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福 叔

老福叔是老關東。二十歲那年,他就來到關東跑單幫。那會兒,他要坐船去江東六十四屯打短工。江東是平原,左岸烏蘇裡江,右岸是精奇裡江,兩江夾一片平原,土地遼闊又豐沃,插根樹枝都能長成一棵樹。

老福叔就在這裡打短工,種麥收麥,兩季的空當就下江捕魚,一年下來總有些積蓄。江一封,這裡就貓冬瞭。老福叔就懷揣散碎銀兩回關內老傢過年去瞭。大年一過,老福叔和同鄉們打幫結夥地又回來瞭。日子辛苦,卻有盼頭。新婚的老福叔,日子才剛開頭,整天樂滋滋的。讓他沒料到的是,一天,沙俄的軍隊血洗瞭六十四屯。他們把屯子裡的人往江裡趕,不從的,就用排子槍躲倒,再扔到江裡,血染紅瞭烏蘇裡江。老福叔仗著年輕氣盛,撂倒兩個沙俄兵,跳進江裡。他明白,這是沙俄想要吞瞭這塊寶地。遊到江岸,他一口氣跑到瞭大金溝鎮壓,可惜這裡沒有那麼多地讓人種,他就先打魚,後來就進山淘金瞭。辛苦三季,也會有些收獲。時間長瞭,就喜歡上瞭東北。

又一年大年過後,他說服傢人,攜妻帶子地遷到瞭大金溝。一晃二十多年過去瞭,父親先去瞭。他的兩個兒子長得也都有他一般高瞭。平日裡,在大金溝幫人打短工,下網捕魚,什麼都幹,但就是不讓兒子跟他出來淘金。他跟兒子們說:淘金這活不是人幹的,罪也不是人受的。

兩個兒子就一臉迷茫地望著他。

老福叔“吧嗒”著煙袋,瞇著眼睛道:等你們都成瞭傢,我就收手,不再受這罪瞭。

老福叔一直有個夢想,就是把老娘平安地送終後,再給兒子娶妻生子,他這一輩子所有的大事就算完成瞭。老福叔一點點地向這個目標邁進著。五十來歲的老福叔,把大半輩子的力氣都用來淘金瞭,沒發過財,淘到的金倒也能換回一些散碎銀兩,夠一傢人糊口瞭。這麼多年,老福叔滿足、也不滿足。他滿足的是淘瞭這麼多年金,自己還好好的,既沒喂狼,也沒人讓人劫命,一傢人平平安安的。他不滿意的是,一直希望日子能過得殷實一些,可從沒寬綽起來,還是住在風雨飄搖的土房子裡,吃瞭上頓算計下頓的,給兒子娶媳婦的錢也還沒掙下。

老黃被餓狼瘋扯,死瞭。老福叔的心空瞭。從老黃的奶奶到母親,就一直陪伴著他進山淘金。有狗陪伴的日子,老福叔的日子是踏實的。老黃一傢三代一直陪著他,早就有感情瞭,他也差不多把狗當成瞭傢庭一員。老黃就這麼悲壯地離去,為瞭保護他們,讓狼撕扯瞭。他一想起那場面,心裡就一剜一剜地疼。

沒有老黃的日子,老福叔獨自躺在窩棚裡,一天的淘金讓他渾身散瞭架子。要是老黃在,就會湊過來,用軟軟的舌頭舔他的臉、手,還有腳,他渾身上下麻酥酥的,從心裡往外地舒坦。一身的疲憊很快就煙消雲散瞭。現在沒瞭老黃,他的夜晚是寂寞的。睡瞭一會兒,就又醒瞭。恍怔中,覺得老黃還在身邊,用手一摸是空的,他就喊:老黃——

這一喊,倒把自己給喊醒瞭,他怔怔地望著窩棚外。山坡上清寂著,天上灑下來的月光映著那條溪水,不知名的蟲在草裡叫成一片,歇瞭叫,叫瞭歇,周而復始的樣子,時間仿佛凝固瞭。醒瞭,就睡不著瞭。老黃摸索著拿出煙袋,“吧嗒吧嗒”地抽幾下,煙袋柄裡的火光明明滅滅著。他聽見大樹和小樹的窩棚裡傳來長長短短的鼾聲,然後,他在心裡暗嘆道:還是年輕好啊。

老福叔倚在鋪上,不知是睡去瞭還是醒著。他見到瞭老黃,老黃和它活著時一樣,活蹦亂跳的。老黃用嘴叼著他的褲角,扯著他往前走。

他趔趄著跟老黃來到瞭一個溝口。溝口就長瞭兩棵樹,溪水還是那條溪,隻不過在這裡變窄瞭一些。老黃用前爪在一片沙灘上扒,很用力,把扒出的沙子弄得到處都是。最後,老黃不扒瞭,興奮地看他一眼,用嘴在沙坑裡叨出一個沉甸甸的東西,它搖著尾巴把東西送到他的眼前。他蹲下身接過,竟是一個狗頭金,差不多有半個老黃的頭那麼大。狗頭金,天吶——他驚呼瞭。他抱過狗頭金,看著眼前的老黃。老黃吠瞭一聲,望著遠處,他明白老黃是想傢瞭。他又何嘗不想傢呢?

老福叔醒瞭,臉上濕濕的,摸瞭一把,是淚。他躺在那兒,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老黃想傢,他也想傢,可人和狗都不能回去,它得陪著他淘金。老黃知道,要是自己幫他淘到一塊狗頭金,就什麼都有瞭。他可以回傢瞭,它也就能跟著走瞭。可老黃還能回傢嗎?它被埋在山坡上,它的身上壓著石頭。想到這兒,老福叔就忍不住“嗚嗚”地哭瞭。他哭的樣子像個孩子。哭夠瞭,老福叔用拳頭一下砸自己的頭。他恨自己,沒有保護好老黃,這是老黃給他托夢呢。

那一陣子,老福叔總是神神叨叨的,不知是在夢裡,還是夢外。

《特務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