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後來聽說的。
聽說,那一天,行天是打算殺人的。
多田向來後知後覺。
在夢裡的確是流瞭淚,但睜開的雙眼卻是幹的。多田用手心抹瞭一把滿是汗水的臉,從床上坐起身。
一到炎熱的季節,平日裡安睡的記憶便被點燃。
事務所滲入路燈的光,猶如異形的魚類遊弋其間的海底一般微微泛藍。大街上整夜喧雜的人群的聲音順著溫熱的風,從敞開的窗戶湧瞭進來。
穿行於事務所前面街上的車燈舔過墻壁,又滑到天花板。多田的目光追隨著那道白色的光帶。為瞭多透一點風,隔斷待客區和居住區的簾子是開著的。視線被光帶引到沙發上,多田發現行天沒有躺在那兒。
多田猶豫片刻,問:
“起來瞭?”
毫無坐相地倚在沙發背上的行天朝他轉過臉。
“沒可能睡著吧,這麼熱。”
行天懶洋洋地點上煙。“我想知道不裝空調的理由。你是不是在修煉?”
“沒錢。”
多田簡潔地回答。
“貧窮讓心靈墮落。”
從行天的鼻子和嘴裡溢出大量的煙霧。他並不打算問多田的夢魘。
多田從床上下來,打開小小的冰箱。享受片刻從冰箱流淌出的寒氣之後,他拿瞭兩罐啤酒。回頭看時,行天已熄掉煙躺倒在沙發上。多田走近沙發,凝神俯視他雙目緊閉的模樣,行天一如往常,如同地藏菩薩般僵直。隻見毛巾毯下方,行天的胸口有規則地悄然起伏。
“睡著瞭。”
多田喃喃道,他把一罐啤酒輕輕擱在沙發上,貼住行天的脖子右側。一口氣喝光瞭自己的那罐啤酒,他重新躺回床上攤開身體。
那一晚沒再做夢。
到瞭早上,行天轉動著右肩,說:
“怎麼搞的,這邊好像扭瞭。”
肯定是凍著瞭,多田想,但他沒吱聲。多田一聲不吭地把滾落在地板上的還沒開的罐裝啤酒用腳尖塞到待客的茶幾下面。
“關於今天的安排,行天,還是你一個人帶著去。”
吉娃娃的舊主人佐瀨茉裡打來電話,說要來真幌看朋友,順便想去小狗的新主人那兒看看。
外面的世界正當暑假。和外面的世界無關,無論何時都在暑假之中的行天聽瞭這話,還是“啊?”的一聲抗議起來。
“為什麼要我來帶孩子和參觀小狗啊?你呢?”
“我上午有點事。之後要去山城町的老岡傢。”
“有點事?”行天問。
多田洗瞭臉,刮瞭胡子,換上新洗過的T恤。
“我和露露聯系過瞭。你好好照看茉裡。完事之後在事務所看傢。好嗎?”
行天又“啊?”瞭一聲,多田撂下他離開事務所,開著小皮卡往真幌市郊外的丘陵地帶駛去。
蟬鳴。流過擋風玻璃的綠意濃鬱的樹影。藍天中懸浮的城堡般的雲朵。
正如無論怎樣祈禱不要看到卻仍不斷到訪的夢境,這一年,夏天再度來臨瞭。
多田把車駛入市營墓地的停車場。輪胎濺起沙礫,發出宛如碾碎細小骨骼的聲響。
到瞭盂蘭盆節的假期,墓地裡隨處可見老人或攜傢帶口的身影。“真熱鬧啊。”多田想。這念頭每年都冒出來,他又想到明明是墓地卻用“熱鬧”一詞形容有些怪異,便立即打消此念。這番心理亦是每年如此。代替“熱鬧”的字眼無從浮現,思考也罷感情也罷,都一片空白。
既沒帶水桶,也沒帶香燭或鮮花,多田登上墓碑林立的舒緩斜坡。沒有遮陽的東西,汗水從他的太陽穴順著下巴往下淌,打濕瞭T恤的前襟。幹燥的墓碑形成的黑色影子如同在指引多田前進的方向,朝著同一個角度炙烤著地面。
他記得,就算沒有指引。
多田在一塊小小的墓碑前站定。那是塊光滑泛白的石頭,帶有弧形的邊緣。是多田選的。石頭表面什麼也沒刻。多田曾說不用刻。
在這方墓地的狹小范圍裡,夏草還不怎麼繁盛。墓碑前分兩束插著的鮮花已經枯萎,還未褪盡顏色。
多田一年隻來一次。但她上個月來過這裡,多田看情形得出判斷。這個月的明天她還會來。大概下個月的明天也會來。
他簡單地拔瞭墓地上的雜草,猶豫之後把枯掉的花也拔瞭。多田想盡可能不留下自己來過的痕跡。沒有理由讓每逢忌日來此面對罪孽記憶的她,感覺到同樣無法拋卻記憶的自己的存在。
不對,這是撒謊,多田想。若真這樣,為什麼我知道她頻繁來此就感到安心瞭呢。還把墓地清理幹凈給她看,就和把舊信擱在沒有鎖的抽屜裡隨時都可拿出來一樣。
多田不知道自己的本意究竟是哪個。
忘掉吧,那是意外。誰都沒有做錯,你我不都清楚嗎?我也原諒瞭自己。所以你,你也原諒自己吧。
他確實想傳遞這樣的心情。但同時,一想到她現在依舊每個月前往墓地,他就分明感覺到某種陰暗的愉悅。
有這樣一個女人,和自己一樣,活著,卻再也無法從心底感受幸福。
長眠於這塊地面之下的,盛在小小的容器裡的白骨。不要忘卻。永遠不得解脫。你和我都是。
多田在墓碑前佇立良久,既不合掌,也沒有低頭,直至太陽行近中天。
據說,大約就在那會兒,行天在真幌站前的南口轉盤和茉裡碰瞭面。根據茉裡所說,行天穿著毫無褶皺的天藍色T恤,頭發也梳得服服帖帖。對於向來都套件皺巴巴T恤,不紮頭發以來總以睡痕蓬亂的腦袋示人的行天來說,這形象是個奇跡。大概他為瞭見客而難得地姑且註意瞭下形象。
茉裡立即認出瞭隻在黃昏時分見過一次的行天。行天似乎沒認出她,在轉盤的洶湧人潮間隨波逐流,遠遠地觀望著茉裡。那情形就像吉娃娃小花最初來茉裡傢時一樣,滿臉戒心和問號。茉裡覺得好玩,故意裝作沒看到他。
據說,就這樣,兩個人在出口轉盤的兩頭持續著膠著狀態,茉裡終於按捺不住朝他看過去,行天便像聽到主人說“上吧”的狗兒一般,鼓起勇氣走瞭過來。
“……小花?”行天問茉裡。
“那是吉娃娃的名字。”茉裡回答。
隨後,兩個人並肩朝車站背後走去。茉裡說,行天基本沒什麼話,但卻配合小學生的步伐慢慢地走著。用茉裡的話說,就是“怪人,但不可怕”。
一切都是後來聽說的。
多田重新啟動小皮卡,於午後抵達山城町的老岡傢。老岡的禿頂上掛著汗水,一開口就是:“我再也受不瞭啦!”
“你猜我最近等公交車等瞭多久?二十三分鐘啊。路上也沒塞車,二十三分鐘!橫中肯定是偷減班次瞭!”
這事情為什麼不對橫濱中央交通講,而是來對我說。為什麼不在春天秋天講,而要在嚴寒或酷暑的日子說。說起來,若要調查公交車運行狀況,該在並非正月或盂蘭盆節的普通日子,你為什麼就想不到呢?
雖然心裡攪動著各種念頭,但多田仍默默地接過文件夾。他的工作就是接下案子:老岡說院子不用打理瞭,當務之急是監視公交車。
多田坐在大太陽底下的公交車站長凳上,昏沉沉地眺望路面。老岡的妻子細心地前來慰問,拿瞭兩升的瓶裝烏龍茶,以及麥秸編的草帽。多田直接把嘴對著瓶子補充水分。無論喝下去多少都化成瞭汗水,全然感覺不到尿意。
不知是第幾輛公交車在多田面前停下,打開車門。司機驚訝地看一眼戴著麥秸草帽端坐在長凳上紋絲不動的多田,隨即一無所獲地關上車門疾馳而去。多田在手邊的紙上填入公交車經過的時間。紙因為汗水而完全皺起來。
從真幌市開來的公交車在馬路對面停瞭下來。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被母親抱著下瞭車階。小女孩立即就要邁步,母親拉住她的手。母親站在靠車道一邊,似乎想要護住女兒不被車蹭到,隨即,她牽著女孩的手往小區巷道轉彎走去。
正在快活地交談的母女。小小的女兒打著的太陽傘的影子。牽著的手和慢悠悠的步子。多田的眼睛茫然地追隨著兩人的身影。
灼熱的柏油馬路上,透明的熱浪簌簌滾動。炎熱在麥秸草帽下面堆積起來,頭頂燙極瞭。
“啊——海市蜃樓。”多田獨自說出瞭聲。
難不成我到瞭性命攸關之際?他想。這念頭剛起,意識就陷入瞭黑暗。
“是中暑。”
遠遠傳來女人的聲音。
“便利屋,振作點!”
隨著老人的聲音,冷水當頭澆瞭下來。多田一驚,睜開眼,隻見一旁抱著水桶的老岡正探頭望著自己,滿意地點頭說:
“醒過來瞭?”
多田支起身。是睡眠不足作祟嗎,總之他此前似乎是躺著占據瞭公交車站的長凳。從太陽傾斜的模樣來看,時間並沒過去很久。
“要不是這人告訴我,你可就變成魚幹瞭喲。”
多田看向老岡手指的方向,那是剛才看見的母親和女兒。做母親的大約四十左右吧。幾乎不化妝,是個樸素的女人,皮膚卻相當皎潔。還不到上幼兒園年紀的女兒依偎著母親的腿,從陰影裡不時瞄向多田。雖然年紀尚小,但鼻梁挺秀,有張聰明面孔。
母親帶著女兒打算回真幌站,來到公交車站時發現瞭倒在那裡的多田。看來,是她判斷出需要水和別人幫忙,去附近的老岡傢求助的。
“好瞭,今天你就回去吧。”老岡說。“你在這種地方躺倒,像是我虐待瞭你似的,傳出去不好聽。”
確實如此,多田想,但他毫無異議地對老岡的提議表示接受:“不好意思,那我回去瞭。”他從長凳上起身,對站在一旁的女人鞠躬道謝:“非常感謝,抱歉給您添麻煩瞭。”
“感到惡心嗎?”女人問。
多田搖頭,她又說:
“那麼請立即補充水分。最好是運動飲料。泡個冷水澡或者開空調,把體溫降下來。”
怎麼像個醫生似的,多田想。老岡則真的開口對她說:“你怎麼像個醫生啊。”
“我是醫生。”女人靜靜地回答,接著用同樣的語調提醒女兒:“春,別那麼使勁拉媽媽的裙子。”女人身著的長裙腰際看來是橡皮筋的,被年幼的女兒扯著往下滑瞭些,露出一小截內褲。多田和老岡忙避開視線,女人從容地把裙子拉瞭上去。
這個女人的做派裡有某種東西,我認識的某個人和她非常相似,多田想。還有,她喊女兒什麼來著?是叫作“春”嗎?
有不好的預感。極其不好的預感。多田擺出瞭防守的姿態。
女人似乎沒註意到多田的這副模樣,說:
“沒出什麼危險就好。”
接著,她向老岡詢問道:“順便有個事情想問您。這前面有戶挺大的老宅,我以為是行天先生的傢,可過去一看,門牌上的名字是別人的。您知道他搬到哪兒去瞭嗎?”
果不其然!多田想。“車來瞭,車來瞭。”名叫春的女兒指著路的那頭喊道。老岡趕忙回答:“住在那邊的夫妻倆趕著賣瞭房子呢。是在去年的十二月吧。說是老瞭以後想在暖和的地方生活,至於去瞭哪兒就不知道瞭。你是他傢親戚?”
“不是。”女人回答。“我告辭瞭。”
公交車停瞭下來。女人牽瞭女兒的手準備上車,多田沖著她的背影叫道:
“行天春彥。”
女人停下正要走上車門臺階的腳步,回身看向多田。
“你要找的人是行天春彥,對吧?”
公交車又一無所獲地關上車門,疾馳而去。
據說,這個時候,行天正在露露、海茜的傢裡和茉裡一起跟吉娃娃玩。據露露所說,行天隻是在屋子一角抱膝而坐,但吉娃娃喜滋滋地繞著他嬉鬧,茉裡又興高采烈地追著吉娃娃玩,結果就形成瞭“一起玩”的局面。
因為多田事先嚴正叮囑過,露露才沒說出“我是哥倫比亞的妓女露露哦”這句自我介紹。即便如此,從到小區途中的街景以及兩個女人的狹窄居所裡掛著的衣服之類,茉裡大概也感覺到瞭什麼吧。她最初顯得有些緊張,不過那也隻是在吃露露拿出的冰淇淋之前。
露露和海茜從好些天前就開始為歡迎茉裡而作準備。她們和小學女生平日裡完全沒有接觸。究竟備些什麼好呢?兩人激烈地爭論瞭一番,最後決定“用好吃的冰淇淋吧,天這麼熱”。
真幌市內有好幾傢乳品農貿店。在住宅區不會散發異味的高科技牛舍中,奶牛悠然地進食幹草。露露和海茜一大早出門,花瞭一個半小時走到其中一間店去買瞭“真幌特制冰淇淋”。為瞭不讓冰淇淋融化,她們回程坐瞭橫中公交車。
全靠這用瞭大量原乳做成的冰淇淋,茉裡放松瞭下來。草莓、抹茶、巧克力、香草。茉裡、海茜、露露,三人依序各自選好瞭口味,行天默默吃瞭剩下的香草冰淇淋杯。吉娃娃搖著尾巴在四人之間遊走。大傢都對此作無視狀,隻有行天敗給瞭吉娃娃的眼神,把有些融化的冰淇淋用手指蘸瞭點兒給吉娃娃舔。
“不能給狗吃甜食!”海茜怒道。
“這樣喂有點色情哦。”露露說,並立即被海茜拍瞭一下。
“怎麼瞭?”茉裡困惑道。據說,行天似乎有些窘,略微笑瞭笑。
海茜宣佈“我去便利店買點喝的回來”,行天便也一起出瞭房間。露露和茉裡還有吉娃娃一起融洽地玩著,等那兩人回來。
真慢啊,正當大傢這樣想著,行天和海茜回來瞭。海茜臉色狼狽,露露因此立即意識到一定發生瞭什麼。但因為茉裡在場,她當時什麼也沒問。行天則是往常那副難以捉摸的神氣,拎瞭裝有三大瓶兩升裝茶飲料的塑料袋。
“開你喜歡的。”
說著,行天讓茉裡來選茶飲料。用露露的話說,就是“便利屋的那個朋友,雖然樣子冷冰冰哦,人很溫柔”。
一切都是後來聽說的。
多田在便利店涼快瞭會兒,順便買瞭寶礦力水特,回到小皮卡裡。名叫三峰凪子的女人抱著女兒春坐在副駕駛座上,正在端詳多田遞給她的名片。
“便利屋嗎?沒想到。”凪子說。
“是不是覺得如果是拉面館就正合適?”
多田問她,凪子沒應聲。多田調瞭下空調的出風口,免得風直接吹到春。
“總之,我們先去事務所吧。”
他打開轉向燈,朝真幌站前方向扳動方向盤。車跑起來之後,凪子突如其來地說瞭句“不好意思”。
“拉面館指什麼,我不太明白。”
她一直在想這個嗎!多田愕然。不愧是行天看中的女人,夠怪的。若說不用在意這話,忘掉好瞭,看情形對凪子也是行不通的,所以多田決定以疑問回答她的問題:
“你剛才說沒想到,為什麼這麼說?”
“小春他——”
“小春?!”
“啊,是指行天。我以前這麼喊他,所以……很奇怪嗎?”
凪子如同年輕女孩提及年長的表兄似的流露出嬌羞之態。多田不由駭然,卻回答說:
“一點也不。”
“因為,小春他,”凪子繼續說道,“討厭勞累的事。便利屋是需要體力的對吧?”
“嗯,是啊。”
不過,就隻有那傢夥完全不用體力啊,多田想。
“還有,我也不知道他有多田先生你這樣的朋友。沒想到。”
“我們可不是朋友,這個嘛,勢之所趨……”
多田支支吾吾地說道。乖乖地被凪子抱在膝上的春不知是不是犯瞭困,這時掙紮起來。凪子把女兒重新抱好,輕輕地拍著她的背。春緊緊抱著媽媽的脖子閉上眼。
這就是行天的前妻。而這個小女孩,就是行天的女兒……不知是否因為中暑的餘威,多田感到大腦深處傳來鈍重的疼痛。這與行天合襯還是不合襯呢,不太好判斷。本來,這世上再沒有像行天這樣的男人,一方面看起來與傢庭甚是無緣,另一方面簡直像個泥塑獅子擺件似的,不管擱哪兒都好。
凪子看來有著毫不介意沉默的性格,交談告一段落後,車裡一直悄然無聲。冷場,多田心想。他仿佛明白瞭行天判若兩人般喋喋不休的原因。凪子的容貌和語氣都樸素沉靜,卻總有種讓人緊張的氛圍蕩漾其間。
多田留心著睡過去的春,開口說:
“行天大概已經回到事務所瞭。我給他打個電話吧。”
“不用瞭,”凪子說,“要是知道我上真幌來,小春他說不定會不知所蹤。”
這回換多田閉口不言瞭。往日夫妻總有諸多緣故。
晚風從事務所的窗戶吹瞭進來。
春在行天的窩也就是沙發上蓋瞭毛巾毯睡著。凪子在春的腳邊坐下,喝著速溶咖啡。多田坐在對面的沙發上註視著兩人,心裡不甚安穩。
“他好慢啊。在哪兒閑逛呢。”
聽到多田的喃喃,凪子將原先停在咖啡杯上的視線往上移。多田感到好像被責備瞭,急忙解釋:
“那個,我讓行天帶一個小學女生去小狗的傢……”
意義不明的解釋。加之,行天的確連自己女兒都沒見過,我卻講什麼“一個小學女生”之類,或許該算是少根筋。多田不由愈加混亂不堪,徑自陷入瞭不安。
“小春他變瞭呢,”凪子把咖啡杯放在矮幾上,“他從前討厭小孩來著。”
“我想他現在仍然討厭來著。”
多田剛說完就自覺失言,忙掩飾道:“哎,大多數成年人都不喜歡孩子。”
凪子輕輕摩挲瞭下睡著的春那圓乎乎的腳丫子。
“他害怕孩子。因為他一直沒法忘記,自己在小孩子的時候是怎樣地被虐待和被傷害。”
多田不太明白凪子想說什麼。隻是,在行天不在的時候聽到談及他的言辭,讓人感覺不適。多田四顧事務所內,想找個改變話題的材料,視線停在瞭春的睡臉上。
這個閉著眼睛的安靜神情。
“和行天挺像的。”
這話既是真心,也夾雜瞭對為人父母者的社交辭令。可是,多田似乎又選瞭個錯誤的話題。
“是嗎?”凪子說。
她的語調裡帶瞭懷疑,還帶著點像是說“這不可能”的意味,多田不由得退縮起來。莫非,春不是行天的小孩?
“我還是給行天打個電話看看。”多田說。他已經相當疲倦。“我知道他去瞭哪兒。”
然而凪子的回答依然如故。“不用瞭。”
“其實,我來見小春這做法是違反合同的。”
“合同?”
又不是好萊塢明星,夫婦之間需要什麼“合同”呢,多田驚訝地想道。春半睡半醒地從沙發上下來,宣佈要“尿尿!”多田指明廁所的位置後,凪子和春一塊兒消失在隔斷的簾子那頭。
事務所的電話響瞭。是行天。
“你在哪兒?”多田問他。
“不好說啊。”行天答道。
他的話音背後傳來車站的廣播聲。似乎不是真幌站。看孩子和參觀小狗辦得怎樣瞭?你這傢夥,從來不好好完成我交代的事情。多田心中不快,但決定把抱怨留待以後。他瞄著廁所的方向壓低聲音:“小春哪。”
“求你瞭,早點回來吧。”
聽筒中傳來行天短暫的沉默。
“凪子來瞭?來幹嗎?”
“不知道。偶遇來著。順便告訴你,你女兒也來瞭。你得處理下。”
“不好辦啊。”
行天的語調聽起來可不太有不好辦的意味。“我這兒的狀況有點棘手呢。回去可能會晚,所以你先和凪子談談吧。”
“你別開溜啊!喂——”
“拜。”
電話掛斷瞭。多田摔下話筒,一轉頭,發現凪子無聲無息地站在那兒。
“是小春打來的?”
“嗯。”
我明白瞭。多田想。這種憋悶的感覺。就像和嚴肅的女老師兩個人單獨面對面呆在放學後的資料室裡似的。
“行天說他會晚回來。你要有什麼事就讓我遞個話。”
凪子說瞭句什麼。多田心想:“我現在這話,是不是聽起來就像繞著彎子說‘你走吧’。雖然我本來不是這個意思。”他拼命琢磨著該如何解釋,便隻是應瞭句:“嗯?”
“回來,他這麼說的嗎?小春他。”
“嗯。”
凪子第一次露出瞭微笑,攜女兒重新坐回沙發上。春每逢和多田眼神交錯,就靦腆地笑笑,把臉蹭到母親的手臂上。多田遺憾地想到,冰箱裡沒有可用來款待春的飲料。
“我要說的很簡單。請你轉告小春,就說不用再送錢來瞭。”
“嗯。”多田回答。
從剛才開始多田就幾乎光在說“嗯”。盡管如此,他還是對行天給離婚的妻子送錢一事感到震驚。明明念叨說是“小學生的零花錢”,哪兒還有餘力這樣做呢?
莫非那傢夥在背地裡摻和瞭什麼陰暗的勾當不成?剛才也說什麼“狀況有點棘手”……
似乎是感覺到多田的疑竇,“就三五千日元,”凪子又說,“也有八百五十日元的時候。”
“什麼啊?這是。”
“他每個月匯過來。”
的確是“小學生的零花錢”沒錯。付匯款手續費都很傻氣。多田不由得在心裡認輸。
“到去年底為止都是大筆金額的匯款,可那之後就一直這個樣子。我想是不是出瞭什麼事,試著給小春的工作單位打瞭電話,結果人傢說他突然辭瞭工。”
那時行天已流落到瞭多田的身邊。行天的過往徐徐呈現開來。
“行天以前做什麼工作?”
“您不知道?”
“三峰女士,你好像有些誤會,我和行天不是朋友。”
多田在沙發上坐正。“連他靠什麼活下來都不知道,隻是一不留神,就被那傢夥賴著不走瞭。”
多田本打算訴說一番自己被行天乘虛而入的悲慘遭遇,但被凪子問瞭句“你是不是在意小春的過去?”不由語塞。
我這是在意嗎?不,任誰都會生出純粹的好奇心吧。自己的孩子連一次也沒見過,怎麼看都要年長五歲以上的離瞭婚的老婆喊他“小春”,這樣一個男人,任誰都會想知道點他的過去吧。多田巡視一番自己的內心之後,得出結論:
“哦,作為老板是會在意的,當然。”
“小春他在制藥公司工作。”凪子說。
是比多田所想象的更為穩定的職業,他不由詫異。不管聽到什麼職業,光是行天曾上班這件事就夠讓人詫異的瞭。
然而,凪子接下來的發言讓多田加倍地驚訝。
“做銷售。”
“哎?”
“您說‘哎’,怎麼瞭?”
“……沒什麼,是破產瞭嗎?那傢公司。”
“說是銷售,但和一般的藥品銷售不太一樣。他負責收集血液。”
“噢。”
“這個職位要跑大醫院,向患者征得采集血液的許可。我原先是內科醫生,那時候認識瞭小春。”
多田的腦海中浮現出一手拿著裝有血液的試管在醫院走廊裡閑逛的行天的身影。
“拿到血液後做什麼用?”
“做研究。為瞭開發新藥。”
“噢。”
這回隻能說“噢”。
“但是,要獲得患者的同意很難。患者當然是因為生病住院的,根本不是做這個的時候。每天要做大量的體檢,也要抽血。就這樣還願意向制藥公司提供血液的人幾乎沒有。”
“想來也是。”
何況,來要血的可是那個行天。難得提供的血液在運送過程中全給灑瞭,或是被他用來補充體力偷偷喝掉瞭,可都一點兒也不足為怪。誰會願意啊。
“那麼,行天順利收集到血液瞭嗎?”
“沒有。”凪子嘆瞭口氣。
“想來也是。”多田又說。
“他很快調到瞭政府的研究所。”
一開始就這樣才好,多田想。
“那是一傢從血液樣本到病理分析的研究所。我也為瞭取得博士學位重返學校,因為教授的關系而出入那傢研究所。重逢後,我們結瞭婚。”
“說到這兒,我怎麼覺得你這話突飛猛進呢。”
凪子的雙頰浮現少許紅暈。春喊瞭聲“熊熊!”凪子從包裡拿出毛巾做的兔子公仔遞給她。
“看起來可不像是熊。”多田對春說。
“是名叫熊熊的兔子。”凪子代替專心致志玩公仔的春答道。
“我想要孩子。從年齡,還有從工作的忙碌來看,讀博士期間都是最後的機會。”
凪子凝視著專心擺弄公仔玩耍的女兒說:“小春他說‘好啊’。說願意幫忙。”
其敘述又是突飛猛進。有某種暖昧的部分,不被提及並漂浮其間。雖然有這種感覺,多田當然沒有開口相問。他狂想抽煙,可因為在小孩面前,隻能忍住。
“行天怎麼還不回來。”多田說。
“可他會回來的呀。既然小春這樣說瞭的話。”
凪子再次微笑起來。“多田先生,春是人工授精懷上的孩子。”
“噢……啊?”
“我有個一直共同生活的愛人。在目前的日本,隻有婚姻關系下的男女才能接受不孕治療。也沒有辦法收養孩子。我和愛人相當困惑和煩惱過。我們還考慮過由我們當中隨便哪個找合適的男性上床。或許這樣做也未嘗不可,但我們不想這樣。小春他在知道我們所有情況的前提下,說願意幫忙……這意思你可明白?”
多田在腦海中回味著如驚濤駭浪般湧來的凪子的話語。她說“我們當中隨便哪個”。行天以前曾說“我沒做過”。
“……明白瞭。”多田說。自己的表情大概活像剛吞瞭一條蛇吧。春正在遊戲的手停瞭下來,好奇地盯視多田。
“可為什麼是行天?”
除瞭他選誰都好,多田好容易才忍住這話。
“你不覺得小春像水一樣?”
簡直如同背誦詩歌的一節,凪子的聲音帶著澄靜的光澤。“有的人覺得他像兇暴的奔流,有的人則覺得他冷徹清潤,不是嗎?就像水無論以何種面貌帶來什麼,對生物來說它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對我們而言,小春是無可替代的朋友,就算再也不會相見也是如此。所以才給女兒也取名為‘春’,這是珍貴的名字。”
希望之光。多田的胸口猝不及防地傳來一擊。有人把行天的名字與希望一同喚起。有這樣的女人們,把擁有和行天同樣名字的小小女兒作為喜悅的化身來擁抱和養育。
“為什麼要對我說這麼多?”
“雖然隻是一紙婚約,可結婚期間,小春一次也沒用過‘回來’這個字眼。不管我和愛人怎麼和他說就把我們這兒當作自己的傢,他還是會問‘我過去好嗎?’就連他自己租住的公寓房間,看上去也是個隻用來睡覺的空間。”
凪子不是誤解瞭什麼吧,多田想。也沒有必要努力去相互瞭解,這幹枯無味的共同生活,眼下不過是怡然自得罷瞭。對行天來說肯定也是這種感覺。就像野獸回到認作自己巢穴的空無一物的洞穴裡一樣。
但有一件事讓他在意,多田決定問一下。
“行天是那個嗎……gay?”
“哦,不是吧。”凪子幹脆地說。“小春他是和女的或男的都不想發生關系吧。”
“那麼和動物之類?”
“你是個怪人啊,多田先生。”
凪子笑出聲來。“哦?”她向春征求意見。春一無所知地應瞭聲“哦”。被感覺、思維方式和行動都與“常識”大為偏離的凪子評價為“怪人”,多田受到瞭不輕的打擊。
“有不少人為瞭健康或信條的緣故而禁欲呢。沒什麼可奇怪吧。”凪子說。
“行天他,有什麼疾病或是信仰嗎?”
“就我所知沒有。”
凪子捧著咖啡杯從沙發上起身站定。“我說過吧,小春討厭勞累的事情。承蒙款待。”
多田送凪子和春出門,三個人慢慢走向箱根快線真幌站。
“學校裡誰也不知道我和小春結婚的事。按照最初的合約,我在休產假期間和小春離瞭婚。生下春以後,我回到瞭醫院,那之後一次也沒見過小春。但隻有錢每個月都送來。我也好我愛人也好,在經濟上都沒什麼困難。兩個人都吭哧吭哧工作著呢。我打瞭好多次電話說用不著這樣,可小春隻是笑笑說‘嗯’。這大概是小春表達心意的方式吧,所以我和愛人把他送來的錢給春存瞭起來。”
“那為什麼你現在要跑來說‘不需要錢瞭’?”
凪子沒有立即回答,似乎在思索什麼。多田感覺到有什麼暖暖的,低頭看時,那是春握住瞭自己的指尖。仿佛在說這是理所當然一般,她一手拉起凪子,另一隻手拉住多田。她平時都這樣走的吧,多田想到這個傢庭非同尋常卻幸福的身影,不由得瞇起眼。
“小春的父母不知怎麼查到這事,打電話到我這兒,反復說要把春給要回去。我找小春談瞭這事。小春說:‘知道瞭。我會和他們談妥的,凪子你不用擔心。’那是去年十一月的事。”
真幌站前的道路上溢滿瞭近晚時分滯重的熱氣,夾雜著法式蛋餅攤和土耳其烤肉攤飄來的氣味。
“那之後,小春的父母再沒來說過什麼。同時,小春也辭去工作,失去聯絡。小春匯來的金額銳減後,過瞭半年,我和愛人得出一個結論。小春他似乎陷入瞭生活的困境。我們想告訴他真的不用再送錢來瞭。聽他說過老傢在真幌,為瞭尋找線索,我在電話黃頁上查瞭他父母傢的地址。因為行天是個少見的名字。”
“可他父母傢的電話也不通是吧?”
“於是我想,要是變成瞭無可挽回的局面,可怎麼辦才好呢?”
真是誇張的說法,多田想。可凪子的側臉相當認真。“我害怕起來。畢竟小春他從前經常說,‘被父母虐待而死的孩子有很多,卻不太有孩子殺死施虐的父母,到底為什麼呢’。可能發生瞭什麼不好的事。我怎麼沒發現有這種可能呢?我急壞瞭。為此,今天總算請到瞭假,下定決心來瞭真幌。”
多田心裡浮現出重逢那天夜裡孤零零坐在長凳上的行天的身影。“我父母傢裡,住的是不認識的人。”他說這話時的表情,還有他熟練地對信仔施加的暴力。
“多田先生,你是什麼時候在哪兒認識小春的?”
“我們本來是高中同班同學,重新見到他和遇見你是在同一個地方。今年正月,在那個公交車站。”
“小春他那時候也許打算殺死自己的父母。也許是想教訓他們,就算不到殺人的程度。”
春不知是不是走累瞭,在馬路正中蹲瞭下來,凪子一把抱起她。“看起來,那時小春的父母似乎是逃走瞭。”
“無論對哪邊來說都算是萬幸。”多田說。
“是啊,算是萬幸。”凪子也說。
走到已經能看見車站的位置時,凪子說瞭句:“多田先生,謝謝。”
“你剛才說春和小春挺像是吧。我想要能這樣挺好,長相也罷性格也罷。”
那樣的話可真是問題多多,多田想。但因為沒有資格否定凪子眼中的行天的形象,他隻點點頭說瞭聲“是嗎”。
多田在凪子買票的空當裡抱著春。這孩子挺沉,她乖乖地讓多田抱著,眼睛一直追隨著母親的身影。
“有瞭春,我很幸福。”
凪子接過春時,遞給多田一張寫有地址的便條紙。“反正小春多半不記得。”她說。
“因為春,我們才第一次懂得,愛這種東西不是給予,而是得到。是得到對方對愛的期待。”
多田無從說些什麼。似乎從前的確曾感受過這種得到,又似乎從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通過檢票口後,凪子轉過身來。她溫柔地握著懷裡的春的手,朝多田揮瞭揮。
“請你轉告小春,等他願意的時候,希望他打個電話過來。”
“好的。我還會和他說別再送零錢過去瞭。”
凪子愉快地笑起來。多田這才第一次意識到。她是個非常美麗的人。
“還有一事,”凪子說,“和他說,別去那個世界。再見。”
多田佇立在原地目送著凪子,直到她的身影混入紛雜的人群之中。然後,知道凪子不可能聽到瞭,他才小聲應瞭句“好的”。
多田和行天兩個人,大約懷有相似的空虛。那空虛一直盤踞胸中,每當他們回想起無可挽回的,無法得到的,以及已經失卻的,那空虛便露出獠牙直撲過來。但凪子說瞭,說別去那個世界。她說不能去。
那天夜裡,在那個公交車站遇見瞭我,讓行天發生瞭什麼改變嗎?我不這麼認為。多田無法相信,曾在至深的黑暗裡潛行的靈魂,不得不潛行於黑暗中的靈魂,能有重新獲得救贖的一天。
我知道的是,多田邊朝事務所走邊想,行天確實曾讓別人幸福,而我不曾這樣。
掃墓,昏厥,和行天戶口本上的前妻談話,這是漫長的一天。多田把鑰匙插進事務所的門轉瞭一下。明明是開門,反倒鎖上瞭。他想著是不是行天回來瞭,便又轉瞭一圈鑰匙把門打開,事務所裡卻赫然有不速之客。
漫長的一天還沒有結束。
一切都是後來聽說的。
據說,海茜最近相當困擾。她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小混混糾纏不休。
那個叫作山下的男人二十出頭,最初是來車站背後閑逛的。
有些人把如今仍在老舊的平房裡接客的營生當作裝扮俱樂部的一種。會邂逅怎樣強勁的女人呢,也有些人懷著這般遊興,為瞭給自己的吹噓資本添磚加瓦而來到車站背後。山下也是如此。
愚蠢的男人,海茜想。
在連排平房裡上班的女人們就像是沒有社保的銷售人員。有固定的輪班,以營業額為基準上繳組織的提成率又高又嚴格。但如果業績好的話也有獎勵。為瞭在激烈的競爭中取勝,搜羅來各種各樣年輕可愛得讓人瞠目的女孩子們。
像露露這般有著怪異的化妝和衣著風格且有些年紀的類型,其實是例外中的例外。雖然她本人大概不這樣想。即便是這樣的露露,也有著反應敏捷不知疲倦的身體和熟練的技巧,是在這個夜之世界裡一路矯健遊來的女子。
海茜最討厭的就是山下這樣的客人。明明是為瞭制造談資才來到車站背後,一瞧見在那兒工作的女人們就自說自話地瞎編亂造,凈講些有的沒的,做完該做的之後就拍拍屁股走人。
真希望這人別來惹我,海茜想。二十分鐘兩千日元。這個男的為什麼就搞不清楚呢,正如這是海茜的價錢,對海茜來說,這也是男人的價值。
據說,最開始,山下訕笑著走近坐在連排平房玄關門口的椅子上的海茜。海茜一直在心裡琢磨著明天該給吉娃娃買廁所的紙墊。
後來山下便頻繁地來海茜這裡。你在哪兒出生的,什麼時候開始幹這營生,照例被他追問這些讓人心煩的問題。海茜隨口答著,心裡著急這二十分鐘怎麼不快點結束。
我喜歡你,我們一起到什麼地方去好不好,男人滿臉古怪神色地說著,並在二十分鐘裡徒勞地試圖來第二次,這時候海茜心裡想好瞭對策。她請組織裡負責監視的人調查山下。
據說,很快就查明山下是星手下的一個小混混。負責監視的人告訴她:“和星打瞭招呼,所以不要緊。”可海茜當然不信。她決定留意山下的舉動,看他有沒有在避孕套上塗什麼奇怪的藥。
山下來平房的次數減少瞭,但相應地,他開始不斷尾隨海茜。上班的來回途中。帶吉娃娃散步時。山下的視線常化為壓力從陰影裡投向海茜。她希望這隻是自己的錯覺,但並非如此。
某天早上,她傢門外整整齊齊地擺著十多個用過的安全套。
露露嘴裡念叨著“喔喲”,用戴瞭橡膠手套的手把那些東西撿起來扔進塑料袋,又用桶打瞭水沖洗門口,把袋口牢牢紮緊的塑料袋扔到垃圾站。露露做完這些回來,說道:“那麼——”
“你有什麼頭緒?”
海茜告訴她“有”,講瞭事情的經過。怒氣加之心情惡劣以及恐懼,她的眼淚就快掉下來瞭。
聽完敘說的露露幹脆地總結:“別理他。”
“要是那樣還不行哦,就找便利屋談談哦。”
據說,露露在那之後給瞭海茜三萬日元,說:“要有什麼萬一,你就用這錢坐出租車或別的什麼逃走。”這是露露勤勤懇懇存下來的救命錢。海茜珍重地把它收瞭起來。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露露和海茜盡心準備,迎來瞭茉裡和行天。
度過瞭愉快的時光之後,和行天一起到便利店買茶飲料的海茜打瞭個寒戰。她抬頭透過玻璃看出去,街對面站著山下,正死死盯著這邊看。
“怎麼瞭?”
註意到臉色蒼白的海茜,提著瓶裝飲料的行天站在一旁問道。海茜低下頭,避免讓眼神遇到山下,說瞭聲“有變態在看這邊”。
“哦,那個男的?”行天喃喃。他忽然一把擁住海茜的肩頭,“放馬過來吧!”
海茜大驚。
“等等,可別刺激他!那個男的是真的有問題!”
“對蟑螂呢,就要在它從冰箱下面完全爬出來的時候,敲下去!”
據說,行天如此說道。什麼和什麼啊,海茜想。多田也深有同感。
行天摟著海茜的肩出瞭便利店,在經過妒火中燒的山下面前時,又仿佛是故意說給他聽地來瞭句:“今天可是陪伴上班呢。”
平房那兒沒這種規矩,海茜想,但她維持著沉默。山下仿佛就要撲過來似的,很可怕。
茉裡挺高興地說她今晚在忍傢裡留宿,據說,行天毫不懈怠地把她送到瞭站前的公交車站,然後回到露露和海茜的租屋。為瞭不讓露露擔心,海茜什麼也沒有說。
“你們什麼時候開始關系這麼好瞭哦。”
正在化妝的露露如此打趣道,而海茜與行天一同前往平房。從彎道的球面鏡裡,映出瞭山下瞪著淚汪汪的眼睛尾隨其後的身影。
剛走進平房,行天就像個導演般下令:“來,你啊啊地喊幾聲。”海茜瞅著空當啊啊地一喊,平房的格子門就被人猛敲一氣。“不許亂來!海茜是我的女人!”山下扯著變調的嗓子喊道。
“嚴重傷害瞭我的表演欲。”行天發牢騷道。
他飛快地打開格子門把山下拽瞭進來,然後又迅速關上門。“你剛才說誰是誰的女人啊?再說一遍。”
據說,他的聲音冷徹,如同冷冷地貼在手上的冰塊。
雖然說瞭讓人再說一遍,行天卻一把揪住山下的前襟,迎面一拳砸在他的臉上。黏稠的鼻血滴得滿地都是,不知出於什麼技巧,行天沒觸及山下的門牙,手背上一點兒也沒被傷到。據說,海茜當即停止表演喘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無比愕然地註視著判若兩人的行天。
“喂!”行天叫道。他似乎意識到自己不知道山下的名字,轉而看向海茜,她說是“山下”。
“喂,山下先生。你有多想要海茜,說給我聽聽。我反正一直都在真幌。”
行天的手一放開,滿臉是血的山下就摔瞭個屁股墩兒。
“海茜,讓他去。我們到外面去約會吧。橫濱怎麼樣啊?”
沒這種規矩,海茜想,但她默默地奔向行天。海茜甩開山下想要抓住自己腳踝的手,走到平房外面。
或許是感覺到騷動的氣息,女人們聚到外面來。海茜對其中一人交代“和露露說一聲”。她想,就算今天把排班給攪亂瞭,有露露在的話一定能好好給自己善後。
行天摟著海茜的腰肢,在車站背後悠然前行。山下不知是不是還沒站起身,並沒有追上來。乘上往橫濱方向的八王子線後,行天才把手松開。
“我怎麼辦呢,這以後?”海茜問。
“你有錢嗎?”行天說。
海茜走到哪兒都帶著裝有露露的錢的包。她點點頭,把包給他看,行天說瞭句“很好”。
“因為我沒什麼錢。你要離開真幌一陣子。”
“你怎麼辦呢?說瞭那樣的話,我想山下絕對會在真幌站候著的。”
“要是那傢夥惹出什麼亂子被逮捕瞭,你不就放心瞭嘛。”
“你就算被殺瞭我也不會知道。你為什麼要為我做這麼多呢?”
“要是你出瞭什麼事,吉娃娃的主人就隻剩下哥倫比亞人瞭呀。要那樣的話,狗糧裡被混進什麼白色粉末的可能性也變高瞭,我會被人罵死的。”
據說,海茜到那時為止還在懷疑行天是不是有什麼企圖。然而,看著行天的眼睛,她意識到並非如此。這個人怎樣都無所謂。海茜或吉娃娃就不用說瞭,就連他自己也是怎樣都好。
大約花瞭三十分鐘抵達橫濱,海茜和行天在綠色售票窗口查詢時刻表。
“有到出雲的臥鋪,這個正合適吧?”
據說,行天說:“你去鳥取好瞭。”
“為什麼去鳥取?”海茜問。
“有沙漠。”行天回答。
是沙丘,海茜想,但並未特意糾正他。
“要是山下君跑到橫濱來可就不妙瞭,所以你還是坐火車走吧。”
行天買瞭最短程的票遞給海茜。“先篤悠悠坐到靜岡一帶,在那兒等去出雲的車好瞭。”
海茜和拿著往真幌車票的行天一起來到東海道線的月臺。行天說瞭聲“等一下”,隨即走向小賣部。他似乎在打電話。
“給你,便當。”走回來的行天遞過一個用橙色紙包著的盒子。“到瞭橫濱,當然要吃這傢崎陽軒。”
海茜拿著便當上瞭火車。在發車前的短暫時間裡,海茜和行天隔著敞開的車門站著。
“你真要回真幌?”
“嗯。”
“太危險瞭!和我一起走吧!”
海茜被自己這話一驚。自己正說著和那個愚蠢的男人相同的話。
“去看沙漠?”行天笑瞭。“過幾天,你給哥倫比亞人打個電話看看。我會在那之前把事情瞭結掉。”
車門關上瞭,行天留在站臺上,火車開動起來。用海茜的話說,就是“這要在平時,可就為他動心瞭”。
“可我在車上打開崎陽軒的盒子一看,沒有米飯,凈是燒賣,有三十個!這可不是便當!真是的,該認準瞭再買啊!”
“那個,您哪位?”
多田在事務所門口禮貌地向闖入者問道。房間裡,兩名男子在沙發上相對而坐。
其中一人還不到二十歲,耳朵上戴瞭許多耳環。其裝束大抵會在主街上惹來二手服裝店的黑人搭訕。還有一人在二十五歲左右,有著強壯的體魄。他占據瞭行天的窩,毫不顧及禮儀地把雙腳擱在矮幾上。
“便利屋,你搭檔怎麼樣瞭?”
開口的是年少的男子。多田從聲音立即知道,那是星。雖說之前覺得他大概年紀很輕,但也把他想象成稍微年長些的男子。多田為瞭穩妥起見,看向另一個坐沒坐相的男人。似乎不像是在用腹語。
真是末世呢,多田懷著老年人般的感慨朝兩人走近。星僅用指尖稍微示意,壯男便沉默著從沙發起身。
“坐。”
這可是我傢,多田心裡嘀咕著在星的對面坐下。站著的男子不失時機地閃到多田身後。
“我不喜歡把一個問題說兩次。”星說。
“我可沒什麼搭檔。又沒打算當藝人。”多田說道。
男人在星的身後動瞭一下,星示意制止。他身體前傾,手指在膝上交錯。半數以上的手指戴著碩大堅硬的銀戒指。
“是緊急狀況,便利屋。馬上打你搭檔手機把他叫回來。”
星似乎真的動瞭急。多田有些不安起來。
“他沒有手機。”
“不會吧。有這樣的人嗎?”
“出什麼事瞭?”
星的身體劃出一道弧線。他把身子倚在沙發背上,盯著天花板看瞭一會兒。
“有個叫山下的。這人在女人上出瞭點問題,我正打算把他清理出去。我的人來消息說他滿臉鼻血在真幌站轉悠。要是有人報警可就麻煩瞭。我吩咐說馬上把他帶來。”
“原來這樣。”
不知道話題將去向何處,多田於是註視著星纖細的脖頸。星站起身。
“就在剛才,又有別的消息進來。說是山下正在站前的街上和人玩貓捉老鼠。還說,他在追的,好像是砂糖事件中關照過我們的便利屋當中的一個。”
行天在搞什麼呢。多田抓抓腦袋。
“狗狗要是隨地大便,就請當主人的負責清理掉。這事和我有關系嗎?”
多田說罷,搖出一支實在已忍不下去的煙。不過站在多田身後的男人立即伸出粗壯的手指,捏住他嘴裡的煙,一折為二扔在瞭地上。
“星老板討厭煙。”男人說。
多田用舌頭舔瞭舔自己的牙齒內側,靠上面沾著的尼古丁味舒緩一下情緒。
“那我來清理好瞭。”星繼續說道。“要是讓警察趟瞭渾水,我們會有些麻煩。我也不想招來組織的不快。如果引來瞭騷動,就隻能讓山下消失。”
“挺鬧騰的。”
“這是最簡單的。如果有多餘的傳聞會很麻煩,所以到時把你的搭檔也解決掉。”
“慢著!”
作勢起身的多田被身後的男人抓住雙肩,又壓回沙發裡。“為什麼要連行天也解決掉?是那個叫什麼山下的自個兒追他不是嗎?我們這邊是受害者!”
“要是狗大便掉在自己傢門口,你會怎麼做?隻能代替管教不嚴的狗主人清理嘛。”
“我去撿。”多田嘆息道。“我會去撿,所以請你們等一下。”
話雖如此,行天眼下在真幌的什麼地方,多田卻是毫無頭緒。
“連狗圈也沒有,難道他會聯系你?”
星的薄唇朝一邊揚瞭起來。“算瞭,就當沒談過這事,我們隻要找到山下就算是解決瞭。那之後你得好好叮囑你搭檔,可別發出多餘的狗叫。”
單調的來電聲在事務所內響瞭起來。是星的手機。純白纖薄的限量版手機上掛著真幌天神的護身符,感覺是怪異的搭配。
是無病消災,還是交通安全,或是學業成功?多田試圖讀取搖曳的護身符上的字,卻因星的話音把這些全拋在瞭腦後。
“找到瞭嗎?把車開過去!啊?已經做瞭嗎?搜,他肯定在附近。”
星對著電話飛快下著命令,看也不看多田就走出事務所。多田正要追上去,又被身後的男人按住。
“放手!”
“你待在這兒。”
多田裝作不經意地舒展雙腿探尋矮幾底下。正如他想的那樣,腳趾有堅硬的觸感。是早上滾在那兒的罐裝啤酒。多田用雙腳把它夾起來交到右手,猛然向身後砸去。命中。易拉罐砸中男人鼻梁的鈍重聲響傳來,隨著男人的呻吟聲,按在多田肩上的手松開瞭。
多田甩開男人的手從事務所奔瞭出去。他跳過三級水泥臺階躍到街上,從背後一把揪住正要將手機裝進口袋的星的手腕。
“星哥!”
距離雖短,但因為全力狂奔,多田喘著粗氣。“怎麼樣瞭?”
星回轉身,看到多田的神情,他輕輕一笑。這次是和年齡相稱的笑法。
“你可是拼瞭命啊,便利屋。”
“我不介意把一個問題問兩次。怎麼樣瞭?”
有腳步聲逼近。是男人追來瞭吧。星向多田身後使瞭個眼色,腳步聲戛然而止。
“找到山下瞭。”星不動聲色地把自己的手腕從多田手中掙脫出來。“他好像很興奮,嚷嚷著‘幹掉瞭’。你搭檔肯定在附近,所以我讓人去找瞭。我的人應該會妥善處理的,山下也好你搭檔也好。”
“在哪兒?”
多田叫道。星回以沉默,註視著多田。
“那個叫什麼山下的,隨你們喜歡好瞭。我來找行天。我會叮囑他不要對警察說多餘的話。究竟在哪兒發現山下的?”
“長途汽車站。橫中公交的月票售票點附近。”
星揚起下巴輕輕指點方向。“跑吧,便利屋。”
不用說,多田奔跑起來。
夏季盂蘭盆長假的夜晚。真幌站前的人流沒瞭規律。人群朝所有方向流轉,擴散,忽然停住,聚成堆,又興之所至地改變前行方向。
多田在人流中,瞄準長途汽車站竭盡全力跑著。籠罩整個鎮子的是濕度頗高的空氣。這時候就隻有多田使出全力奔跑。
長途汽車站的上方是連接箱根快線和八王子線兩個車站的大型通道,所以即便是白晝也不見陽光。夜間的長途車站裡,唯有沉默地排著隊的人們。
售票點位於深處的高樓之間。那地方經常充斥著嘔吐物、排泄物和阿摩尼亞氣味。多田用手撥開違章停放的自行車,站在售票點前。早就過瞭工作時間,卷簾門放瞭下來。八王子線迅速駛過旁邊,白光從車窗裡連續地投射出來。自行車的影子宛如炭化的骨骼標本般散落在地面上。沒有一點人的蹤跡。
多田又跑瞭起來。沿著長途汽車站排列的衰敗的店鋪,高樓與高樓之間的逼仄縫隙。多田一處處窺看,搜尋行天的身影。有人邊等車邊疑惑地盯著多田的舉動,但他無暇顧及。
汗水來不及滴下,佈滿瞭全身。不知是熱出來的還是冷汗。
車站一頭的大型超市裡流淌出走調的歡快主題曲。隻有那個毫不吝惜加以照明的角落是亮的。多田像是被光誘惑著踏出步子,又突然停住。
超市的側面有條昏暗的路。那前面隻有與八王子線交錯的箱根快線的高架橋以及一小片住宅區。眼下也看不到行人。
多田選瞭那條路。他不再跑瞭。每前進一步,心口便隨之疼痛,指尖發涼。空調外機把熱風傾註下來,多田的汗水卻不知何時斂住瞭。
若幹臺自動售貨機宛如粘在超市外墻一般排列著。四周是蒼白的人工白晝。走過售貨機後,昏暗中整齊矗立著讓人覺得簡直多過瞭頭的自動數碼證件照的隔間。褪色的塑料簾子在風裡微微晃動。
噗。傳來液體的聲響,多田低頭看去。他穿著跑鞋的腳踏進瞭淺淺的積水。他退後一步,凝視路面上黑沉沉的積水。
不是水。是血。
多田拉開旁邊一間數碼證件照的簾子。
“行天。”
行天以被推進去般的姿勢坐在隔間的椅子裡。
“嗯?”垂著腦袋的行天微微揚起視線。“好像變黑瞭,你。”
是曬的。“你先站起來。”多田說著就準備架起行天的肩,但他的手停瞭下來。行天的小腹上聳立著刀柄。那周圍一團血污,T恤的顏色已辨認不清。
為什麼要特意打電話來說什麼“我會晚回來”呢。至今為止,他明明連一次也沒試過打這樣的電話。行天是知道會變成這樣嗎?因為知道,所以才打電話。
我總是後知後覺。
“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