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最燦爛的煙花盛開在十年前的夏夜,喬勁睿收到寰州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喬青羽記得自己的興奮勁,記得擺滿豐盛食物的大圓桌及相互敬酒的大人們,也記得那晚的喬白羽——在滿院子的嘈雜混亂中,一襲白裙的她熠熠閃光,空靈得不像凡人。
她還記得當煙花在空中肆意盛放,花瓣如雨紛紛墜落時,喬勁睿彎腰捂住喬白羽耳朵的溫柔動作。
這幾天她極少把自己關在三樓客房瞭,思緒卻掉進瞭囚籠,總在有限的那幾個記憶碎片之間打轉。是的,以前人們就說白羽和勁睿感情好得羨煞旁人,比親兄妹還親。白羽吃不下的飯,勁睿會二話不說撥到自己碗裡;白羽冬天雙手冰冷,勁睿就敞開衣領讓她雙手環著自己的脖子取暖。曾經喬青羽也和大人一樣覺得勁睿溫柔且細心,如今看來,勁睿對白羽顯然過於無微不至瞭——好得過瞭界。若關愛弟妹是他的本性,那他對喬青羽喬勁羽理應一視同仁,然而他沒有。
喬勁睿呵護的對象隻有喬白羽。
“也許,”喬青羽想,“他當時是真心的。”
很難想象為什麼溫柔至極的喬勁睿會對年僅十二歲的喬白羽做出那種事。而喬白羽已經離開,喬勁睿堅決否認,所以這將成為一個永遠的迷。隻有她,喬青羽,一個人在乎的迷。
認認真真把最後一段厚實的白色貼紙覆蓋棕色的木質衣櫃上,喬青羽起身繞著衣櫃走瞭幾步,對自己的手藝很滿意。
喬勁睿出現在門邊。
“青青手真巧,”他邊誇邊走近細看,“平平整整,完美!”
“如你所願,”喬青羽說,“蓋得自然又嚴實,不留痕跡。”
喬勁睿意味深長地苦笑瞭一下,立馬換上愉悅的表情:“累瞭就下去吃點東西,或者玩電腦,隨你玩多久!”
“我還是下去幫忙裝喜糖吧。”
能自由自在上網確實誘人,但喬青羽拒絕接受喬勁睿的好意,仿佛那是賄賂似的。一樓裡屋空無一人,她打開堆在墻邊大小不一的紙箱,自覺往疊好的喜糖盒裡裝喜糖。沒一會兒,劉艷芬提著木炭走瞭進來,看見喬青羽忙碌的身影,驚喜地喊:“青青來啦!”
“嗯,伯母。”
“喲,真懂事,”劉艷芬一邊用火鉗把木炭夾進火爐,一邊喜滋滋地說,“勁睿的婚房弄好瞭?我加點炭,待會兒這裡就暖和瞭……你小點心,那些喜糖啊,喜糖盒子啊,本來就不太夠,千萬別掉到火爐裡……”
“伯母放心。”
新加的木炭有兩塊仍在燃燒,劉艷芬用火鉗撥弄瞭幾下,跳躍的火苗很快就被炭灰覆滅瞭。劉艷芬出去後喬青羽環顧屋子裡堆著的紙箱,喜糖盒,燈籠等,冒出一股強烈的沖動:把這些通通堆到火爐上,一把火燒瞭。
房子順帶起火,是的,連同樓上那間一塵不染的潔白婚房。
院子也逃脫不掉。鎮上借回來的,整齊疊放在墻邊的鋥光發亮的深紅木頭桌凳,能讓火焰更加炫目,勝過十年前的夏夜煙花。
燒個精光。讓這個充滿隱瞞和欺騙的婚禮化為灰燼,讓這些助紂為虐的毀滅白羽的所謂傢人,顏面喪盡,失去一切。
南喬村最光彩的新房,在一派祥和的冬夜裡,變成瞭一團照亮全村的烈焰——這個畫面讓喬青羽覺得很過癮。
你們那麼喜歡燒東西,她想,幹脆成全你們,給你們火的狂歡,燒掉村莊裡這顆愚昧的心臟。
門茲拉一聲,喬勁睿的聲音傳來:“青青你在這裡?飛海,先進來暖和一下……”
把手裡的金銀絲帶折成一個漂亮的蝴蝶結後,喬青羽把完工的喜糖盒放在一邊,轉身,以微笑回應瞭何飛海的問候。
“飛海來上個網,是發材料給美國那邊?”喬勁睿在火爐邊坐下。
“對,”何飛海點頭,張望著屋內的雜物,“哇,勁睿哥,結婚要買這麼多東西?”
“以後你就知道瞭,”喬勁睿笑著,“你不能一直沉迷在過去的暗戀裡,總得結婚生子吧!”
“哥你別老提這個……”何飛海尷尬不已。
“我也很懷念小白,”喬勁睿拉著何飛海在火爐邊坐下,突然刻意深情起來,“以前,我一直把她當作親妹妹!我還記得以前你們班那幫人,小學六年級的男孩子就那麼壞瞭?天天把小白堵在走廊裡!你說,你不是一直暗戀小白嗎,怎麼不保護她?”
“我,”何飛海撓頭,“哥,那時大傢都小,不懂事……再說他們哪敢真的弄喬白羽,大傢都知道喬白羽有個哥哥,沒有男孩子敢真的欺負她。”
“我這個哥哥做得還是不夠啊,”喬勁睿拍瞭拍大腿,痛心疾首地搖搖頭,“哎,我一去讀大學,她就被帶壞瞭。”
“哥,我覺得作為哥哥,你對喬白羽不能更負責瞭,”何飛海連忙說,“大可不必這麼自責。喬白羽有你才是她的福氣。”
喬勁睿瞄瞭喬青羽一眼:“不是,我有很多做不好的地方……”
“人都是這樣的,對離去的親人不舍,就會自責,”何飛海安慰道,“而且,過兩天你就結婚瞭,喬白羽不能到場,你心裡肯定更加……”
喬青羽一下子站起瞭身,動作之快使得何飛海一愣。
“我相信她絕對不會怪你,反而心疼你這麼自責。”
拉開門時,喬青羽聽到身後傳來何飛海安慰喬勁睿的話語。
她控制住瞭自己回頭讓何飛海閉嘴的沖動。來到院子,空氣幹燥寒冷,刺骨寒風帶來瞭爆竹燃放過後的硝煙味。正對房子大門的院墻很高,特意加上瞭小青瓦,做成瞭傳統馬頭墻的樣式,青瓦下的白色墻面上,是一個巨大蒼勁的“禮”字。
對著馬路的院墻另一面,喬青羽知道,寫的是“德”。
堂前古銅色的老式掛鐘敲瞭四下,一輛淺金色的鄉間中巴從院子大門前經過,在十米開外停瞭下來。喬海生領著一群男女老少下瞭車——都是劉艷芬的娘傢人,提前兩天過來幫忙婚禮的準備工作。
朝來人擠出幾個笑容後,喬青羽迅速閃回三樓的客房,飛快將攤在書桌上的書本和作業收進書包裡。十幾分鐘後,劉艷芬如她所料抱著被子上樓進瞭門:“青青,這幾天傢裡熱鬧,擠擠啊。”
喬青羽點點頭,一聲不吭幫著她把墊被攤在書桌邊的地板上。
“作業做完瞭?”劉艷芬邊拍被角邊問。
“早做完瞭。”
“還是那麼懂事,不讓你爸媽操心,”劉艷芬笑道,“小睿的小姨和她女兒,玲玲,跟你差不多大,今晚睡這。”
“嗯。”
“你下去跟玲玲玩吧!她在鎮上讀高一,聽說你是寰二中的,特意來跟你一起玩。”
“噢。”
走下樓梯,喬勁睿的房門敞開著,電腦前坐著個陌生的年輕女孩。見她沉迷於電腦,絲毫沒註意自己的出現,喬青羽匆忙轉身,靜悄悄且快速下瞭樓。
每個人都在忙。忙於三天後的盛宴,忙於眼下的人情往來。李芳好在廚房忙碌,喬勁羽和喬陸生不知去往瞭何處。喬青羽將羽絨服的拉鏈拉到頂端,領子立起遮住口鼻,背後的帽子拉起蓋過額頭,走出瞭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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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喬村不大,沿著最外沿的村道慢悠悠晃一圈,回到傢才五點半。何飛海踏出院門,視線不自覺地被啟動離去的最後一趟鄉間中巴帶走,順帶看到瞭與中巴擦身而過的喬青羽。
他微笑著點點頭,算是打瞭個招呼。
“何大哥,”喬青羽喊住抬腳的他,小跑向前,“你會來勁睿哥的婚禮嗎?”
何飛海“嗯”瞭一聲:“今日收到瞭邀請,會來。”
“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喬青羽別過頭,用眼神指瞭指熱騰騰的院內,“他們,不尊重姐姐。”
“噢,”何飛海若有所思,神情謹慎,“不尊重的意思是?”
喬青羽深吸瞭口氣:“還沒過三年。”
“這個,呵,”何飛海笑得無奈,“其實過瞭的。”
“啊?”
“當時你姐姐春節前就已經……”何飛海小心地看瞭喬青羽一眼,“你爸媽為瞭讓老人傢安心過個年,所以自己在寰州處理瞭後事,熬過元宵,才通知傢裡的。”
“為什麼你知道的,比我這個親妹妹知道的都多?”
“是勁睿哥告訴我的。傢人沒告訴你,可能覺得你年紀小……”
“最不尊重姐姐的就是勁睿哥瞭,”喬青羽直言,“我喊住你就是想勸你,沒必要來這場虛情假意的婚禮,真的。”
“為什麼?”何飛海皺眉。
“為瞭姐姐,”喬青羽認真而堅定,“她討厭這場婚禮。你喜歡她,就尊重她,好嗎?”
“我……不太懂你的邏輯。”
“勁睿哥不值得。”
“不值得什麼?”
“不值得祝福,”喬青羽說,“你既然真心喜歡姐姐,就尊重她的意願,很難嗎?再說院子裡本來就擠不下瞭,你跟勁睿哥非親非故的,沒必要來湊熱鬧!”
“我真的不太懂你的邏輯,”何飛海很疑惑也很真誠,“我和勁睿哥認識很多年瞭,他當然是我值得信賴的朋友。反而對喬白羽而言,我隻是個陌生人……”
“姐姐曾在日記裡寫過你的名字。”
何飛海輕輕“啊”瞭一聲,數次張嘴,終於再次發出聲音:“那,她寫我什麼瞭?”
“我隻是讓你知道,你對她而言,不是陌生人,”喬青羽淡淡地說,“你自己也說過,她心墻很高,不善於表達。”
像垂下的夜幕,何飛海的眼睛瞬間失去瞭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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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天的喧鬧終於歸於沉寂,房子像隻困頓的巨獸酣然入夢時,睜眼側躺在床上的喬青羽想,我需要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房間。
墻面是暗青色的,樸素又莊重。窗簾是輕盈的白色,入夜瞭擋住夜的黑暗,天亮瞭迎接耀眼的日光。輕軟溫暖的床鋪帶有魔力,躺上去就能卸下沉重,化解哀傷。清透的空氣,香甜的夢。
耳邊李芳好的鼾聲揮之不去,地板上拱起的棉被裡,那個叫玲玲的女孩子翻瞭個身。喬青羽閉上眼,試圖入睡,頭腦卻越來越亢奮。掙紮無效,她幹脆下床,套上羽絨服,輕輕走出瞭房間。
她走進瞭一樓的裡屋——隻有這個房間沒人。
冷。用火鉗挖出深埋在炭灰下的幾塊通紅木炭,沒一會兒,喬青羽又重新蓋上炭灰,將火爐恢復原樣。不能讓他們發現異樣,她想。
經過前幾日的奮戰,裡屋比之前整齊多瞭,準備好的喜糖、喜煙、喜酒等,通通裝進瞭大紙箱,並排堆在遠離火爐的窗戶下。喬青羽打開紙箱,拿起一盒喜糖,指尖輕輕撫過盒子頂部用金銀絲帶編成的蝴蝶結,然後熟練地打開盒子,抽出瞭裡面的小卡片。
卡片正面,身穿大紅中式禮服的喬勁睿和小雲正襟危坐,幸福的笑容溢在臉上;卡片背面僅僅印瞭兩人的名字,名字正中是一顆紅艷艷的愛心。
把喜糖盒恢復原樣放回去後,喬青羽走向火爐,用火鉗夾住卡片,戳進炭灰不斷深入,直到確保卡片被堅硬的、灼燙的木炭包圍。
她沒放松手上的力度,直到火鉗的手柄開始發燙。抽出火鉗,另一頭寬扁的夾口裡,一丁點卡片的痕跡都看不到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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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初五,天蒙蒙亮才昏昏入睡的喬青羽一早就被李芳好喊瞭起來。
“玲玲都下去幫忙瞭,你也勤快點,”李芳好邊整理床鋪邊說,“特別這兩天,最忙,你是自傢人,懂事點。”
下瞭樓,身穿紅色長款羽絨服的玲玲正往餐桌上端菜。看到喬青羽,她愉快地喊瞭聲“青青姐”。
喬青羽報以和煦的微笑。她加入瞭玲玲,往餐桌擺好碗筷,吃早飯時主動坐在玲玲身邊。兩人很快熟絡起來。
“今天上午橋頭鎮有舞獅,”收拾餐桌時,喬青羽對玲玲說,“我們一起去看看吧?”
玲玲爽快地答應瞭,挽著喬青羽的手臂,轉身向她媽媽打瞭個報告,得到允許後兩人走進廚房,喬青羽問瞭問李芳好,卻被否決瞭。
“傢裡事情那麼忙,你還跑出去玩,”李芳好皺著眉,“不懂事!”
“可玲玲的媽媽都同意瞭……”喬青羽小聲道。
“兩個女孩子一起去玩,可以的嘛,註意安全就好,”劉艷芬笑道,“玲玲,想去玩就去啊,來大姨傢本來就是玩……小芳,青羽和玲玲在一起,你還不放心?玲玲就在橋頭鎮讀書,每個禮拜回傢,可熟悉瞭!”
“行吧,”李芳好松口,“早點回來,回來吃午飯。”
這意味著她們有四個小時的自由時間。去院門望瞭望,鄉間中巴剛剛出現在拐角。喬青羽旋風般沖上樓拿瞭書包,跟在玲玲身後,氣喘籲籲地上瞭車。
中巴在狹窄的山路上走走停停,約莫半小時後,在橋頭鎮的汽車站熄滅瞭發動機。舞獅的廣場就在汽車站對面,下車後喬青羽和玲玲就匯入瞭人流。鑼鼓喧天中,喬青羽踮起腳,仔細環視瞭四周的店鋪,然後以去車站洗手間為名,離開瞭玲玲。
汽車站斜對面的復印店尚未營業,喬青羽因此失望極瞭。
玲玲找到喬青羽的時候,她正在車站的候車大廳向窗口內的工作人員詢問車次。回頭看見玲玲疑惑的臉龐,喬青羽有些尷尬地笑瞭:“就隨便問問。”
“剛剛你去哪瞭呀?我還去廁所喊你呢!”
她拉起喬青羽回去繼續看舞獅。走到一半,喬青羽停下步子。
“玲玲,橋頭鎮還有別的打印店嗎?”
“打印店?我們學校門口有一傢,幹嘛呀?”
“就是,”喬青羽心裡燃起希望,口頭卻語焉不詳,“有事。”
可學校門口的打印店也沒開門。也是,才正月初五呢。見喬青羽死灰的面色,玲玲小心開口問:“青青姐,你是不是約瞭人啊?”
“啊?”喬青羽頓時茫然,馬上反應過來,淒慘地笑瞭笑,不置可否。
“約瞭男生嗎?”玲玲捂嘴,眼睛卻發光,“男朋友嗎?”
“不是。”
“跟我說沒關系啦,我一定幫你保密!其實你來橋頭,根本不是看舞獅,對吧?”
喬青羽吐出口氣:“哎,不說瞭。”
玲玲卻窮追不舍。實在被她問得煩瞭,喬青羽幹脆應瞭聲:“就算等人吧。別告訴任何人。”
“放心,”玲玲更興奮瞭,“為什麼沒來啊?”
“可能耽擱瞭吧。”
“哦可惜,”玲玲嘆道,“如果是真心赴約,排除萬難也要守承諾啊!就像青青姐你一樣!”
什麼啊,喬青羽苦笑不已。
她們踏上瞭回南橋村的鄉間中巴。車內有無賴抽煙,在司機的威脅下茲拉一聲拉開車窗,把煙頭拋出窗外。突然灌進的帶有香煙味的冷風使得喬青羽猛打瞭幾個噴嚏。關上窗戶時,她開始抑制不住地咳嗽,一聲比一聲猛烈,翻腸倒肚,面色蒼白。
終於停息時,不知為何,她眼裡竟含著淚。
“骯臟又兇惡的傢鄉,”她決絕地想著,在心裡倒計時,“永別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