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柳體

馮老板娘用的“追”說明李芳好剛走,同時意味著媽媽短時間內不會回傢查崗——以李芳好的性格,買手機這麼貴重的東西,一定會貨比三傢,在電腦城逛足兩小時。

喬青羽的思緒隨著公交車的走走停停而不斷搖晃。在書報亭前浪費的幾分鐘並非完全無意義,至少,她隱約知道瞭父母不辭勞苦舉傢遷往寰州的原因——所謂大隱隱於市,在朝陽新村,他們和眾多擠在那的外地人一樣,隻是終日忙碌又無名無姓的普通人。

多奇妙啊,父母躲避流言的方法竟然是落定於流言誕生之地,就像沖進平靜的風眼以避開臺風一樣,睿智又悲壯。

望著車窗外,喬青羽想,寰州一定是座洶湧的城市。喬白羽的曾經隻是這座城市的一個小浪潮,他們一傢的到來就像飄落在海面上的樹葉一樣無聲無息。真好,她喜歡大城市吞噬一切的魄力。

公交車停在清湖北路,喬青羽下瞭車。烈日嚇退瞭不少遊客,她獨自一人,沒戴帽子沒有傘,也不特意尋求樹蔭,兩手空空在湖邊緩步行走的樣子引得好幾個人經過她瞭還回頭。頂著大日頭走瞭大半個小時後,喬青羽來到南岸的一座涼亭,見涼亭後有個開著空調的小店,便走瞭進去。

櫃臺後的老板向她打瞭個招呼,笑著說她臉上紅撲撲的,用的是寰州話,想必把她當成瞭住在附近下樓買水的學生。

喬青羽從冰櫃中拿出一瓶礦泉水,轉身遞給老板五元錢,內斂地笑瞭笑。

“冰冰臉,冰冰臉,”老板指瞭指她手裡的水瓶,把手掌放在臉上示意,“漂亮臉蛋自己不心疼的?”

臉上確實火辣辣的,還有點疼。喬青羽先打開蓋子猛喝一氣,而後學著老板的樣子,把剩下的半瓶冰水貼在瞭自己的臉上。

接過老板給的零錢時,身後的自動門叮咚一聲開瞭,幾個笑鬧著的年輕男女湧瞭進來。

“喬青羽?”

扭頭,喬青羽驚愕地看見一張遙遠又熟悉的純良笑臉。

“何愷學長?”

“真沒想到,”何愷的眼睛放光,“你怎麼在這裡?”

“我來看看清湖。”喬青羽微笑著低語。與何愷同行的另幾個人紛紛把視線落在喬青羽身上,使得她有點不好意思。

“你一個人?”何愷又問。

喬青羽點頭。

“聽說你轉去寰二中瞭?”

“嗯。”

表現得如此冷淡,喬青羽並不是刻意為之。相反,她激動又緊張。在順雲一中,何愷成績出色,且眉清目秀的,喬青羽和眾多女生一樣,對他懷有天真的崇拜和朦朧的愛意。她比何愷低一屆,從未與他講過話,而何愷,竟然,知道她的名字。

“好突然啊。”

何愷聲音裡的不無惋惜引得他身邊的那幾個年輕男女嗷嗷亂叫。喬青羽感覺自己的臉更紅瞭。何愷無奈地示意他們別鬧,轉頭問喬青羽要不要一起吃晚飯。

喬青羽局促不已:“不用瞭,我得回傢。”

“你傢在哪裡?”何愷身後一個好事者問。

“朝陽新村。”

“順路啊!”好事者激動地搭上何愷的肩,朝他使眼色:“我們去運河美食街,就在朝陽新村對面,送你唄。”

“一起走吧。”何愷故作鎮定地看著喬青羽。

喬青羽沒有推辭。厚著臉皮上瞭他們的商務車,和何愷一起被留在最後一排,有一句沒一句地,笨拙地與何愷聊瞭一路。為瞭防止馮老板娘瞅見自己下車,喬青羽特意讓車子停在弓橋邊,打算從運河邊的後門溜進小區。

沒想到何愷跟著她下瞭車。

“我也喜歡在水邊走路,”何愷故作輕松,“順便送你到樓下吧。”

兩人沿著運河邊的細窄人行道慢悠悠地走,喬青羽思緒亂飛,根本無法將註意力集中在何愷的柔聲細語上。時間已過四點半,李芳好隨時可能出現在朝陽新村,帶著新買的手機。喬青羽可不想讓李芳好撞見自己與何愷在樓下惜別的情景。必須得讓何愷離開瞭,片刻耽誤不得。

“……但我發現你和別的女孩不一樣,”何愷一直在說話,“你夏天從不打傘,一點都不畏懼太陽。”

“畏懼太陽”這四個字使得喬青羽朝何愷轉過瞭腦袋。

“你不怕曬黑嗎?”何愷問,又連忙補充,“我不是說你黑啊你別誤會……你皮膚很白,我想問的應該是你怎麼曬不黑……這個問題好傻呵呵,其實我就是想說你這樣的女孩很特別,不像有些女孩有點姿色就很在意自己的外表,你跟她們不一樣……”

喬青羽註意到不遠處的河邊有一棵粗壯的樟樹,枝繁葉茂,氣勢恢宏。樹下那片厚實的樹蔭,可以當作與何愷道別的好去處。

“像你這樣的女孩……”

“我也怕曬的,”喬青羽略顯粗魯地打斷何愷——她馬上後悔自己的慌不得體瞭,“我隻是出門少,總忘記帶傘。”

“我覺得你好酷。”

喬青羽有點暈眩,不知道是因為撲面而來的絢爛日光,還是因為何愷的笑。她悄悄吸瞭口氣,加快步伐,把何愷帶到樟樹下的陰涼處。她本想找個借口趕緊與何愷告別的,可何愷卻對著立在護欄裡的一塊告示牌細細打量,似乎刻意要把時間延長。

“嚴禁踏入,”何愷念出聲,“後果恐怖。”

喬青羽不在意地瞄瞭眼那塊警告,視線卻被那幾個字牢牢釘住瞭:非凡的、無與倫比的柳體。

真正的好字是有生命有靈魂的。眼前這幾個字,和自己掛在墻上的,喬白羽十二歲時寫下的“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一樣,充滿瞭獨特的清新活力。

喬白羽的一撇一捺翩翩輕快似燦爛少女,眼前的一折一勾遒勁爽落是明朗少年,更灑脫。

對比起來,自己暑假用掉的那一沓宣紙,就像畫滿瞭肢體不協調的愚笨木偶。

輕嘆一聲,喬青羽湊近兩步,看清這警告是用毛筆寫在白紙上的,被貼在原本官方的告示牌上,遮住瞭那些刻在牌子上的字。看得出官方的牌子不含糊,喬青羽因此推測這棵老樹是受到保護的名木。

“能有多恐怖?”何愷也看出這是一個人的惡作劇,不以為意地輕笑著,“我倒想看看。”

說著,他抬起腳,幹脆地踏入瞭圈著樹幹的低矮護欄。

此淘氣之舉有效地打破瞭何愷在喬青羽那裡遙遠又刻板的印象。她的視線追隨著何愷,見他用手摸著粗糲的樹幹,默不吭聲繞瞭一周,而後跳出護欄,背對著喬青羽,在河沿半蹲下來,微偏著頭看向河面。

一艘載滿沙子的木頭貨船在何愷的剪影前悄無聲息地滑行,喬青羽心裡泛起漣漪。

缺憾即美。輕輕離去,不告而別,會使今天的小冒險回味無窮,而且——喬青羽用力說服自己抬起腳——在傢迎接李芳好,總比讓一片好心興沖沖回傢的媽媽撲一空要厚道。

打定主意,喬青羽直勾勾望著何愷的背影,使勁在腦子裡刻下這完美的畫面。古樟蔥鬱,灰綠色的水波絲絨般柔潤,河邊的少年一動不動,懷著比夏日還要燥熱的心事。

突然何愷的腦袋轉瞭過來,喬青羽急忙移開目光,看向樹下的警告牌。

“水裡有魚,”何愷笑道,“你要不要過來看看?”

喬青羽把視線從“嚴禁踏入,後果恐怖”的牌子上移開,見何愷站起身,重新踏進護欄,繞到牌子的一側,歪頭打量著。

“這字和你寫的很像,”何愷笑言,“就是你們班掛在後墻上的校訓,都說是你寫的……”

確實是她寫的,喬青羽點頭。就像被何愷叫出名字一樣,何愷知道她寫的校訓,也讓她有些驚異。不過,因為她隻是盯著牌子,所以看起來有點平淡。

“你寫得更好看。”何愷加瞭一句。

喬青羽抬眼瞭,篤定地搖瞭搖頭:“不是,我寫得最差。”

何愷有些困惑地笑瞭笑,沒追問,喬青羽也不再吭聲,放任自己的視線停留在警告牌上。

看得出寫出這幅字的人和喬白羽一樣,都有一雙受老天眷顧的手,下筆輕松從容,喬白羽清麗俏皮,這個人則是肆意張揚。驕傲的人,喬青羽判定。

男生。她再次判定。

看久瞭,“恐怖”兩個字變得面目猙獰。喬青羽疑惑:能寫出這樣的字,說明這個人並非是心智未成熟的小孩,不是小孩卻還做恐嚇路人這種幼稚的事?

“來看魚嗎?”何愷問。

喬青羽想起自己是打算不告而別的。她望著何愷,張開嘴卻把嘴邊的“不”給吞瞭回去。何愷邀請瞭兩次,她不忍拒絕。心裡的時鐘滴答滴答,愈發焦灼。

“以後你就不回順雲一中瞭吧?”何愷笑得有些靦腆,“我本來以為再也看不見你瞭,今天真的太意外瞭……對瞭,你在寰二中是幾班啊?我給你寫信可以嗎?”

喬青羽輕咬下唇,遲疑開口:“我在高二5班。”

一時間兩人無話。突然何愷想起瞭什麼,褲子口袋裡猛掏一陣無果,抬頭問喬青羽有沒有帶筆。

喬青羽搖頭。

何愷環顧四下,撿起腳邊的一塊石頭,在寫著“嚴禁踏入,後果恐怖”的紙上用力劃瞭兩個,看見淡淡印子,便高興地朝喬青羽眨瞭眨眼。

然後,他用石頭在那幾個字下方劃出一串數字,並仔細撕下紙的右下角,遞給喬青羽。

“我的手機號碼。”

不知為何喬青羽很想逃。但她還是伸出瞭手。

她沒能拿到何愷的手機號碼。

一雙大腳從天而降,“啪”地將何愷手裡的紙踩到地上。

《煥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