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韓山東從王記魚鍋餅子店後院門進去時,老街上的夜已經走到瞭後半夜,

韓山東躡手躡腳地進屋,他掀開門簾朝裡張望,窗簾沒有拉上,月光灑在炕上,炕上空空地不見人影。韓山東慢慢地朝前挪著步,突然腳下一絆。地上,居然躺著兩個人!

韓山東摸出火鐮打火,豆大的火光中,是臉色烏黑的夏傢河和江桂芬。韓山東把手放在夏傢河的鼻子下,還有氣息。韓山東舀瞭一大瓢水,往夏傢河嘴裡灌,夏傢河沒有反應,韓山東扶起夏傢河,拍打著他的後背,夏傢河突然輕咳瞭一聲,水從嘴裡流出,韓山東一喜,加重瞭拍打,夏傢河劇烈地咳嗽、嘔吐起來。

“你先吐著……”韓山東回身又去扶起江桂芬。

一番折騰之後,夏傢河和江桂芬總算好過來瞭。

夏傢河和韓山東接上瞭關系,他還向韓山東介紹瞭江桂芬,說她上學的時候就積極向我黨靠攏,是一位愛國青年。

韓山東告訴夏傢河,花園口的黨組織遭到敵人破壞,大連的黨組織根本不知道。“我到餅子店和你接頭,才發覺唐全禮不對勁兒,他用的是已經廢止的接頭暗號。可是哈爾濱方面隻知道我們這一個交通站,所以,我隻能冒險在那裡等著你。可惜,第二天你沒出現。”

“我去瞭。”

“去瞭?”韓山東仿佛沒有聽清,問道。

“可惜,遇到瞭點……狀況。等我再去的時候,已經過瞭接頭時間。所以第三天才又去瞭,可我一進門,就發現苗頭不對,想跑已經來不及瞭。幸虧最後一天你沒去。”

“其實我也差點被敵人抓瞭去,碰巧我的懷表壞瞭,去晚瞭。”

夏傢河苦笑一聲,說:“這也算是因禍得福。”

“你也是在餅子店發現唐全禮叛變瞭?”

“那倒沒有。被捕以後,唐全禮一再套問我的身份,這是極其反常的。不過,我有一件事沒弄明白,大花明明使錢救的是唐全禮,為什麼他還是死瞭,我卻活著出來瞭。”

韓山東解釋:“上級知道敵人突然要處決你,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嚇唬瞭一下劉署長,他就服軟瞭。”

夏傢河恍然大悟,雖說唐全禮是叛徒,死有餘辜,可是如此這般的死和活,讓自己對王大花心存愧疚。夏傢河甚至理解瞭王大花給自己下毒的舉動。不過,此時的韓山東考慮更多的是電臺:“沒有電臺,大連的黨組織就是聾子、瞎子。前兩次,送電臺的同志都犧牲瞭,大姑娘指示,這次一定不能再出問題,現在我的任務就是把你安全帶到大連。”

“大姑娘?這名字有意思,到大連之後,我能見到她嗎?

“看看吧,這個我說瞭不算。”

“可是沒有電臺,我去瞭也是白搭。”夏傢河想到瞭電臺。

“電臺呢?”韓山東追問。

“王大花拿走瞭。我們得設法找到她,拿回電臺。”

“她能把電臺拿到哪?”韓山東裝上一鍋煙,點上,開始抽瞭起來,煙鍋在黑暗中明明滅滅,火光把他的臉也映照得忽明忽暗。

“王大花以為自己殺瞭人,應該不會留在花園口,她應該去瞭大連。”夏傢河說。

“去大連?”

“對,傢裡出瞭這麼大的事,她一定會躲出去,躲得越遠越好,王大花在外地沒有什麼親戚,隻有一個三妹在大連,她一定是投奔這個妹妹去瞭。”

韓山東點頭:“那我們現在就去火車站堵她,明早六點半才有去大連的火車,來得及。去晚瞭,電臺別叫敵人搜瞭去。”

夏傢河跟在後面,看到驢棚,夏傢河想到瞭什麼,說:“不對,她不會去坐火車。”

“為什麼?”

“驢沒瞭。”夏傢河指瞭指驢棚。

“那她興許把驢賣瞭,或者送人瞭……”

“傢裡值點錢的東西都不在瞭,隻能拿驢當腳力。”

“那她就是走山路去大連瞭。城子疃的吊橋河是滿洲國和關東州的界河,那裡的盤查最厲害。”

夏傢河著急:“那得趕快聯系上級,一定要在半路截住王大花,拿到電臺!”

“這沒有問題,我馬上去打電話!”韓山東說著,轉身欲走。

“等等!”夏傢河叫住他,說,“無論如何,要想辦法保證王大花和她孩子的安全。”

“行,我知道瞭。”

夏傢河、江桂芬和韓山東三人出瞭院子,夏傢河問韓山東:“你在大連幹什麼?”

“正經營生是開電車,有空瞭,去碰碰海,補貼點傢用,也能解決一些活動經費。”韓山東苦笑。

夏傢河想瞭想,說:“到大連後,我和小江先住旅館,回頭你幫我們租個房子,最好是臨街的房,我想開個牙科診所,也好有個身份。”

“沒想到,你還是牙科大夫。”韓山東重新打量瞭一回夏傢河,眼神裡帶著欽佩。

夏傢河跟江桂芬嘀咕瞭幾句什麼,江桂芬掏出幾張紙幣給瞭夏傢河。夏傢河遞給韓山東,說:“把懷表修一修,別再耽誤事兒瞭。”韓山東推脫著死活不要,夏傢河把錢硬塞進韓山東兜裡。

王大花實在走不動瞭,畢竟她是個女人,一路上忍饑挨餓,不但體力跟不上,還有的就是一路上的擔驚受怕。

天早就黑瞭,她卻一直走著,白天趕路太招眼,一有個風吹草動,她就拖著鋼蛋藏到路邊,猶如驚弓之鳥。借著月光趕路,雖然山路上不大清晰,卻讓她踏實瞭不少,山谷裡隻有王大花拖沓的腳步和驢蹄子敲擊土路的聲響。後半夜,山澗裡開始返潮瞭,濕漉漉的潮氣夾雜著冷颼颼的秋風,從四面八方吹來,把王大花原本被汗水浸透後變得黏糊糊的衣服弄得發硬,貼在身上,越發地涼。王大花牽著毛驢,領著鋼蛋,困乏不已,她再也走不動瞭。她想找個避風的地方和鋼蛋一起先安頓一下,王大花抬頭四望,看見不遠處的山坡上,有一間不大的破廟。

王大花拖著驢,領著鋼蛋來到瞭廟前,她把驢拴在廟門口的一棵老樹上,故意把繩子拴長瞭一些,好讓牲口能多吃幾口周邊的草。然後把鋼蛋從毛驢上抱下來,背在身上。王大花推開廟門,舊廟顯然荒落瞭很久,到處織結著蛛網。王大花找瞭處平整的地方,從包裡取出幾件衣裳,墊在地上,把鋼蛋安置好。

王大花睡得很淺,盡管很累,但是她的神經繃得緊緊的,迷迷糊糊中,王大花聽到外面的毛驢突然叫瞭起來,王大花睜開眼,就看到有人推開瞭廟門。王大花立即起身,一個黑影摸摸索索地進來瞭。王大花的手在黑暗中摸索到瞭一塊石頭,這才叫道:“誰?”

“喲,住上人瞭。”黑影吃驚不少,聽聲音歲數不大。黑影說:“我是個走街串巷的貨郎,想歇個腳。”

“貨郎?咋連個挑子也沒有?”王大花疑惑。

“在門口哪。”貨郎指指外面,就出去瞭。少頃,貨郎挑著擔子進來,挑子架上,果然插瞭些小雜貨。貨郎看瞭眼睡著的鋼蛋,說,“還帶著個孩子,這是去哪兒呀?”

王大花沒回答。

“這世道不安寧,你們娘倆出門可得當心點。”指指外面,“驢不錯,一看就是好腳力。”

王大花一直警覺地盯著貨郎。借著月光,王大花看出貨郎的歲數確實不大,應該也就二十出頭。

“你們娘倆睡這頭,我睡那面,打個盹,一會兒該天亮瞭。”過去,將挑子放到一旁。收拾瞭個地方,鋪著幹草。

王大花死死地盯著貨郎。

“這方圓十裡地,也沒個村子,真是不方便。”貨郎扭頭看著毛驢旁邊的東西,又道,“東西不少呀,還有被褥,這趕上搬傢瞭……”

“串親戚。”大花說瞭一句。

“聽大姐的口音,像是花園口的?”

“你咋知道?”

“整天在鄉下轉,你一張嘴,我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你們娘倆這是……去大連吧?”

王大花沒接話。

貨郎自顧自地說:“去大連,得從城子疃走吧?帶通關證瞭嗎?”

“要是沒有呢?”王大花問。

“那可過不去。”貨郎說,“我倒是三天兩頭進出大連,有時候過關的證丟瞭,就找村裡的人幫著辦一個。這手頭,還真攢下兩個。”

王大花一喜,說:“那大兄弟,你能不能……”

貨郎猶豫著,不說話。

“大兄弟,你就可憐可憐我們娘倆吧,我男人叫日本人害死瞭,剛走沒幾天,我也是走投無路,才上大連投奔親戚。傢裡的錢,都打發瞭我那個死鬼男人瞭……”王大花抹著眼淚說。

貨郎看著熟睡的鋼蛋,嘆瞭口氣,說:“孩子這麼小……算瞭,你拉扯個孩子也不容易,這麼著吧,咱們也算有緣。那個證,給你啦。”

王大花驚訝道:“不要錢?”

“咱也算有緣,睡到一個廟裡……”貨郎突然意識到什麼,有些尷尬,忙說,“我這話說的,你別挑啊大姐。”

“沒事沒事,咱是有緣,有緣!”

王大花這下心裡踏實瞭,她想著孤兒寡母到瞭大連以後的日子,心裡又充滿瞭希望。王大花還想問問大連城裡的情況,但貨郎那邊已經響起瞭鼾聲。王大花松瞭口氣,敢情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呢,這麼想著,自己也睡著瞭。等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瞭,卻不見瞭貨郎和他的挑子,好在毛驢和筐裡的東西都在,王大花這才松瞭口氣。鋼蛋身旁,堆瞭不少零嘴,還有一卷錢和兩張通關證。

王大花牽著毛驢上瞭大路,走瞭沒多遠,突然聽到身後傳來突突的汽車聲,坐在毛驢上的鋼蛋大叫:“娘,鬼子!”

王大花大驚,她回頭一看,遠處塵土飛揚,膏藥旗分外顯眼。躲是躲不開瞭,王大花拉住毛驢,想牽到路邊,誰知毛驢像是被汽車聲驚瞭一般,不聽擺弄。轎車開過來,擋住瞭去路。從車裡下來的一男一女兩個人,脖子上都掛著相機。另有兩個軍人下車,其中一個居然是青木正二。

王大花將鋼蛋攬在懷裡,腿哆嗦著,那女的對毛驢有瞭興趣,舉起相機對毛驢一通拍照,像是見瞭久別的親人。青木正二站在不遠處看著。毛驢躲著,一個日本軍人上前拉毛驢。

王大花急瞭,上前求著日本軍人:“太君,毛驢不能給你們啊,這是我借來的,得還人傢呀。”

女的忙對王大花擺手,唧哩哇啦說著日語,青木正二翻譯:“秋子小姐說,你的驢很漂亮,讓她想起瞭傢鄉的驢。”

叫秋子的女人忙對著王大花鞠躬,對鋼蛋也微笑起來,還摸瞭把鋼蛋的臉蛋,王大花忙把鋼蛋拉到身後。秋子又打量起毛驢馱的東西,對柳條筐也來瞭興趣,居然照起相來。王大花心裡咯噔一下,那柳條筐裡裝著的,可是戲匣子,要是讓小鬼子發現瞭,非搶去不可,那她可就沒瞭去見王三花和孫世奇的見面禮,沒有個像樣的見面禮,她和鋼蛋就沒臉住在人傢那裡。王大花攔在柳條筐前,不讓秋子翻看,一個日本兵火瞭,上前呵斥王大花閃開,王大花哀求:“太君,別,別呀,這可是我的全部傢當,是我送給城裡親戚的。”

青木正二說:“秋子小姐沒有別的意思,她就想背著筐子照張相。”

王大花哭喪著臉,說:“一個破筐有啥好背的,在傢都是裝驢耙耙蛋,別臟瞭女太君的白褂子……”

青木正二笑笑,給秋子翻譯瞭一遍王大花的話,秋子小姐笑吟吟地搖頭,王大花還要說什麼,一個日本兵突然不耐煩地吼瞭一聲,上前去搬筐,王大花嚇得面如土色,秋子小姐忙對日本兵搖頭,連連說:“不要拿瞭,我不照瞭。”

兩個日本兵強硬上前,想抬下柳條筐,卻沒抬動,兩人疑惑,青木正二盯著王大花,問:“這裡面裝的什麼?”

王大花慌亂地擋在筐前:“太君,我全傢就這點值錢的東西瞭。”

一個日本兵一把將王大花推倒,搬下筐來,翻出筐裡的雜物,所有人面面相覷。

筐子裡,居然是一塊石頭。

王大花也蒙瞭。

“你馱著一塊石頭幹什麼?”青木正二盯著王大花,問。

“我怕孩子坐在上面,壓偏瞭。”王大花支支吾吾地說。

青木正二想瞭想,回頭翻譯給秋子等人聽,秋子點頭,不光對王大花一個勁地鞠躬,還豎瞭下大拇指,王大花不明就裡,隻是覺得這個光知道鞠躬的女人彪乎乎的。

秋子終於背上瞭柳條筐,讓人給自己照瞭好幾張相。一通折騰後,秋子看看王大花和鋼蛋,又對青木正二說著什麼,青木正二對秋子點頭,秋子回身對穿便裝的男人說著什麼,男人跑回車裡。手裡拿回來三盒罐頭,遞給秋子。秋子接過罐頭,遞給王大花,唧哩哇啦又說瞭一堆日本話,青木正二翻譯給王大花聽,說:“秋子小姐說打擾您瞭,謝謝您,這三個罐頭,是她的一份謝意。”

王大花沒接,秋子將罐頭塞到鋼蛋手裡。鋼蛋茫然地看著王大花,不知道該不該拿。秋子站到瞭鋼蛋和鋼蛋身旁,又拉過青木正二和幾個日本軍人,青木正二面色嚴峻。秋子笑瞇瞇地沖著男人手裡的鏡頭擺手勢。男人舉著相機,按動瞭快門,王大花、鋼蛋、秋子、青木正二、幾個日本軍人、驢,一起被定格。拍完照,秋子又對王大花鞠好好幾個躬,這才跟青木正二等人一直上瞭汽車。汽車開走瞭,愛鞠躬的秋子還在車上笑吟吟沖著王大花和鋼蛋擺手。看著逐漸遠去的汽車,王大花把筐和行李又翻瞭一遍,電臺真不見瞭!

王大花扭頭見鋼蛋又在吃著兜裡的零嘴,氣不打一處來,一巴掌打落在地。鋼蛋嗚嗚地哭起來。王大花忍不住鼻子一酸,整理好行李,自己邊哭邊給鋼蛋擦眼淚。

“哭啥哭!沒瞭個戲匣子咱還不活瞭?”王大花恨恨地罵著,“你個臭貨郎,別讓老娘再看見你!”

前面是一個不大的村落,依稀看到黑烏烏的茅草屋頂。王大花和鋼蛋走進村子裡歇腳。一棵老樹下,放著貨郎挑子,幾個孩子和婦女在挑東西。旁邊的一塊石頭上,一個上瞭年紀的老者在給貨郎按著腳踝,貨郎痛得額頭冒汗:“大叔,你輕點。”

原來,這貨郎偷瞭王大花的“戲匣子”,天不亮就從破廟匆匆走瞭。因為天黑,貨郎又走得匆忙,結果一不留神,一腳蹬空掉進瞭路邊的塄坎下面,腳也崴瞭,連滾帶爬好不容易進瞭這個村子,就找瞭個郎中給他醫腳。

王大花看到貨郎,回身抱下驢背上的鋼蛋,對他耳語瞭一番。貨郎單蹦著腿,剛一坐下,王大花就沖瞭過來:“你個天殺的冤傢,扔下俺們娘倆不管,自己在外頭快活!”

王大花撲倒瞭貨郎,拳頭像雨點般地打來。鋼蛋也跑過來,看著貨郎,怯怯地沒有反應。王大花厲聲呵斥:“鋼蛋!”

鋼蛋怯生生朝貨郎叫瞭聲:“爹,你別欺負娘!”

貨郎有些發懵,慌忙辯解:“我不是你爹……”

“哎麥呀,你還是人嗎?兒子都不認瞭?大傢夥說說,他還是人嗎?一天到晚不回傢,不管俺們娘倆死活。”王大花撒起瞭潑來。邊哭邊捶打著貨郎,引得眾人對貨郎指指點點。

“大傢夥看看,我這歲數,怎麼可能跟她……”貨郎辯解著。

“你不就是個小女婿嗎?現在嫌我老瞭,我白給你當瞭這麼些年老媽子啊!”王大花抹著眼淚,又捶打起貨郎。圍觀的人們跟著罵貨郎不是東西。

“大姐,你這是幹什麼?咱上一邊說行嗎?”貨郎知道這時候說什麼都沒用,他悄聲對王大花說著軟話。

王大花朝人群外看去,鋼蛋正費力地抱著一個筐往毛驢身邊挪步。王大花一推貨郎,罵道:“你不要俺們娘倆,往後就別進傢門,願上哪瘋去我都不管!”

王大花抓起貨郎掉在地上的錢袋,抹著眼淚跑瞭。貨郎抬腳要追王大花,怎奈崴瞭的腳不敢落地,圍觀的人群也堵上瞭他的路。在眾人的呵斥和指責聲中,貨郎眼巴巴看著王大花和鋼蛋重新上瞭路。

拿回瞭失而復得的“戲匣子”,王大花的心情好瞭許多,連毛驢的腳步也輕盈瞭起來。鋼蛋坐在驢背上,吃著從貨郎那裡搶來的好吃的,王大花說:“給娘嘗嘗。”

鋼蛋遞過五香豆,王大花抓瞭幾粒,放進嘴裡嚼著,嘻嘻笑起來,說:“是怪好吃的……”

“娘,要不是貨郎,咱的戲匣子就叫小日本搶走瞭。”

“也是,他還算幹瞭點好事,要不然,你三姨夫就撈不著瞭。”

黃土彌漫的大路上,娘倆的身影顯得過於孤單。王大花不會想到,她帶著的這顆炸彈,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都險些要瞭她和兒子的命。

韓山東把夏傢河、江桂芬帶到瞭大連,先安頓在東關街的一傢小旅館裡,自己跑出去瞭解情況瞭。下午的時候,韓山東回來瞭,後面還跟著一個人,正是王大花路上遇到的那個小貨郎。貨郎剛要開口,被韓山東制止,看瞭眼江桂芬。

江桂芬知趣地拿起桌上的暖瓶打水去瞭。

“這是我們的交通員。”韓山東指瞭指小貨郎。

“東西拿到瞭吧?”夏傢河急忙問道。

小貨郎嘆瞭口氣,搖搖頭說:“出瞭點意外,東西還在王大花手裡。”

“啊?”夏傢河吃驚地叫瞭一聲。門口,一直在偷聽江桂芬也是一驚。

“咱們幾個大男人都能讓煮熟的鴨子飛瞭,她一個女人,還帶著孩子,身上又背著那麼個東西,你覺著她能過得瞭戒備森嚴的關卡嗎?”夏傢河惱怒地說,“現在,她能活著就算燒高香啦!”

夏傢河真是小看瞭王大花。此時,王大花娘倆已經到城子疃。

城子疃外的河上,跨著一座石橋。橋的北側是花園口警署管轄,南側則歸大連警署管。大連警署制服筆挺、裝備精良,個個精神十足;花園口警署的制服土氣,裝備寒酸,警察也蔫頭耷腦。橋北的人依次過關,花園口警署警察檢查的並不嚴格,象征性地看一眼通關護照,就放人瞭。王大花牽著毛驢走來,鋼蛋拉著王大花衣襟跟著。王大花心神不寧地看瞭眼驢背上的大筐。警察看瞭眼王大花手裡的通關護照,揚瞭揚下巴,王大花忙拉著毛驢和鋼蛋過去。上瞭橋,王大花先舒瞭口氣。到瞭橋南,檢查明顯嚴格瞭許多,王大花前邊排著五六個人。

警察檢查得很仔細,王大花有些怕瞭,本能地想後退,王大花拉著毛驢要回去,驢不聽話,卻想往前走,總算把毛驢摩挲順瞭,後面卻已經排滿瞭人,堵住瞭回路。

一個警察上來,喝住瞭搗亂的王大花,王大花無奈,隻得硬著頭皮遞上瞭通關護照。警察拿過通關護照看起來,王大花緊張地摟著鋼蛋,額頭上的汗珠往下落。

警察看著驢背上的東西,喝道:“帶的啥玩意,拿下來。”

王大花緊緊貼在驢背一側,擋著筐子,警察逼過來,王大花突然哭瞭:“也沒啥東西,都是些破頭爛蒜,你看看就行瞭大兄弟,我傢男人要是活著,我也不用投奔到別人傢……”她自己一邊哭著,一邊偷偷擰瞭把鋼蛋的胳膊,鋼蛋痛得突然大哭起來。娘倆的一通號啕,引得眾人跟著唏噓起來,警察有些不耐煩,正要放行,身後卻響起呵斥聲,王大花回頭看去,過來的是兩個日本兵,警察立即唯唯諾諾,追著剛才已經放行的人,讓他們重新開包接受檢查。

“這幹啥這是,吐嚕反賬的……”眾人不滿,卻無濟於事。

一個日本兵朝著王大花走過來,王大花臉色蠟黃,警察在日本兵的指點下,圍著驢細細打量,王大花心虛地擋著警察的視線:“兄弟,我這……都是破爛貨……”

“八嘎!”日本兵沖著王大花舞舞紮紮。

警察說:“你不要命瞭,太君發火瞭!”

王大花心想這下完瞭,這戲匣子是值錢玩意兒,要是被日本人發現,非拿走不可,這可怎麼辦呢?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一陣汽車喇叭聲傳來,從橋上過來兩輛汽車。汽車停下,下來的居然是王大花在路上碰到過的青木正二和那個就知道鞠躬的秋子小姐。王大花像看到瞭救命稻草,朝著秋子喊瞭起來,秋子看到王大花很是驚喜,顛著小碎步跑過來,看看王大花,又看看鋼蛋,對王大花說瞭一堆嘰哩哇啦。王大花一頭霧水,一個勁兒地點頭笑著。正在檢查的警察和日本兵早就停止瞭動作,疑惑地看著王大花和秋子。

青木正二走過來。王大花緊張極瞭,卻故作平靜,對日本兵指瞭下青木正二,說:“太君他們在路上都檢查過瞭。要是不嫌麻煩,你就再查查,查查放心。”

青木正二笑笑,朝日本兵擺瞭下手,日本兵和警察退下,秋子又對著王大花說瞭一通什麼,青木正二對王大花說:“秋子小姐問,用不用捎你一程?”

“不用不用,我還有這頭畜生,不能丟瞭它啊。”王大花拍打著身後的毛驢。

不用青木正二翻譯,秋子已經明白瞭王大花的意思,她笑吟吟地與王大花道瞭別。

大連三面環海,此時,在日本侵略者的占領下,已經被叫做瞭“關東州”的大連儼然成瞭一座海上孤島。古城墻像一個巨大的圍欄,把孤島死死匝住。

過瞭城子瞳,就是“關東州”的地界瞭。

正是晌午,四處都彌漫著飯食的誘惑,又饑又餓的王大花娘倆尋著一陣陣順風刮來的飯香找過去,找到一個賣湯面的攤點,隻見一個大遮陽棚下,吃客正擠在幾張簡易桌子前喝著湯面。王大花給鋼蛋要瞭碗面條,又將自帶的餅子掰得一塊塊,丟進面條的碗裡,拴在不遠處的毛驢正在啃著地上的青草。

鋼蛋三口兩口喝光瞭碗裡的湯,攤主見狀,端著一瓢湯面過來,給鋼蛋的碗裡加湯,他看見王大花身旁放著的筐子,提醒道:“你這東西個頭挺大,進城可得小心嘍。”

“我都過瞭關卡瞭。”

“這幾天,小日本和二鬼子一天到晚在街上驅溜,看著有拿大件東西的,就搜個底朝天,也不知道是要搜啥玩意兒,你這東西太招眼。”

王大花點頭,從面攤出來,她四下張望瞭一通,讓鋼蛋守著毛驢在山下等著,自己背著筐上瞭就近的山坡,找瞭個不起眼的山洞,把東西藏瞭進去,再用碎石和幹草把洞口堵好。

王大花下瞭山坡,卻不見瞭鋼蛋,毛驢也不見瞭,原來的地方,隻留毛驢屙的一坨屎。王大花慌瞭神,眼淚一下子湧出來瞭,她邊哭喊著鋼蛋,邊順著毛驢的蹄印找去,一路邊喊邊叫地找著,終於在一傢驢肉包子鋪門前看見瞭正在抹眼淚的鋼蛋,鋼蛋幾乎哭成瞭淚人兒,沖著包子鋪裡面直喊:“還我傢的驢,還我傢的驢!”鋼蛋一見王大花,哭得更兇瞭。

王大花看到包子鋪的院子裡,一張新鮮的驢皮掛在樹上,一隻齜牙咧嘴的大黃狗蹲在院子裡,見王大花靠近院子,大黃狗瞪著兩眼沖著王大花娘倆開始狂叫起來。飯店的老板從院子裡出來,不耐煩地斥責:“這孩子咋回事,客人都不樂意瞭。再說我這驢不是花錢買的嗎?錢都讓你爹拿走瞭,你咋還在這哭啊叫啊的?”

王大花沖上去罵道:“俺啥時候把驢賣給你瞭?你憑啥殺俺傢的驢?你是小鬼子啊,還是二鬼子?怎麼開始欺負咱倆老百姓瞭?你還是人嗎?”

老板疑惑地看著她,說:“怎麼,孩子他爹把驢賣給我的啊,難道是……”老板裝二虎,看王大花不依不饒地,隻好拿出一個大洋遞給王大花。

王大花一看,一個大洋怎麼能買一頭毛驢?就坐在地上撒潑道:“你們欺負孤兒寡母,搶我們的驢,你們這個黑心店!誰吃瞭我傢的毛驢,就爛到舌頭根,讓他不得好死!”

王大花的罵聲,傳進瞭店裡,這讓一位正在吃著剛剛出鍋的一盤澆驢肉的食客停下瞭歡快的咀嚼。這個人叫邵登年,是大連商會的副會長,一輩子就好吃澆驢肉。說到這澆驢肉,可有講究瞭,必須用活驢烹制,先是把驢捆得不能動彈,然後食客想吃驢身上的哪塊肉,手一指,廚子就把哪塊的皮剝下,露出血淋淋的鮮肉,用木勺舀起提前煮好一直不斷火的熱氣騰騰咕嘟滾開老湯,去澆那塊鮮肉,反復多次,直到滾燙的老湯汁把驢身上的肉澆熟,再一片片地割下來,裝盤,上菜,沾上小料或者配上各種小菜吃,驢肉又鮮嫩又可口,這樣的驢肉才吃的地道有味。

王大花在外面粗門大嗓地一陣亂罵,把正在店裡吃飯的邵先生給罵得沒有瞭品嘗的興致,他疑惑地問夥計:“怎麼?你們搶瞭人傢的驢?”

夥計說:“邵先生,聽說你要來吃驢肉,我們知道你嘴刁,可是店裡沒有,就找人去收瞭一頭,哪知道……”

邵先生放下筷子,有些不悅地說:“你們這是陷我於不仁不義,壞我邵登年的名聲!”邵登年掏出一沓錢,甩在瞭桌子上,“趕緊賠人傢驢錢去!”

“一頭驢也不能出雙份錢哪。”

邵登年火瞭:“你們這樣行事,那以後誰還敢來?再來幾次,我邵登年就成瞭大連街天字一號的大混蛋啦!”說完,起身從後門離開瞭飯店。

電臺找不到,誰也脫不瞭幹系,此時,關東州廳警防課的代課長焦作愚正在組織開會,討論搜尋電臺的事。青木正二部長剛從花園口回來,一回來就下瞭死命令,誰要查獲電臺,就升誰的職。

散會時,焦作愚從會議室出來,孫世奇小心地陪在一側,說:“課長,你講得太好瞭。”

“講得好不如做得好。”焦作愚放慢腳步,“這次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個大好的機會,如果我們警防課有人能破獲這部電臺,課裡那個空缺的主任位置,就非他莫屬瞭。你呀,也要加把勁兒。”焦作愚擺擺手,說。

“請課長放心,我一定竭力而為,不讓課長失望。”

“糾正一下,是代課長,替代的代,不是課長。”焦作愚認真更正。

孫世奇為焦作愚抱不平:“北條少佐是掛著課長的名,可他回日本都大半年瞭,連個影子都見不到,整個廳裡誰不知道,警防課能有今天,還不是您在操勞。”

“還是謙虛點好,在日本人手下當差,咱們都得識點趣。幹著課長的活兒,我也是副課長,這點自知之明丟瞭,我就該滾蛋瞭。”焦作愚看看手表,“我出去一下,回頭你把會議記錄整理一份給我。”

焦作愚從警察部大院坐車出來的時候,王大花正在警察部門外和守衛的在糾纏,守衛的看她一個臟乎乎的農村婦女,還拉著個半大小子,說什麼也不讓她進來,王大花就大聲和守衛嚷嚷,守衛惱瞭,拔槍頂在王大花的腦門上。

焦作愚示意司機把車停下,他搖下車窗,探頭出來呵斥守衛:“大白天掏槍,就不怕走瞭火,驚瞭關州廳的長官?”

“報告焦課長,這個村婦要闖進去找孫世奇,說是他傢親戚。”

焦作愚疑惑地看著王大花:“你是孫世奇什麼親戚?”

“我是孫世奇他大姨姐,剛從花園口來。”王大花知道能坐上“鱉蓋子車”的,一準是大官,她陪著小心,對焦作愚鞠瞭一躬。

焦作愚下車,打量著王大花身上帶著的包裹,再看看鋼蛋:“花園口這幾天沒出什麼事吧?”

鋼蛋突然哭起來:“我爹死瞭……”

“你們是來投親戚的吧?”焦作愚問。

鋼蛋插嘴說:“我娘給三姨夫帶瞭戲匣子!”

“戲匣子?”焦作愚看著王大花,又看看王大花身上的包袱,問,“在哪兒?”

王大花一聽這人對自己的“戲匣子”關心起來,便起瞭提防之心:“你這人,趕上查戶口瞭,真是的……”王大花說著,拉著鋼蛋要走。

“你這不是要找孫世奇嗎?這可是日本人的衙門,我不問清楚瞭,怎麼給你找?”焦作愚趕緊勸住大花。

“我們不找瞭。”王大花拉著鋼蛋,匆匆走開。

“一個鄉下老娘們,哪來的收音機?”焦作愚坐在車上,自言自語地說著,突然反應過來,他命令隨從董興跟著這對母女。

焦作愚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轉身回到辦公室,讓人把孫世奇的檔案拿給自己。

王大花沒見上孫世奇,就坐上有軌電車咣當咣當去瞭王三花的傢裡。頭一回坐電車的鋼蛋興奮不已,仰著脖子好奇地盯著掛在車頂上的“大辮子”問東問西,王大花有一句沒一句地胡亂應著,滿腦子都是面對即將到來的寄人籬下的酸楚。王大花更沒有察覺的是,這一路上,那個叫董興的男人都一直尾隨著她,隨時打算對她背在身上的包裹下手。

下瞭電車,在一處偏僻的胡同裡,董興終於下瞭手,隻是讓董興沒有想到的是,他遇上瞭一個舍命不舍財的女人,死死拉著包袱不放人,大呼小叫著喊救命。僵持中,一個上瞭些年紀的巡捕跑來,董興隻得罷手,匆匆跑開。巡警聽說王大花來自花園口,去的是孫世奇傢,顯然有瞭興致,不光殷勤地把王大花母子送到瞭孫世奇傢門口,還主動告訴王大花,他是主管這一片的巡警,自己姓李,往後就叫他李巡捕就行。王大花感激地道著謝,心裡卻想,這一準兒是個勢得眼的巡警,一聽說是孫世奇傢的親戚,才會這麼看人下菜碟。看來,在關東州廳當官就是好,往後就沒人敢欺負他們娘倆瞭。隻是,王大花心裡又有點隱隱的不安,畢竟在關東州廳裡幹活的人是給日本人做事,這麼算來,自己豈不也成瞭漢奸的傢屬?

王三花的傢境不錯,雖然是住在大雜院裡,但自傢門前的花草修剪得像模像樣,有點大戶人傢的樣子。王三花的兒子金寶比鋼蛋小一歲,兩個孩子一見如故,拉牽手跑出去玩瞭。

沒瞭孩子在跟前,王大花和王三花兩姐妹也能放肆地抱頭痛哭瞭,王大花似乎有一肚子的委屈要傾訴,而王三花也是多年沒見到姐姐瞭,姐妹倆哭夠瞭,又手拉手地拉起瞭傢常,畢竟是親姐妹,有著說不完的話。

“唉,三花,你才不大點兒就離開花園口瞭。你看看現在,都成城裡人瞭,穿的戴的就是不一樣。”王大花用淚水未幹的眼睛,上下打量著王三花,王三花身著一件素色土佈旗袍,露出一小段腳腕兒,王大花覺得妹妹是越端詳越好看。

天快黑瞭,王三花說孫世奇快回來瞭,她想到孫世奇向來看不起大姐夫唐全禮,就叮囑王大花千萬別給孫世奇說唐全禮的事,他膽小,更怕事。

王大花理解妹妹的一番苦心。

孫世奇回傢瞭,他剛進門,王三花就迎上去,接過他手裡的公文包,剛提到王大花幾個字,孫世奇就不耐煩地說:“我知道她來瞭,讓她趕緊走!”

“我姐大老遠跑來,連頓飯還沒吃!”王三花不滿。

“你不攆她走,小鬼子就得把咱全傢攆到陰曹地府去!你知道嗎?你大姐夫是共產黨!”

王三花沒想到孫世奇什麼都知道瞭,自己再隱瞞下去就沒有意思瞭,不過,還是想把事態化小,輕描淡寫,就說:“不會吧?大姐說,大姐夫是叫小鬼子害死的。”

“我今天看的官文,上面清清楚楚寫著唐全禮是共產黨。你說能是假的嗎?”孫世奇一邊洗手,一邊說。

這時,王大花進來:“他三姨夫,你下班瞭。”

“大姐來啦。”孫世奇不冷不熱地說。

“我帶瞭個稀罕物,本來就是給你的,可一時,沒敢往城裡拿……”王大花討好地說。

“什麼稀罕物?”孫世奇有點好奇。

“戲匣子。”

“戲匣子?你從哪弄的這個東西?”孫世奇疑惑著。

“從哪弄的,你就別問瞭。我這個戲匣子跟花園口那個劉署長的那個,還不大一樣,是綠色的,上面有好多摁扭,還有洋文。”王大花邊比劃邊說。

“你說的戲匣子,是不是還有根線?”孫世奇緊張地問,他已經猜到瞭王大花所說的戲匣子很可能就是電臺,這事一旦泄露出去被日本人知道瞭,她王大花沒命活不說,他孫世奇全傢的性命,會被拖拉到閻王殿裡去。

“還是三妹夫見過世面,沒見到東西都知道長成啥樣兒。”王大花故作神秘地說,“你說,這稀罕東西是不是值錢的玩意兒?我可聽說瞭,這玩意兒能抵上我好幾個魚鍋餅子鋪。”

孫世奇臉色大變:“都誰知道這個……戲匣子?”

“要說誰知道嘛……”王大花看出孫世奇的異樣表情,有點遲疑,“在你們衙門口……”

“啊?你還去瞭廳裡?”孫世奇瞪大瞭眼睛,“誰看見瞭你瞭?”

王大花囁嚅著:“有個五十來歲的男人,個頭不高,一臉笑面,像……像個笑面虎。”

孫世奇臉色蠟黃。

王大花忙安慰著孫世奇:“沒事的他三姨夫,在花園口我也見過世面,啥樣人我沒看過?他一蹶腚我就知道他要拉啥屎。那個人一說話,我就覺著沒按好心眼,放心吧,我沒給你丟人瞭。”

“你沒丟人,你是讓我丟命!”孫世奇氣急敗壞地吼道。

王大花不以為然,一個戲匣子是金貴瞭點,也不至於就像妹夫說的,能要瞭他的命吧,莫不是這孫世奇要趕他們娘倆走,繞著彎子說話?既然這樣,那自己再留下來也就沒啥意思瞭,王大花剛要說她和鋼蛋這就走,外面響起王三花的聲音:“世奇,來客啦!”

孫世奇朝窗外望去,大驚。

院子裡,站著的居然是焦作愚。

王大花也望向窗外,驚訝地說:“就是他,跟我說話的就是這個笑面虎……”

孫世奇慌張地叮囑王大花:“記住,想要命,就別提那戲匣子……”回頭指瞭下立櫃上的收音機,“就說這個是你送來的。”

王大花一頭霧水:“……我那個比這個好看多啦,還是新的。”

孫世奇氣呼呼地一揮手:“你還想要命,就照我的話說。”

不等王大花進一步把孫世奇的話理清脈絡,焦作愚已經進瞭屋,孫世奇一邊招呼著焦世愚,一邊朝不知所措的王大花使著眼色,讓她出去,王大花直愣愣地朝焦作愚笑瞭下,想往外走,焦作愚卻堵住瞭王大花:“你是世奇的大姨姐吧?那我也該叫一聲大姐。”

王大花連忙擺手:“那可不敢。”

焦作愚不接王大花的話,自顧問:“大姐是從花園口來的吧?”

孫世奇往椅子上讓著焦作愚:“課長,您快坐。”

焦作愚繼續看著王大花:“花園口可是兵傢必爭的寶地,往遠瞭說,當年,李世民征遼,就是從花園口登陸的。稍近點兒,這甲午戰爭和日俄戰爭的時候,日本人也是從花園口登陸。花園口的風水好啊。”

王大花搖瞭搖頭:“有啥好的?李世民登陸那會兒算寶地,小日本一登陸,再好的風水也完蛋啦。”

孫世奇厲聲:“你胡說什麼!”

焦作愚擺手制止瞭孫世奇:“別出去說就是瞭。”

孫世奇指著王大花:“盡胡說八道,要不是課長仁慈,你都夠槍斃的格啦!”

王大花欲辯駁,忍住瞭。

焦作愚笑瞭笑:“大姐是實在人,她說的話,也是我們這些還殘存瞭一點良心的中國人想說又不敢說的話。大姐真是巾幗豪傑呀,我等男人都自愧不如。”

王大花尷尬地陪著笑:“你是啥意思,我聽不懂。”

焦作愚的目光落在櫃上的收音機,走上前:“喲,這可是稀罕物……”打量著收音機,“這得不少錢吧?”

孫世奇心說:“我大姨姐在花園口做個小買賣……”回頭朝王大花示意,讓她走開。

王大花朝外走,焦作愚回頭:“這東西可不是有錢就能買得到呀,這廳上的人想要去買,也得有個條子吧。”

王大花壯著膽,說:“花園口不歸大連管,這是從我傢那兒買的,要是課長稀罕,我再買個送給你。”

焦作愚擺手:“大姐買的東西,我怎麼能要。”

王大花說:“當然不能白要,你要是能給我們傢三妹夫提個官當當,就能要。”

孫世奇喝住:“大姐,你別瞎胡亂說話行不行?”

焦作愚面露嚴肅:“買官賣官的都是昏官,你看我像是個賣官的官嗎?”看瞭眼孫世奇,“小孫,你說呢?”

孫世奇忙說:“當然不是,課長可是難得的清官。”回頭對王大花說,“大姐,你忙去吧,我跟課長說點公事。”

王大花卻不理會,看著焦作愚:“我能看出來,課長不是個一般人兒。”

焦作愚一怔,有瞭興趣,盯著王大花:“大姐說說看,我怎麼個不一般。”

王大花說:“課長是多大的官我弄不清楚,可一準兒是比我們傢三妹夫官大。這麼大個官,沒事兒能來手底下人傢裡坐坐,這得是多麼沒架子的官呀。用句戲文裡的詞兒,這叫皇恩浩蕩呀!”

焦作愚笑著,看著孫世奇:“大姐這是誇我還是貶我呢?我可是有點聽不出來瞭。”

孫世奇忙說:“她不會說話,課長您千成別介意。”

焦作愚擺手:“你說得不對,大姐說話,可是滴水不漏。”

王大花上前:“課長這是取笑我瞭,我一個鄉下老娘們,會說啥話?”

焦作愚指瞭下收音機:“知道走親戚送這個,你這鄉下女人就瞭不得。”

“你咋老說這個戲匣子呀,要是焦課長稀罕,我回頭真給你送一臺。”王大花說得很認真。

焦作愚擺手:“這是金貴東西,不便宜的。”

“這有啥?我那魚鍋餅子店雖說不是日進鬥金,可小錢也沒有斷過,別說給自傢三妹夫買個戲匣子,就是在大連街上買個小洋樓,也沒啥瞭不得!”

孫世奇哀求著王大花:“大姐,課長找我有正事呢!”

焦作愚說:“小孫,我沒什麼事,就是路過,過來看看你跟大姐。”指指王大花,“大姐說話有意思,我喜歡聽。”

王大花說:“既然喜歡聽,那咱就好好嘮扯嘮扯。這都趕上飯口瞭,你也別走瞭,我燉個魚鍋餅子,你也嘗嘗我這個鄉下女人的手藝。要是你不嫌棄,我還能陪你喝兩盅。”

孫世奇無奈:“課長什麼好東西沒吃過,能稀罕你做的大餅子?”

王大花不愛聽瞭,說:“三妹夫,你這話說得就不對,老王傢的魚鍋餅子,那也是花園口的名吃,多少達官顯貴為這一口吃的,還專門跑到店裡去哪。”

孫世奇還要說什麼,焦作愚攔下:“小孫,大姐這手藝,我還真想嘗一嘗,你就算成全我吧。”

“課長,”隨著急促的腳步聲,董興跑進來,“課長,青木部長找您去開會!”

送走瞭焦作愚,孫世奇舒瞭口氣,王大花卻有些遺憾,她是真想幫孫世奇做點事,讓焦作愚對自己的手藝留個念想,也能對孫世奇好一點。

“可惜瞭,怪他沒有這個口頭福。”孫世奇陰陽怪氣地說。

坐在車上,焦作愚的腦子裡還在過著王大花的影子,董興問他有沒有什麼收獲,焦作愚不語,他的心裡已經認定,王大花說的所謂戲匣子,很可能就是日本人瘋瞭一樣要找的電臺。焦作愚分析,如果電臺真讓這個女人帶進瞭城,就會出現兩種情況,一是交給孫世奇,孫世奇拿著電臺跑到青木正二那裡領賞;另一種可能,共產黨已經搶先一步把電臺拿到手裡瞭。想到這裡,他的臉上浮出瞭一絲不易察覺的陰笑,他相信,最遲今晚電臺就有可能浮出水面。他轉過臉對董興說:“小董,今晚該你出場啦。”

《王大花的革命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