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公車牌下,再相會

多田便利屋在十二月迎來瞭一年中最為忙碌的時節。

一年將盡之時,看來人人都想把身邊的大小事務整理清爽。多田一天裡要處理好幾件委托,連日在真幌市內奔波。雖然沒幫什麼忙,行天也跟著奔來忙去。

大部分工作是整理車庫啦打掃房間啦,但也有些古怪的委托。

“說是一直暗戀的男的提出交往,所以在聖誕節之前,想和目前為止交往的男的分手。”

多田剛從澡堂回來,就聽留守接電話的行天說道。

“什麼啊。”

“新的工作。”

多田端詳著遞過來的便條紙。行天潦草的字跡寫著筱原利世這個名字及聯系方式。

“你接下來瞭?”

“不行嗎?你最近呀,像籠子裡的熊一樣轉來轉去工作個沒完嘛。我想著你是不是被人逼債呢,所以接下來瞭。”

“我沒欠債。忙碌是因為正好是忙季。為什麼要接這種莫名其妙的委托啊?想分手的話自己分掉不就好瞭!”

“就是因為做不到才找便利屋的吧。因為有的人哪,就算被逼急瞭也沒法對討厭的人或事說出討厭。”

就算面臨外星人入侵,全世界的人都懇求說能拯救地球的隻有你瞭,請為我們戰鬥吧,但隻要沒那份心情就會斷然說“不要”的,大概就隻有行天瞭。在這個意義上行天是個意志堅定的人,但他卻接下瞭筱原利世的案子,理由隻可能有兩個。一個是心血來潮,另一個是為瞭煩多田。

“你去。”

多田把便條還給行天。雖說來者不拒是便利屋的經營方針,但他盡可能不想摻合男女之間的糾紛。

“哎?為什麼?”

“你也差不多該獨當一面瞭吧。要是順利,我就把便利屋的獨門秘技傳給你。”多田一本正經地說道。

行天仿佛不滿地說瞭句“不用”,在沙發上躺倒。憑什麼我要被你這個賴著不走的傢夥弄得這麼不爽?這樣想著,多田轉入遊說狀態。

“這不是你擅長的領域嗎?海茜她也很感謝你來著。就像那樣,一點點收拾好就行瞭。”

“和那時候一樣的法子?那倒容易。”

像是被引起瞭一點興趣,行天抬起臉來。

“要比海茜那會兒穩妥百倍,還有,在法律的范圍之內。”多田趕緊補充說。因為他回想起接近海茜的那個男的被打到血淋淋並且突然從真幌消失,還有行天因此負瞭性命攸關的重傷。

“真麻煩啊,你的獨門秘技。”行天蓋上毯子。“行瞭,我會想辦法的。因為我生性不善於拒絕別人的要求。”

盡管有不少反駁的話想說,多田也乖乖回到自己的床上。通過近一年的同居生活,他知道,唯有放棄和寬容,才能對付行天的不講道理。

多田註視著反射在天花板的路燈光,等待睡意到訪。在他就要投身於和被子一般重的軟綿綿睡魔時,隔斷簾的那頭,行天開口說:

“多田。”

這傢夥真會挑時候。多田沉默。行天流露出片刻的躊躇,繼續道:“我,是不是最好離開這兒?”

多田立即意識到,他是在介意自己說瞭獨當一面的話。雖然想對此表示肯定或無視,但要是能這樣,也就不會這麼長時間讓行天賴著不走瞭。心裡念著自已是個濫好人,多田說:

“怎樣都可以啊。事到如今。”

他等著行天的回答。耳邊傳來的是健康的入睡的呼吸聲。

什麼嘛,這傢夥。

帶著無處發泄的憤怒和完全清醒過來的意識,多田獨自一人傻乎乎地被扔在瞭深夜裡。

幾天後,行天為瞭處理筱原利世的委托晃晃悠悠地出瞭門。他穿瞭那件惹眼至極的外套,多田明白過來,那一定是要裝成筱原利世的新男友向現任男友說分手。多田打算和他說這外套可不妙啊,轉念作罷。

讓他去好瞭。多田自己也因為各種委托忙得不可開交。

下午,多田深深地體會到自己的預想有多天真。他正在獨居的老人傢裡吭哧吭哧地挪著傢具,行天打來瞭電話。

“不好意思啊,你能來接我一下麼。”行天說。

“稍等。”

多田說著,把手機遞給一直在關註他幹活的老婦人。他之前用單手和腰撐著收納櫃,這時小心地放到地上,對老婦人說瞭聲“抱歉”,又拿過手機。

“你說什麼?”

“希望你來接一下。山城町5-21,高地花園201室。”

“怎麼回事?”

“我沒法乘公交車。拜,我等著。”

依舊是不知所雲,電話掛瞭。

“有什麼事嗎?”老婦人擔心地問。多田搖搖頭。這邊是重要的常客。這可不是關註某個不知為何乘不瞭公交車的人的場合。

“不,沒什麼。這個是放到隔壁房間嗎?”

筱原利世的公寓比客戶老岡的傢更偏遠,位於山城町的田野之中。

做完老婦人房間的陳設大騰挪後,駕車前來的多田剛按下門鈴,玄關的門就開瞭,行天探出腦袋。他像是洗過澡,頭發濕漉漉的,光身套著外套。

“你真慢。”行天說。多田感覺到一陣暈眩。

“你在幹嗎!隻要裝作男朋友就好,裝作。你這傢夥和委托人做瞭什麼啊。這可是信用問題。”

“你稍微冷靜點。”行天笑道。

“對不起,變成這個樣子。”在屋裡的筱原利世哭瞭起來。

多田、行天與筱原圍著矮幾落座。筱原是大學三年級學生。她說,自己和打工時認識的男生在談戀愛,但這次她一直暗戀的大學學長突然向她表白,所以她才向多田便利屋提出瞭委托。

“然後,因為今天EX來這裡,所以請行天先生在場……”

“EX?”多田因從未聽過的單詞而有些躊躇。

“就是她打工時認識的男的。”行天附在多田耳旁說道。“大學的那位叫作現在時。因為從開始到最後都沒有交往的明確界限,所以不說是現任、前任,而說成現在時、EX。”

“啊。”

搞不懂這其中的奧妙,多田想著,含糊地點點頭。

“EX他完全不能接受。”筱原哭得連橫膈膜都在震動。

最初三個人好好地談著分手,可EX突然間激動起來:“利世你被騙瞭啊!選個品位這麼差的男人,我不接受!”據說他說著說著就開始推搡。

多田有不祥的預感。

“然後?”

“然後,我這邊也發飆啦。”行天輕松地說。“因為重要的是讓他知難而退,所以就裝作比他還激動的樣子。對吧?”

“是的。”筱原答道,用濕潤的眼睛凝視行天。是因為回憶起行天的所為而害怕,還是被行天的英勇姿態打動瞭呢,那表情和兩者都搭不上。

“不接受是什麼意思啊!沒有讓你小子來選擇接不接受!你懂不懂?!要敢再來糾纏利世就把你幹掉,臭小子!對他吼完以後,我揪著他的脖子拖到屋外去。同時砰砰地打公寓的墻,又把自己的額頭吭吭地撞到墻上。是不是覺得很像瘋狗?因為你說瞭‘法律范圍內’這種麻煩透頂的話,所以我不能揍EX,辛苦得很呢。拜這所賜,鼻血呼地噴瞭出來,襯衫上凈是血。”

行天的襯衫掛在窗簾桿上,在空調出風口邊搖曳。在浴室裡也沒洗幹凈的血漬仍殘留在襯衫胸前到腹部的位置。擱在矮幾上的行天的雙手,指根附近的手背也破瞭皮,帶著血痕。

“然後,你就喊我過來?”

“嗯。襯衫還濕著呢。”

“你就穿一件外套坐公交車回去好瞭。”

“難道不冷嗎?”

多田站起身。

“因為下面還有工作,先告辭瞭。如果那位EX又來轉悠,請聯系我們。走瞭,行天。”

筱原送到傢門口,多田和行天走瞭出去。

“讓便利屋出馬解決分手……?臉倒長得挺乖巧,其實是個阿修羅啊。”多田抱怨道。

“不存在乖巧的女生吧。我可沒見識過。”

坐上停在路邊的小皮卡,行天把潮乎乎的襯衫擺在儀表板上。“穿著領口開這——麼低的衣服,故意把人請到自己的屋裡說分手?這姑娘激烈而好戰,可不簡單。”

“你啊,就不能選個不那麼激烈的方式嗎?”多田把暖氣旋鈕調到強檔,忍不住脫口而出。

“譬如?”

“曉之以理不是挺好嘛。”

“也有些時候,用暴力相逼來得快速有效。”行天隱約有些得意。“不好嗎?我又沒打那個EX。”

但是白白地讓自己受瞭苦呢。正要這樣說的多田瞥見瞭行天受傷的手。他意識到自己的確不曾靠說理和誰取得過相互的諒解,便什麼都沒再說。

似乎沒時間繞回事務所去處理傷勢。離開山城町的小皮卡朝真幌市的西面駛去。

峰岸町這裡有兩所大學的校園,曾是農田的地區被規劃整理過,舒緩的風景延展開去。

沿著車流量稀少的道路,兩旁是新開發的住宅用地。有原木小屋,也有移建的舊式民居,還有帶著北歐風格煙囪的房子,各種跨越時空的獨棟別墅相鄰排列在一起。

提出委托的木村傢就在主路背後一條馬路的位置。這傢似乎很早就住在峰岸町,是兩層樓的簡樸住宅。看過噩夢般的一整排建築後,這戶塗瞭茶色油漆的木制外墻讓人有種說不出的放松之感。

不知是不是和多田有同樣的感想,從小皮卡下來的行天說:

“看起來像大雄的傢呢。到這年頭反而少見瞭啊。”

多田按下圍墻上的對講機。玄關門很快開瞭,一位年近六十的女性招手道:“是便利屋麼?請進。”她是委托人木村妙子。

“那間倉庫呢,我們想把它給拆瞭。”

走進客廳的多田和行天看著妙子所指的方向。落地窗那頭有個小而整潔的院子,占據院子大半的是一間簡易房的倉庫。

“我丈夫也差不多退休瞭,所以我們想把不要的東西一次整理掉,好增加他種花養草的空間。可我倆的腰都不好使呢,想請你們幫忙把放在裡面的東西搬出來。”

“能讓我看看嗎?”

“嗯,當然。”

三個人從玄關轉到院裡,半途中,妙子的視線落在行天手上,問:

“你受傷瞭呀?消毒瞭嗎?”

“我舔過,沒事瞭。您不用擔心。”

被多田瞪瞭一眼的行天硬生生加瞭“您不用擔心”上去。他一如往常地沒什麼表情。

盡管多田擔心行天“很像瘋狗”的行徑敗露而讓客戶產生戒備,但似乎妙子不可能從行天的傷口形狀推導出受傷的原因。

“是嗎?”她這麼說瞭一句,並未進一步追究。

倉庫裡,紙板箱和不再使用的老舊電器塞得滿滿當當,一直堆到瞭天花板。看來邊確認哪些要哪些不要邊收拾,需要花不少時間。

和妙子商定瞭在天氣好的日子每天來這裡幾個小時,她在合同上簽瞭字。清出來的垃圾由多田開車送往市裡的回收中心進行處理,包含運輸費用的勞務費在完工後付款。

程序談妥之後,雖然時間還早,周遭已是暮色低垂。行天念著“好冷”,把外套的拉鏈一直拉到脖根。辭別木村傢的多田和行天正要打開停在外面的小皮卡的車門,忽聽得一個聲音說:“請問。”

兩人一齊回頭,隻見稍遠處站著個二十六七歲的男子。

“兩位是來幫忙的嗎?”男人走近前來。

“是便利屋。”

多田剛一回答,男人就說瞭句“啊,承蒙關照”。估計是剛回傢的木村傢的兒子,多田敏捷地答道:“哪裡哪裡,要謝謝你們傢的委托。”

招呼也打瞭,想著他該就這樣進屋去瞭吧,可男人不知為何卻沒挪窩。隔著幾米開外,兩邊陷入瞭奇妙的膠著狀態。

行天從兜裡拿出煙,點上火,呼地吐出一口煙。

“你誰啊?你不是木村傢的人吧?”

多田吃瞭一驚,男子幾近狼狽地露出動搖之色。“不是,那個……”他吞吞吐吐地往後挪。行天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把揪住瞭男子的手腕,讓他沒法逃走。

“那車是你的吧?”

在路口一進來的位置停瞭輛銀藍色的圓溜溜的轎車。“你為什麼要裝成是木村傢的兒子?”

男子似乎困惑瞭片刻。

“我想委托你們。”他突然抬起頭,一口氣說道。

“做什麼?”

多田倚著小皮卡觀察男子的舉動。此人已經不像方才那樣驚慌失措,而是呈現出下定決心般的沉靜激昂。

“我想請你們告訴我木村夫婦的狀態,他們過著怎樣的生活,是不是幸福,和兒子的關系如何……”

雖然知道他有他的理由,但不可能滿足他的願望。

“我們可不是私傢偵探。請你找別人吧。”

多田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席,發動引擎。行天也松開男子的手腕,轉身上車系好副駕駛座的安全帶。

今天的工作到此結束。小皮卡朝真幌車站方向駛去。

“跟來瞭。”行天瞄一眼後視鏡說。多田也註意到瞭。銀藍色的車身隔著兩輛車在後方忽隱忽現。

“什麼和什麼嘛。”多田嘆息道。

總覺得遇到奇妙之人的概率頗高,是因為便利屋這一職業的特性,還是因為行天發出的怪人磁場呢?行天來之前究竟怎樣呢,多田試著追尋記憶,卻已經無從回憶。

被他跟回事務所也挺麻煩。多田把車停進站前的市營停車場,等著那名男子從跟進來的車裡下來。

“咖啡神殿阿波羅”在那一晚也熱鬧非凡。

位於真幌大道上一棟商住樓二樓的“阿波羅”,內部裝潢十分另類。

地上是紅色地毯。天花板垂下水晶吊燈。店裡中央端放著甲胄,隨處擺著裸女雕塑以及賞葉植物。這一切都是帶著廉價質感的假貨。不用說,窗戶上貼著冒充彩色玻璃的薄膜。

該店的宣傳文案是“在哥特式的氛圍中,悠然盡享咖啡香”,但因為過於凌亂地塞滿雜物,無法辨清是哥特式或洛可可風格還是熱帶雨林浴室,儼然一個異度空間。順便提一下多田的感想,那就是,“阿波羅”的咖啡全無香氣。

即便如此,想待多久便盡可以長時間待下去的“阿波羅”受到許多常客的鐘愛,例如想抽煙的高中生或是想暫時忘卻銷售業績的職員等。多田和行天也偶爾會在從澡堂回來的路上順便去“阿波羅”。這傢店自有其難以抵擋的不可思議的魅力,盡管隻能認為是在追尋“咖啡的北極”。

多田和行天與身份不明的男子,三人各占據一個單人旋轉沙發,隔著一張圓桌相對而坐。沙發上罩著仿天鵝絨的佈,圓桌面板是大理石花紋的塑料。這裝潢簡直像簡單的找錯遊戲,多田想著,啜一口涼掉的咖啡。神秘男子這邊則是沉默而局促。他用金色的調羹在咖啡裡攪出深深的漩渦,又像是椅子上有什麼刺似的挪瞭好幾次屁股。

扮成管傢模樣的中年店員說瞭聲“打擾一下”,有禮貌地來到桌前,往杯裡添上水。

行天似乎閑得慌,正用指甲撕掉手背上凝結的鮮血。多田扯一下他的衣袖正要加以制止,男子終於開口說話。

“那個,很抱歉擅自跟蹤你們。我知道給你們添麻煩瞭,可我不想失去這個機會……”

完全不得要領,因此多田打斷男子的話。

“請你說重點。”

“是。我就要結婚瞭。”

多田等著後半截話。男子慌忙接下去說道:

“啊,我的名字是,北村周一。”

“我是便利屋的多田。這是行天。”

交談至此中斷。多田隻得催促道:

“祝賀你。然後?”

“是,然後……我該從哪兒說起好呢?”

“回去行嗎?”行天低語。

“你別吭聲。”多田也小聲回道。

“然後,在迎來結婚這一重大轉折之前,”北村坐直瞭身子,“我想瞭解一下親生父母。”

“結婚是一個重大轉折麼?如果想迎來的話迎多少次都行。”行天說。

“問題不在於這個吧?”多田說。“親生父母是什麼意思?你說這話,指的是木村夫婦嗎?”

“是的,大概。”

北村往放在一旁的黑包裡摸索。以為會拿出戶口本什麼的,可他拿出來的卻是薄荷萬寶路。

“啊,給我一支。”

對行天眼尖的要求,北村說瞭聲“請”,飛快地把煙盒放在桌上。

“我在念高中的時候做瞭闌尾手術,當時被告知我是A型血。父母和我都吃瞭一驚。因為在那之前大傢都以為我是O型。究竟怎麼回事呢,我為此很苦惱。爸爸是B型,媽媽是O型。我是A型可沒法解釋。”

“你母親有外遇瞭吧?”抽著別人給的煙,行天沒禮貌地說。

關於這點,北村想必已在心底一次又一次反復思量過。“我母親不是那樣的人。”他靜靜地笑道。

多田註意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顫抖。

“光靠ABO規則,也不能說準吧。”

好歹說出瞭聲,卻是不成調的嘶啞嗓音。他知道行天驚訝地望著自己。多田喝瞭一口水。

“嗯,父母和我,也就是,養育我的父母和我,決定試著做一次DNA鑒定。然後一切清楚瞭。我一直以為是父母的人,在生物學上並非我的父母。”

“在醫院抱錯瞭?”行天在煙灰缸裡捻滅煙。

“隻能這樣認為瞭。”

北村也把吸到挨近指邊的煙放進煙灰缸。煙迅速熄滅瞭。

“無論真相如何,我父母和我的關系一點也沒改變。反倒是全傢變得更和睦瞭。可一旦決定要結婚,就開始在意生物學上的父母。連同他們養育的那個和我換錯瞭的孩子。”

“你是怎麼查到是木村傢的?”多田問。

“我有好朋友在市民醫院擔任文職工作。我硬是托他幫我偷偷地查瞭下。和我同一天出生的男孩子隻有一個。如果延展到前後五天的話,對得上的還有其他不到十個人,可我認為是木村傢。名字也有點像。”

多田叼上一支煙,整瞭整開始變形的好彩煙盒。因為忙得不可開交,這是這一天的第一支煙。像是被帶動,北村也吸起第二支。行天也不甘落後地拿瞭人傢第二支煙。

三個人的吞雲吐霧使得桌子周圍被白色的煙霧籠罩著。

多田打算就當沒聽過這事。過去的痛楚從腳邊往上爬,似乎馬上就要緊勒心臟。

“說到底也不過是你的臆測。這不是便利屋的工作。”

說罷,他起身要走,卻被行天抓住連身工作服的腰部不放。

“你知道瞭木村傢的生活情形後,打算怎麼做?”

行天仍然揪著多田的衣服,正視著北村,問道。

“不怎麼。我僅僅是想知道。”

北村的聲音一如問天空為什麼是藍色的孩子那般明朗。

“嗯。”行天把空著的另一隻手掌朝北村伸瞭過去。“你的手機號。有心情的時候我會打電話給你。”

兩個人和多次鞠躬說非常感謝的北村在市營停車場分道揚鑣。多田在回到事務所之前一直沉默不語,然而憤怒卻像一股震顫,充盈整個體內,並在關門的瞬間終於溢瞭出來。

“你別自作主張。”

發出來的是呻吟般的低音。行天蹲在行將就木的煤油暖爐前,用手指護著,拿打火機嘗試點火。他問瞭聲“什麼”,抬頭看一眼杵在門口的多田。

“我說讓你別自作主張。”

“難不成你是指,那個,北村君的事?”

多田的憤怒遽然突破瞭臨界點。

“還能有別的什麼破事兒嗎?你小子!”

或許是被毫無前兆的怒吼嚇瞭一跳,行天弄掉瞭打火機,像個彈簧人偶似的噌地跳瞭起來。

“沒有啦。當然。我這麼說可不是這個意思。”

“為什麼?”多田根本沒聽行天在說什麼。“為什麼隨隨便便就接瞭下來?你連人傢是個什麼樣的人都不清楚。”

“我覺得北村君沒說謊。”

“或許吧。然後呢?這可是相當微妙的問題啊。假設你說木村傢看上去是個美滿傢庭,那之後呢?如果他說想見他們想和他們說話?如果他想要起訴醫院?你那時候打算怎麼辦?北村傢和木村傢都可能會七零八落。你能對付所有這些?!”

“既然已經知道瞭,就沒法回到過去。”

這一瞬間行天的表情仿佛住在森林中的隱士一般,既沒有感情,也不帶欲望。“人隻能向前走,直到死心為止,對吧?”

“就算相關的人全都陷入不幸嗎?”

“有人雖然不幸,卻能得到滿足。我倒從沒聽說有誰能懷著後悔還覺得幸福的。在哪兒停步,得由北村君自己來決定。”

“你可真有理,真動聽哪。”多田說。行天毫不動搖。

“你怎麼瞭,多田。你有點怪啊。”

“是你的怪人病毒轉移瞭吧。隨便你好瞭。”

“一會兒說不許,一會兒說隨便,到底怎樣?”

背對著有些困惑的行天,多田走進居住區,拉上隔斷的簾子。什麼怪人病毒啊,我又不是小孩子。憤怒又喚起憤怒,他對著床邊的垃圾桶奮力一踢。

垃圾桶撞到水槽的刺耳金屬聲傳來。裡面的東西散落在地板上,碗裝方便面的湯汁流瞭一地。大約是行天把吃完的空碗就那麼放進購物袋然後塞進瞭垃圾桶吧。多田明明反復和他強調過要把面湯倒進水槽。

“混蛋!”多田狂喊瞭一嗓子。他知道行天透過簾子在窺看這邊。多田憤然在床上躺倒,把被子一蓋,閉上眼。

深夜裡,傳來行天悄然擦拭地板的聲音,但多田繼續裝睡。

木村傢的倉庫整理工作進行得很順利。

因為其他委托也排得滿滿的,所以能待在木村傢的隻有上午的兩小時。盡管如此,多虧天氣好,連著去瞭三天之後,倉庫裡大致整頓清爽瞭。看來到周末好歹能把東西全搬出來。

澄澈淡藍的冬日晴空。多田和行天戴著白色勞動手套,幹活時吐著白氣。木村妙子坐在飄窗臺上,雙腳擱在院子裡,把多田和行天搬出來的物品區分為要和不要。

電器產品要送去回收,所以都堆在小皮卡的貨鬥。紙箱則由妙子一個個打開來確認。幾乎都是不再穿的衣服或陳舊的商務書籍,但也有的放著影集或孩子的畢業文集還有公仔之類。

這樣的箱子被封得嚴嚴實實,裡面的東西也用塑料袋或報紙仔細地包著。妙子像發現寶箱的海盜般發出歡呼,喃喃著“這可真讓人懷念啊”,翻看起影集來。

工作告一段落後,三個人在客廳裡吃午飯。多田說不用管飯,而妙子毫不在意,總是多做一份多田和行天的便當。

“好瞭好瞭,反正我也要做老公的便當,順便而已。孩子們獨立之前我也在幹臨時工,每天早上要做全傢人的便當呢。”

排列在密封盒裡的色彩繽紛的菜肴都很簡單,卻很美昧。

行天和妙子一邊吃便當,一邊欣賞著當天作為戰利品從倉庫裡發掘出來的照片。從日常快照到夾在照相館底紙上的影像。這些是凝縮瞭木村傢族記憶的照片。

對於有意為之的行天而言,做這個並不難。他發揮瞭出人意料的才能,潛入對方的心懷,讓人不抱任何疑問或戒心。不管怎麼說,光看外表的話,他是個好男人。“啊,我小時候也去過這個動物園。讓我看看。”他說著微微一笑,大約根本沒有女性能抵擋吧。

眼下,行天這樣隔著適當的距離坐在妙子身旁,儼然是傢庭成員之一,一同觀賞影集。多田則默默地咀嚼便當。

三天來,他們得知木村傢有兒女各一名。兩人都是上班族,用妙子的話說就是“很少回傢來呢”。

妙子給他們看瞭今年元旦剛拍的新照片。妙子也罷丈夫也罷女兒也罷都很瘦,唯獨木村傢的兒子有著圓滾滾的體態。他面容敦厚,放松地註視著鏡頭這邊。

看到兒子高中時代的照片,行天嘆瞭聲“哇”,忍著笑雙肩直抖。照片裡的兒子染著茶色的頭發,校服的褲子往下出溜到極限。他有點胖,所以這打扮完全不襯。

“很古怪吧。”妙子似乎也很愉快。“這孩子啊,升中學的時候有段時間突然學壞瞭。那時候夠嗆呢。”

“你從前呢?”妙子問行天。

“我倒沒有。”行天的眼睛緊盯著照片說。“連學壞的力氣也沒有。”

“那你父母也很放心吧。”妙子絲毫不帶惡意地說。行天也溫和地點點頭,他的拳頭上有著內出血的紫黑色腫脹傷口。

行天的一舉一動,仿佛他自己才是妙子那從長時間的不羈中回歸的兒子似的。這一行為究竟是從行天的哪個部分生發出來的,是演技還是真情,多田搞不懂。

回到事務所,多田也幾乎不和行天交談。可行天似乎全不在意,頻繁地過來搭話,就算多田不予理會他也一個人說話。而每逢睡前,必說一句“明天也是晴天嗎?要是晴天就好瞭”。

一天,行天將一隻帶拎手的紙袋從倉庫拖到院子裡。裡邊隨隨便便地放著二十本左右的筆記本。

“咦,傢裡的賬本。”妙子看一眼紙袋說。

“太占地方,沒法子,就把舊的擱在倉庫瞭。”

“可以扔掉嗎?”

“是啊。正好趁這次機會。”

妙子幹脆地點頭,而多田感到有些怪異。扔掉傢裡的賬本,就幾乎等於扔掉日記一樣,這是需要下定決心的事吧?就算有時候因為屢次搬傢而遺失,但實物擺在面前考慮扔掉還是不扔的情形下,大部分人不都會得出“唔,還是姑且留著”的結論嗎?

行天自然不會把腦筋放在這樣的細節上。他應瞭聲“好嘞”,就在妙子面前從紙袋裡取出一摞筆記本,用繩子刷刷地綁好。筆記本的封面受瞭潮,有些變形。

提著變成垃圾的賬本,行天朝停在外面的小皮卡方向走去。妙子的聲音傳來:“多田先生,能給我看看那邊的箱子嗎?”她帶著平日裡沒有一絲陰翳的神情。是我想太多瞭嗎,多田想著,應瞭聲“好”,就把精神專註在工作上瞭。

半夜裡,多田聽到事務所的門開關的聲響,醒瞭過來。

他拉開簾子。沙發上不見行天的身影。是去超市瞭麼。他試圖重新入睡,但中斷的睡眠怎麼也不肯回轉來。

他從床上伸出胳膊,摸索旁邊桌上放著的煙盒。是空的。多田呻吟一聲。一旦知道沒瞭,倒更想抽煙。他把寒意和尼古丁放在天平上掂量一番,磨蹭瞭一會兒之後終於起身。

他在當睡衣穿的套頭毛衣上加瞭件外套。超市就在大樓旁。趕緊去買瞭就回來。多田把手插進外套的衣兜。

本該放在衣兜裡的車鑰匙不見瞭。

行天嗎?什麼時候?多田奔出事務所。愛車面臨危機。他忘瞭煙這碼事,直接前往停車場。

在停車場的夜間照明燈下,小皮卡停在平時的位置。沒被擅自開走,這一點讓多田放下瞭心,不過為瞭穩妥起見,他往車的駕駛廂看瞭看。

叼著薄荷萬寶路的行天正在副駕駛座上專註地讀著什麼。多田敲瞭敲副駕駛座的車窗,行天口中的煙掉瞭下來,又被他慌亂地撿起來重新叼上。多田瞪著他看,行天或許是認輸瞭,乖乖拉開車門的鎖。

多田打開駕駛座的門。伴著煙味,車裡彌漫著淡淡的黴味。在駕駛座上擺著本該捆成一堆擱在貨鬥裡的賬本。

“你在幹嗎?”

多田把賬本擱到膝上,在駕駛座落座。他關上車門。沒開引擎的車裡和外面一樣寒冷。

“木村傢好像也註意到瞭兒子大約不是自己親生的呢。”

說著,行天把正在看的賬本的一頁給多田看。妙子一絲不茍地記錄瞭每天的收支。佈滿細目的數字的羅列。她似乎有在備註欄寫下所看書籍雜志的習慣。行天指出的欄目裡寫著《明白易懂遺傳組合》《血型的秘密》。

“這又怎樣?”

多田感到太陽穴一陣疼痛。已無從辨別是出於憤怒,或是被自己忽視的睡意在作祟。他徑自拿瞭放在儀表板上的行天的煙來抽。

“是沉迷於血型占卜吧?”

“我想不是。”

行天說:“其他年份凈是些烹飪雜志啦外國推理小說啦,唯獨在這一年偶爾有這樣的書。是木村傢的兒子學壞的那一年。”

到底怎麼做才能讓這傢夥保持沉默呢。多田心煩意亂地拉出煙灰缸。行天掩上紙張已經變色的賬本。

“大概因為兒子和父母不像,木村傢產生過矛盾。”

“所以我不是問你這又怎樣嘛!”

本來沒打算怒吼,可聲音以不小的音量震響耳膜。手一抖,煙灰掉在瞭地上。

“不管是誰傢都多少會有矛盾。你想幹什麼呢?木村夫人已經不需要這些東西所以才扔瞭。到這時候來偷偷摸摸打探過去的記錄,你到底想幹嗎?”

“我想把這賬本給北村周一看。”

行天完全不為多田的狂躁所動,明確而近乎冰冷地答道。

“不行。這沒有意義。”

“是嗎?”行天垂下眼,肩膀靠在門上。“如果讓北村知道有人和自己有著相同的痛苦,也許他會好受些。”

“你從來沒有失去過什麼吧。因為你一無所有。”

多田話剛出口就後悔瞭。說這樣的話有什麼用,這是殃及無辜。理性告訴他該立即住口,然而停不下來。他繼續殘酷地說下去,想說下去傷害別人,是誰都行。

“可你其實是裝作一無所有,你擁有一切。有認為你重要的人,還有和你明擺著有血緣關系的孩子。把這些都置於既不會失去也不會傷害到的距離,裝成是一無所有,你這是傲慢和少根筋。”

真正傲慢和少根筋的是誰呢。多田把煙頭放進煙灰缸。從行天的神色裡既看不出動搖,也看不出傷心,他隻是沉默瞭片刻。

終於,行天直起身,把賬本遞給多田。

“或許是吧。你說得沒錯。”

打開副駕駛座邊上的車門,行天下車在停車場站定。“可我想要知道。”

正值深夜,車門卻被重重砸上瞭。行天迅速地穿過停車場,走進事務所的大樓。

被留在車裡的多田喃喃念瞭聲“想要知道什麼嘛”。他把賬本理好,像原來那樣捆起來堆在貨鬥,隨後前往便利店買瞭好彩和薄荷萬寶路各兩盒。

在事務所的沙發上,行天難得地側身躺著,臉朝著沙發背。多田把薄荷萬寶路悄然放在矮幾上,拉上簾子鉆到床上。

他知道。大約行天想要知道的東西,和多田一直祈禱的東西有著相似的形態。

第二天一早,行天就開始抽煙。看見拉開簾子的多田,他道瞭聲“早安”。

兩盒萬寶路就盡釋前嫌的男人。我該說得再狠些才是,多田敲著因睡眠不足而鈍痛的腦袋想。

隨著整理倉庫的進展,照片中的時間不斷向前回溯。在好幾張一傢四口齊集的照片裡,既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的兒子在笑著。

行天以佯裝不知的面孔,邊觀看照片邊隨著妙子說起從前舊事哼哼哈哈答應著,多田卻痛苦不堪。這痛苦在行天喊瞭聲“啊,這個”並指著影集裡的一張照片時達到瞭頂峰。

還年輕的父親把年幼的兒子抱在膝上。妙子的丈夫和嬰兒都露出笑臉。

真像。多田想。

妙子的丈夫年輕時的面容,與北村周一極其相像。

“真像啊。”行天低語。這在說什麼呢,多田感到剛吞下去的便當的飯粒在胃裡變得如同鐵砂一般。

妙子隔瞭一拍才飛快地說:“常被人說成是不相像的父子呢。”

“像的。”行天隔著相冊的薄膜,以指尖輕輕摩挲照片中的父子。“看起來很溫柔,這感覺像極瞭。”

“……是嗎?”

“嗯。”

妙子和行天又開始翻看其他影集,多田一直凝視著他們。

當晚,多田被行天“喂喂”地搖晃肩膀,醒瞭過來。他想著是不是睡過頭瞭,忙爬起來,環視周圍才發現仍是夜裡。

行天像個無害的妖怪般悄然蹲在床邊。

多田不快地問瞭句“什麼嘛”。

“因為你剛才夢魘得厲害。像將死的灰熊就要生小熊瞭似的。”行天說。

多田在這之前有過好幾次做噩夢半夜從床上跳起來,但因為夢魘被行天喊醒還是第一次。

“不好意思。沒事瞭。”說著,他像趕人似的擺瞭擺手,可行天沒動彈,隻是抬起視線說:“最近,你看起來像在害怕什麼。”

讓行天擔心瞭。

多田想笑,但發出的聲息不成聲響就消失在空氣中。

是有這樣的傢夥啊,多田想。凈幹些隨意妄為的事,一副既不在乎自己也不在乎別人的樣子,其實心底裡藏著比任何人都要柔和而耀眼的光芒。和行天接觸的人都清楚這一點,唯獨他本人懵然不覺。

和行天共同生活的近一年來,多田是快樂的。盡管那是些血壓上竄下跳、脫發增多、心律不齊頻繁發作的日子,卻是快樂的。所以他生出錯覺。

覺得自己已經變瞭,已經能夠忘卻瞭。

北村周一的出現,將多田拉回到現實中。

結果,我總是在同一個地方打轉。

多田把被子掀到一邊,坐在床上。行天維持著同一個姿勢,一動不動地等待著什麼。

一旦知道瞭,便隻能向前。

他突然想一股腦兒都說出來。想把對誰都不能說的話和不願說出的話,統統講給行天聽。

然而,張開口卻沒瞭言語。話語如同連喊聲都無法發出的巖石般冷徹,滿滿地堆積在心裡。

“我夢見被討債的人追。”多田說完,躺下來蓋上被子。

“你不是沒有欠債嘛。”

行天在床邊待瞭一會兒,多田沒回答,於是他說瞭聲“晚安”,回到沙發。

倉庫在平安夜那天徹底清幹凈瞭。小皮卡上滿載著回收垃圾。

因為是周六,妙子的丈夫也在傢。他觀望一番空掉的倉庫,感嘆瞭一會兒“整理得不錯啊”,又遞過一塊據說是老傢送來的年糕,說“放在年糕湯裡吃吧”。眼下他正在院子裡起勁地重新放置盆栽。

“那麼,等確定瞭回收處理的費用,我就把發票寄過來。請和勞務費一起付款。”

“真的幫瞭大忙呢。要有什麼需要我再聯系你們。”站在門口的妙子微笑道。

“好的。隨時都行。多謝瞭。”

多田轉動車鑰匙,小皮卡沉甸甸地震顫起車身。妙子輕快地鞠瞭一躬,行天也坐上車。

剛把車開出那排仿佛噩夢般的住房,就遇上一輛正要轉彎的車。銀藍色的北村的車。

“呀。”行天在副駕駛座低喊瞭一聲。多田從後視鏡觀察到妙子已經回屋,便輕輕按瞭下喇叭,給北村一個信號。

小皮卡離開路面停在邊上,北村的車也不拐彎瞭,徑直停在其後。

“你幹嗎呢?”在人行道上站定的行天提醒下車的北村。“這樣晃來晃去的。和變態可隻有一線之隔啊。”

“抱歉,我還是有點介意。”北村羞愧地笑道。“今天和女朋友約會來著,我想在那之前來木村傢附近兜一圈。”

“管你是去約會還是去赴難。”行天說。

“你這樣的,叫作變態。”多田說。

北村又說瞭聲“抱歉”,看向小皮卡的貨鬥。

“那個,工作結束瞭?感覺怎樣呢,木村傢?”

多田攔住要說些什麼的行天。

“還沒弄完。而且也沒道理說給你聽。”多田說。“你聽我說,北村先生。便利屋講求的是信用。在各種各樣的傢裡工作,的確能在某種程度上看到傢庭內部的情況。但正因為如此,才絕對不可以把得到的信息泄露給外人。”

“可是,行天先生說過會告訴我……”北村懇求般看著行天。

“他擅自答應瞭下來,我就此賠不是。”多田把北村的話踢瞭回去。“他還在實習。”

“你不是要把獨門秘技傳給我麼。”行天不滿道。

“我懂瞭。可是——”北村不甘心地垂著頭,“我不是外人。我和木村傢的人……”

“你是外人。”多田強硬地掩飾道。“難道血型不同,血的顏色就會不同嗎?難道肉眼能看到DNA嗎?與其在意這些東西,更切實的是這世上有用心養育瞭你的人們。這樣不夠嗎?”

這話用不著多田來講。眼前緊咬著嘴唇的男子一定比誰都更為動搖,在血緣與心靈之間的狹窄地帶。

北村沉默片刻,接著,他說瞭聲告辭便飛身回到銀藍色轎車,驅車離去。

“走吧。時間緊著呢。”

多田迅速地走上車道,打開駕駛座的門。

“你一向的婆婆媽媽哪兒去瞭。”

他用狠狠關上的車門彈開瞭行天的喃喃聲。

回收中心在真幌市的東北部。是挖山造出的巨大地塊。

等待高溫融化的瓶子堆積如山。被壓扁後當磚頭壘起來的易拉罐綿延成墻。無處可去等著再生的傢電產品在風吹雨淋之下如同森林般延伸開去,不斷侵蝕著地表。屋頂下深而又深的坑裡,衣服和紙張各自堆積成地層。

回收中心的大門埋有地平秤,以整車為單位稱重。垃圾的回收費用是根據車子離開中心時的重量差值來計算的。

多田和行天在回收中心裡驅車巡回,把貨鬥裡堆著的木村傢的垃圾扔在指定的區域。

兩人戴著勞動手套,默默地把生銹的電烤箱或是佈滿塵埃的電熱器之類搬下貨鬥。這些東西像是早就清楚自己的去向似的,安靜泰然地置身於多田的手中。

最後剩下紙張。他們把用包裝帶捆著的百科全書及實用書籍扔進坑裡。因為不能凈堆在坑邊上,所以得用力甩開胳膊往深處扔。

在胳膊甩到盡頭的瞬間用另一隻手拿著的美工刀割斷包裝繩。告別就要徹底。隨著下雨般的聲響,唯有書本傾註到暗沉沉的坑裡,包裝繩則留在手中。對多田來說這是習以為常的舉動,而行天就像第一次打保齡球的人似的彎腰撅臀。他要麼就是割早瞭繩子讓書本散落在腳邊,要麼就是割晚瞭,整個身子都快掉進坑裡去。

行天正把散落的書收起來一本一本地往坑裡扔,忽然喊瞭聲“呀”,動作停瞭下來。

傢電林立的陰影間出現瞭一名中年男子,正橫穿過書本的墓穴朝對面走去。男子似乎也註意到有人的動靜,若無其事地看向這邊。

是真幌警署的早坂。

行天很快繼續忙活,而多田敗給瞭早坂的註視,沖他點點頭。早坂沿著坑的邊緣走近多田和行天這邊。多田在內心嘆瞭聲“呀”。

“你向來很努力啊,多田先生。”

早坂打量一番放在地上的一摞摞書本,又探一眼大坑。

“早坂先生,你是在工作?”

“下午要去公司。”

早坂的視線在地面和大坑之間來回徜徉瞭幾趟,仿佛在說正好撞上消滅證據的現場。終於,他的視線固定在多田的身上。“我喜歡在這兒散步來著。有時候過來。”

這樣探尋般地註視人或物,與其說是職業病,似乎不如說因為早坂有著出人意料的旺盛好奇心。就連這會兒,他也叨叨著“哇,可真深啊,得有十米吧”,並從大坑邊探出身子。行天在後面作勢欲推,多田止住他,迅速著手處理剩下的書。

“那麼,我們這就告辭瞭。”

多田正打算離開,早坂喊住瞭他。

“哎,等等,多田先生。”

早坂說:“山下宗之的母親已經向警方提出尋人申請,要求搜尋她的兒子。”

“誰啊,那是?”

多田脫下手套,一邊在連身工作服的口袋裡摸索著,轉向早坂。行天仿佛百無聊賴地蹲下身,開始抽煙。

“哎呀,你不知道麼。我認為他的失蹤和你們也有某種關聯呢。”

“那又是為什麼?”

不能讓神色有什麼變化,多田這樣想著,等待早坂的視線移開。

“沒什麼證據啊。”說著,早坂笑瞭起來。

“你是跟蹤我們來這兒的嗎?警察先生。”行天把指間的煙在地上捻滅。

“是偶遇。我說過瞭吧。我喜歡這兒。”早坂看一眼傢電的森林。“喜歡在被扔掉的東西中間散步。”

地塊內安靜極瞭。記憶的墓場,安靜也很自然,多田想。他試圖想象,在平安夜這天獨自在此散步的刑警,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呢?

早坂似乎也在思考同樣的問題。

“多田先生,你傢裡人呢?”他問。

“是審問嗎?”

“不是。我隻是感興趣罷瞭。”

“是表白嗎?”對行天的話,多田和早坂都置之不理。

“我以前有個老婆和……”

多田說瞭半截,閉上嘴。他知道,站起身來的行天因為突如其來的短暫沉默而露出訝異的神色。

“我有過老婆。不過離婚瞭。”

早坂點點頭,看一眼手表。

“別再和星的組織有什麼牽扯。否則等山下的屍體出現時,我就得調查你們瞭。”

多田沉默著目送早坂朝停車場走去。

站前的大樓和街道都被節日的彩燈綴滿,而多田仍和往常一樣,一隻手拿著臉盆前往澡堂。

他在更衣處正要脫掉牛仔褲,忽然發現褲子後袋裡的手機不翼而飛。

又來這一套嗎,手腳不幹凈的某人。

雖然想立即回事務所去拿手機並把行天訓斥一通,但已經付瞭洗澡的錢,加之也有可能掉在路上或僅僅是自己忘在事務所就出門來,所以多田姑且專心擦洗身體。

他泡進寬敞的浴池,得出應該還是行天偷拿瞭手機這一結論。要是掉瞭會有動靜,而且做完工作回到辦公室後,自己並沒有把手機放在某處的印象。

要是想給誰打電話,事務所裝有座機,便利店前面也有公用電話。行天大概是想知道多田手機裡存的電話號碼。

多田在熱水裡抱著手。他大致能猜到行天在想些什麼。剩下的就看能不能揪住他尾巴瞭。

多田從澡堂回來時,行天狀似悠閑地在沙發上躺著。

“喂,看見我的手機沒?”

“沒瞧見。”行天眼都不眨地回答。

多田一邊隨口說著“哦這樣,是不是掉哪兒瞭啊”,一邊朝自己的床看去。早上起床後揉成一團的被子上赫然擺著手機。“啊,在這兒在這兒。”多田故意自言自語,不動聲色地查看瞭來電和已撥電話的歷史記錄。記錄並無任何變化。

然而多田並沒有掉以輕心。他拉上簾子,裝睡瞭一小時。就在差不多午夜時分,行天有瞭動靜。在沙發的周圍窸窸窣窣地做著什麼。傳來身體某處撞在矮幾上的聲響,和“痛啊”的輕輕一聲。隨後,感覺到他在窺看這邊。多田小心地發出規則的呼吸聲。

行天大約放下心來,又開始動作,悄悄出瞭事務所。

多田來到窗邊,朝外面的街道看下去。走出大樓的行天朝著箱根快線車站的反方向走去。多田立即走出事務所,開始跟蹤。

正是情侶們鉆上床,孩子們在夢中等待聖誕老人的時分。街上幾乎不見人影。躡著腳步聲走在街上的多田的上方,熄掉瞭光芒的彩燈猶如荊棘般四處蔓延。

跟在行天後面太容易瞭。因為他幾乎不曾回頭或是突然改變步伐。不管周圍有人還是沒人,行天施施然按照自己的節奏走著。那並非由於傲慢或沒神經,看起來,他這般態度是出於沒有任何人會註意自己的確信。

行天總是獨自一人。

多田並沒有藏身在陰影裡,他隔著一定的距離跟著行天的背影。在夜裡看起來仍很顯眼的龍紋外套不會跟丟。

走到真幌大道的盡頭,行天轉到瞭一條小徑上。那是連接主街和與其平行的後街的中街商店街。雖然是擦肩而過都困難的狹窄街道,卻是條不折不扣的拱廊街。兩側擠擠挨挨地建著些簡易房、服裝面料店或是拉面館,從咖啡館到五金店,三十來間各種各樣的店傢排列在路邊。

據說,中街最初是戰後形成的黑市,經過改建及重建,成瞭眼下的規模。對真幌市民來說,這裡是最為熟悉的商店街。

多田在兒時也常來這兒買糖果。不過,在夜裡到訪中街,這是第一次。

臨街的店鋪全都垂著卷簾門。從泛黑的拱廊裡看不到月亮和星星。大概因為意識到是聖誕節,支撐拱廊的構架上纏繞著金色和銀色的緞帶,飄動在穿行於拱廊的寒風裡。

行天在路的中央站定,忽然穿進一旁的小巷。

中街的道路又派生出幾條短短的小巷,多田也知道這一點。這些是密集的簡易房之間僅有的空隙。這當中,有的巷子成瞭小小的中庭般的所在,有的設有供顧客使用的破舊公廁,還有建在泥地上隻有個櫃臺的站著喝酒的店傢。但如果不是相當熟的常客,沒人會想進到中街商店街的巷子裡去。

因為,即便會引發冒險心,可巷子裡常浮動著危險的氣息。這裡在大白天也光線昏暗,從中街略微一瞄,很容易就能看到形跡可疑的男子從手袋裡拿出藥包進行交易。

而且,眼下是深夜。多田有些躊躇,可都來到這兒瞭,沒辦法。他跟著行天走進巷子。

一進去路就沒有瞭。這裡是三面被簡易住宅環繞的露天空間,地面是未加鋪設的泥地。正中有個小得能錯看成水窪的人工池。之所以知道那是個池子,是因為在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上,裝飾著金魚缸裡擺的那種龍宮模型。

盡頭的簡易房有一扇垂著紅燈籠的拉門。看起來,這個有著三步就能穿越的池子的空間似乎是烤串店的庭院。

“哎呀呀。”

多田再次躊躇,但怎麼想行天都隻能是進瞭這傢烤串店。他經過瑟縮的池子一側,悄然站在店門前。

紅燈籠上以不俗的筆法寫著“串烤鳥增”。拉門是木制的格子門,鑲嵌著磨砂玻璃。僅有拉手附近的一個格子是透明的,好讓人看到裡面有沒有空位。

多田貼著簡易房的墻,稍稍移過腦袋,觀察店內。

在櫃臺裡有個精瘦的白發老者,正在攪動罐子裡看來頗濃的醬汁。店面隻有格子門這麼寬,縱深處沿著櫃臺擺瞭五張圓凳,看起來已是極限瞭。圓凳的凳腳是黑色鐵制的,凳面上貼著綠色的塑料佈。

從門口往裡數的第二張圓凳上坐著行天。再往裡的凳子上坐著的,是星。

多田急忙縮回腦袋,脊背緊抵著簡易房的墻壁環視四周。哪兒也不見星的手下。看來,應行天之邀來此的隻有星一個人。

“你別光喝Hoppy,也來點烤串。這兒的烤串可好吃瞭。”

星的聲音傳來。

“那,我要雞皮。”行天答道。並沒有大聲說話,但透過薄薄的墻壁,談話聲清晰可聞。

“其他呢?”

“雞皮。”

“……你喜歡雞皮?”

“嗯。”

“老板,給這小子來五串雞皮。我這邊你看著辦。全都要鹽烤。再來點毛豆。”

“好嘞。”

談話暫時中斷瞭。等得不耐煩的多田再次窺看店裡,隻見行天一口氣喝幹瞭Hoppy,老人正把一杯新的酒和烤好的烤串擺在櫃臺上。行天高興地吃起來,又捧起新一輪的啤酒杯。

“好喝嗎?”星似乎厭惡地瞅著Hoppy。

“嗯。有酒精味。”

“你對這個很有癮啊。”

星的嘴角牽動。星似乎是自斟自飲地在喝瓶裝啤酒,但速度並不快。難道這傢夥不光是煙,連酒也不行麼,多田想。看樣子,盡管他做的是骯臟買賣,唯獨身體卻頗為健全。

“說吧,你找我有什麼事?”

終於,星開門見山道。多田把耳朵貼到墻上。

“清海呢?平安夜你們也不約會嗎?”

“少煩人,你這個大叔!”

“啊,你被甩瞭。”

“怎麼可能。她隻要一睡著不到早上就起……不說這個。行瞭,你快說你的事。”

“聽說山下的尋人申請已經提出來瞭。”

“我知道。怎麼?”

“你敢說屍體絕對發現不瞭?”

多田一震,看向店內。老人正淡然翻動著烤串,星的側臉帶著一絲笑意。行天朝著星那邊,所以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星說。

“要是找到瞭,就當成是我幹的好瞭。”行天說。“在哪兒怎麼殺掉的,如何拋屍之類,隻要你教給我,我照說就是。反正你們沒做任何能留下證據的事,對吧?要這樣的話,也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我沒幹這事兒。”

“要是沒有證據,就算出現瞭屍體,我或者你都沒必要去應這個卯吧。”

“真幌警署的警察可是在懷疑你們。與其受到沒必要的盤查,不如在那之前由真兇自首,對你們來說才上算吧?”

你在說些什麼啊。多田心頭火起,這就要闖進烤串店,終於還是忍瞭下來。在弄清行天的想法之前,不能做出沒有意義的舉動。

星“哦”瞭一聲,訝異地偏一下頭。

“可是,你被山下捅倒瞭沒錯吧。你什麼時候有時間去殺掉他呀?”

“這沒什麼,隻要不說是山下捅的不就行瞭。因為女人引起糾紛殺瞭山下,把屍體藏瞭起來。那之後,我的肚子上給捅瞭一刀。摔一跤給刺到也好,被馬路殺人狂捅瞭也好,怎麼都行。”

“能這麼容易糊弄過去麼?”

星興味盎然地在櫃臺上支著腮。“可是,你這是為瞭向主人報恩而頂罪嗎?便利屋因為和我還有你扯上關系,可是遭瞭不少罪喲。”

“才不是。”行天搖頭。“這事和多田沒關系。我是想和你做筆交易。”

放下啤酒杯的行天拉開外套前襟,掀起襯衫,從肚子上拿出一本筆記本。多田不由得懷疑自己的眼睛。那是妙子的賬本。這傢夥,什麼時候幹的。是在我被早坂引開註意力的間隙從書堆裡抽出來的嗎?真是手腳不幹凈。

“我希望你把這個本子悄悄給一個叫北村周一的人。”

“為什麼?”

“理由不能說,不過肯定不會給你添什麼麻煩。”

“為什麼要找我?”

“因為多田反對。就連這本子,他也以為變成垃圾瞭。”

“地址是?”

“我隻知道手機號。你總能查到吧。”

行天正要把北村周一寫下的便條和賬本一齊遞給星,多田以幾乎震落磨砂玻璃的勢頭猛地打開拉門沖進店裡。

“你白癡啊!”他重重敲一下行天的後腦勺。“哪有你這樣的傻瓜,為這麼低廉的代價就去當殺人犯!”

行天轉頭仰望多田,說瞭聲“咦,你居然能找到這兒來”,星則喊著“老板,剩下的打包”。老人依舊淡然翻著烤串,應瞭聲“好嘞”。

“真是不錯的消遣。”

星接過外賣,從凳子上站起身。他從低頭瞪著行天的多田身旁擠過去,順勢就往門口走。

“等一下,星哥。這賬?”

“該你付才對吧,便利屋。”

星回頭看一眼行天,嘴角又揚起來。“這交易從一開始就不成立。因為,山下的屍體什麼的,那是絕不可能找到的。”

這話既含有隻把山下逐出真幌並未殺掉的意味,又可看成是對完美犯罪的自信。

“你就安心被主人養著吧。”

說瞭聲“拜”,星悠然消失於中街。多田對老人說瞭句“驚動您瞭不好意思”,結瞭賬,拿起留在櫃臺上的傢庭賬本。

“走瞭,行天。”

行天撿起掉在地上的便條,舉著雞皮烤串跟瞭上來。

“吃嗎?”說著,他把兩串中的一串舉到多田面前。多田接過來,氣呼呼地就開始咀嚼。脂肪附著得恰到好處,雖然冷瞭,卻很美昧。

兩人走到後街,朝事務所的大樓走去。

多田把烤串的簽子插到路邊垃圾桶上的煙灰缸裡,嘆息一聲。“你為什麼要那樣?把一切想得這麼簡單。”

“我可沒真打算當殺人犯。”

行天開始用簽子清理牙縫。“我早就知道,他們不會失誤到讓人發現屍體。這隻是為瞭讓他答應我的要求而顯示一下誠意罷瞭。那些小混混都喜歡這套,不是嗎?”

星早已不屬於被稱作“小混混”的范疇,雖然這樣想,但多田並未對此多做糾正。

“你為什麼那麼想給北村看賬本?”

“我說過瞭呀。我想要知道。”

“想知道什麼?”

“想知道孩子能不能重新選擇父母。如果能,會以什麼作為基準。”

多田看一眼行天。行天仍叼著簽子,筆直地向前走著。他沒有贅肉的面孔上不帶一絲情緒。

行天,你應該不知道吧。因為我一直沒有說過。

被父母虐待的曾經的孩子。走在他身旁的是……

“我有過一個孩子。”註意到時,話已經湧瞭出來。“生下來後很快就死瞭。”

現在還記得,剛生下來的嬰兒待的房間裡,那種微微泛甜又溫暖的空氣的味道。甚至無需刻意回想,根本忘不掉。

行天把簽子插進便利店的垃圾桶裡,說瞭句“喉嚨好幹”,走上事務所的樓梯。

“還有吧?酒。”

“我和前妻是在大學時候認識的。剛畢業馬上就結瞭婚。她覺得早瞭些,可我想要一起生活。”

多田把賬本扔到一旁,背對著窗戶坐在沙發上。每當有車經過外面的街道,就有一道影子從坐在對面的行天的臉上滑過。

“她在校時就以通過司法考試為目標而學習。我是早就定下去公司工作的瞎混的法學院學生,但她很優秀。婚後,她還自己掙瞭學費去念司法考試預備學校。當然我是打心眼裡支持她。我盡可能幹傢務活,幫她學習,從做單詞卡片到出自測題。到現在耳朵裡偶爾還會響起她反復念誦六法全書的聲音。”

“你這結婚生活有哪點好?”行天一邊砸扁啤酒罐,一邊問。

“我可不想被你講。”多田也喝光一罐啤酒,伸手拿第二罐。“她是聰明可愛的女人。是相當好的日子來著。”

“這種日子換瞭我大概會睡著。”

矮幾之上林立著行天從整個事務所搜刮出來的酒。

“她畢業後花瞭兩年通過司法考試。因為是一路看著她歷經煩惱苦悶學出來的,所以我高興壞瞭。我過去不知道,人能夠為瞭自己以外的誰高興成那樣。那之後有司法實習,大約一年半的時間裡我們幾乎都是各自生活,但我絲毫沒有不安。”

多田的每一天都相當充實。在公司源源不斷地賣車,每逢休假就去實習的地方看望妻子。距離一點也沒成為問題。兩人相愛甚篤,把對方的存在視作必需,構築瞭穩固的關系。

至少,多田是這樣以為的。

“她成為律師,在東京市中心的事務所工作。工作一年後,她的年收入就達到瞭我的二點五倍。”

“莫非這是離婚的原因?”

“不是。大概我不算能賺錢的,但也沒那麼差勁。”

多田差不多已經膩味瞭啤酒,把喝瞭一半的易拉罐放在桌上。他從小包裝裡拿出下午去的人傢當“點心”給的咸仙貝,咬瞭起來。

“確實,我也覺得‘哎呀呀,律師可是不簡單哪’。雖說忙起來也夠嗆,可這是隻要想賺錢多少都有得賺的職業哪。不過呢,在個人關系上,我想年收入的差額不太會成為根本的問題。”

“大概吧。因為幾乎沒有年收入比我低的女人,所以我沒換個角度想過。”行天說著,拿瞭在廚房水槽洗幹凈的杯子和用自來水做好放在冰箱裡的冰塊回來。多田在兩個杯子裡放上冰塊,滿滿地倒上波本威士忌。

“有一天,大學時同班的一個女生打來電話。那女生說‘多田君,你被劈腿瞭哦’。我笑瞭笑沒放在心上。那個女生是我們夫妻共同的朋友,所以我以為她大概是開玩笑亂講的。”

“可這是真的吧?”

“是。我全不當真地和妻子說瞭句‘聽說你劈腿瞭呢’,真像是老天開的玩笑,妻子的臉在一瞬間變得慘白。”

要是真的信任妻子,這話本可以不說的。把朋友的戲言聽過就算,永遠不觸及這個話題就好瞭。多田是輸給瞭在自己心底萌芽的疑心。

“對方好像是一個同期實習的男的。實習的地方倒不在一塊兒,應該是在東京重逢的時候吧。‘可已經結束瞭。我絕不再見那人。’她哭著說。我說‘知道瞭’。既然愛她,就隻能原諒她。分手這一選擇我連想都沒想過。”

多田當然受到瞭打擊,也很氣憤。可這氣憤的一大半並非來自妻子劈腿這一事實,而是由“為什麼她這麼痛快地承認瞭劈腿”這一疑問生發出來的。

我其實不想知道,多田多次這樣想。要是她真的愛自己,他希望她抵死不認。隻要妻子否認瞭,多田大概就會相信。

“糟糕的是,就在那之後發現她懷孕瞭。”

多田端起酒杯潤瞭潤嗓子。“要在一般情況下,妻子告訴丈夫自己懷孕,該是高高興興的喜事對吧。我們傢可不是這樣。氣氛緊張極瞭。難得她先回瞭傢,坐在飯廳的椅子上。從公司回來看見她,那模樣簡直就像是她父母和所有親戚都死瞭似的,以至於我心裡基本做好瞭最壞的打算。她說:‘是你的孩子。你要相信我。’於是我信瞭。你覺得像個傻瓜吧?”

“不覺得。”行天說。

“實際上,不管將要出生的是不是我的孩子,到瞭這份上怎樣都好。因為孩子是她生的這一點是不會變的。隻要有這一點,對我來說真是寶貴的……”

聲音酸楚地變瞭調,多田急忙咽瞭口唾沫。行天沉默著。

“我從來沒有那麼快樂地等待過什麼。她母親告訴我說生瞭的時候,我早退離開公司,飛快趕瞭過去。直到抱著兒子,都傻愣愣覺得這不是現實。可是,還躺在床上的她一看見我就開瞭口。她說要做DNA鑒定。”

被背叛瞭。那時,多田第一次這樣覺得。雖然這個建議是為瞭澄清真相並完全消除多田的疑慮,可對多田來說,這話等於把自己對妻子的愛和信賴全部踐踏得粉碎。

“我對她說,沒必要,你不是說瞭是我的孩子嘛。無論她怎麼懇求,我就是不同意做DNA鑒定。一方面也是因為我當然打心眼裡愛這個孩子,沒有做什麼鑒定的必要。可也不能說,我就絲毫沒有故意不弄清真相讓她痛苦的壞心。”

自己也不曾察覺,那是多田對妻子的背叛予以復仇的方式。如今,多田也明白自己過去是多麼愚蠢瞭。但在那個時候,他自己並沒有註意到,所謂信任這一近乎美麗的行為,不知何時已化身為憤怒和絕望。

“結局很快就到來瞭。出生後一個月,孩子突然死瞭。一天夜裡,她說孩子好像有點發燒,把我喊瞭起來。於是我說我看著孩子,你休息吧。我還說,要是到瞭早上還發低燒,就一起帶孩子去醫院。她似乎因為擔心而怎麼也睡不著。孩子喝瞭奶,已經沉沉地入睡瞭,我卻唱瞭搖籃曲。是為她唱的。‘不行喲,可別醒來喲。’她笑瞭。那是個安靜的夜晚。耳邊,隻有嬰兒和她睡著的鼻息。我不知什麼時候也睡著瞭……突然驚醒過來時,嬰兒床裡的兒子已經變得冰冷。”

行天在沙發上抱著一邊膝蓋,不流露任何表情地垂下眼。多田喝幹瞭杯裡的酒。

“那之後有半年,我費盡瞭心思,可是不行啊。她有時會陷入半瘋狂狀態責問我。她說你當時是默默地看著那孩子受苦吧,我都說瞭是你的孩子,你為什麼不相信呢。我什麼也沒法說出口。而這讓她更加難受。等她冷靜下來瞭,就哭著道歉,說對不起,自己說瞭可怕的話。這樣翻來覆去。她自己也知道,但停不下來。她提出離婚時,我也沒表示反對。我也有松瞭口氣的感覺,終於可以從中逃走瞭。”

多田也罷行天也罷都久久地沉默著。窗外還是一團漆黑,但在遠遠的某處有急性子的鳥兒在叫著。

“多田,”行天終於說,“我想大概有好多人在這之前對你講過瞭,不過我也說一遍吧。你沒做錯什麼。”

“雖說沒有惡意,可並非沒有罪過。”

至於妻子為什麼和別的男人睡瞭,多田壓根兒不想知道。嘴上說著相信,他卻並沒有弄清孩子的父親是誰的勇氣。宣告著愛對方,卻連想象一下妻子究竟怎麼看待自己都做不到。

等意識到自己在所有意義上其實都是消極的時候,已經全部毀壞殆盡,無可挽回。

“我夢見瞭好多次。從嬰兒床把兒子抱起來的夢。能真切地感覺到嬰兒暖呼呼的身體的重量。我對妻子喊,你看,孩子活著呢,得救啦。可已經晚瞭。我的聲音到不瞭她那兒。她在一間黑屋子裡哭泣。她獨自一人,一直一直哭著。”

“吶,你摸一下我的小拇指看看。”行天說。

多田沒動彈,於是行天起身彎下腰,越過矮幾拿起多田的左手。

在他的引導下,多田用食指的指腹戰戰兢兢地沿著行天右手小拇指的傷痕摸瞭一下。細細的線。那部分的皮膚很光滑,呈現細微的突起,圍著指根繞瞭一圈。

“別害怕,摸摸看。”行天笑瞭。

多田看過去,把感觸也收入眼底。

在筱原利世傢弄出的傷口上覆蓋著新的傷疤。那旁邊,泛青的充血蔓延在整個手背,可隻有小拇指上的舊傷痕不知為何免於受其侵蝕,奇妙地泛起白色。

“傷口愈合瞭對吧。的確隻有小拇指老是比其他部分要冷,可隻要搓一下就能暖和起來。就算不能全都恢復原樣,也能夠好起來。”

“算瞭吧。”多田縮回手。“我不是為瞭心裡舒坦而和你說這些的。”

“那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賬本由我來處置。我是為瞭讓你接受這個才說的。”

“不接受。這不成為理由。”

的確如此。多田也混亂起來。他並不知道一直屏息凝神的東西在今晚匯成語言湧出來的原因。

“為什麼就不能心裡舒坦呢?”行天的兩手自然下垂,站在多田的面前。“你不是對公園新城的小鬼說過嗎,隻要活著總還有機會。那是說謊嗎?你隻是說得好聽嗎?”

“我也想被原諒和原諒她啊。要是能忘瞭的話,我也想忘個幹凈……可我做不到。”

多田因痛苦的回憶笑瞭起來。

“你說過要曉之以理。”行天像是沒瞭轍,重新在沙發上自己造的窩裡坐瞭下來。“可是行不通啊。”

多田開口說:“行天,到瞭早上,你能離開這兒嗎?”

明明一直想要一個人待著,為什麼不更早一點說出這話呢。簡直不可思議。

“哦。”

行天幹脆地點頭。多田拿著賬本從沙發站起身,鉆過隔斷的簾子回到自己的地界。

真幌市的天空開始漾出清澈湖水般的晨光時,事務所的門傳來輕微的關門聲。

待客沙發上疊放著行天用過的毯子。多田正要整理矮幾的桌面,忽然發現酒瓶之間放著一個小小的糖果罐。打開蓋子一看,裡面放著看來是一年間存下來的錢,和北村周一寫瞭聯系方式的便條。

多田跪在地板上查看沙發底下。空無一物。本該在那兒落滿塵埃的保健拖鞋也不見瞭。

多田在沙發坐下,邊抽煙邊眺望逐漸亮起來的窗外。然後他像往常一樣拾掇好自己,出門工作。

“歡迎歡迎——”

隨著歡呼聲,拉炮砰然作響。

多田一邊把宛如毒蜘蛛吐出的彩色紙屑從頭上撣落,一邊問:

“在幹嗎呢?”

“當然是聖誕派對啦。喏,進來進來哦。”露露抓著他的手腕就往裡拉。

露露和海茜住著的單間變得仿佛廉價的居酒屋舞臺一般。紙折的鎖鏈從天花板橫七豎八地延伸開去,熒光燈罩遮瞭紅色的玻璃紙,桌上放著一株小小的銀色樅樹。

“剛才茉裡和她的朋友忍來我們這裡玩瞭哦。”

露露強拉著多田在客廳坐下。“便利屋你來遲瞭,所以她們已經回去瞭哦。她們給小花做瞭很棒的帽子哦。”

吉娃娃湊近多田的腳邊,震顫著身子搖動尾巴。它的兩耳之間戴著三角形的尖頂帽。仔細一看,那是個用完的拉炮。鉆瞭孔穿瞭根繩子,在下巴打瞭個結。

“露露,來幫下手。”

被廚房裡的海茜一喊,露露答瞭聲“哎”,站起身。兩人從冰箱裡拿出剩下一半的沙拉和盛著水果凍的容器擺在桌上。

“你不是有什麼委托……”

多田早就被告知二十五號傍晚來這裡一趟。摸不著頭腦的多田如此一問,海茜把裝著咖喱飯的盤子“咚”地放好,說:

“才不是。我們是請你來參加派對。”

“今天你朋友呢?他是不是隨後來哦?”露露問道。

多田一動不動地盯著桌上擺放的食物,說:

“不,我給他放瞭假所以……”

“要涼掉瞭,吃吧。”海茜提醒道。

看來露露和海茜已經和茉裡與忍用過早晚飯瞭。多田把調羹拿在手裡,開始吃為孩子們做的偏甜的咖喱。

坐在對面的露露和海茜註視著多田進食。她倆張羅著照顧他,把水果凍舀出來,往杯裡倒上氣泡酒。

吉娃娃在屋子一角起勁地啃著做成骨頭形狀的小型犬咬膠。這傢夥畢竟也是個小獸啊,多田在心裡感嘆著觀望一番。

“你是不是和你朋友吵架瞭哦?”這時,露露問道。

“沒有。”多田簡潔地回答。“我隻是把他請走瞭。妥善地。”

“那人,有地方可去麼?”

海茜抽起一支細長的煙。薄荷煙的味道溢滿瞭狹小的房間。

多田在露露和海茜的房裡待瞭一個小時左右。離開時露露對他說:“早點和好哦。”

“全靠你們兩位便利屋哦,我們才能過瞭個好年。我以後還會委托的,你們要一起來哦。”

多田不知該如何作答,便含糊一笑,走下樓外的扶梯。下樓後他抬頭回望,並排站在門口的露露和海茜果然還在目送他。兩人逆著光的身影齊刷刷地揮著手。海茜好像抱著吉娃娃。

從前也見過和這相同的光景。多田想。那時候,每當回到事務所,行天就在那裡。可今晚不同瞭。能度過平穩的不被任何人攪亂的時間瞭。

穿過亂糟糟的後街朝車站走,多田發出一聲嘆息。他試圖認為這是源自平和的嘆息,然而,還沒等白色的氣息消失在眼前,多田就意識到並非如此。

不知為什麼,多田心裡不寧靜。

他想得太簡單瞭。他本以為行天一定流落到露露和海茜的房子來著。行天肯定沒地方可去。在大冬天裡沒帶錢出門,所以多田以為行天一定就在附近。

他明明早就在心底某處知道,一旦說出你走吧,行天就會徑直離開,永遠消失,泰然地獨自流浪到暗之又暗的深處去。明明沒被問起,多田卻滔滔地說起過去,並因自己的卑怯把行天趕瞭出去。就因為撿來的狗養得比預料的大瞭就幹脆扔掉,自己不正像是個愚昧無情的主人嗎?

多田沖自己生著氣回到事務所,門上夾著快遞的外出未送達通知單。很少有快遞來呢,多田想。仔細看時,送件人一欄寫著“田代造園”。多田對此全無印象,大概是行天讓快遞送的東西吧。

多田立即打瞭快遞員的手機。沒過多久,大概正在附近送貨的快遞員把一隻就算裝個人進去都不奇怪的巨大箱子沉甸甸地搬進瞭事務所。

快遞單上寫著“正月用品”。不祥的預感。想著不如拒絕收件,多田勉勉強強地蓋瞭章。若提出讓快遞員重新抱著箱子下樓去,對方可能會大為光火。

搞不好,這裡面裝著馬上又卷入什麼事端的行天不成?也有可能是星用行天來證明給他看,完美犯罪是可能的。

多田謹慎地檢查瞭箱子上有沒有帶著血痕,又把頂上的封箱帶稍稍撕開一點兒,把鼻子湊上去。好像沒有腐臭味。

他毅然打開箱子,出現的是約摸有一點五米高的門松。大手筆的松和竹。根部是白色和粉色的觀葉甘藍。毫不吝惜地點綴著南天竹的紅色果實。這是個豪華的貨色。封在箱子裡的信上寫著:“多田便利屋敬啟:非常感謝您的預訂,現將您所訂的貨品送呈。我公司對每一件嚴選素材的門松都以手工進行制作。我公司全體職員謹祝您全傢迎來美好的新年。”諸如此類的一串話。

“這麼大的玩意兒,叫我擺在哪兒啊?”

多田以被兩個美女擠在當中的心情打量著門松。之前多田怒吼你別自作主張那會兒,行天表現出從未有過的躊躇,就是因為這對門松吧。他那時已下訂買好瞭吧。錢也沒有,到底在想些什麼啊,多田覺得真是敗給他瞭。

也沒有把門松擺在屋裡的道理。多田暫且把它拖到瞭門外。門周圍的空間十分逼仄。他把滅火器挪開,擺瞭一棵門松在門旁,但無論怎麼琢磨,另一棵都隻能放在樓梯上瞭。然而因為底座很大,看上去一級臺階可擱不下。

多田把那棵門松搬到樓梯的轉角處。用瞭活生生的植物做成的巨大門松帶著水靈靈的重量,給腰部帶來莫大的負擔。

安放的距離很遠,高低也相當懸殊,這對門松看上去絲毫也不像是門松。

多田揉著酸痛的腰部上瞭樓梯,重又走進無人的事務所,脫掉幹活穿的外套。他正要扔掉之前隨手放在矮幾上的門松制作公司的信,忽然心生一念,檢查瞭下信封。

除瞭問候函件,裡面還裝有一張發票。

“果然沒付……”

他打開行天留下的糖果罐,清點鈔票。“而且完全不夠。”

為什麼就不能心裡舒坦呢?行天曾經問他。完全沒錯,多田想。心裡舒坦又不是壞事。那傢夥送來這般多餘的累贅,到最後都在添亂。他不在真是神清氣爽。從今往後就能心裡舒坦瞭。

多田猛地倒在床上,叼著煙仰面註視天花板。毫無煙火氣的房間冷颼颼的,抽完一支煙的功夫,腰部的酸痛加劇起來。

多田爬起來翻開夾著合同的文件夾。寫有三峰凪子地址的便條如同白色蝴蝶般飄然落在瞭地上。因為行天放在那兒沒管,多田出於穩妥起見把它夾在瞭文件夾裡。

他護著腰把便條撿起來,正要拿起聽筒,忽然覺得自己傻氣。

“我這是在幹嗎呢。”

於是他回到床上閉起眼。沒有做夢。

第二天出門工作時,剛打開事務所的門瞥見樓梯轉角,多田不由一震,砰地把門關在身後。門的陰影裡有什麼和往常不一樣,多田不由得飛快朝後退去。

讓多田受驚的不明物體,其實就是那對門松。他差點以為那是用葉子偽裝起來的遊擊隊潛入瞭這裡,還立即擺出防禦的姿勢。把門松分開擺放果然不是個好主意。

多田辛辛苦苦地把兩棵門松運到瞭大樓門口。雖然和破舊的建築不相宜,可其他搞不清狀況的居民倒也沒什麼不滿。

拜一早起來的強體力勞動所賜,腰越來越糟瞭,可委托人正在等著自己。

那之後的好幾天,多田都在腰上貼著若幹塊膏藥進行工作。在幹活的間隙裡,他一次次地想起行天的話。

你看起來像在害怕什麼。行天說。

若真是如此,那我是在害怕什麼呢?是因為在害怕什麼,使我想要避免和北村周一有所牽連嗎?

以至於把自己的過去像洪水般朝行天傾瀉而出。

多田一邊思考一邊機械勞作著。行天一直沒有回來。一個人沒法在正月間吃完木村傢給的年糕。

多田把年糕清點一遍,決定每天晚餐消滅三個。既沒有烤網也沒有烤箱,他便用鍋子把年糕給煮瞭,淋上醬油吃掉。

“真好吃啊。”

那是帶著糧食的些微甘甜,有著柔潤口感的年糕。

北村周一可吃不到這個年糕呢,多田忽然想到。他的眼裡映出一直擱在矮幾下的行天的儲蓄罐。

這是大多數公司都把本年度業務告結的日子。

大概到下班前還被工作壓著吧,在新宿一傢旅行社的人事部工作的北村比約定的時間晚瞭三分鐘奔進瞭“阿波羅”。

“對不起,我來晚瞭。”北村周一說著,向立即端水走過來的店員點瞭“阿波羅”的太陽拼配咖啡。

“沒關系。是我突然約的你。”多田說。

“我有話對你說,你有時間嗎?”多田白天打瞭電話過去,北村立即情緒高漲,說“那就今天吧”,並馬上定下地點和時間。若不早點和北村見面,又會動搖不定。如此一想,便覺得北村的強勢倒也正好。

“您說有話要說,是指……”

啜著太陽拼配咖啡的北村似乎等不及瞭,催多田趕緊進入主題。

“是關於木村傢的情形。木村夫人很會做菜,是個外向開朗的人。木村先生人很溫和,愛好是侍弄庭院。他們有一兒一女,都已經離傢獨立,不過好像聯系挺密切。他們看上去……挺幸福。在我看來是這樣的。”

發現約他出來是為瞭說這些,北村該失望瞭吧。然而,多田的預期落瞭空。聽完多田的話,北村深深嘆瞭口氣。他之前籠罩著期待和不安的表情轉眼間亮瞭起來。

“太好瞭。”北村笑道。

多田等著他往下說,可等來等去,北村都隻是一言不發地微笑著。

“……就這樣嗎?”多田問。

“嗯?”

“不,我是想問,你真的對這樣的報告滿意嗎?”

“您是說謊嗎?難道木村傢實際上有什麼問題嗎?”

“什麼也沒有。”多田慌忙否認道。“我這是坦白地說出自己看見的印象。”

“那就夠瞭。”北村又喝瞭一口太陽拼配咖啡。“隻要木村傢幸福就夠瞭。”

把咖啡杯放回底盤,北村坐正身子,說瞭句“非常感謝”。

“可為什麼願意告訴我呢?我想瞭一下,覺得多田先生的話是正理,所以已經放棄瞭。”

“我隻是改變瞭主意。”

多田小心地把身子深深靠進不穩當的椅背。腰疼,沒法端坐著。多田的腳碰到瞭放著年糕的袋子和放著賬本的袋子。

“北村先生,那你今後要做什麼?要去見木村傢嗎?”

“不去啊。”北村像剛遊完泳的狗兒似的呼呼地搖著頭。“這個嘛,我不敢說今後絕不會有想見他們的時候。不過眼下我很放心,很滿足。我自己挺幸福的,而可能是我傢人的人們也幸福地過著日子。能知道這個就夠瞭。”北村安靜而有力地說道。

啊,這個男人早已作出瞭選擇。多田想。他早就選擇瞭接受一切。

北村提出要付規定的費用,多田當然拒絕瞭。北村說“那至少這個”,便付瞭“阿波羅”的咖啡錢。

兩人一起在站前的主街上走著。

“我和傢人約好瞭在南口轉盤碰面呢。要在MC賓館吃飯。”

MC賓館是真幌市最大的賓館。從前是傢名叫“真幌城市賓館”的樸素的商務型賓館,但後來挖瞭有名的主廚過來,整修後重新開幕,那之後就很受市民歡迎。多田不曾去過。

“女友的父母趁正月休假上東京,來和我們傢見一面。我老媽說請親傢吃飯要不好吃可就糟瞭。她還堅持要去餐廳踩個點,明明就是自己想在賓館吃兩頓來著。”

北村有些不好意思。多田笑瞭。

“北村先生,我原先有點怕呢。怕你是不是對你現在的傢有什麼不滿。”

多田原先怕他會不會想要重新選擇木村夫婦作為自己的傢人。因為那是曾把多田的希望打碎的行為。對多田來說,北村這一存在體現的正是死去的嬰兒不曾迎接的未來。

不依靠血緣維系著的傢庭。

就算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多田想愛他,也想被愛。他曾期待用一生來證明自己能和妻兒幸福地生活下去。從心底裡期待著。

“怎麼可能?”北村嚇瞭一跳,說,“這個嘛,也會有些瑣碎的不滿,也會爭吵。可對我來說,除瞭我爸媽就沒有別的父母瞭。爸媽也這麼說。知道我的血型時,他們對我說,到瞭現在不管誰來說些什麼,你都是我們的兒子。”

北村環視南口轉盤,喊瞭聲“啊在呢在呢”,微微揚瞭下手。在廣場的一角站著一對小個子略微發福的夫婦,以及一名有著相似體形的年輕男子。那該是北村的父母和弟弟吧。

多田迷茫瞭片刻,終於把放著賬本的袋子夾在腋下,隻把裝有年糕的袋子朝北村遞過去。“對瞭,這個。”

“是老傢送來的年糕。味道可好瞭,請務必全傢一起吃吧。”

北村接過沉甸甸的袋子,說:

“這樣好嗎?”

“是謝禮。如果沒有遇見你,我還會老在一條道上走。”

既不想知曉,又不去尋求,與任何人都沒有交集卻錯以為這就是寧靜,每一天都隻是膽戰心驚地呼吸著度日。

“如果你什麼時候想見木村夫婦,請先給多田便利屋打個電話。也許有什麼我能幫忙的。”

萬一有這麼一天,北村感到痛苦,以至於他想把一切重新來過。到那個時候,就把妙子的賬本給他。為瞭多少讓北村好受些。

北村露出訝異的神色,多田說瞭聲“新年快樂”,於是他大約記起傢人還在等著。

“多田先生也快樂。”

說完,他小跑著穿過轉盤。“年糕我收下啦。多謝。”

高個子的北村如同探身過去似的弓著背,和等他的三個人說著什麼。這一傢相互笑著消失在紛沓人群中,多田目送瞭片刻他們的身影。

那天夜裡,多田把妙子的賬本小心地鎖進瞭事務所的辦公桌。然後,他就那麼站著給所有想得到的人打瞭電話。說起來,也就三個電話。

露露說:“哎呀,怎麼還在當迷路的孩子哦。我很擔心哦。要是看見他我馬上聯系你哦。”

星說:“我怎麼會知道。自己養的狗自己照管,傻瓜。我正忙著呢!”說罷粗暴地掛上電話。他似乎有些氣息零亂,或許正和新村清海在一起。

三峰凪子則以一如既往的嚴肅語氣回答:“小春?他沒來這兒。”

“怎麼瞭,你們吵架瞭嗎?”

“我們的關系可沒好到吵架的程度。”

三峰凪子似乎笑瞭。

“不久就會回去的。等他肚子餓瞭。”

這個也好那個也罷,似乎都把行天看作幼兒或動物。“謝謝。打擾瞭。”多田說。

最後的線索也斷瞭,在無法追尋行天蹤跡的情況下,多田獨自吃著方便面在事務所度過瞭辭舊迎新的時刻。

安靜而並未迎來變化的新年,隨著一月二號夜裡打來的電話告終。

“便利屋。是我,山城町的老岡。我對天發誓,橫中公交絕對偷減班次!可不能允許這樣損害消費者利益的事!”

穿行於真幌市內的橫濱中央交通的公交車在新的一年也嚴格遵守時刻表行駛。

好不容易讓老岡接受瞭這件事,從耗瞭一整天的工作中解放出來時,四周已完全黑瞭下來。

哎呀呀,多田伸展瞭一下變得僵硬的腰部,猛然發現這場景似曾相識。去年,就在這個地方,我不也在大過年被喊來幹這一開始就知道是徒勞的工作麼?

沒錯。然後我在這個公交車站遇見行天,開始瞭亂糟糟的一年。

多田正要坐上小皮卡,忽然停瞭下來,走到老岡傢門外,看一眼山城町二丁目的公交車站。長凳上沒有任何人。那是自然。到真幌站的末班車早就開走瞭。

多田回到老岡傢的院子裡,重新把手放到小皮卡的門上。

從附近的人傢屋內傳來狗叫聲。

近乎確信的預感襲來。多田重新走到街上,看一眼公交車站。身著黑外套戴著顏色不一的手套的行天正坐在長凳上。

多田慢慢走近,對他說:“你在這種地方幹嗎呢?”

行天吃瞭一驚,就要從凳子上起身。他仰起臉。明明應該認出瞭站在眼前的是多田,他卻依舊不作聲。

“公交車已經沒有瞭。”多田又添瞭一句。

行天仿佛不適地擰瞭擰身子,終於,他開口說道:“我知道。”

多田在行天身旁緩緩坐下。動作要是快瞭,腰會有反應。

“你之前在哪兒?”

“花園。”

“那倒是,你這傢夥的腦袋向來都是悠哉的花園吧。你別打馬虎眼……”

話說到一半,多田忽然意識到那是筱原利世住的公寓的名字。“你怎麼哄人傢上當的?”

“才沒有。我坐在她傢玄關前,她要在聖誕節的早上回傢,就讓我進瞭屋。她說要回老傢探親,那段時間讓我看傢。可她剛回來瞭,自然也不再需要我看傢。我沒錢,肚子又餓,正在想怎麼辦呢,就撞見你瞭。”

想告訴行天。想告訴行天自己找他來著。北村周一所做的選擇,以及多田害怕的究竟是什麼,想告訴他,所以找他來著。

然而,話語明明洶湧澎湃得不像真的一般,卻又在胸中悄然沉淀瞭大半。最後好不容易說出口的,是簡單至極的一句話。

“回去吧,行天。”多田小心地站起來。“多田便利屋眼下正在招臨時工。”

“為什麼?”

行天隨著他站起來,輕快地跟在身後。

“你看不出來嗎?我腰疼著呢。”

“為什麼?”

“都是你害的!什麼意思嘛那個門松!”

“你不喜歡?”

多田想說那玩意兒能喜歡上嗎,卻又作罷。相應地,行天自從坐上小皮卡,就不停地說自己訂的門松有多棒。

“那可是特地到山裡去砍樹來著。過完年還能幫你撤走。不過我回絕瞭。拿回來明年還能用不是嘛。”

你傻啊,那是活的樹,會枯掉的。

那個巨大的門松得由我來大卸八塊然後扔掉嗎?多田沮喪地想。不過嘛,這可是便利屋擅長的領域。隻能幹瞭。

“你呀,要是沒碰上我,本來就打算今晚賴回事務所的,對吧?”多田泄氣地問,行天說著“這個嘛”,笑瞭起來。

“我倒是想過往黃頁上的便利屋挨個兒打電話過去,說我沒地方可去怎麼辦呢。”

從岔路口駛入站前街道,前方呈現出真幌中心地帶的熱鬧景致。

人群在車站和廣場都川流不息,樓群你追我趕般燈火通明。覆著厚厚雲層的冬夜的天空裡,唯有反射著燈光的那一處是耀眼的白。

許多車輛向真幌站前駛去,又從真幌站前分散到某處。多田便利屋的小皮卡也成為流動的紅色尾燈中的一節,而它秉著明確的意志,朝事務所的破舊大樓前行。

眼前是就算閉上眼也能浮現於腦中的真幌站前的街景。密密麻麻的大廈融為巨大的一塊不斷逼近視野,仿佛是個巨大的生物。

行經沙漠的商隊在接近中轉站的時候,大概也是這種心情吧。多田想。

帶著茂盛綠意的樹木,隻在綠洲上空飛舞的鳥兒的身影,在水邊憩息的人們的喧鬧聲。

盡管抵達時盼著從此結束旅程,可在這裡,總有新的旅程即將開始。

開著暖氣的車裡很暖和。行天摘下手套抽起瞭煙。手背上的傷疤小瞭一大圈,那下面,仿佛花瓣顏色的皮膚薄薄地繃著。小拇指的根部連有白色的線,就像一個誓約著什麼的印記。

縱然失去的東西無法完全回來,縱然,以為得到的瞬間,一切便已成為記憶。

可這次多田能確定地說。

幸福是會重生的。

它會改變模樣,以各種各樣的形態,一次次悄然來到尋求它的人們的身邊。

《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