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卻說第二日一早,阿越起身盥洗,方在梳頭,隔窗忽見那皮四郎獻寶似的捧著一隻紙匣,笑嘻嘻從院子外頭進來。阿越一見瞭他,眉頭不由一蹙,那皮四郎卻在門外整瞭整衣冠,這才走進屋子來。見瞭阿越,便做小伏低,捧著那紙匣,溫聲道:“阿越,上次是我不該,倒拿那些金啊玉啊的俗物來,沒得辱沒瞭你。這是德華樓的包子,都是你愛吃的餡兒,有蟹黃的,火腿松蘑的,還有素三鮮的,你看,這還熱氣騰騰的,快趁熱吃吧。”

阿越聽他這般說,臉色才緩瞭一緩,看瞭看那包子,道:“倒勞煩你費心瞭。”

皮四郎聽瞭這一句,便如聖旨綸音一般,樂不可支,連聲道:“不費心不費心。”

站在一旁侍奉的傢僮見他如此這般情狀,忍俊不禁掩口而笑,阿越卻瞥瞭這傢僮一眼,淡聲道:“既有客至,還不奉瞭朝食來。”

阿越性情素來不茍言笑,傢僮失笑時便已後悔不該,見他覺察,心下惶恐,連忙斂笑而去。那皮四郎早樂得如心花怒放:“阿越,你這是替我要的朝食?阿越……你這是關心我?”

阿越神色仍是淡淡的,卻道:“你既是客,又這麼早來,便一起用朝食吧。”

皮四郎受寵若驚,連聲答應不迭。

阿越自顧自束瞭發,又從錦囊中取出琵琶來,拿瞭撥子調音。皮四郎坐在他身側,見他十指如玉,握著撥子調弄琵琶,便如飲瞭醇酒一般,隻當身在仙境,如夢如幻,如癡如醉。

正在皮四郎樂得飄飄然不知身在何處之時,忽聞外面一陣喧嘩,那去傳朝食的傢僮闖進來,慌慌張張地道:“小郎,外面有一幫人,兇神惡煞,四處翻檢,說是皮傢娘子派來的,要尋拿皮郎君呢!”

皮四郎聞得此言,又羞又急,他素來懼內,更兼在阿越面前失瞭顏面,不由咬牙道:“這千刀殺的母大蟲,竟然派人尋到此間來!我……我得趕緊避一避,免得連累瞭阿越!”一時急得團團轉,推開窗子,便要越窗而出。阿越卻道:“且慢!”又說道:“你這般出去,萬一教他們當面撞見,豈不萬事俱休。諒他們一時半分也搜不到我這裡來,你不如換一身衣服,喬裝改扮一番,再從後門出去。”

皮四郎拍著大腿贊嘆:“阿越,你果然聰明過人,又這般替我著想。”當下心中直如吃瞭蜜糖一般,誇瞭又誇,直到阿越出言催促,這才由那傢僮帶著,匆匆去另換瞭衣服,喬裝成知露堂中的仆役,從後面的小門偷偷溜出屋子。

他躡手躡腳穿過院子,忽聞耳後風聲疾來,旋即腦後一痛,竟然被人一悶棍打翻在地。他被這一棍打得頭暈目眩,正待要張口呼痛,忽見四五個人手執繩索諸物,從花障後一湧而出,為首那個胖子滿臉橫肉,一腳就踏在他膝蓋上,令他不得起身,惡狠狠地道:“四郎真教人好尋!娘子有令,將這廝好生綁起來傢去!”

原來這幾人,正是李嶷等人假扮的皮傢傢奴,那皮四郎何嘗知道,他對自己發妻畏之如虎,隻當真以為是妻子派來捉拿自己的。當下李嶷等人將皮四郎五花大綁,綁得結結實實,然後用木棍從繩結中穿過一挑,四個人輕輕巧巧便將皮四郎四腳朝天,脊背朝下,抬瞭起來。

他們這般綁人抬人,動作利索得一氣呵成。皮四郎既被麻繩勒得嗷嗷叫,又被人如抬豬羊一般抬出知露堂,顏面全無,禁不住破口大罵:“這個天殺的母大蟲,兇蠻不講理的婆娘,竟敢派人來捉我!我回傢就給她寫休書!”又直著喉嚨賭咒發誓:“天雷爺爺在上,再不休瞭這兇悍善妒之人,我也不姓皮瞭!”

這一番動靜,早就驚動瞭知露堂中諸人,紛紛或開窗,或走到簷下來,指指點點看熱鬧。

知露堂既做此等生意,早見慣爭風吃醋,或有傢中妻室尋上堂中來哭鬧,但這般上門綁人卻是頭一遭兒,眾人見皮四郎這般狼狽模樣,自是禁不住好笑。

那老鮑故作兇蠻之相,瞪著眾人斥道:“看什麼看!再看我們傢娘子就報官,說你們這堂子詐騙金銀!抄瞭你們知露堂,把你們這些人統統抓起來!”

他們這般作態,更兼皮四郎那一通叫罵,自然無人有半分起疑。當下順順當當將皮四郎自那知露堂中抬出,上瞭門口馬車,揚長而去。

待將那皮四郎綁到城外僻靜處,李嶷等人仍假作皮傢仆役,恫喝威嚇,言稱皮四郎此番出門,就是故意撒謊哄騙傢中娘子,所為隻是來知露堂尋花問柳,說道傢中娘子如何生氣,命要敲掉皮四郎的牙齒以作懲戒。那皮四郎早沒瞭知露堂中那般膽氣,連聲辯解自己此番是替望州郡守郭直將軍去押解糧食,之所以身在知露堂,隻是路過而已。

他這番言辭,老鮑故作不信,拿著斧子便在他門牙上比畫:“胡說八道!少拿郭將軍出來扯大旗!你拿官府傢出來嚇唬娘子,罪加一等!”

皮四郎渾身篩糠一般,急得賭咒發誓:“天爺在上,真不敢哄騙娘子,我此番出門,真的是替郭將軍押解糧草去瞭!至於那知露堂,實實是郭將軍遣使出城接應,叫我去那堂中吃瞭杯水酒!所為也是談糧草之事,並無其他心思!”

李嶷朝老鮑使瞭個眼色,李嶷接過斧子,用手指試瞭試鋒芒,說道:“你少在這裡扯謊瞭,無憑無據,就聽你張口瞎編,我們自是不信,你更別想誆騙娘子!我看,還是按照娘子的囑咐,敲下你一顆牙來,你才會說實話。”

那皮四郎聽他如此言語,忽得靈光一閃,大聲道:“有憑據!有憑據!我有郭將軍的解糧對牌,是軍中的對牌,可以作憑據,我真的是販糧去瞭!”

李嶷不緊不慢,問道:“那對牌在哪兒?”

皮四郎道:“就在我腰間革囊裡。”

老鮑當下探手去他腰間細細摸索,片刻後朝李嶷搖瞭搖頭,示意並未有對牌,李嶷凝眉沉聲道:“哪有對牌!你到此時此刻,竟然還東扯西拉,想要誆騙我們!”

皮四郎幾欲哭出來:“有對牌,我真的有對牌啊!”李嶷用斧子挑開他手上的繩索,皮四郎慌忙伸手在自己腰間革囊裡摸索,到最後索性將革囊整個都翻瞭過來,隻有一些散碎銀錢,哪裡還有對牌。

李嶷舉著斧子作勢要敲下,皮四郎嚇得哭叫道:“我真的有對牌啊!我真的有對牌,這對牌我須臾不敢離身的!”

李嶷喝問:“那對牌去哪兒瞭?”

皮四郎哭著道:“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對牌去哪兒瞭!”眼見李嶷手中雪亮的斧子不由分說狠狠劈向自己,頓時嚇得雙眼翻白,就此暈瞭過去。

老鮑摸瞭摸他頸中的脈搏,沖李嶷點點頭。李嶷便與裴源走開瞭說話。

裴源道:“如此看來,他確實不知道對牌已失。”

李嶷卻微微嘆瞭口氣:“隻怕崔傢的人已經捷足先登瞭。”

裴源微微一怔,李嶷卻朝樹下的皮四郎努瞭努嘴,說道:“綁他出來的時候,他穿的不是自己的衣裳。”

裴源恍然大悟:“隻怕還在知露堂中時,對牌已經被人趁機偷走瞭。”

李嶷點瞭點頭:“不知崔傢的人怎麼辦到的,八成還是崔傢那小女娘的計謀,狡黠狠辣,此乃勁敵。”想到昨夜在那井畔,崔傢那小女娘機敏善變,自己明明已經占瞭上風,卻被她一句“太孫”誆騙,竟被踢入井中。生平以來,從未遇見過這般人物,更從未吃過這般悶虧,不由牙根一陣發酸。

裴源見他如此評價,不由皺眉道:“崔倚的兒子,竟然十分擅用兵,這倒也罷瞭,麾下又這般人才濟濟,隻怕所志不小。”

李嶷嘆道:“崔傢所志不小又能如何,如今這天下大亂,誰沒有各自的一腔心思,崔傢打著自己的算盤,隻怕不僅想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更想借勢而為,借刀殺人,如今趁著咱們缺糧,就和那孫靖心照不宣,想把咱們堵死在這關西道上。”

裴源道:“既被崔傢的人捷足先登,拿走瞭對牌,那咱們問出糧隊所在,帶著皮四迎上去,八成還能接住糧食。”

李嶷搖瞭搖頭:“恐怕來不及瞭。”頓瞭頓,說道:“若是我是崔傢的人,既有對牌在手,此時此刻就帶著人喬裝改扮成望州守軍,大搖大擺去糧隊接糧。”

裴源皺眉想瞭一想:“沒想到咱們這一番苦心謀劃,竟然給崔傢作瞭嫁衣。”

李嶷忽然一笑,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自孫靖作亂以來,崔傢趁著焉山南麓空虛,派兵占據瞭不少城池。這一次,他們百密一疏,咱們也來撿個現成的便宜。”

裴源微微一怔。

李嶷笑道:“如果望州郡守郭直得知皮四失蹤,糧草可能出瞭紕漏,會如何行事?”

裴源脫口道:“他定會立時率軍出城接應糧隊!”

“對!”李嶷笑瞇瞇,“既然望州城中空虛,咱們且暫不顧糧草,先賺一座望州城。”

從來是守城易,攻城難,如若有望州在手,近可挾制並州、建州,遠可逼近洛水,直指關中。連東都洛陽都變得可望可及,正因為望州如此要緊,所以孫靖才源源不斷送出糧草,以支援望州。裴源想到此處,不由得精神一振。

李嶷一猜即中。那皮四郎原本乃是偷偷溜出滑泉驛,偏在知露堂中又被綁走,護衛他的兵丁城裡城外遍尋不著,隻得硬著頭皮趕往望州報訊。望州郡守郭直聞訊大怒,親自帶瞭城中守軍,傾巢而出,去接應糧隊。

李嶷與裴源率瞭幾千兵馬,先遣人喬裝混入城中,裡應外合,寥寥無幾的守軍不戰而降。並未多費周折,就順順當當拿下瞭望州城。

話說既占據瞭望州城,老鮑與謝長耳便興興頭頭,帶著人好好查點瞭一番城中存糧,所餘不多——這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不然為何孫靖從朝中送來偌多糧草。不過,城中存糧亦夠數千人這好幾日的嚼裹,尤其還有米面咸肉,可慰傷兵。裴源喜出望外,先安排下夥夫廚子,好好做一頓飽飯,以饗同袍。

李嶷卻不慌不忙,親自帶著人在城樓上巡望,裴源登瞭城樓,見他不住眺望,便問:“是擔憂郭直返身回來,攻城惡戰?”

李嶷瞇著眼睛,望瞭望西斜的太陽,說道:“崔傢那個小女郎,狡黠過人。我覺得她不僅會派人拿著對牌去接糧,隻怕她的如意算盤不僅如此,既然猜到郭直會率軍出城,那她接瞭糧草,就直奔望州而來,賺開城門,一箭雙雕。這樣她既劫瞭糧草,又劫瞭這望州城。”

裴源不由瞠目結舌:“天下竟有這等狡猾無恥之徒!”

言談之間,城外的遊騎哨探已奔回來傳訊,正是有大隊糧草押運著往望州城中來。李嶷精神一振,當下傳令闔軍上下,於城墻後埋伏守衛,切切在糧草未進城之前,不要露瞭行藏。上上之策當然是等著那崔傢押運的糧草進入城中,來個甕中捉鱉。再不濟萬一被崔傢的人發現,也得大戰一場,留下糧草。

至於李嶷,他私下裡盤算,若是能就此擒住崔傢那個小女郎,自己定要一腳把她踹進井裡,好報那晚的落井之仇。

裴源見李嶷神色淡然,不遠處已經依稀可見糧隊連綿的車馬,踏著夕陽正朝望州城門緩緩而來,忍不住追問:“你是如何猜到她會有此番作為?”

李嶷不經意道:“如若我是她,我也這麼幹。先劫瞭糧草,再劫瞭望州城。”

裴源摸瞭摸腮幫子,一時竟不知說什麼才好。城墻上下的諸人,早就屏息靜氣,等待糧隊進入城中,就關閉城門圍而殲之。誰知糧隊行至城下,忽然有一騎越隊而出,借著初秋最後的殘陽餘暉,李嶷從城堞縫隙裡,隻見那人雖然一身素色圓領袍子,束發戴著幞頭,乍一看宛如少年郎,但身形纖麗,明眸燦然,隻怕化成灰瞭李嶷都認得出,正是崔傢那個小女郎。

但見她朝城樓上一望,扭頭吩咐瞭一句什麼,糧隊立時調轉方向,後隊變前隊,驅趕著拉車的騾馬,竟然匆匆而去。

此時暮色漸濃,裴源再也忍耐不住,探身而望,隻見糧隊急急離去,隻留下道路上一股股激起的煙塵。裴源急問:“怎麼辦?追不追?”

李嶷搖瞭搖頭,聲音中倒並沒有多少惋惜:“不用追啦,她若是進城來,咱們自然可以一戰,要是追出去,八成徒勞往返,還會再失瞭這望州城。”

裴源恨聲道:“不知她怎的瞧出瞭破綻,這世上竟然真有這般狡黠無恥之徒!”

李嶷卻是嘿嘿一笑,說道:“她若是真撞進城來自投羅網,那還頗令人有幾分失望。被她瞧出破綻,這才是她應有的本事啊。”說完,也不管裴源,收瞭手中弓箭,自顧自拾階下瞭城樓。

裴源茫然看著他的背影,似未聽懂他適才說的話,隻得揚聲問:“你做什麼去啊!”

李嶷頭也沒回地答:“吃飯!”

《樂遊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