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有始有終的人,說好的事情沒做完,我心裡難受。這三個月,我把以前打算要和他一起做的事情,都做完瞭。我想,我準備好瞭。
人的一生分四季,誰也不知道冬天什麼時候來。
南方人陳華足足用瞭三個月,才和妻子,噢,不,前妻,把離婚手續辦妥瞭,財產分割好。成年人凡事妥帖,和妻子沒有大吵大鬧,平平靜靜地把婚離瞭。
隻是想不到,這種事後勁太大。
陳華三個月以後才開始難受,心理上,生理上,心裡沒光,他說,被關進瞭一個黑屋裡,伸手不見五指,一點光都沒有。
朋友們勸,不如換個環境。陳華想瞭想說,得換個氣候。
把杭州的事情處理好,他隻身一人,到瞭北京,從南方到北方,氣候換得狠,可能更容易好起來吧。第一件事是租房子。
生活就是這樣,不論你多麼難過,瑣事都不會放過你。
找來找去,看中瞭一個小區。小區幽深,算是鬧中取靜瞭,不巧的是,房源不多,隻有一個二樓。陳華跟著中介看瞭看,一室一廳,不大,倒也溫馨。怕孤獨的人,不適合住太大的房子。
就這裡吧。
交瞭錢,辦妥瞭手續,新工作還不知道在哪,陳華又百無聊賴瞭。陳華不抽煙,不喝酒,以前覺得是優點。可現在想想,難受的時候到底少瞭一些宣泄的手段。
陳華宅著不出門,還給自己寫瞭一幅字:一宅一生。
無事可做,無人可想,索性就睡覺。睡著瞭,又睡醒瞭,盡可能把清醒的時間壓縮。別人酗酒,酗煙,自己酗睡。睡著的時候,世界是混沌的。時間整塊地過,不用論秒計算。
不知道睡瞭多久,夜很深瞭,突然被吵鬧聲驚醒。陳華蒙住瞭頭,吵鬧聲卻更大瞭。
不知道哪裡來的怒氣,陳華砰地坐起來,從窗戶探頭出去看,這才發現,自己樓下,是個商品房,不知道什麼時候,開瞭一傢酒館,酒館裡,燈光耀眼,人頭攢動,所有人都帶著酒後的沖動勁,動作誇張,說話大聲。
這他媽都幾點瞭!
陳華穿著睡衣,趿拉著拖鞋,沖下樓,繞開人群,直奔吧臺,怒氣沖沖。
莫名其妙地就鎖定瞭坐在吧臺裡低頭看手機的女老板,剛要開口質問,女老板抬起頭,美貌幾乎是激射出來,陳華打瞭個激靈,把已經到瞭嘴裡的話,又趕緊攔住瞭。
看著睡得頭發猙獰的陳華,女老板先開瞭口:睡不著?陳華中瞭邪一樣,點頭。
女老板砰地拍出一瓶啤酒:喝點?
陳華又點瞭點頭,啤酒瓶上畫著一條妖艷的狗,仔細看,RAGING BITCH。
陳華莫名其妙地,睡意和怒意全都不見瞭,乖巧地坐在吧臺前,喝著啤酒,看著招呼客人的女老板。甜麥芽、松子,還有一股古怪的辛辣,從舌尖兒沖進瞭胸腔裡,讓人有點暈眩,想幹點什麼壞事。
陳華不知道這是啤酒的味道,還是女老板的味道。陳華心裡似乎有瞭一道光。以前從不喝酒的陳華,那天晚上,喝瞭六瓶BITCH。
最後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的傢。
第二天早上醒來,頭沒疼,胃裡還有啤酒的味道。
他想到瞭什麼,坐起來,打開窗戶,探出頭看,春桃酒館。真騷啊,他心裡莫名其妙地想。
從那天開始,一到瞭晚上,春桃酒館開張,陳華就成瞭常客。
坐在固定的位置,看著,不,應該說,觀賞著,女老板張牙舞爪地招呼,又風騷又得體地應付著酒後言語和動作都輕佻的客人們。
坐到客人都走光瞭,陳華得瞭空,沒話找話:老板娘,你這裡的啤酒種類有多少啊?女老板擦完桌子,走過來,看著陳華:別叫我老板娘。
陳華不解。
女老板說:老板娘聽著像寡婦。我明明是一少女。陳華被逗樂:那叫什麼好?
女老板脫口而出:叫我二姑娘。二姑娘,這名字有意思。
陳華從窗戶裡探出頭,用繩子吊下去一個筐,筐裡放著現金,喊:二姑娘,兩瓶RAGING BITCH。
把啤酒吊上來,坐在窗口喝,像個上帝一樣,他俯視著各懷心事的酒客,俯視著二姑娘頭發上的發卡,鼻梁上的汗珠,吊帶衫的透明帶子。
又一個深夜,吵鬧聲把陳華從一場久違的春夢裡吵醒。陳華聽著聽著,感覺不對勁,走到窗戶邊去看。不好,二姑娘正被居委會大媽率領著大爺大媽們圍攻:
你這是擾民! 還讓不讓人睡覺瞭? 我要投訴你! 什麼素質?!
二姑娘左支右絀,一張嘴鬥不過一整個軍團。
這時候,大爺大媽的腿突然被向兩側分開,大爺大媽們愕然地低頭看,都嚇得發出驚呼。
陳華艱難地爬在大爺大媽的腿腳中間,像一條穿越叢林的蛇,爬到瞭二姑娘面前,二姑娘也愣瞭。陳華聲音平靜:我癱瘓兩年瞭,全靠我老婆開個酒館養著,各位大爺大媽,我給你們賠不是瞭。大爺大媽同時安靜瞭下來。
二姑娘還沒反應過來,陳華擰瞭一把二姑娘的腿,二姑娘的眼淚及時地流下來瞭。
居委會大媽招呼著,都散瞭散瞭吧,走之前,一人買瓶啤酒吧,小年輕也不容易。意外地賣出去十幾瓶啤酒,送走瞭大爺大媽,二姑娘看著端坐著喝啤酒的陳華,笑瞭。
兩個人第一次這樣坐下來,喝著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面對著二姑娘,陳華一不留神就暴露瞭自己的秘密:
和平離婚,能分的東西都分瞭,誰也不恨誰,除瞭難過,沒有別的感覺。你得承認,有些女孩,讓你特別願意跟她袒露自己的秘密。
二姑娘聽完,有意無意地說瞭句:有傷的男人,有魅力。聽得陳華一呆。
那你呢?怎麼想到來這裡開酒館?
二姑娘喝瞭酒,雙頰有一點紅,像這條街上最大的那間水果店。她說:這隻是我的其中一傢酒館。
嗯?還有幾傢?
二姑娘豎起兩根指頭。
陳華看著她指甲上鑲著的Hello Kitty,心裡奇奇怪怪地一軟。還有兩傢?在哪裡啊?
不告訴你。
接著喝,啤酒瓶散落瞭一地,腳一不小心碰到,發出清脆的聲響,像一首情歌。二姑娘軟成一團,仰著頭,指著屋頂,問:這裡是你的客廳?
陳華說是,客廳裡放著很多啤酒瓶。二姑娘又指:這是你的臥室?
是,有一張挺大的床,是我的主要活動范圍。那這裡是你的廁所?
是,廁所是人在塵世的出口。噗,那這裡呢?你的廚房?
對,廚房是我最後可能毒死自己的地方。哈哈哈哈哈。
兩個人都喝得腦袋沉瞭,看出去,覺得自己像是被團在霧氣裡。二姑娘突然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往外走。
陳華跟著站起來,哪兒去?
二姑娘沒回頭,說瞭句:去看看你的床有多大。
陳華一瞬間醒瞭酒。
二姑娘耳朵貼在陳華的床上,偷聽,問:你晚上是不是就在這裡偷聽我。陳華被問得囧瞭,極力否認:我沒有。
二姑娘看著陳華,眼神裡是成噸的挑釁:想不想去我的第二傢酒館看看?陳華一呆:在哪?
二姑娘整個人都已經膩瞭上來。
陳華如願看到瞭二姑娘的第二傢酒館。
這大概是這個星球上最小的,也是最容易喝醉的酒館瞭。這個晚上,陳華徹底明白瞭一個成語:醉生夢死。
晨光耀眼,陳華從醉生夢死中醒來,身邊空瞭。四處看,沒有二姑娘的影子。
套上衣服沖下樓,春桃酒館關著門。
陳華覺得自己做瞭個夢,上瞭樓,看到床頭櫃上放著一把鑰匙,鑰匙下面壓著一張便簽,上面寫著:我有事離開幾天,替我照顧春桃酒館,酒店價目表和進貨電話在吧臺。
陳華撫摸著鑰匙,至少確認瞭昨天晚上不是夢。
常來的酒客們,看著吧臺裡的老板換瞭個男人,還笨手笨腳的,有些不爽,問:老板娘呢?陳華嘴上說,出門瞭,過幾天就回來。心裡卻不太敢確定。
他在二姑娘的第一傢酒館裡忙碌,滿腦子想的都是二姑娘的第二傢酒館。有時候想得猛瞭,陳華就抽自己,大罵自己,無恥淫賊!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陳華已經和酒客們打成瞭一片。有時候和酒客們一起懷念著二姑娘。
試圖從酒客們的隻言片語中,拼湊出二姑娘的秘密。不然,她也太像一個夢瞭。
還是個春夢。
可這個春夢,真讓人想念啊。三個月後,夏天快要過去瞭。
北京的秋天,是一年四季裡最舒服的季節。
送走瞭最後一撥客人,陳華一個人開瞭一瓶RAGING BITCH,看著外面那些樹,抖落著自己的葉子。這時候,二姑娘迎面走進來瞭。
陳華很平靜,至少看起來很平靜,遞出去自己喝瞭一半的啤酒:喝點?二姑娘接過來,喝瞭一大口。
你不問我去哪瞭? 你想說自己會說的。
還記得你問我,為什麼要開這個酒館麼?記得。
這是我和前男友的約定。哦。
我是個有始有終的人,說好的事情沒做完,我心裡難受。這三個月,我把以前打算要和他一起做的事情,都做完瞭。我想,我準備好瞭。
準備好瞭幹嗎?
請你來我的第三傢酒館。在哪?
二姑娘指瞭指自己的心口。
陳華笑瞭,覺得自己心裡,在那一剎那,精光四射。人一生分四季,誰也不知道春天什麼時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