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沐沐的第二封信到來時,第一輪復習剛剛拉開序幕。和上次不同的是,這次王沐沐用瞭人大的信封,並在寄信地址後面寫上瞭自己的名字。
“你也想去人大?”關瀾把信交給喬青羽,臉上充滿瞭好奇。
喬青羽理解她的疑惑——不然,王沐沐怎麼會給自己寫信?
“不是,”她有些緊張,盡量用自然的語調說出來,“沐沐姐和我是朋友,我們關系挺好的。”
“關系挺好?”關瀾不掩臉上的吃驚,繼而恍然大悟,“哦對瞭,你們住一個方向。”
“嗯,一個小區,她傢住我傢對面那棟樓。”
“這麼近?那阿盛爺爺傢也在你傢對面?”
“是。”
“朝陽新村那麼大……”關瀾一臉震驚,“你傢住沐沐學姐傢正對面?”
喬青羽本想把這個問題敷衍過去算瞭,可實際上,她搖瞭搖頭,尚未開口,就被關瀾激動地搶先瞭:“阿盛爺爺傢正對面?”
“呃,”喬青羽抿抿嘴,像犯瞭錯一樣,弱弱地承認道:“是。”
關瀾的嘴合不上瞭,一屁股坐在喬青羽身邊,神秘兮兮湊瞭過來:“哇,這麼勁爆,那我悄悄問你啊,阿盛和沐沐學姐之間到底有沒有什麼啊?”
喬青羽往後縮瞭縮,遲疑地反問:“有什麼是什麼?”
“就是那個,什麼什麼啊,”關瀾樂瞭,“你不覺得去年快高考那段時間,以及沐沐學姐畢業後,阿盛就變得很消沉嗎?”
“哦。”
“據說高考後沐沐學姐的爸爸病瞭,阿盛天天一放學就去醫院安慰沐沐學姐,”關瀾說,“把我們都驚到瞭。沒見過他對哪個女孩這麼關心。”
“嗯。”
“他去年就很喜歡回朝陽新村,你住他倆對面,總能發現點什麼吧?”
“沒有。”
“什麼都沒發現?”
“發現不瞭,”喬青羽頓瞭頓,以豁出一切的勇氣說道,“因為他們之間什麼都沒有。”
“你確定?”
“確定。”
關瀾以不可置信的表情看著她:“不,我感覺你說的不對,你沉浸在自己世界裡傻傻木木的……再說,你總不能時刻盯著對面吧,他們把窗簾一拉,你哪知道發生瞭什麼。”
喬青羽有點無奈的同時,被她逗笑瞭:“那你還問我。”
“問問嘛,”關瀾調皮地挑瞭挑眉,聲調降低,以一副不可告人的語氣說道,“阿盛不理鄧美熙瞭,她難受死,我想幫她找找原因。”
“嗯。”
“聽說沐沐學姐也搬傢瞭?”
“對。”
“搬去哪瞭呀?”
“北京,”喬青羽答,“和她媽媽一起。她爸爸過世瞭。”
“過世瞭?”關瀾眼睛又瞪大瞭。
“放暑假那天走的,所以你們沒聽說。”喬青羽解釋。
關瀾信服地點點頭,像第一次認識喬青羽似的,用驚嘆的眼神上下打量她:“哇,我發現你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
喬青羽又被逗笑瞭,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隻是碰巧住得離他們近,”她頓瞭頓,又說,“曾經。”
“嗯,我決定信你,信別的鬼話不如信你,”關瀾爽朗地說,“阿盛和沐沐學姐之間什麼都沒有。我這就告訴鄧美熙,讓她別胡思亂想瞭。”
和關瀾聊天給喬青羽帶來瞭不一樣的感受,她輕松的姿態讓喬青羽很愉悅。關瀾走開後她拆開瞭王沐沐的信,在信裡讀到瞭王沐沐走進大學之後的歡欣。
“中學時我太顧忌同學看我的眼光瞭,生怕展現自己生活中不盡如人意的一面,從而打破瞭大傢對我的美好想象,”她寫道,“現在我擺正心態,接受現實,申請到瞭助學貸款,也很快找到瞭一份傢教的兼職。我是法律系,前兩天向教授問瞭我爸欠下的債,教授說不難解決,會讓她以前的學生幫我,不收我律師費。青青,我的心像註入瞭新的動力,充滿瞭奮鬥的熱忱。我生活中的一切都在變好。”
信的末尾她留下瞭自己的新手機號碼,宿舍電話及回信地址。
合上信,喬青羽望向窗外,永遠繁茂的香樟樹讓她內心充盈。上午第一堂課馬上就要響鈴,香樟前的網球場上空無一人,香樟後同樣空蕩蕩的籃球場上,有一個男生高高跳起,手裡飛出的籃球在朝霞中劃出流暢的弧線,越過半個球場,穩穩落進籃框。
是明盛。
馬上英語課,他似乎不打算回來,一直在籃球場上運球,投球。教室空調還開著,窗子關得緊實,可喬青羽卻能清晰地感受到籃球砸在地上的聲音,咚,咚咚,咚。她知道他在為今年的市籃球聯賽做準備,他想捧起冠軍杯。最後一次機會瞭,是的。
英語老師小鄔站在瞭講臺上。喬青羽回過神,杜絕瞭自己再次轉向窗外的欲望。
每個人都在揮汗如雨,她對自己說。我也要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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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是盛夏席卷後留下的星火,十月,大地濯洗自身,奉獻所有的色彩和馥鬱,以赤心回應天空傾情浩蕩的藍。空調早就不用瞭,秋風從敞開的窗戶灌進教室,所有人都穿上瞭長袖。喬青羽也一樣。她埋沒在題海中,桌上堆起的書高過瞭窗臺,偶爾被風吹得沙沙翻頁,算是凝滯時光中為數不多的流動的聲響。
她還是會習慣性地在沉思或放空時把腦袋轉向窗外,習慣瞭明盛時不時出現在籃球場的身影。不在學校的時間,她也習慣瞭李芳好不在身邊的生活。王沐沐後來又寄來一封信,連同之前的兩封一起,被喬青羽好好存放在傢裡書桌的抽屜裡。信裡沒提及任何男生,她甚至暗暗希望李芳好能在某一天突然回傢,擅自看信,這樣她就不用自己開口提安眠藥的事。
姐姐的事可以永不再提,但安眠藥我不能假裝不知道。喬青羽想。我必須得讓媽媽明白,你照顧好自己沒有錯,你要相信女兒大瞭,能承擔自己的罪責。
她內心忐忑地想象著,等待著與李芳好碰撞的那一刻。媽媽會暴怒還是悲痛,是罵她咒她還是抱著她痛哭?
喬青羽希望自己的表現能讓李芳好滿意。回想過去三個月,她自認為真正做到瞭心無雜念。摸底考,返校考,兩次月考,她還真的每次都比前一次進步幾名。最近一次月考她排在瞭年級四十八名——除去那些已經保送的,這個成績是能進北大清華的。
日復一日的高壓讓她有些疲憊。她不再去圖書館,在給王沐沐的回信中,她說自己的靈魂在迅速地萎靡。
“我就像一隻鐘,我媽早就給我上好瞭發條,”喬青羽寫道,“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鷹嗎?鷹也會盤旋,在空中一圈圈重復同一個路徑,但鷹是自由的,可以隨時離開。”
寫下這句話時喬青羽承認自己看到並想到瞭明盛。他把一切可利用的時間都投進瞭籃球,苦練的身影像刻在香樟後的名言警句一般激勵著喬青羽。當然她相信自己對明盛的贊嘆是正常的,就像別的許多同學想的一樣——看,明盛其實早是內定的首發瞭還這麼努力,我們有什麼理由不拼命。看,考試就像球賽,一次好不代表次次好,唯有刻苦練習,才能保證最終的勝率。就是這個道理。她對明盛的稱贊沒有越界,合情合理。
不合理的是她的落寞,坐在玻璃窗後面的她,無比羨慕明盛揮汗如雨的廣闊天地。
“我不是鷹,沒有選擇的權利,”喬青羽又寫,“我生長於盈尺之地而非廣闊高空,我仰望已久的天穹其實是個透明罩子,我是無法獲得真正的自由的。明白這點,明白其實我永遠無法真的跳脫我所長大的世界,成績就無法給我帶來真正的快樂。”
“你應該寫作,文字無邊無際,”回信中,王沐沐鼓勵她,“那是獨屬於你的天空。”
喬青羽認真考慮瞭王沐沐的建議。兩天後,放學等公交回傢時,她走進車站後的文具店,買瞭本同樣是淺綠封面的薄本子。這本本子,她打算就放在學校,隨手記下自己偶爾湧動的思考,或愁緒。
買本子後她還做瞭另一件事,用文具店的話機,給王沐沐寢室掛瞭個電話。
“青青!”
“沐沐姐。”
兩人沒聊多久,因為王沐沐馬上就要出門搭乘地鐵穿越大半個北京去做傢教。簡短的對話中,她問喬青羽有沒有把書還給明盛,語調聽起來非常輕松隨意。
“嗯,”不知為何喬青羽決定撒個謊,“還瞭的。”
“你媽媽什麼時候回來呢?”王沐沐問,好像全然忘記書裡有照片這回事。
“我爺爺可以站起來瞭,”喬青羽說,“但身體不如從前,所以我媽還在南喬村照顧他。”
“那你傢更清凈瞭,”王沐沐笑道,“我讀高中時夢寐以求的環境。”
何止是清凈,簡直是寂寞,是孤獨。夜裡拉窗簾時,喬青羽不由自主地朝對面張望,曾經最明凈的明盛爺爺傢現在充滿瞭煙火氣,王沐沐傢雜亂的廚房則變得空蕩整潔,無聲無息。這讓她心裡泛出奇妙的淡淡的哀愁。
給王沐沐打過電話之後的第二天中午,趁明盛不在座位上,且班裡大部分人都去瞭飯堂時,喬青羽拿出躺在她書包裡三四個月的《窗邊的小姑娘》,端端正正擺在瞭明盛的課桌中央。
那半張照片,她夾在瞭書裡,和當初王沐沐夾的是同一頁。
“切~”
聞聲,喬青羽看到葉子鱗斜靠著墻,滿臉鄙夷地打量她。
“又放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到阿盛桌上?”
“不關你的事。”
“騷*逼,跟你姐一樣。”
“你再說一次?”
“騷*逼,騷*逼,”葉子鱗坐直身體,“你姐不就是有錢就能上嗎,你以為你好到哪去?一傢子浪蕩賤貨。”
喬青羽希望自己不做理會大步走開,但是她沒有。
“總是一副清高正義的樣子,還替你姐寫文章伸冤……你就心虛吧,就你姐那騷樣,肯定是她先勾引你哥……”
兩人之間的動靜驚醒瞭留在班裡奮戰的幾個同學,他們轉過頭,又面無表情地轉瞭回去。
“閉嘴。”喬青羽渾身發抖。
“被我說中瞭唄,”葉子鱗輕飄飄轉過身背對她,“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喬青羽感覺自己該走開瞭,再不走開她就會變成女瘋子,會沖上去撕裂葉子鱗那張油膩的臉。可她仍然沒動。眼淚在眼眶內擁擠著,她在努力不讓它們掉下來。
“喬青羽?”關瀾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站在這幹嘛?”
淚珠就在慌忙回頭的那一刻滑落,模糊中她看到後門出現四張臉,關瀾,鄧美熙,陳沈,以及明盛。
她感覺自己實在太可笑瞭,鼻頭卻愈發酸澀,眼眶像決堤瞭一般。
“喬青羽?”關瀾靠近,牽住她的衣袖,抬頭滿懷關切地看著她:“怎麼瞭啊?”
“沒事,我沒事,”喬青羽連忙抬起手擦掉眼淚,勉為其難地笑瞭笑,“我沒事。”
“你怎麼站在阿盛的座位後面哭瞭啊?”
餘光裡喬青羽知道明盛在看見她之後就沒動,面朝自己,一直杵在門外。她沒有勇氣轉頭迎接他的目光。
“我替沐沐姐還書,”她對關瀾解釋,“放桌上瞭,你跟明盛說一下。”
然後她就跑瞭,從震驚的陳沈和鄧美熙中間穿過,擦過明盛緊繃的肩膀,逃離瞭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