一個熟悉的身影閃瞭一下,王大花一眼看到瞭,又是那個死蝦爬子。她有點發慌,急著安撫外面的突發情況,隻得草草收場,“唐全禮,我不跟你廢話瞭,這日子能過咱就過,過不瞭就散夥!”她在圍裙上擦瞭幾把手,轉身朝外走去。

“好你個王大花,還真蹬鼻子上臉瞭!”唐全禮叫著,惱怒地追出去,卻見王大花已經跑出店門去瞭。

王大花一出來,就看見夏傢河在對面的胡同口朝她張望,他今天擺明瞭就是來找她的。王大花這個氣呀,在她的印象裡,夏傢河可不是那種沒臉沒皮的人,這才幾年功夫不見,他怎麼就改屬狗皮膏藥瞭,粘在身上還揭不下來瞭。

這一次,夏傢河是不得已而為之。他想瞭好幾種方案,都覺得沒辦法把王大花支開,那剩下最簡單也是最直接的一招,就是短兵相接,把她叫出來。昨天,他雖然不是來找王大花的,可在唐全禮那裡,一定解釋不清。今天又來找王大花,唐全禮肯定不滿,王大花肯定也害怕,不想讓唐全禮知道。摸準瞭王大花的這個心思,夏傢河就不怕王大花不按照他的計劃走。

夏傢河想得一點沒錯,王大花從店裡一出來,就一路小跑奔他來瞭。夏傢河閃進胡同裡,王大花跟著跑過來,沖著夏傢河低聲罵起來:“你還要不要臉瞭?沒完沒瞭啦是不是?”

夏傢河拉著王大花要走,王大花一把打開他的手,低聲哀求:“蝦爬子,過去是你對不住我,從今往後你不來搗亂,我就不再記恨你瞭。”

夏傢河打斷:“這裡說話不方便,咱倆找個地方說話吧。”

王大花往後撤瞭一步:“你還有啥好說的?蝦爬子,你要還是個男人,就別來禍害我瞭,我求求你,行不行?不管咋樣,咱倆過去好過一場。我王大花這朵花再好,也早就被唐全禮給采去瞭,花沒瞭,葉也掉光瞭,還添瞭個孩子,你就趁早死瞭那份心吧。”

夏傢河說:“大花,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過來看看你。”

王大花說:“你昨天不是看見瞭嗎?看完就得瞭唄,你要早有這份心,當初就不會跑瞭,你現在回來,偏要給我傢裡弄得雞飛狗跳你才高興是不是?”

夏傢河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昨天,我一是為瞭看你,二是……這麼些年瞭,我就饞你烀的大餅子,我回來一趟不容易,就想吃一口。今天過來吧,也是為瞭這個。管怎麼說咱倆好過一場,你不能連口餅子都不給我吃吧?再說,我該給錢給錢,一分不少你的。多給都行。”

王大花拉下臉:“好啊,扯瞭半天,敢情你根本就不是來看我,就是為一口餅子。要是這樣,那我更不能讓你上店裡去瞭,我做的飯那是給人吃的,不是給忘恩負義的狗吃!你滾,你現在就滾,滾得遠遠的!”說著,舉手要打夏傢河。

夏傢河一把抓住王大花的手腕:“你看,我說來看你吧,你不讓,我說是為吃你一口魚鍋餅子,你又趕我走……”

王大花說:“蝦爬子,我王大花這輩子算是栽在你手裡瞭。行,你說你住在哪旮塊兒,我做好瞭,給你送過去。”

夏傢河搖頭:“不行,這魚鍋餅子要吃就得吃現成的,涼瞭就不好吃瞭,魚腥,餅子硬。”說著,要往店裡走。

王大花伸手拉住夏傢河,堵住去路:“要去店裡也行,你先把我打死再去!”

“我就吃口餅子,你們兩口子至於嗎?”夏傢河一臉委屈。

“至於!”王大花斬釘截鐵。

“那還有一個辦法,我不去你店裡瞭,咱倆找個地方說說話就行。”

“上哪說話?”王大花有點心虛。

夏傢河往胡同口望去,有兩個人影閃開,夏傢河怔瞭怔,突然一把將王大花拉進懷裡,擁住。

王大花被驚住瞭,一邊掙紮,一邊小聲抗議:“你個死蝦爬子,你個混蛋,你要幹啥?放開我,再不放,我喊人啦。”

夏傢河說:“喊吧,反正這是在你傢門口。”

王大花掙脫出來,甩瞭一個巴掌在夏傢河的臉上:“混蛋玩意兒!”轉身要走。

夏傢河拽住王大花的胳膊:“大花,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要不,我就不來瞭。”

“死蝦爬子,你要是再敢欺負我,我非剁瞭你不可!”

“大花,這些話我憋瞭好多年啦,再不說,能把我憋死。”

“你死不死都扯不上我,從你扔下我走的那一天起,你在我心裡就死瞭……”說著,王大花的眼裡湧出淚水。

“今天你無論如何都聽我把話說出來。”

“我不聽!”

“你不聽我就天天來。”

“你個臭無賴,你還嚇唬我!”

“我這是怕給你添麻煩,才想找個地方說,你別好賴不知。”

王大花抹瞭把眼淚:“說就說,你當我真害怕?”

夏傢河和王大花前後腳朝旅館走去,一路上,不時有人跟王大花打招呼,她訕訕地回應著,臉紅一陣白一陣,趁人不註意,便會狠丟丟地罵夏傢河幾句。

夏傢河註意到,一路上,那兩個黑影一直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他有些疑惑,怎麼突然間自己就被盯上瞭。

盯在後面的兩個人,是劉署長安排的,領頭的是他的侄子劉順。今天劉署長還是早早帶著人埋伏在瞭王記魚鍋餅子店對面的房子裡,他那邊一壺今年下來的白茶剛泡上,還沒喝出點滋味來,在窗前監視著餅子店的劉順就看見夏傢河來瞭。這個男人在餅子店外賊頭賊腦東張西望,劉順一看,這不是王大花原來的老相好嗎?對這個人,唐全禮昨天還央求劉署長給抓進大牢裡,劉署長說,你當大牢是不花錢的客棧啊,能供著王大花的野男人白吃白喝。唐全禮說那你就當他是共產黨給抓瞭,劉署長拍瞭桌子,罵唐全禮沒出息,讓一頂綠帽子給壓得分不出大事小情來瞭,別說王大花和老相好還沒走到奸夫淫婦的地步,就是真有什麼事,跟眼下抓地下黨的事一比,也是不值一提。

昨天一場節外生枝的熱鬧過後,劉署長沒把夏傢河放在心上,今天這個固執的男人居然又來瞭,令劉署長對王大花和夏傢河的情事挑起瞭興致,同時,也有瞭隱隱的懷疑,他讓劉順跟蹤兩人,自己帶著人繼續蹲坑,守株待兔。

夏傢河帶著王大花進瞭旅館的房間,回手把門插上,他知道旅館的門不嚴實,屋裡的住客打個噴嚏,走廊上都聽得真真切切,他對王大花說點什麼,跟蹤而來的人,應該也聽得八九不離十。他朝門底下看瞭看,果然出現瞭兩道黑影。

王大花見夏傢河把門插上瞭,有些慌張:“你插門幹啥?還想做點啥?”

“我是怕小二闖進來,他看見你不好。”

“有話你就快說,我還急著回去烀大餅子。”

“來都來瞭,就別想大餅子瞭,這麼些年沒見著,咱得好好嘮扯嘮扯。”

“沒什麼好嘮的,鋼蛋都能打清醬啦,我再跟你瞎扯,就成破鞋瞭。”

“咱倆就是敘敘舊。”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過去的事就過去瞭,我不能跟你咋樣,我現在就是殘花敗柳,你找啥樣的都比我強。”

“我誰也不找,我就找你。”夏傢河一把抱住瞭王大花。

王大花掙紮著:“放開,快放開!你別犯驢啊!”

夏傢河抱住王大花,王大花掙紮,她越是掙紮,夏傢河抱得越緊,不一會兒,王大花慢慢放棄瞭抵抗,眼裡盈上瞭淚水:“蝦爬子,你不能這麼待我,我是鋼蛋他娘,我不能對不住鋼蛋他爹,他有大姑娘那是他不是人,我不能跟他一樣。我要真那麼不要臉,當初你也看不上我……”王大花抽泣起來。

夏傢河低語:“大花,你別哭,別哭啊……”他看著門底下,陰影還在。

王大花哭得更傷心瞭,突然鉆在夏傢河懷裡,將他緊緊抱住。

夏傢河聽著外面的動靜,機械地嘟囔著:“這麼些年瞭,是我對不住你……”

王大花少女懷春一般臉色緋紅,微閉著兩眼:“你個混蛋,咋就偷偷跑瞭,丟下我一個人不管……”

夏傢河說:“是我不好,都怨我,我不是人……”

門底下的陰影離開,細碎的腳步聲一點點遠去。

王大花說:“從你跑瞭,我的魂就丟瞭,你到底跑哪去瞭,為啥就不管我瞭……”

夏傢河推開王大花,將其按在床沿:“你先坐下,我一會跟你細說,我去去就來,你在這等著我啊。”

“你要去哪?”

“我肚子壞瞭,憋不住瞭……”夏傢河捂著肚子轉身開瞭門,跑出去,他看看手表,已經一點瞭。

韓山東已經提前來到店裡,今天他換瞭件衣服,煙袋鍋也沒帶。唐全禮看上去心事重重的,跟他打瞭個照面,好像並沒認出他來,韓山東的心略微放下瞭一些。看來王大花不在,店裡隻有唐全禮一個人前屋後屋地忙碌。端上來的魚鍋餅子,味道也沒有昨天好吃。韓山東看著唐全禮忙亂的樣子,恨不得上去給他搭把手。

唐全禮忙得東一頭西一頭,一邊做魚烀餅子,一邊還得招待客人,還要用心思看住窗前的那張桌子,那裡是要等著接頭人的人來坐的。在約定的時間裡,有五六個客人坐到瞭那張桌子前,唐全禮在說出暗號後,都沒有人對上來,他們都被唐全禮不客氣地趕走瞭。

接頭的時間已經過瞭,那張桌子也沒等來該等的人。韓山東沒滋沒味地吃完瞭已經涼透瞭的飯菜,失望地離開,剛出門時,從外面跑進來的鋼蛋一頭撞在他懷裡,把他手裡的懷表撞落在地上,還沒等韓山東說什麼,唐全禮已經高聲開罵瞭,他扯過鋼蛋,一頓沒頭沒臉地亂打,把一肚子的邪火發在兒子身上。韓山東並沒理會,他拾起懷表看瞭看,又放在耳邊聽一聽,懷表還在不慌不忙地走著,韓山東把懷表放起來,邁步走出飯店。

夏傢河匆匆從旅館跑出來,等他緊趕慢趕地出現在老街上時,已經錯過瞭接頭時間。這次接頭,因為事關電臺,組織上特別跟他明確過,為瞭萬無一失,必須在一點到一點二十這個時間裡見面,約定的時間一過,不得接頭,隻能推遲到次日。夏傢河心裡有點埋怨上級的官僚,在外面執行任務,隨時都會遇到意外情況發生,真不應該把規矩定得這麼死板。自己在同一個地方反復出現,那才容易引起註意。所幸的是,旅館的事耽擱瞭今天的接頭,他少瞭一次在魚鍋餅子店出現的次數。當然,他如果如約去瞭,可能也就接上瞭頭。

接頭的事情已經告吹,夏傢河轉身回到旅館,房間裡的王大花早就等得不耐煩瞭,正要起身往外走,夏傢河推門進來,王大花瞪著他:“我尋思你掉進茅坑裡瞭,還想去撈哪!”

夏傢河摸著肚子訕笑:“拉一拉強多瞭。”

“你跑到哪個茅坑去拉瞭?”王大花盯著夏傢河。

夏傢河回手指瞭下門外。

王大花冷笑:“我去茅坑看瞭,你連影兒也沒有!”

夏傢河還要解釋什麼,王大花說:“你不用胡編,我不想聽。蝦爬子,你給我記住瞭,往後咱倆橋歸橋路歸路,誰也不認得誰!”說完,摔門而去。

夏傢河追出去,王大花已經跑出瞭旅館,迎面過來的一個人,好奇地看著他。這個人正是韓山東。韓山東過來的時候,也看見王大花瞭,他腦子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句“狗男女”,昨天,這兩個人在魚鍋餅子店裡的一通折騰,他就見識過瞭,想不到他們倆今天又跑到旅館來鬼混瞭,那個叫王大花的女人也真夠不管不顧的,大中午的,連店裡的事都扔下瞭,跑來跟這個男人偷情。想到剛才吃過的那頓沒滋沒味的飯菜,韓山東覺得錢花得冤枉,要不是為瞭接頭任務,他才不會把飯錢扔給那個被戴瞭綠帽子的交通員。韓山東這麼想著,禁不住為唐全禮生起氣來,等這次的任務完成瞭,臨走前,他一定要把王大花來旅館私會老相好的事告訴給他,讓他休瞭這個女人。

晚上躺在旅館堅硬的木板床上,韓山東翻來覆去睡不著,他在想著明天的接頭事宜。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腦子裡蹦出兩個人來,一個是王大花,一個是夏傢河。兩天裡,他兩次見到瞭這兩個人,他隱約感覺這兩個人似乎跟他要執行的任務有著某種關聯,想到這一層,他心裡一激靈。對呀,那個大高個男人,一進魚鍋餅子店的時候,不是就坐在接頭人要坐的位置嗎?他還說瞭個“九”字,可惜他剛說出瞭第一個字,就被粗門大嗓的王大花給打斷瞭,自己當時還以為他就是想要碗酒喝。唉,自己怎麼就這麼粗心大意,光想著這一男一女要舊情復燃的奸情露瞭底,卻忽略掉他有可能是在故意打馬虎眼?韓山東懊惱起來,不過,讓他欣慰一點的是,那個大高個也住在這個旅館,編個理由找小二打聽一下他住在哪間房,應該不是難事。要真是自己的同志,就太好瞭,也省去瞭明天再到魚鍋餅子店接頭的麻煩,連著三天去吃魚鍋餅子,他得有多愛吃那東西?沒有嫌疑也有嫌疑瞭。韓山東連忙起身穿衣,沒費勁就在茶水房找到瞭小二,一問起來,小二對夏傢河還有印象,說知道知道,這令韓山東大喜過望,不過,還沒等他的興奮持續上三兩秒,小二又說,天剛擦黑的時候,夏傢河就退瞭房,走瞭。

傍晚的時候,夏傢河換瞭傢旅館,他怕白天跟蹤自己的那兩個人回過味來,再找他的麻煩,影響瞭明天的接頭。

都說秋老虎最可怕,尤其是正午時分,碩大的日頭掛在天空裡,熱辣辣的陽光裡夾雜著咸腥的氣味,燒烤著花園口的大街小巷,幾乎沒有什麼風,以至於城頭日本人的太陽旗也蔫頭巴腦地耷拉著。

老街今天熱鬧瞭許多,街上一個大戶人傢的老太爺過壽,從復州灣請來個唱皮影的戲班子,皮影戲班子遠近聞名,不過也不是誰都能經常看到的,所以吸引瞭許多人,凡跟這傢人沾點親帶點故的街坊都去瞭,整個街道像過年一樣,鋼蛋跟著一群孩子也去湊熱鬧,在街上和人傢的院子裡跑進跑出,嘰嘰喳喳。

皮影戲的鑼鼓聲不時地傳過來,王大花有些魂不守舍,她喜歡看戲,她巴不得晌午不上客,早早關瞭店也去看看。聽說今天唱的是《沉香救母》,也有叫《劈山救母》、《寶蓮燈》,說的都是一個故事——三聖母跟劉彥昌成婚,生下瞭兒子沉香。三聖母的兄弟二郎神楊戩盜走瞭寶蓮燈,把三聖母壓在華山底下。十五年後,沉香學瞭武藝上山來救三聖母,寶蓮燈重新放光明。這出戲王大花聽過好幾回,不少唱詞都能唱出來,王大花本來就記性好,十六七歲那時候跟夏傢河一塊到莊河趕集,看過皮影戲《穆桂英掛帥》,穆桂英有段唱特別好聽,她當時就記住瞭,回花園口的路上,她一直唱給夏傢河聽,夏傢河說他的耳朵都快磨出老繭來瞭,那段唱詞,王大花現在還記得,沒人的時候,她會常常輕輕地哼唱幾句:“穆桂英我傢住在山東,穆柯大寨上有俺的門庭。穆天王他本是我的父,穆龍、穆虎二位長兄。當初俺舉傢投大宋,我在那天門陣上立下頭一功。南裡反來往南戰,那北裡亂瞭是我去平。爭來的江山他趙傢坐,哪一陣不傷俺的楊傢兵……”這麼好的戲,這些年再沒見著,耍皮影的說不敢再唱瞭,怕招惹上小鬼子掉瞭腦袋,不值當。

雖然急得百爪撓心,王大花還是不敢扔下店裡的生意跑開。昨天她已經鬧瞭那麼一出瞭,回來時雖然一再陪著小心,唐全禮還是氣得差點動瞭手。王大花嘴硬,死活不承認她和夏傢河幹瞭啥。本來嘛,他們什麼都沒幹,承認瞭才冤枉哪。就因為她辯白得理直氣壯,唐全禮有點拿不準瞭,他懷疑劉署長從中挑撥,沒安好心。昨天晌午接頭的人沒來,唐全禮也擔心是不是自己叛變的事叫共產黨知道瞭,劉署長安慰他,要是人傢知道瞭,早把你殺瞭,還能留著你再害別人?唐全禮想想也是,進而認為既然自己這裡沒問題,那十有八九是小日本的情報不準成,劉署長不同意,說日本人的情報肯定錯不瞭,共產黨肯定會來,不過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罷瞭。唐全禮說那就等著吧,轉身要走的時候,劉署長說瞭句話,把已經走到門外的唐全禮又拉回門裡。

劉署長說:“唐全禮,你可攤瞭個有能耐的媳婦呀,不光魚鍋餅子做得有滋有味,在外面過得也是活色生香。”

劉順就跟著怪笑。

唐全禮追問:“署長這麼說……是啥意思?”他以為劉署長要找事,“咱們可是說好瞭的,你讓我幹啥都行,就是別把我們傢大花和鋼蛋扯進來,他們啥也不知道!”

劉署長說:“你別多想,我就是給你提個醒,那個時間點裡,大花不在店裡吧?”

唐全禮點頭:“是不在,咋著瞭?你還懷疑大花是共產黨?”

劉署長不屑:“誰是共產黨,王大花也不會是,誰要她那樣的,破馬張飛。不過,唐全禮,聽哥一句話,我可真是好意——你那個媳婦,你還真得看住瞭!”

唐全禮眨巴著眼,盯著劉署長。

劉署長卻欲言又止:“嗨,你自己傢裡的事,你自己合計著辦吧。這些年,大花待我不薄,每次我去店裡,她都給我上最好的魚。”

唐全禮的臉時白時紅:“她又去會老相好瞭?”

劉署長搖頭,卻和劉順笑起來,笑得越來越放肆,完全置唐全禮的感受於不顧。

唐全禮回去的時候,本來攢瞭一肚子的邪火,可是王大花堅決不認賬,他也沒辦法,再加上王大花把大姑娘一搬出來,唐全禮就隻有節節敗退的份兒瞭,隻能虛張聲勢地告誡她以後收斂點。這一點不用唐全禮說,王大花也早就決定不理夏傢河瞭,唐全禮再叮囑,純屬多餘。

唐全禮本來以為兩天不見接頭人,這事就過去瞭,聽劉署長這麼一說,才知道不抓著人還不算完。在自己的店裡抓人,這聲勢肯定不能小瞭,抓完人,他就得帶著王大花和鋼蛋背井離鄉,怎麼說服王大花,還是個懸而未決的實在問題。看到王大花脾氣消瞭些,唐全禮就想還得給王大花提前下點毛毛雨:“大花,要是我做瞭啥……缺德的事兒,你可別記恨我。”

王大花一聽就急瞭:“咋著,你還惦記著大姑娘?”

“不是。”

王大花松瞭口氣:“隻要不是這個事兒,別的都不叫事兒。”

唐全禮多少松瞭口氣,看著接頭的時間快到瞭,唐全禮想把王大花支走,省得要是真來瞭接頭的人,劉署長他們呼啦啦一進來抓人,驚著王大花,他獻著殷勤:“大花,那邊皮影都開唱瞭,你去瞅瞅吧。”

唐全禮的話,無疑是一道赦令,王大花的嘴卻依然硬氣:“我想去就去,還用得著你讓!”話是這麼說著,卻著急地解下圍裙,扔在唐全禮腦袋上,一溜煙跑瞭。

大花剛走,一個長長的黑影走進瞭店裡。來人正是夏傢河。他在門口徘徊瞭許久,還在想著編個什麼理由面對王大花時,卻見王大花急三火四跑出瞭飯店,沖著唱皮影的那個院子去瞭。夏傢河松瞭口氣,抬腳進瞭店。

“你,你咋又來瞭?”唐全禮沒好氣地上來,要趕走夏傢河,店裡還有的幾個人好奇地望過來。

夏傢河不說話,徑直坐到窗底下的空桌子前。

唐全禮火瞭:“你他媽還沒完瞭?”

夏傢河盯著唐全禮,從兜裡掏出手絹,擦瞭擦嘴,放在桌上:“我就吃個飯,吃完就走。”

唐全禮突然意識到什麼:“你……你點點兒啥?”

夏傢河也一怔,剛欲回答,見唐全禮下意識地朝外望瞭一眼,夏傢河咽下瞭後面的話。

唐全禮突然眼睛瞪大,臉上也潮紅起來,急切地盯著夏傢河。

夏傢河說:“隨便吃點就行。”

“那哪行?九轉大腸咋樣?咸口還是甜口?”唐全禮焦急地問。

夏傢河向外看去,看到對面房子的窗簾在動彈。

“說呀,咸口還是甜口?”唐全禮追問。

夏傢河盯著唐全禮,問道:“大花在嗎?”

唐全禮不說話,隻是盯著他。

“不在算瞭。”夏傢河起身。

唐全禮忙起來攔住他:“別走呀,快說吃點啥!”

夏傢河急著朝門口走去,唐全禮急瞭,一把拉住夏傢河,大聲道:“不能走……”

夏傢河剛要掙紮,外面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夏傢河一看,十幾個憲兵、警察沖瞭過來。

要不是街上突然跑來瞭那麼些憲兵和警察,坐在距離魚鍋餅子店三四十米開外的韓山東還不知道出瞭事。按照他的計劃,今天他是早早來到老街的,他已經認定前兩天見過的高個子男人就是要接頭的同志,他想隻要一見到夏傢河,就上前堵住他,先說上暗號,看他的反應,接上瞭頭,不用進店就萬事大吉瞭。可現在距離接頭的時間還早哪,怎麼提前出瞭狀況。他掏出懷表看看,還差十分鐘才到一點鐘,接頭的同志怎麼就來瞭?他問瞭向身旁的男人幾點鐘,男人的回答,讓他大吃一驚,自己的手表居然慢瞭20分鐘。他突然想到,昨天中午從店裡出來的時候,自己被唐全禮的兒子撞一瞭下,懷表掉在地上。對,一定是那一摔把懷表摔壞瞭。

憲兵和警察沖過來,不由分說抓瞭夏傢河,唐全禮還想裝模作樣地紮乎一下,卻也被抓瞭起來,唐全禮看向跟著跑來的劉署長,有些焦急,自己配合他們作作戲就行瞭,怎麼還真動瞭手,日本憲兵沒輕沒重,把他的胳膊擰得生痛。在街上玩產著的鋼蛋看見唐全禮被抓,“哇”地一聲哭著沖上來,被憲兵一腳踹開,鋼蛋痛得扯著嗓子大哭。

唐全禮怕嚇壞孩子,朝鋼蛋吼道:“找你娘去!”

鋼蛋爬起來,哭著跑開瞭。

“劉署長,劉署長……”唐全禮扯著嗓子,喊來瞭劉署長,他焦急地盯著劉署長,“咋還把我抓瞭?”

“閉嘴!”劉署長低聲喝斥。

唐全禮急紅瞭眼:“你快叫他們放人!抓錯瞭,抓錯瞭!”

“對呀,抓錯瞭,我跟唐全禮和他老婆都認識,是老鄉!”夏傢河跟著喊道。

“滾你媽的,劉署長,他不是好人!”唐全禮回頭罵夏傢河。

夏傢河急瞭:“唐全禮,你可別血口噴人!”

劉署長厲聲呵斥:“都給我閉嘴!”

唐全禮還在哀求:“劉署長,你快放瞭我呀,叫街坊們看見不好……”

這邊的爭執,引起守備隊隊長小田的註意。劉署長怕小田過來要一探究竟,那自己後面的安排就麻煩瞭,忙叫人把唐全禮和夏傢河一塊推上瞭囚車。

今天,要不是小田來監督抓人,劉署長不想這麼快就收網。按照約定,唐全禮在確定下接頭人之後,會摔杯為號,劉署長他們才沖進去抓人。可突然來到監視房間的小田認為劉署長愚蠢至極,一個男人連著三天出現在接頭地點,還用得著再去懷疑嗎?劉署長想跟小田說說夏傢河和王大花的過往情史,剛起瞭個頭兒,就被小田攔下瞭,他不愛聽那些男盜婦娼的破爛事,執意把人抓瞭再說。劉署長覺得小田這個人太沒有意思,這麼好聽的奸情故事都不想聽,實在是可惜。不過,劉署長也知道小田說的有道理。算瞭,不讓說就不說瞭,現今這世道是日本人嘴大,他們叫抓就抓吧,萬一打草驚蛇讓接頭人跑瞭,也是小田的責任。

王大花聞訊回來時,夏傢河和唐全禮都押上瞭車,她隻知道唐全禮被抓,並不知道車上還有夏傢河。王大花堵著剛啟動的汽車,連哭帶喊地想叫劉署長放人,小田火瞭,差點斃瞭王大花,劉署長一個勁說好話,讓警察把王大花拖到一邊,車子才開走。

王大花並不算完,質問劉署長為啥光天化日之下抓走唐全禮,劉署長說:“今天抓的是共產黨,你別在這耍潑!”

王大花說:“劉署長啊,你拍拍良心說,唐全禮那個窩囊廢能是共產黨嗎?”

劉署長說:“是不是,得回去問清楚瞭,他要不是,自然會放回來。你在這搗亂,就是妨礙公務,跟共產黨同罪!”

王大花惱瞭,罵道:“姓劉的,你沒良心,吃著我的魚鍋餅子賒著我的帳,我還賒出仇人來啦,你吃人飯不拉人屎!”

劉署長雖然惱怒,還是壓著火氣,他說:“王大花,你要是想讓你男人去見閻王爺,你就使勁鬧!”

王大花一下就老實瞭。

《王大花的革命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