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庾燎三萬大軍被陷殺、涼州焚城的消息,經飛馬傳報入京中,已經是十餘日後的事瞭。

西長京中初秋時,正是天高雲淡,風物皆宜。孫靖一早便攜瞭女眷出宮擊鞠。因有女眷,場邊設瞭數重錦幄,孫靖之妻魏國夫人袁氏推說心口疼,不曾相隨前來。

場邊那頂最大的錦幄之中,坐著的女眷竟是先太子妃蕭氏——先帝與太子皆死於孫靖劍下,太子妃蕭氏卻因著與孫靖舊有私情,在先太子死後,儼然竟與孫靖出雙入對,這也是魏國夫人負氣多日的緣由。

孫靖甚是擅長擊鞠,他所帶的鞠隊更是奮勇爭先。場中最是爭搶激烈之時,場外一聲迭一聲,傳報有要緊軍報。孫靖便下馬,朝著錦幄中的蕭氏招招手,蕭氏含笑上前,接過孫靖手中的鞠杖,翻身上馬,接替孫靖擊鞠。

孫靖接過貼著雉尾標記緊要軍情的急報,拆開匆匆一目十行。隻聽場上歡呼雷動,正是蕭氏將球擊入球門,又贏一籌。場邊絲弦頓時洋洋灑灑奏起得勝樂,為蕭氏助陣。

自從鎮西軍奉李嶷為平叛元帥,孫靖傲慢地覺得,不過是個笑話罷瞭,裴獻及鎮西諸府,隻是看中李嶷皇孫的身份,扯著這面大旗作幌子。萬萬沒想到的是,李嶷以六千老弱殘兵對三萬,庾燎竟然全軍覆沒。

絲竹還悠揚地奏著,一聲聲羯鼓打著點子。孫靖面沉如水,不露悲喜,吩咐左右:“傳梁王。”左右侍候的人愣瞭一下,這才想起梁王是何許人也。先帝有三十多個兒子,除瞭先太子,出色的兒子也著實不少,卻被孫靖在宮變之中,以討逆之名統統殺瞭。隻有梁王李桴,懦弱病孱,那日不曾入宮赴宴,便僥幸逃過一劫。不久後孫靖聽聞鎮西軍奉李嶷作元帥,便下令將李嶷的父親、梁王李桴打入牢中,這一關便是數月。

卻說那梁王李桴在獄中戰戰兢兢,又怕又急,他本來就有病,這被關著就隻剩瞭半條命,忽聞大都督傳他,頓時嚇得恨不得尿褲子,站都站不起來。獄卒無奈,隻得兩個人架著他,一直將他架到瞭孫靖面前。

梁王看著孫靖,隻嚇得抖如篩糠一般,左右架著他的人稍一松手,他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孫靖面前。場中一曲得勝樂正好奏完,蕭氏大獲全勝,所贏最多籌。她香汗涔涔,催馬過來,姿態輕盈地躍下馬,拎著鞠杖笑吟吟地對孫靖道:“幸不辱命,替大都督勝瞭這一局。”

孫靖不由含笑,蕭氏雖然已是三十多歲的人瞭,但望之仍如二十許,有一種明媚少女般的嬌憨,姿容艷麗,令他微微覺得炫目。對上他的眼神,她不由愛嬌的嗔瞭他一眼,看見地上伏跪著瑟瑟發抖的梁王,她也並不在意,隻將鞠杖遞與孫靖,接過小黃門奉上的佈巾,擦著額頭的細汗,走回自己座上。早有侍女奉上茶水,她漫不經心地啜瞭一口茶,抬手撫弄自己因擊鞠而微松的鬢發。

孫靖用鞠杖點瞭點梁王的額頭,語氣中滿是嘲弄:“你是王爵,怎麼一見瞭我,就行這麼大的禮。抬起頭來說話吧。”梁王渾身顫抖,不敢抬頭,亦不敢不抬頭,隻得哆嗦著微微抬頭,口中囁嚅:“小王……小王不敢……不敢冒犯大都督……”

錦幄中有些女眷見他如此,不由哧的笑出聲來。梁王將頭埋得更低瞭,孫靖仔細端詳著鞠杖上的花紋,漫不經心:“說說你的兒子吧。”

梁王莫名其妙,吞瞭口口水,囁嚅道:“小王的長子李峻,獲封臨淄王……”

他話猶未說完,就被孫靖不耐地打斷:“誰要聽這些!說說李嶷。”

梁王愈發憂懼,卻也無可奈何,隻得戰戰兢兢道:“李嶷乃是小王第三子,他……他自幼就是個不祥之人……”

當下絮絮叨叨,便將李嶷出生即害得生母劉氏難產而亡,李嶷生日又偏逢五月初五,最是不吉,這不祥之人稍稍長大,卻頑劣不堪,成日與傢中兄長們爭執吵鬧,到瞭十餘歲的時候,竟變本加厲,無端毆打禮部侍郎的公子,也因此惡惱瞭先帝,就此被逐入鎮西軍中等等情狀不一而足,說瞭出來。

孫靖卻聽得極是仔細,臉上喜怒不顯。梁王數次偷覷他臉色,越發惴惴難安,隻怕李嶷不知又闖下瞭什麼潑天大禍,越說卻越是帶瞭幾分驚惶失措,隻怕自己今日性命難保,說到最後,卻連聲音都哽咽瞭,言語之間顛三倒四,含糊不清。

孫靖見他這般情形,終於不耐:“說瞭半晌,你這個做父親的,連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都不甚清楚。”梁王見他發怒,更是兩股戰戰,驚駭欲死,隻得涕流滿面道:“小王……小王不知大都督何意……這個兒子,委實不肖!連小王自己都想不明白,如何能生出這樣不堪的兒子來!”

孫靖卻又問:“李嶷是承順十四年生?今年二十歲?”梁王無端端心下一驚,隻連連點頭如搗蒜:“是,是,承順十四年五月初五,當真是惡月生惡子……”

孫靖冷笑道:“那李嶷今年不過弱冠之年,便能出詭計陷殺我三萬大軍,果然不肖,十分不肖!像你這樣的人,怎麼生得出李嶷這般天縱英才的兒子!”

梁王聽到這裡,卻是如五雷轟頂一般,驚恐至極,一口氣上不來,竟然兩眼一翻,便癱軟在地,就此嚇昏過去瞭。孫靖眉頭微微一皺,早就有左右內侍上前,靜聽他吩咐。

“叉下去,”孫靖嫌棄地看瞭看癱軟如肉泥似的梁王,“嚴加看守,莫讓他死瞭。”

內侍們半拖半扶,弄走瞭嚇昏的梁王。孫靖自返座中,蕭氏卻笑盈盈地捧著一杯水酒,遞上前來。孫靖接過那杯酒,卻停杯不飲,含笑問道:“你可曾識得李嶷?”

他問得隨意,蕭氏卻認真思索片刻,方才道:“這個人,當初在皇傢宗室裡頭,委實不顯。李傢出色的子弟,我一定會略有耳聞,但這個人,我隻聽說他頑劣,曾惹得先帝大發雷霆,把他貶到軍中去瞭。”

孫靖微微點一點頭,說道:“之前我叫人查過兵部的檔案,李嶷被貶去鎮西軍中不久,裴獻將自己的小兒子裴源,從龍武衛調到鎮西軍中,此後裴源一直與李嶷形影不離,總在一隊。裴獻那個老狐貍,眼高於頂,他讓自己兒子追隨的人,必然不可小覷。”

蕭氏卻笑道:“大都督亦知曉,裴獻有十來個兒子,有在軍中的,亦有棄武從文的,還有去做瞭道士的。大都督行事何等周密,裴獻萬猜不到大都督會舉起義旗,既然猜不到,又如何會早早佈局,重視貶到軍中的一個不得寵皇孫呢?”

孫靖卻是一笑,頷首道:“有理。”

蕭氏又道:“李嶷雖然一時悍勇,但以大都督之能,遲早能將其殄滅,何足為患。”頓瞭頓,說道:“唯有崔氏定勝軍南下,大都督宜早作計較。崔倚其人,極擅用兵,其子率師連下數鎮,不可小覷,如今崔子領兵徘徊相州,若是崔氏與李嶷連成一片,同枝連氣,那才是棘手之態。”

孫靖不徐不疾,道:“崔倚那老兒,性情孤傲乖張,此番雖以勤王之名出師南下,但他卻輕易不會與李嶷勾連,畢竟他也是一肚子怨氣,對李傢的人,他沒那般信服。”

蓋因先皇晚年疑心病極重,委實對不住這些武臣。孫靖原與裴獻、崔倚並稱“國朝三傑”,早年孫靖領大軍滅屹羅,爵可封王,但旋即遭先帝猜忌,不僅將孫靖麾下的大軍拆解得七零八落,一度還將其貶斥發往西南,孫靖幾乎死在瘴煙之地。而裴獻自不必說,數十年在西北艱苦之地,吃盡風刀霜劍。至於崔倚,在北地抗擊揭碩,先帝卻疑他養寇自重,幾度斷絕其糧草供給,屢派專使申飭,就在萬壽節前,還下旨逼迫崔倚將唯一的兒子送進京來作質子。如此這般,崔倚雖然名義上起兵勤王,卻態度飄忽,並不真以李嶷馬首是瞻。

孫靖想瞭一想,卻道:“我親筆寫一封信,遣人送去給崔倚。”又道:“再遣使節,去督促韓立。”

韓立領軍踞並州、建州,那兩州皆地處要沖,孫靖起兵後,韓立態度曖昧,但他亦對先帝沒什麼忠心可言,趁著這天下大亂,他大概有一番自己的小算盤。

蕭氏笑道:“大都督妙策,甚是周全。”

孫靖嘆道:“涼州既失,得遣重兵援鵠兒關瞭,連望州那裡都得提防。望州守將郭直,雖算得可靠之人,但性情魯直,對上李嶷這般狡黠之徒,難免吃虧。好在從來攻城難,守城易,他兵力又遠勝李嶷,望州應當無礙。”

蕭氏道:“亦得釜底抽薪方好。”

孫靖深以為然地點瞭點頭,他的釜底抽薪之策就是堅壁清野,斷絕鎮西軍的糧草,所以鎮西軍縱然連下數城,仍舊無糧草補給。西北艱苦,諸州府更是貧瘠,素來仰仗朝中糧道供給,這也是先帝當初挾制裴獻等鎮西諸府的放心之處。

此時孫靖便輕描淡寫道:“再沒有糧草,莫說打仗,餓也要把鎮西軍餓死在關西道上。”

《樂遊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