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瞭,我終於絕望地抬起頭來。黃太太是對的,我目前最好是住在這裡。
稍後……稍後我或許可以回加拿大去,我有那邊的護照,離開香港遠遠的,眼不見為凈。
我洗個臉,坐在廚房不動。
黃振華起床瞭,“傢敏,你怎麼瞭?你的屁股粘在瞭這裡?”他在廚房門口張望一下。
我跟黃太太說:“我想見一個人,你要幫我忙。”
黃太太凝視我,“我知道,我已經叫瞭她來。”
“什麼時候?”我一驚。
“現在就到瞭。”
啊,黃太太真令我感動。
她的話還沒說完,門鈴已經響起來。
女傭人邊扣鈕子邊去開門,咪咪站在門外。
我上一步趨向前。
咪咪有點憔悴,她眼睛略為紅腫,一張臉卻顯得更清秀,因為她更瘦削瞭。
我悲從中來,她是這樣的愛我,有機會也不擺我架子,毫無保留地愛我。我把她擁在懷內,臉埋在她秀發裡,嗅到我往日熟悉的香水,我哽咽地說:“咪咪,我求你原諒我,並且嫁我為妻。”
咪咪哭瞭,她說:“好好,傢敏,我答應你。”
我禁不住她的寬宏大量,羞愧得要命,我說:“咪咪,你不會以我為恥,我會做一個好丈夫。”
黃太太說:“不用解釋瞭。”她的雙臂圍住我們倆個人。
我說:“我得找房子住,還有裝修、傢具,我們要去度蜜月——”
“最重要是買婚戒。”黃振華說。
咪咪什麼也不說,隻是抱著我的腰,頭靠在我胸前。
我說:“黃太太,煩你通知我大哥一聲,我訂婚瞭。”
“放你一星期假,”黃振華說,“更生,你還站著幹什麼,快快開車送我上班。”
他們夫妻倆恩愛地走開。
我對著咪咪,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天氣已經轉涼,頗有秋意。我忽然懷念我寒窗十載的地方。
我握著咪咪的手說:“讓我們到魁北克度蜜月,那裡雪下得很大,我們穿得厚厚,到公園走,在湖上溜冰,我們會生活得很快樂。夏天再來的時候,我們可以租一間大房子,前後有花園那種,我們要生很多孩子,因孩子有生存的權利,你管傢,我賺錢。咪咪,我們不回來瞭,你說好不好?”
“好。”
“我們在這裡結瞭婚就走。”我說。
“好。”
“我們不再開摩根跑車,我們買一輛實際的旅行車,好不好?”
“好。”
“我們會很幸福。”可是我心中沒有幸福感,我已是一個死人,幸福與我無關,隻剩無邊無涯的荒涼。
我與咪咪絮絮說瞭整個上午的話,留學時期最細微的小事都拿出來告訴她。
其實我們認識很久瞭,這一些她都應該聽過,應該記得,但我願她再知道一次。
有咪咪的傢人與黃太太幫忙,一切進行得飛快,日子定好,酒席訂下來,衣服都辦齊,我的表現並不比一般新郎差。
咪咪對於我忽然決定娶她為妻的經過,一言不提,一句不問,娶妻娶德,夫復何求。
大哥問我:“你這個婚結得很匆忙。”
我正在傢收拾冬天的衣物要往魁北克,聽他這麼說,連忙裝出一個笑容。“那裡,我跟咪咪在一起,日子不淺,你是知道的。”
“可是——玫瑰呢?”大哥含有深意地問。
我心如被尖刀刺瞭一下,“玫瑰怎麼樣?她結過婚,又有孩子,我最怕這種麻煩,況且她那個丈夫又夾纏不清,她本人又隻會叫人服侍著——累都累死,黃振華又不喜歡人傢碰她,我就覺得吃不消。”
大哥微笑,笑容裡很有內容。
我把毛衣一件件折疊好,收進皮箱裡。
“你可知道,最近我在約會玫瑰?”大哥低聲問。
我連忙作一個詫異的表情,“是嗎,她?”
“是的。”
“她的確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我說。
“我記得你曾經對她顛倒不已,傢敏。”
我拼命地笑,“大哥,顛倒是一回事,結婚又是另外一件事,我可不是藝術傢、浪漫的傻子,放著會服侍我的女人不要,虛無縹緲的去追求一個叫我服侍的女人,這不是老壽星找砒霜吃?”
大哥凝視我。
我聳聳肩,“你知道我,愛玩的脾氣是不改變的,老不肯為愛情犧牲,如今咪咪的傢人不放過我——”
我說:“喂,大哥,我養九個孩子,你可是要負責替他們取名字的。”
“九個?”大哥的註意力被轉移,皺皺眉頭,“真的那麼多?”
“不多瞭,”我拍拍大哥的肩膀,“以前的人都生這麼多,人口爆炸也不在乎我這幾名,聰明人可以多生孩子,笨人就不必。”
大哥笑著搖頭。
“這樣就成傢立室瞭。”我說道,“香港多少獨身女郎要暗暗落淚。”
“你少吹牛。”大哥笑。
“真的,你也快快拉攏天窗吧。”我閑閑地說。
大哥猶豫片刻說:“我也正與玫瑰商量這件事。”
我晴暗想:那我是做對瞭,不由我不退出。
大哥說:“可是那個方協文實在是難纏,他現在索性住在香港,也不回紐約,天天跟在玫瑰身後,非常麻煩。”
“暫時避開他,你們上巴黎,不見得他也跟到巴黎去。”我說。
“但他是孩子的父親,玫瑰並不肯把孩子還給他。”
“婚是離瞭是不是?”我問,“他終於答應離婚?”
“就因他終於願意離婚,玫瑰反而不忍對他太苛。”
“他這個人就是麻煩而已,是個很窩囊的傢夥,不見得有危險。”
大哥轉變話題,“我們不說這些事,你也好久沒見玫瑰瞭,她一向待你如兄弟的,你就把新弟婦帶出來見一見她。”
待我如兄弟?我沉默,大哥,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
“傢敏?”
“是,就明天中午好瞭。”我說。
我提起皮箱打道回黃府,黃太太代我檢查,她問:“怎麼全是毛衣沒褲子?”
我那可憐的頭靠在窗口不出聲。
無線電中又在播老好洛史超域的曲子:
coc1我不欲談及
你如何粉碎瞭我的心
我的心
我的老心——coc2
我輕輕地問:“誰開瞭無線電?”
“我。”黃太太放下毛衣。
第二天中午,黃傢全傢、我們兩兄弟,以及咪咪一起午飯。
咪咪大方鎮靜得令我佩服,淡淡地、一派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的模樣,直至她看到玫瑰,她與我一般地呆住瞭。
玫瑰已不再戴孝,化妝得容光煥發,金紫色的眼蓋,玫瑰紅的唇,頭發編成時下最流行的小辮子,辮腳墜著一顆顆金色的珠子。配一條薔蔽色緞褲,白色麻紗燈籠袖襯衫,手腕上一大串玻璃鐲子,叮叮作響。
一千零一夜的女主角自畫片中舉步出來。
而大哥一貫地白襯衣黑西裝,以不變應萬變的玫瑰。
我的犧牲是有價值的,他倆是一對壁人,應該早認識十年。我的心痛苦地牽動。
黃振華皺眉,“小妹,你出來吃個三文治,也得打扮得嘉年華會似的,真受不瞭。”
玫瑰說:“我隻會打扮,這是我唯一的本事,學會瞭不用挺可惜。”笑得如盛放的玫瑰。
黃振華看大哥一眼,“你本事不隻這樣,尚有溶解冰人的能耐。”
大哥微微賠笑。
“玫瑰,溥傢明是你一生中所認為的男人最好的一個,好自為之。”黃振華說。
“是,大哥。”玫瑰說著側側頭,情深地看著我大哥。
我慌忙低下頭。
“還有你,傢敏,”黃振華說:“你要善待咪咪。”
黃太太來解圍,“振華,你別倚老賣老瞭,-哩-嗦,沒完沒瞭,才喝瞭杯茶就裝出發酒瘋的樣兒來。”
黃振華歉意地拍拍妻子的手。
玫瑰說:“恭喜你,傢敏。”
“不必客氣。”我強裝鎮靜。
她又跟咪咪說:“我跟傢敏,真像姐弟似的,他成傢立室,我自然是高興的。”她自手袋中取出一串閃閃生光的鉆石項鏈,要替咪咪戴上,“這是我給你的見面禮。”
黃太太笑說道:“光天白日,戴什麼這個,脖子上掛著電燈泡似的。”
玫瑰卻帶種稚氣的固執,非要咪咪戴上它不可。
咪咪居然並不反對,於是就戴上瞭。
我隻能說:“很好看。”吻咪咪的臉一下。
那天下午,我們去取機票途中,咪咪很沉默,用手指逐一撥動鉆石,然後她說:“她是那麼美麗,連女人都受不瞭她的誘惑,鐵人都溶解下來。”停瞭停又說道,“她那種美,是令人心甘情願為她犯罪的。”
我心煩躁,因而說:“這與我倆有什麼關系?”
“她與溥傢明是天生一對,兩個人都不似活在這世界裡的人:謫仙記。”
我們終於取到機票,一星期後動身往加拿大瞭。
我們累得半死,婚宴請瞭一千位客人,近五百位女客都比不上玫瑰的艷光。
她那件紫玫瑰色的露背短紗裙令全場人士矚目,倚偎在大哥身邊,整晚兩個人都手拉著手。
黃振華對我笑說:“我一直以為溥傢明是鐵石心腸,”非常言若有憾,心實喜之,“原來以前是時辰未到。”
禮成後送客,攪到半夜三更,回到酒店,還沒脫衣就睡著瞭。
半夜醒來,發覺咪咪已替我脫瞭皮鞋,她自己總算換過睡衣,在床上憩睡。
我覺得無限的空虛清淒。
呵,人們愛的是一些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我心灰意冷,走到床邊躺下。咪咪轉一個身,我抱住她,忍不住哭泣起來。
我的老心。
第二天下午,我們就往加拿大去。
咪咪說她一到那邊,就要睡個夠,她說她吃不消瞭。
實事上她在飛機上就已經熟睡,頭枕在我的肩膀上。
我於是像所有的丈夫們一樣,為妻子蓋上一條薄毯子,開始看新聞雜志。
做一個好丈夫並不需要天才,我會使咪咪生活愉快,而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子,她懂得世上最幸福的人便是知足的人。
在魁北克郊區咪咪與我去找房子,咪咪說著她流利的法語,與房屋經紀討價還價。
屋價比香港便宜得很,我看不出有什麼可講價的,但我樂意有一個精明的妻子。
我們看中一幢有五間房間的平房。房子的兩旁都是橡樹,紅色松鼠跳進跳出,簡直就似世外桃源。
我說:“買下來吧。”一年來一次都值得。
“九個孩子。”咪咪笑,“最好肚子上裝根拉鏈。”
“辛苦你瞭。”
“你養得起?”她笑問。
“結婚是需要錢的,”我說,“沒有這樣的能力,就不必娶妻。”
“可是孩子們歷劫一生的生老病死呢?”她問。
“我盡我的能力供養關懷他們,若他們還不滿足,或受感情折磨,或為成敗得失痛苦,那是他們的煩惱。”
咪咪抱緊我的腰笑起來。
一個月的蜜月我們過得暢快舒服,咪咪對我無微不至,天天早上連咖啡都遞到我面前,我還有什麼埋怨呢,心情漸漸開朗,生命有點復活。
每天早上我都問她同一的問題:“你懷孕瞭沒有?”
她每天都笑罵我:“神經病。”
我倆樂不思蜀,不想再回香港去。
我又不想發財,胡亂在哪裡找一份工作,都能活下來,咪咪也不是那種好出風頭爭名利的女人,她會遷就我,我們就此隱居吧,回香港作甚。
此念一發不可收拾,我便寫一封信回傢,告訴大哥我的去向。
信放進郵筒時我想,他畢竟是我的大哥,世上唯一與我有血緣的人,我千怪萬怪,也不能怪到他的身上。
一個明媚的早上,我與咪咪在公園中散步。
她問我:“你快樂嗎?”
我答道:“我很高興。”
“你快樂嗎?”咪咪固執起來,猶如一條牛。
“不,”我說,“我不快樂,快樂是很深奧的事。”
“你愛我嗎?”
我拍拍額角,“全世界的女人都喜歡問這種問題,你喜歡聽到什麼樣的答案呢?說聲我愛你又不費吹灰之力,你何必堅持要聽見?”
咪咪笑而不語。
“黃振華從來沒有瘋狂地愛過蘇更生,可是你能說他們不是一對好夫妻嗎?誰說我們不是好夫妻。”
咪咪不出聲。
“女人們都希望男人為她而死,是不是?”我笑,“如果我死瞭,你又有什麼快樂呢?”
咪咪抬起頭看藍天白雲的天空,她微笑。我最怕她這樣微笑,像是洞穿瞭無限世事,翻過無數筋鬥,天涼好個秋的樣子——一切都無所謂瞭,她已經認命瞭。我嘆口氣。
我情願她罵我、撒嬌、鬧小性子——女人太成熟懂事,與男人就像兩兄弟,缺少那一份溫馨,作為一個朋友,咪咪與黃太太自然是理想中人,但終身伴侶……我看瞭看咪咪。
《紅樓夢》中有句話叫做“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我現在明白這句話瞭。
於是我也像咪咪般淒涼地笑起來。
兩夫妻這麼瞭解地相對而笑,你說是悲還是喜。
我握緊瞭她的手。
“你留在這種不毛之地——怕是一種逃避罷。”咪咪說。
“是。”我說,“求求你,別再問下去。”
“好,傢敏,我答應你,我永遠不再問問題。”
咪咪說:“你明知說一兩句謊言可以令我高興,但你堅持要與我坦誠相見,因為我受得住。”
“不,”我答,“因你是一個受過教育的女人,我在你背後做什麼都瞞不過你。”
“我為聰明誤一生?”她又笑。
“本來是。”我說,“我們都為聰明誤瞭一生。”
能與妻子如此暢談,未嘗不是快事。
回到傢,桌面擱一封電報,電報上說:“急事,乞返,黃振華。”
我問:“什麼事?”
咪咪想瞭一想:“黃振華本人是絕對不會出事的,他原是個精打細算、四平八穩的人。”
“那麼是玫瑰的事,”我說,“玫瑰跟我還有什麼關系?”
“亦不會是玫瑰的事。”咪咪說,“黃振華做事極有分寸,他不見得會拿玫瑰的事來麻煩你。”
“推理專傢,那麼是誰的事?”
“是你大哥的事。”咪咪說。
我的血一凝。可不是!
“大哥?”我反問,“大哥有什麼事?”
“接一個電話回去!快。”咪咪說。
我連這一著都忘瞭做,多虧咪咪在我身邊。
電話接通,來聽的是黃太太。
我問:“我大哥怎麼瞭?”
“你大哥想見你。”
“出瞭什麼事?”
“你趕回來吧,事情在電話中怎麼講得通呢?”
“大哥有沒有事?”
“他——”
“誰有事?”我停一停,“玫瑰可有事?”
“玫瑰沒事,傢敏,我心亂,你們倆盡快趕回來好不好?你大哥需要你在身旁。”
我與咪咪面面相覷,不知葫蘆裡賣什麼藥,咪咪接過電話:“黃太太,我們馬上回來。”她掛上話筒。
咪咪取過手袋與大衣。
“你做什麼?”
“買飛機票回香港。”
“我不回去。誰也沒出事,吞吞吐吐,我回去幹嗎?”
“有人不對勁。”咪咪說,“我有種感覺他們大大的不妥。”
“誰不妥?”
“回去就知道瞭。”
“我不回去,死瞭人也不關我事。”我賭咒。
咪咪靜默。
我說:“好好,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我跟你一起走,可是我剛剛預備開始的新生命——”
咪咪抬起頭問:“你的舊生命如何瞭?”語氣異常辛酸。
我摟一摟她的肩膀,“我們一起走。”
訂好飛機票我們再與黃太太聯絡,她在那頭飲泣。
我覺得事情非常不妥,心突突的跳。
黃太太是那種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的人物,即使黃振華有外遇給她碰上,她也隻會點點頭說“你好”,倘若她的情緒有那麼大的變化,事情非同小可。
在飛機上我覺得反胃,吃不下東西,心中像墜著一塊鉛。
咪咪也有同感,我們兩個人四隻手冷冰冰的。二十四小時的航程不易度過。
我說:“我隻有這個大哥,……”斷斷續續。
咪咪不出聲。
“大哥要是有什麼事——”我說不下去。
我用手托著頭,一路未睡,雙眼金星亂冒,越接近香港,越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終於到瞭飛機場,我們並沒有行李,箭步沖出去,看到黃振華兩夫妻面無人色地站在候機室。
我的心幾乎自胸腔內跳出來。
我厲聲問:“我大哥呢?”
黃太太說:“你要鎮靜——”
“他在哪裡?”我抓住黃太太問說,“你說他沒事,你說他沒事的——”
黃振華暴躁地大喝一聲,“你稍安毋躁好不好?從來沒看見你鎮靜過,三十多歲的人瞭,又不是沒讀過書,一點點事又哭又叫!”
“振華——”黃太太勸阻他。
咪咪擋住我,“我們準備好瞭,黃太太,無論什麼壞消息,你快說吧。”
“傢敏,你大哥有病,他隻能活三個月。”黃振華說。
咪咪退後三步,撞在我身上,“不!”
我隻覺全身的血都沖到腦袋上去,站都站不穩,耳畔“嗡嗡”作響。
隔瞭很久很久,我向前走一步,腳步浮動。我聽見自己問:“大哥,有病?隻能活三個月?”
黃太太垂下淚來,“是真的。”
“什麼病?我怎麼一點不知道?”我雙腿發軟。
“他沒告訴你,他一直沒告訴你。”黃太太說,“現在人人都知道瞭,可是玫瑰硬是要與他結婚。”
“大哥在哪兒?”我顫聲問。
“在傢。”黃振華說道。
“玫瑰呢?”我說。
“在我們傢。”黃振華說。
咪咪說:“我們回去再說,走。”
坐在車子中,我唇焦舌燥,想到大哥種種心灰意冷的所作所為,我忽然全部明白瞭。
他早知自己有病。
但是他沒對我說,他隻叫我趕快結婚生十個八個兒子,他就有交代瞭。
我將頭伏在臂彎裡,欲哭無淚。
黃太太嗚咽說:“到底癌是什麼東西,無端端奪去我們至愛的人的性命?”
黃振華喃喃地說:“現在我們要救的是兩個人,玫瑰與傢明。”
我也不顧得咪咪多心,心碎地問:“玫瑰怎麼瞭?”
“她無論如何要嫁給傢明,她已把小玫瑰還給方協文,方協文已與她離婚,帶著女兒回美國去瞭。”
我呆呆地問道:“她竟為大哥舍棄瞭小玫瑰?”
“是,然而傢明不肯娶她,”黃太太說,“傢明隻想見你,可是你與咪咪一離開香港,我們簡直已失去你倆的蹤跡,直至你們來瞭一封信,才得到地址。”黃太太累得站不直,“你回來就好瞭,傢敏,我發燒已經一星期瞭。現在醫生一天到我們傢來兩三次。”
到達黃傢,我顧不得咪咪想什麼,先找玫瑰去。
推開房門,她像一尊石像似地坐在窗前,泥雕木塑似,動也不動。面色蒼白,臉頰上深陷下去,不似人形。
“玫瑰!”我叫她。
她抬起頭來,見是我,站瞭起來,“傢敏!”她向我奔來,撞倒一張茶幾,跌在地上。
“玫瑰!”我過去扶起她。
她緊緊擁抱我,也哭不出來,“傢敏。”
我按住她的頭,我的眼睛看向天空,帶一種控訴,喉嚨裡發出一種野獸受傷似的聲音。
咪咪別轉瞭頭,黃振華兩夫妻呆若木雞似地看著我們兩人。
我說:“玫瑰,你好好的在這裡,我去找大哥,務必叫他見你,你放心,我隻有他,他隻有我,他一定得聽我的話。”
玫瑰眼中全是絕望,握著我的手不放。
“你先休息一下,”我說,“我馬上回傢去找他。”
玫瑰仰起頭,輕輕與我說,“我愛他,即使是三個月也不打緊,我愛他。”
我心如刀割,“是,我知道,我知道。”
黃太太說:“玫瑰,你去躺一會兒,別叫傢敏擔心。”
玫瑰的魂魄像是已離開她的軀殼,她“噢”瞭一聲,由得黃太太抱著她。
黃振華向我使一個眼色,我跟著他出去。
他說:“我們去找溥傢明。”
我喉嚨裡像嵌瞭一大塊鉛,一手拉著咪咪不放。
咪咪眼淚不住地淌下來。
我反反復復地說:“我隻有這個大哥——”
到傢我用鎖匙開瞭門,女傭人馬上迎出來,“二少爺,大少爺不見客。”
“我是他兄弟!”
“大少爺請二少爺進去,客人一概不見。”老傭人要強硬起來,就跟傢主婆一樣。
我說:“這也是外人?這是二少奶!”
咪咪連忙說:“我在這裡等好瞭。”
我既悲涼又氣憤,隨傭人迸書房。
大哥坐在書桌前在調整梵啞鈴的弦線,他看上去神色平靜。
“大哥!”我去到他面前。
他並沒有抬起頭來。“你也知道消息瞭?”
“大哥,你何必瞞著我?”我幾乎要吐血。
“以你那種性格,”他莞爾說,“告訴你行嗎?”
“大哥——”
“後來玫瑰終於還是查出來瞭,她是一個細心的女子。”大哥說,“瞞不過她。”
“你還能活多久?”
“三個月。”他很鎮靜,“或許更快,誰知道。”
“可是玫瑰——”
“所以你要跟玫瑰說:有什麼必要舉行婚禮?如果她願意伴我到我去的那一日,我不介意,可是結婚,那就不必瞭。”
“她愛你。”
“我知道。”大哥燃起一支煙,“我也愛她。我們在這種時間遇見瞭,她給我帶來生命中最後的光輝,我很感激她,”大哥微笑,“我知道自己活不長瞭,因而放肆瞭一下,把她自你手中搶過來。傢敏,你以為如果我能活到七十歲,我會做這種事嗎?”
“你早知道瞭。”我說。
“是,我早知道,我也知道你愛她。傢敏,但我想你會原諒我。”他若無其事地說。
“醫生說瞭些什麼?”我傷痛地問。
他拉開抽屜,“資料都在這裡,你自己取去看,我不想多說瞭。”
“玫瑰想見你。”
“我不會跟她結婚的。”
“她很愛你,她願意與你結婚。”
“她的腦筋轉不過來,她太浪漫,她弄不清楚三個月之後,我真的會死,她真的會成為一個寡婦。”大哥說。
我說:“我想她不至於有這麼幼稚,你不應輕視她的感情。”
大哥仰起頭,“她遲早會忘瞭我,傢敏,時間治療一切傷痕。”
“大哥——”
“回去告訴玫瑰,我們的時間太短,不要再逼我結婚。”大哥說。
“大哥——”
“別多說瞭,傢敏,你應當為我高興,人生三十不為夭,我今年都四十二瞭。”
我閉上眼睛,眼淚如泉般湧出來。
“傢敏,”大哥說,“你那愛哭的毛病老是不改,自小到大,一有什麼不如意就淌眼抹淚的,把咪咪叫進來,我有話跟她說。”
咪咪應聲就進來,雙眼哭得紅腫。
大哥詫異,“我還沒死,你們就這個樣子!”
“大哥!”咪咪過去摟住他,索性號陶大哭起來,一邊叫著,“你不能去,大哥你不能去。”
大哥抱住她,卻仍然不動容。
我用手托著頭,黃振華低聲跟我說:“傢敏,過來,我跟你說幾句話。”
他把我拉至露臺。
他說:“傢明需要的是過一段安寧的日子,我們總要成全他。回去設法說服玫瑰,叫玫瑰再偌伴他三個月,”黃振華擺擺手,“他一切還不是為瞭玫瑰。”
我說:“兩人在這種時間遇上瞭——”我取出手帕抹淚。
“是,”大哥笑吟吟地站在我們身後,“在我有生之年居然遇見瞭她,我是多麼幸運。”
我受不住,“你還笑,大哥,你還笑!”
“人總是要死的,”他很溫和,“五百年後,有什麼分別?重要的是活著的時候,總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與他緊緊地擁抱。
他比許多人幸福,生命隻要好,不要長,他說得對,他能夠在有生之年,找到瞭他所愛的人,而他所愛的人也愛他,實已勝卻人間無數瞭。
我們一傢人從此要壓抑自己,不提死亡這個名詞。
我與玫瑰談瞭一個通宵。
她幾乎要發瘋瞭。
“我找瞭他半輩子,找到瞭他,他的生命卻隻剩下三個月。”她的眼睛空洞。
“有些人一輩子也找不到。”我感染瞭大哥的勇敢哲學。
“我愛他。”
“我們都知道。”我說。
“我很愛他很愛他。”她說。
我的心碎瞭,但我仍然說:“我知道。”
“我也愛你,傢敏,但那是不同的,我愛你如愛我自己,我愛傢明,卻甚於愛我自己。”
“我知道。”
“如果他堅持為我好,不肯與我結婚,我也沒法子,我仍然愛他,我願意陪伴他這一段日子。”
我說:“我大哥實在是全世界最幸運的人。”
玫瑰勇敢地說:“你們也許不明白我對傢明的感情,實際上我認識他不止這些日子。第一次見他,我就有種感覺:我知道這個人已經長遠瞭,他是我的心上人。傢敏明白嗎?心上的人,他存在已經很久瞭。”
心上人。我淒涼地想:玫瑰玫瑰,你何嘗不是我心上人。
“明天我將搬進去與他同往,”玫瑰說,“你們也不會反對吧。”
我搖搖頭。
“也許你不知道,”玫瑰說,“我會煮很好的菜式,我也會打毛衣,我會服侍傢明,使他舒適安逸。我們其實很幸福,我們隻有三個月,我們不會有時間吵架,也不會有機會反臉,我們享有情侶的一切歡愉,卻沒有他們的煩惱,”玫瑰忽然樂觀起來,“傢敏,鼓勵我。”
我將她抱在懷中,“我祝福你。”
玫瑰搬進大哥的房子。
那日,大哥倚在書房門邊歡迎她,她看見大哥雙眼中充滿愛憐與仰慕,嘴角有一個美麗的微笑,她仍然瘦削蒼白,一副飽受折磨的模樣,但依舊漂亮得像達芬奇筆下的蒙娜麗莎,因此臉上添上一股聖潔的光輝。大哥握住她的雙手搖瞭搖,笑說:“你終於屈服瞭?”
他倆的世界再也沒有旁人,我與咪咪悄悄地退出。
咪咪感喟地說:“我們隻是凡人。”
我看著咪咪說:“我們是要白頭偕老的,我要你為我生許多孩子,女兒不計分,起碼三個兒子,我沒有那麼偉大,我知道生命多災多難,可是我喜歡看到孩子們奔來奔去。咪咪,你馬上懷孕吧。”
咪咪點點頭,“好,就讓我們做件最俗氣的事,身為知識分子而拼命生養孩子。”
“辛苦你瞭。”我拍拍她肩膀。
“哪裡哪裡,傢敏,也許我永遠沒有機會證明我對你的愛,但我也確實愛你多於自己。”
我說:“咪咪,這件事早已獲得證實瞭。”
我們從來沒有對時間更為敏感。
天天太陽升上來,我會感嘆,又是一天,這是傢明剩餘的日子中的第一天。
太陽下山,我又會想,傢明的生命又少瞭一天。
無時無刻我不是心中絞痛。
因無法集中精神工作,我與黃振華都處於半休息狀態。
玫瑰表現瞭她無限的毅力,她愉快得像個沒事人一般,而大哥的心情之寧靜和平,也跟往日一模一樣,我們邀他倆出來,多數不成功,他們的理由簡單而真實:“沒有時間。”
我往往在下午帶著咪咪去探訪大哥與玫瑰,看他倆打情罵俏,過著仿佛正常的生活。
大哥照練他的梵啞鈴,玫瑰故意提高她的聲音,又裝得悄悄地說:“那琴聲,實與殺雞殺鴨無異,當時為瞭追求他,不得不裝成知音人的樣子,現在日子久瞭,真與受刑一般。”
大哥自然聽得一清二楚,他高聲說:“活該!”
我說:“你可以學我,大力踢他書房的門,叫他停止。”
玫瑰無奈地說道:“我怕,他說過如果我如此侮辱他,他會,他會——”
“他會如何?”咪咪詫異問:“打人?”
“他會哭。”玫瑰眨眨眼。
我狂笑,眼睛裡全是淚水。
為什麼這樣一對璧人,不能活到五代同堂?大哥比誰都有資格活下去,玫瑰比誰都有資格為他生孩子。
黃昏,玫瑰親自下廚做精致的小菜,重質不重量,通常隻兩三碟,色香味俱全,簡直吃得人把舌頭都險點吞下肚子裡。
大哥有意無意地撩撥玫瑰生氣——
“最近鹽恐怕是貴得很瞭,真得省著點用,這菜所以淡瞭。”
玫瑰會撲上去打他。
他會叫道:“噯噯噯,兩個人加在一起七十餘歲,別盡胡鬧,這會成為小輩們的笑柄,噯噯噯——”
隻羨鴛鴦不羨仙。
黃太太一日靜靜與我說:“見瞭他們,才懂得什麼叫愛情,如此的盲目不羈,驚心動魄,我們隻不過是到瞭時候結婚生子的下下人物而已;什麼事一有比較,高下立分。”
咪咪說:“然而他們把時間濃縮瞭,他們的時日無多。”
“我們呢,”黃太太苦笑,“我們之間誰能保證自己能活到一百歲?誰不與時間競爭?明天可能永遠不來。”她的聲音無限苦澀,“此刻我認為自己根本沒活過。”
“你與黃振華——”我瞠目結舌。
“我與振華——”她仰起頭,“振華是個永恒性心平氣和的人,除瞭事業,一切都是他的附屬品。”
“他生命中並沒有愛情這回事,而我性格上最大缺陷,卻是妄想追求愛情,”黃太太問,“我老瞭嗎?已經沒有資格談這些瞭嗎?並不見得,我心中一直十分痛苦。”
我怔怔地聽著,十分意外。
“振華給我生活上十全十美的照顧,”黃太太微笑,“一般女人會覺得他是個好丈夫。”
她又微笑道:“我本身是一個有能力有本事的女人,我比別人幸運,我自己雙手也能夠解決生活問題,因而有時間追求精神生活,倘若黃振華不能滿足我這一點,我有什麼留戀?我無謂再遷就黃振華。”
我呆呆地問:“你的意思是——”
“我想離開黃振華。”她溫和地說。
“什麼?”我跳起來,“你與黃是城裡公認的理想夫妻呀。”
“城裡的人?”她淡然地笑,“城裡的人知道什麼?我豈是為他們而活?”
咪咪沉吟瞭一會兒,“黃先生知道這件事沒有?”
“沒有,現在是非常時期,我無意造成更大的混亂。”
我們明白她所指,她始終是個好妻子。
我震驚,對婚姻的信念大大地動搖。
“這十年來隻有我一個人知道我們並非珠聯壁合的一對,我遷就他得無微不至,”黃太太說,“他的口頭禪是‘我們不如……’數百個‘不如’下來,我已經完全失去瞭自我,成為他的影子,於是他滿意瞭,絲毫沒有發覺這是我一個人努力在刻意求工。”
我小心地聆聽。
“起初我也不明白,我認為夫妻之道必須互相遷就。現在見瞭傢明與玫瑰,才曉得不是那回事,我並不快樂。也許我的要求是太高太不合理瞭,但為什麼不呢,我像所有的人一樣,隻能活一次。”
咪咪睜大瞭眼睛看著我,她心中不是沒有同感的吧,而她此刻為我受的種種委屈,將來會不會如黃太太般發作起來?
黃太太深深嘆口氣,“我並不要求世人原諒我。”
咪咪沖動地說:“我原諒你!”
“當初嫁黃振華……是因為要爭口氣——你們以為我完瞭嗎?早著呢。一口氣,”她哈哈地笑起來,“多可笑。”
“你是愛他的吧?”我忍不住。
“自然我愛他,但自始至終,他未曾愛過我,未婚前他舒適地住在父母的傢中,令我等瞭他三年半。他可沒想到這一千多日我浪費在公寓中,天天度日如年——呵你們還年輕,你們不明白這些說不完的故事,我雖然老瞭,我也還有我的故事。”
咪咪緊緊握住她的手,“我是你的後身,黃太太。”
黃太太搖搖頭,“傢敏懂得感情,你們可以白頭偕老。但隻有振華,他不懂得玫瑰,不懂得傢敏,亦不懂得我,他渾身無懈可擊,但他不懂得愛情——”
“這點我同意。”我說。
黃太太說:“多麼不幸。”
黃太太的悲劇是她要在已成事實的環境中追尋理想。
真沒想到他們這一對也會出毛病,兩個人在一起生活,豈是一項藝術,簡直是蓋萬裡長城,艱苦的工程。
將死的人硬是要在一起,活著的人要分開。
黃振華對我訴苦,味如黃連。
女人,他說他不明白女人。十年瞭,他與蘇更生是公認的最佳夫妻,現在她與他冷戰,搬到書房去睡,半夜三四點還在聽柴可夫斯基的鋼琴協奏曲,第二天起身後卻又若無其事。
黃振華說:“她愛我,這女人到現在還非常愛我,但她卻舍得如此對付我,我確實不明白這女人的心。”
我說:“或許她認為你不愛她。”
“我不愛她?”黃振華用手指向他自己的鼻子,“我不愛她還會娶她?她十年來就控訴我不愛她,女人們都祈望男人為她們變小醜,一個個為她們去死,她們設想到的是,丈夫死瞭她們是要做寡婦的。”
我不敢出聲。
“不是我說,玫瑰縱有千般不是,她也有個好處,她從來不與男人爭論這些事,玫瑰的頭腦最簡單,愛就是愛,她又不計算付出多少,得回多少,她從不把愛放在天平上量,你說是不是?”
我心中溫柔地絞痛,玫瑰怎麼同呢,世上有幾個玫瑰呵,我們都是凡人,凡人中蘇更生女士也算是數一數二的性情中人瞭,黃振華不能如此說。
黃振華說:“女人!沒讀過書的女人像紅番,讀過書的女人又要幹革命。”
可愛得無懈可擊的女人如玫瑰,然而命運又這樣壞。
她決定與大哥到巴哈馬群島去度假,我們一起勸阻。大哥已經要每周定期到醫院去吃藥打針,離開熟悉的環境是非常不智的行為。
大哥豁達地笑,認為不打緊,“不去巴哈馬也不見得就能多活十年,現在還不能作隨心所欲的事?等幾時?真的想經過一條有白光的隧道,等待來生乎?”
玫瑰也笑嘻嘻地支持著大哥,站在他身後,手搭在他肩膀上,另一隻手輕輕的撫摸他的後頸,當大哥是一個小孩子。
他們兩人那種視死如歸的自若,決非假裝,因此更加使我們害怕震驚。我們看著他倆上飛機。
大哥臨走時跟我說:“傢敏,傢中書房裡的幾隻琴,很值一點錢,不要當爛木扔掉,可以將它去換數輛發拉利地通那蜘蛛型跑車。”他笑。
我聽在耳中,心如刀割,緊緊擁抱他。
玫瑰穿著七彩的花襯衫,三個骨開叉褲,梳一條馬尾巴,大圈耳環,熱帶風情,一點沒有傷感。
大哥笑語:“比起玫瑰,我簡直是黑白新聞片拷貝站在特藝七彩歌舞片身邊。”
玫瑰笑得前仰後合,咪咪也賠著笑。
他們終於走瞭,像一般度蜜月的年輕男女,隻是他們沒有將來,他們不會白頭偕老。
回傢途中,咪咪忽然說:“我明白瞭,我明白為何你那麼瘋狂地愛上玫瑰。”
我一怔,不出聲。
“她真是天底下最美麗的女人。”咪咪由衷地說。
我說:“我也認為如此。”
“我們之中哪一個人,能夠忠於人忠於自己,又同時勇敢地活下去?無論對誰,她都於心無愧,甚至是方協文,她給他最好的十年,她給他安琪兒似的女兒,”咪咪說,“她從不計算得失,我做不到她所做的十分之一,要我學她,比駱駝穿針眼還要困難。”
我在心中嘆氣。
我說:“我們幸運,可以在感情領域中兜圈子,有些人單為三餐,從早做到晚,大雨滂淪時擠在密不通風的公路車上,他們更加不能找到機會將偉大的人格發揚光大……”
我說:“咪咪,人與人是不能比較的,上帝並不公平,生命是一種幻覺,我唯一的年輕有為的兄弟要離我而去瞭,我束手無策,而公司左側街角的那個老乞丐,他將繼續蹲在灰塵中三十年,求路人施舍一個角子,你能解釋這種現象嗎?”
咪咪別轉頭,不出聲。
隔瞭很久,她說:“傢敏,我有孕瞭,我們第一個孩子將在明年六月出生。”
“啊——”我在愁腸百結中看到一線曙光,“六月,咪咪,如果是女孩子,我們可叫她六月。”
“男孩子呢?”她問我。
“叫小明,小小一點像傢明就夠瞭。”我說道。
咪咪微笑,“非常好,我們的孩子也不必太聰明,稍微一點點聰明就夠瞭。”
“在小處著眼有什麼不好呢?”我說,“做小人物才快樂呢。”
黃振華夫人顯然不這麼想,玫瑰與傢明離開後三天,她便向黃振華提出分居的要求。
黃振華沒料到有這一著,他震驚至精神極度緊張,無法應付工作,不住地問:“為什麼?為什麼?”
黃太太維持緘默。
黃振華咆哮:“你想我也患上血癌,與你摟在一起死,以便證明我對你的愛?”
黃太太收拾一隻小衣箱要離開。
黃振華崩潰下來,“更生,求你不要離開我,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求人,第一次求的是你,第二次求的也是你。”
黃太太蒼白地說:“你不明白,振華,你始終不會明白。”
我與咪咪為瞭做中間人,跑去坐在那裡聽人傢夫妻相吵相罵,無限難過。
“我知道,你要我對你無微不至,你在開頭的時候就希望我接你上下班,我沒有那麼做,你就記恨,我沒有在約會的地方等你一小時,你就——”
黃太太抬起頭,看著黃振華,黃振華忽然不說瞭,他嘆口氣,“我在大事上總是照顧你的。”
“大事?”黃太太說,“幾時第三次世界大戰呢?我肯定到那一天,你一定會帶著我逃難。可是振華,這十年來,上班我一個人去,下班我一個人回來,中飯你沒有空,晚上你有應酬,生瞭病我自己找醫生。振華,在不打仗沒有大事發生的時候,我要見你的面也難。”
我低下頭。
黃太太說:“我仍然是一個寂寞的女人,你的陽光太高太遠,照不到我身上。黃振華,我配不起你,你另覓佳麗去吧。”
黃振華說:“更生,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
黃太太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振華。”
黃振華說:“更生,我勸你三思,如果我們都要分開——”
黃太太不再言語。
黃振華嘆口氣,站起來離去。
走到門口,他轉過身子來,跟我們無限悲涼地說:“我活得太長瞭,如果去年死去,我也就是世上最好的丈夫。”
黃太太仍然不說話。
直至他走,她不再說話。
她顯然是下定瞭決心。
我隻覺失望,他倆甚至不是早婚的兩夫婦,這樣的一對還要分開,不知是哪些人才能白頭偕老。
咪咪像是洞悉瞭我的思想,她說:“哦,很多人,要面子的、因循的、懦弱的、倚靠飯票的、互相利用的,傢敏,多得很呢,白頭偕老的人多得很呢,有什麼大不瞭的事,關系破裂瞭,有一種特制的夫妻牌萬能膠水,粘一粘又和好如初。你少擔心呢,滿街都是恩愛夫妻,孩子們不停地被生下來加強他們的關系。你少擔心,傢敏,我們就是最好的榜樣。”
咪咪哭瞭。
那是因為我變心之後她並無勇氣離開我。
而我,我不能在玫瑰拒絕我之後做到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境界。
千瘡百孔的世界,值得哭的事情原是非常多的。
大哥與玫瑰在三星期後回港。
玫瑰走出來,大哥用擔架抬出來。
玫瑰臉色很壞,但是堅強鎮定,眼睛有一絲空洞,她握緊我的手。
在車子裡她對我低聲說:“他說他愛我,他說他很快樂。”
我點點頭。
大哥沒有再開口說話,他一直處在休克的狀態。
在醫院病房中我們兩夫妻與黃振華三人輪流看守,但是玫瑰一直在那裡。
她的頭發梳成兩條辮子,穿件寬大的白襯衫,一條褪色牛仔褲,常常捧著咖啡喝。
玫瑰的神色非常平靜,很少說話。
我們知道溥傢明不會再開口與我們說話,他的生命已走向終點。
本來我已經歇斯底裡,但是玫瑰的恒靜對我們起瞭良好的作用,我們也能夠合理地商討傢明的身後事。
星期日深夜,我們奉醫生之命,趕到醫院去見大哥最後一面。
玫瑰已經有好幾天不眠不休瞭,她坐在床沿,低下頭,握著大哥的手,將他的手貼在臉邊,一往情深在看著他。
她沒有哭。
這時候大哥早已不是平日的大哥,他的器官已開始腐敗,每一下呼吸都傳出難聞的臭味,他長時期的昏迷使得四肢死亡,肌肉出現一種灰白色。
一度英俊的人,現在就跟一切久病的骷髏無異。
但他在玫瑰的眼中,仍然是風度翩翩、俊秀懦雅的溥傢明,她絲毫不以為意,輕輕地吻著他的手。
咪咪的眼睛早已濡濕。
醫生替他註射,告訴我們,他會有一刻的清醒。
這就是俗語的所謂回光返照瞭。
玫瑰抬起頭,見到我們,她說:“他也真累,應該去瞭,拖著無益。”語氣並不傷心,也不激動。
咪咪伏在大哥身上飲泣。
大哥緩緩睜開眼睛,蠕動嘴唇,想說話。我們趨向前,他卻沒有發出聲音,一個健康的人斷不會知道說一句話也要這麼大的力量吧。
他的眼光在我們身上緩緩轉動,終於落在玫瑰的臉上,他深陷的眸子居然尚能發出柔和的光輝,玫瑰的嘴附在他耳畔,清澈地說:“我愛你。”
他聽見瞭,微微點頭。
“我愛你到永遠永遠。”玫瑰再說一遍。
咪咪泣不成聲。
然後大哥的喉嚨咯咯作響,我抓緊著他的手漸漸冷卻,他籲出最後一口氣,我知道他的靈魂已經離開,我暴戾地大聲狂叫起來,聲音串不成句子,護士斥責我,咪咪用雙臂抱著我,號陶大哭。
我巴不得跟瞭大哥去,生老病死,都非出自我們本願,人生到底為苦為樂。
玫瑰抬起頭來,放好大哥雙手,護士替他的臉蓋上白佈,從此這個生命就在世界上一筆勾銷,太陽再也照不到他身上。
玫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傢敏,別難過,別難過。”
這時黃振華與蘇更生一前一後也趕到瞭。
黃振華雙目紅腫,他的分居妻子永遠穿著白衣服,然而憔悴得不得瞭。
玫瑰似乎負起瞭安慰眾人的責任,她對於死亡毫無恐懼,她接受這項事實猶如接受她生為一個美麗的女人般。
“我們走吧。”她建議,“我很疲倦,我想好好睡覺。”
咪咪說:“我們陪你——”
“不需要,”玫瑰溫和地說:“我不會有事的,你們送我回老房子就可以瞭。”
黃振華說:“玫瑰,我送你,傢敏的情緒不甚穩定,不宜開車。”
玫瑰說:“這裡最適宜開車的人是我。”
“別這麼說。”
我開車送瞭玫瑰回傢,老房子陰暗華麗,仿佛那日我第一次見她,天在下雨,忘瞭帶傘,她來替我開門,我一心一意地驚艷,到此刻仿佛已隔一個世紀瞭。
她說:“你們請回吧,我想休息。”
咪咪問:“你打算做些什麼?”
“先好好睡一覺。”玫瑰說。
“睡醒瞭呢?”咪咪問道。
“吃一頓很飽的飯。”
“然後呢?”
“整理一下屋子——”玫瑰詫異地問道,“你們不相信我會如常生活?”
“可是——”咪咪囁嚅地說:“傢明已經不在瞭。”
“我知道他已經不在,”玫瑰說,“但是他希望我活下去,他會希望我快樂正常地活下去。”
“你做得到嗎?”我問。
“我會學習,”她說,“為瞭傢明。”
她推開書房的門。
她對這間舊書房有莫大的偏愛。
“你們請回吧,我要喝杯茶,抽支煙。”她說,“有女傭人在,你們可以放心,可以隨時打電話來查。”
我們隻好告辭。
“傢敏。”她叫住我。
我轉頭去。
“傢敏,不要太傷心。”她說。
我麻木地與咪咪退出。回到傢中,我們幾乎潰不成軍,咪咪說我一連幾夜叫喚大哥的名字。
溥傢明從此不在瞭。
黃振華少瞭蘇更生,什麼事都辦不成。蘇更生總算念著舊情,常回來幫我們。
大哥把他的全部財產留給瞭我。
他把他的愛分為兩份,一份給我,一份給玫瑰。他的生命是豐盛的,他給予,他也取索,他的生命也不算短,四十二歲,足夠有餘,生命隻需好,不需長。
玫瑰又自由瞭。
她比往日沉默許多,徘徊在老房子的書房內,不大出去交際應酬。
玫瑰仍然令人心悸的美麗,並沒有為傢明穿孝服。她不在乎這種表面化的世俗禮法,照舊穿著彩色繽紛的時髦服裝。
她又開始吸煙,本來已經戒掉,現在因陪傢明,又染上重吸,通常與她過去的大嫂一起出入。
我曾自薦陪伴她,她卻婉辭。
她說:“我現在這個年紀,總得學習避免嫌疑。傢敏,你是已婚男人,太太快要生養,你的時間應全歸妻子。”
她的道理十足,我隻好知難而退。
傢明的葬禮之後,我們傢靜下來。
再也沒有他的琴聲瞭,我的身子像是忽然少瞭一半,不能平衡。
咪咪懷孕的身體漸漸不便,她很堅強,仍然工作,有時極度疲倦,我勸她辭職,她又不肯,照樣撐著上班,傢事交給傭人。
我勸過幾次,便省得麻煩,對她我有歉意,我的情感淡淡,不像對玫瑰那般火裡來火裡去。
我與咪咪是一輩子的事,不把精力蓄藏起來留待後用是不行的。
我在短短三個月間變成一個標準的住傢男人,下瞭班就萬念俱灰,回傢脫瞭皮鞋便高聲問:“拖鞋呢?”
女傭人倒一杯曖昧的綠茶,香是香,但不知何品何種,我也將就著喝瞭。書房內有數幅莫名其妙的畫,我也掛瞭,也無所謂。
攤開報紙,我足足可以看上一小時,頭也不抬起來。漸漸地我迷上瞭副刊的小說,一個叫衛斯理的人,寫他的科幻小說,告訴我們,生命實在是一個幻覺,我一天天地追下去。
傭人說開飯,我就坐下吃,吃很多,對菜式也不挑剔,比較喜歡白切雞這些簡單易入口的肉類,很快就在肚上長瞭一圈肉,褲頭都有點緊,也不刻意去理它。我知道我已經放棄瞭。
四月份我們的孩子出生,在產房門口等,我也不大緊張。
孩子順產,強壯,是個女孩子,我有點高興,拍拍咪咪的肩膊,半開玩笑地說:“同志仍須努力。”
我的一生,就這樣完瞭吧。
我的一生與咪咪的一生。
但是玫瑰的一生卻還早呢。
我們有時也看見她。她永遠不老,隻是一直成熟下去,美麗、優雅、沉默,臉容猶如一塊寶石,轉動時閃爍著異彩。
追求她的人很多,婦女雜志仍然以刊登她的訪問為榮。即使不是她的美貌,現在黃傢老房子那塊地,也足以使她成為城中數一數二的富女。
她具備瞭一個女人所有的最佳條件。
我問她:“你快樂嗎?”
“自然快樂,”她說道,“我幹嗎要不快樂?”
當時在她的書房中,我們喝著不知年的白蘭地談天,咪咪與孩子在客廳玩,黃振華帶著他的新女友。
“可是——”
“可是什麼?”她莞爾,抬頭看著壁上懸著的一隻小提琴,“因為傢明的緣故我就應不快樂嗎?我想起傢明,誠然黯然,但是我認為一個人既然要什麼有什麼,就應當快樂。傢敏,你亦應當快樂,就算是更生姐,我也這樣勸她,世界上並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低下頭,她迅速改變話題。
“剛才我跟咪咪說,如今你輕松瞭,孩子生下來真可以松一下氣,你猜她怎麼說?她說:‘我又有瞭’。”
玫瑰笑,“我認為她有資格投資購買荷斯頓的孕婦裝,反正要生七個,一穿七年,再貴的衣服也值得。”
我微笑。
“一個女人若愛她丈夫愛到生七個孩子的地步,真是……”她溫和地說。
我說:“我知道她愛我。”
玫瑰說:“你現在身為人父,感覺如何?”
“責任重大。”我據實。
“大哥與更生姐這件事……”玫瑰說,“他倆現在成瞭好朋友,時常見面。”
“他不是有新女友嗎?”我不以為然。
玫瑰笑,“那些女人哪能滿足他?他現在對更生姐好得很呢,一次他同我去妮娜莉茲店,就買瞭好幾件白衣服,叫人送瞭去給更生姐,以前他哪肯這樣?以前他根本不理這些細節的。”
“有復合的可能嗎?”我說。
“照我看,可能性大得很,他也該約會一下其他的女子,這樣更能使他發覺更生姐的優點。”
“你呢?”
“我?”她笑著伸一個懶腰,“我還是照老樣子吃喝玩樂。你知道,傢敏,我除瞭這四味,什麼也不會。”
“小玫瑰呢?”我問,“想她嗎?”
“小玫瑰住在紐約,常跟我通訊,在紐約長大的孩子氣派是不一樣的。”她微微仰起她精致的下巴。
我心中輕輕地說:玫瑰,我還是這樣的愛你,永永遠遠毫無條件地愛你。
“傢敏,傢敏。”她總喜歡如此一疊聲地喚我,叫得我心神搖曳。
“什麼事?”這真是一個使人願意為她赴湯蹈火的女人。
“答應我,你要高高興興地生活。”
“我沒有不高興呀。”我說。
“這句話就已經說得夠賭氣的瞭。”她說。
“我會高興,我答應你。”
“我要淋浴換衣服瞭,”她說,“今晚要參加一個盛宴,我添瞭一件聖羅蘭的長裙,那設計真是美麗——”她伸一個懶腰,笑瞭,“我真永遠不會長大,到今天還為瞭一件裙子一個宴會而雀躍,多麼幼稚無聊。”
然而她在我眼中並無不妥之處,我覺得一個女人要似一個女人,而玫瑰正是一個像玫瑰花般的女人。
“與誰赴宴?”我問。
“羅德慶爵士。”玫瑰答。
呵,溥傢明的一章已經翻過,至情至聖的人應當豁達。
“呵,他,”我詫異瞭,“他在追求你?”
“是呀,他們都這麼說,”玫瑰天真地答。
“他們?”我問,“你是當事人,你豈不知道?”
玫瑰聳聳肩,“當局者迷。”又微笑,那點眼淚痣閃閃生光。
世間有什麼男人擋得住她嬌慵的這一笑。
我嘆息瞭。
“我老瞭,傢敏,”她把臉趨到我身邊,“你看,都是皺紋。”
笑起來的確有魚尾紋瞭,然而又怎麼樣呢?她仍然是罕見的美女,內美外美,無所不美。
“我們告辭瞭。”我說。
“有空來探我。”她說。
我雙手插在口袋中不置可否。
咪咪抱著孩子進來,我自她手中接過孩子。
玫瑰揚瞭揚頭發,站起身送客。
黃振華與我們相偕離去。
在車中咪咪又沉默起來。
每次見完玫瑰,她老有這種間歇性的沉默。
我知道為什麼。
我說:“香港這地方,隻適合賺錢與花錢,大人辛苦點倒也罷瞭,苦隻苦瞭孩子們,在香港念書,根本不合情理——”
咪咪抬起頭,眼睛發出瞭希望的光輝。
“咪咪,我們在加拿大還有一層房子,記得嗎?我們回去那裡住,生活是比較清苦一點,你或許一輩子沒有勞斯萊斯坐,但是我們一傢幾口會生活得很舒舒服服,你說如何?”
她緊緊擁抱我,孩子在車子後坐輕輕哭泣起來。
玫瑰說過,她叫我要活得高興。
“我會開設一間小公司,隻要四五個同事,喜歡的工程才接下來做。我們會過得很好,隻在暑假回來看看親戚。咪咪,我們回去就收拾行李如何?”
咪咪在我懷中熱淚不止,她拼命點頭。
我撫摸著咪咪的頭發。隻有最平凡樸實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
但玫瑰,玫瑰是不一樣的。
再見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