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十二月,溫度一天比一天低,喬青羽從櫃子裡翻出瞭那件月白高領毛衣。在她少得可憐的衣服裡,這是她最不願意穿上的一件,奈何連續兩周的陰雨使得陽臺上衣滿為患,她已沒有別的選擇。
算起來,李芳好已有四個月沒回傢瞭。這天喬歡來傢裡收拾李芳好冬天的衣物,要托同鄉帶回去。喬青羽幫著整理,在父母的臥室裡待瞭半個小時。
想來上次進這個房間還是一年多以前,同樣是整理衣服的事,當時李芳好拉著她的手,憂心忡忡地提到瞭明盛。回想自己當時的信誓旦旦,喬青羽感覺到深深的自責。她不得不承認李芳好的直覺很準——連她自己都沒想到僅僅一年後,在極為枯燥的高三生活裡,她的呼吸就離不開明盛瞭。
是的,不誇張,隻要不在思考,一呼一吸全是他的影子。
李芳好不在,沒人發現她的異樣。喬青羽想,也許正是因為如此,自己才這麼放縱。本著自我懲罰的狠心,她開始希望李芳好早點回來,一來能夠讓自己收心,二來可以讓李芳好盡早掙脫大伯一傢的欺壓。
“姐姐的事告一段落,”喬青羽告訴自己,“媽媽的事,我不能掉以輕心。”
衣服收拾完畢,關櫃門前喬青羽瞄瞭白色保險箱一眼——它仍在原處,安安靜靜。
喬陸生在客廳邊看電視邊用吹風機吹衣服,喬歡打瞭個招呼,提著一袋子衣服離開瞭。喬青羽走出房間,順手帶上門,卻聽到喬陸生說:“別關瞭,喏,這些幹的衣服疊一下拿進去。”
剛開始疊,電視裡的狄仁傑話音還沒落盡,廣告就跳瞭出來。
“爸,”喬青羽笑瞭笑,“你看不膩啊。”
“也很久沒看瞭,”喬陸生說,“你媽不在,事情多很多。”
“嗯。”
“我還沒管過你讀書呢,”喬陸生笑著搖搖頭,“想以前你們三個人讀書吃飯都是你媽管著,傢裡事情也是她做,那是多累啊。”
“我們讓媽媽回來吧,爺爺不是身體好瞭嗎,”喬青羽把疊好的毛衣放到一邊,又拿起另一件,“大伯母說話那麼難聽,這幾個月她肯定不開心。”
喬陸生嘆瞭口氣,關掉吹風機,伸手扶瞭扶額頭,滿臉愁容:“你爺爺說你伯母做飯難吃,每天拉著你媽倒苦水,你媽走不掉啊……你伯母天天鬧,讓我們把老人接來,你媽不願意,說寰州沒地方住……”
“把爺爺接來?”喬青羽吃驚地重復道,“大伯傢那麼大的新房,不就是做起來和爺爺奶奶一起住的嗎?”
“呵,”喬陸生嘲諷地笑瞭聲,“矛盾一直有,以前不說罷瞭。你那麼一弄,幹脆臉皮不要瞭,你爺爺啊,都要被氣死瞭。”
停瞭停,喬陸生繼續道:“我就想啊,過兩個月,等你期末考完,我們就把老人傢接來,你那房間給爺爺,你跟你媽睡,我睡客廳,一傢人擠擠,先過個年,年後,我找人把老房子修一下,能住人就行,讓你爺爺住回老房子裡去。”
“媽媽還要跟著去嗎?”
“不去誰給你爺爺做飯洗衣服?”喬陸生往後一靠,“都是兒子媳婦,做點事應該的。”
“回順雲的房子不行嗎?”
“順雲房子別人租著,每個月還能掙點租金,補貼傢用,”喬陸生皺著眉,“我們這房子又不是不住就不用錢。回順雲,租金沒瞭,多不劃算。”
“爸,”喬青羽邊思考邊問,“我們照顧爺爺,伯父傢給錢嗎?”
“你伯母那個人,難弄的,”喬陸生看瞭喬青羽一眼,“現在關系不好,還指望她出錢?關系弄成這樣,確實錯在我們,所以,我們傢多付出點,沒什麼好說的……”
“可是……”
“好瞭傢裡的事你少操心,”喬陸生揮揮手,打瞭個哈欠,“你成績好,爭氣,爸媽臉上就有光瞭,苦點沒事,反正現在年紀還不算大,還撐得住。”
“爸爸,”喬青羽語調嚴肅起來,“媽媽身體還好嗎?”
喬陸生閉眼養神:“好的啊。”
“有一次,”喬青羽咬瞭咬唇,“幾個月前,有一次我在垃圾桶裡看見安眠藥的瓶子,是媽媽吃的嗎?”
喬陸生睜開眼,突然變得很警覺:“你怎麼認識安眠藥的瓶子?”
“我們學校有心理課,老師的PPT上出現過。”
“哦,”喬陸生很快被說服瞭,“學校還教這個?”
“是媽媽吃的嗎?”
“她睡覺不好,”喬陸生點頭,“也不是天天吃,忙的時候啊,或者心裡煩的時候啊,她就吃。開店事情多,她不睡個好覺,身體哪裡抵得住。”
“老師說安眠藥吃多瞭會有危險。”
“你們老師說的對的。”
聽著像是不想再談這個話題,可喬青羽鍥而不舍:“我擔心媽媽生活不開心,抑鬱,一時沖動做出……”
“哎呀,”喬陸生果然不耐煩瞭,“你媽又不是小孩子瞭,你姐那麼大的事她都經歷過來瞭,還怕什麼……大人的事不告訴你們,就是怕你們想太多,曉得伐?”
喬青羽妥協地點瞭點頭,她並不想惹怒喬陸生。
幾分鐘後喬陸生進洗手間洗澡,任房門敞著,讓喬青羽把衣服放進櫃子。把衣物放妥後喬青羽再次看見保險箱,心思一動,蹲下身子,手掌輕輕蓋上凸起的數字盤。
喬陸生平日掛在腰際的鑰匙串就在半米外的床頭櫃上,伸手就能拿到。喬青羽把其中的金色小鑰匙插進鎖孔,輕輕扭動瞭一圈。
可箱門沒有反應。
一串數字在腦海中出現,像迷失多年的藍鯨浮出深海。試探性地,喬青羽依次按下瞭8,5,1,0,3,1六個數字。
咔嗒,保險箱的門松瞭。
這麼簡單,這麼坦率。父母在外面刻意抹去姐姐的一切,卻把她的生日列入最重要的記憶。喬青羽的鼻頭一瞬間酸瞭。
她遲疑瞭下,跪坐下來,打開瞭保險箱的門。裡面兩層,上層放著戶口本房產證租房合同賬本等文件,下層則是兩三條金鏈子,三個金手鐲,兩個金戒指。沒有病歷本,沒有官司文件。正打算關上箱門時,金首飾下的一小沓信封引起瞭喬青羽的註意。
她把它們抽瞭出來。
共七封信,寫的都是“李芳好(收)”,字跡從稚嫩到清麗。寄信地址也一樣,全都是裡方鄉中心學校。
耳裡傳來洗手間花灑的唰唰聲。喬青羽維持著跪坐的姿勢,先打開瞭字跡明顯最稚嫩的那個信封。
是喬白羽小學一年級時給李芳好寫的信。字很大很圓非常可愛,夾雜不少拼音,告訴李芳好自己被老師表揚瞭,並問妹妹是不是會走路瞭。信紙潔白,上一半是鉛筆字,下一半是鉛筆畫的飛鳥。
七封信,從小學一年級到初一,每年一封。從鉛筆到圓珠筆,內容越來越長,字越來越規整雋秀,似小女孩慢慢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每封信的最末空白處都是一隻展翅的飛鳥——喬白羽好像不喜歡留白。
除瞭最末一封,初一的喬白羽隻寫瞭寥寥幾句,在紙的下半部分留下大片空白。
“我會聽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伯父伯母的話,”在留白上方她寫道,“媽媽,爸爸,你們別怪勁睿哥瞭。我不珍重自己,糟蹋瞭自己,我錯瞭,我會改。”
還有張照片壓在第七封信後面。照片上有三張大笑的臉,年幼的喬白羽坐在一塊石頭上,被年輕的李芳好和喬陸生圍在中間,身後是“順雲兒童公園”的大門。翻個面,淚眼朦朧的喬青羽看到瞭手寫的字跡:攝於1990年10月31日,寶貝女兒小白羽的五周歲生日。
喬青羽把信和照片重新放回保險箱,關上箱門,關上櫃子,放好鑰匙,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自己房間,倒在床上,任眼淚滑落——因為這個傢曾經真實存在過的,那麼晶瑩燦爛的濃情。
-
十二月,各高校陸續開放瞭自主招生申請,二中名額不少,孫應龍給喬青羽推薦瞭兩所,復旦或人大。
喬青羽夢想的是北大,所以在面對孫應龍的好心時有點躊躇。
“這就是個保險,”孫應龍向她解釋,“你要是高考成績裸分就能上北大清華,那得到的加分,不要也罷,不是說報瞭就沒有退路。”
於是喬青羽同意報人大。
決定後她給王沐沐寫瞭封信,筆下流淌出一年後的北京生活,內心充滿瞭憧憬。北京,一個更大的人更多的城市,豐富的包容萬象的城市,能讓自己拋卻眼下的所有桎梏,逃離冗長的青春期,徹底新生的城市。
把信塞進郵筒後她轉身看到對面校門上“寰州市第二中學”幾個大字閃著金光,夕陽異常明亮。一些身形高大的校籃球隊隊員走出來上瞭停在路邊的大巴,明盛被他們擁在中間,模糊得像一粒洪水中的流沙。
喬青羽靜靜站著,等待大巴經過自己所在的路口。兩分鐘後大巴如願消失在瞭車流裡,她失落,哀傷,惆悵得像在站臺上與青春永別。
-
給王沐沐的信寄出後的第二天,孫應龍在下午的自習課上興沖沖來到教室,喊瞭喬青羽的名字。
“你出來一下。”他在後門朝喬青羽招手。
喬青羽不明就裡地來到走廊。
“知道我叫你出來什麼事嗎?”孫應龍笑眼盈盈,“能猜到嗎?是好事。”
喬青羽搖頭。她生活中會有什麼好事?
“你新概念入圍瞭,”孫應龍笑著點瞭點頭,“萌芽那邊電話打到校辦公室,說你電話照片都沒,還怕聯系不到人……什麼時候寫的?一鳴驚人啊喬青羽。”
“就,暑假,”突如其來的喜悅令喬青羽有點語無倫次,“九月份剛開學寫的。”
“文章呢?”
“在傢裡。”
“拿來給我這個語文老師看看,”孫應龍笑道,“也給大傢拜讀一下。”
因為沒有U盤,喬青羽隻好又把文章抄瞭一遍。次日是周五,最後一堂自習快下課時,孫應龍拿著她的文章從教室後門走進來,用膠帶把手裡的兩張A4白紙貼在瞭教室後方的公告欄。
眼看著馬上下課,孫應龍走上講臺,拍拍手讓大傢抬頭,說喬青羽的文章入圍瞭新概念,貼在後墻,值得所有人看看。說話時不少人把吃驚的眼光轉向喬青羽,她不由得垂下瞭眼。
鈴聲響起,孫應龍走出教室。緊張的學習氣氛松弛下來,拉開椅子的茲拉聲不絕於耳,前排好幾個人經由桌子間的狹窄通道走向教室後面,包括關瀾,她邊走邊朝喬青羽豎起一個大拇指。
突然間關瀾停下瞭,驚訝地張開瞭嘴,和前面扭過頭來的秦芬交換瞭一個不可置信的眼神。
“都讓開。”
明盛的聲音。
喬青羽回頭,看見已經圍著公告欄的三四個人同時後退瞭好幾步,留出的空白裡,明盛不由分說踩瞭進去,瘦削卻寬闊的肩背遮住瞭整篇文章,寸土不讓的樣子。
腦袋裡轟的一聲,她飛速收拾好書包,落荒而逃。